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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后意大利电影史上两位最伟大的电影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和费德里科·费里尼常常会引发公众关于二人瑜亮情结的猜想。就像托尔斯泰和陀思妥也夫斯基常被拿来互相比较一样,电影迷们经常会问:“你喜欢谁的电影?费里尼还是安东尼奥尼?”
事实上,安东尼奥尼和费里尼的人生轨迹好似两条平行线:两人都出身于记者,并且有着颇高的艺术修养。从青年时代起,安东尼奥尼就擅长建筑写生,而费里尼则醉心于卡通画。两人在年轻时都曾受到过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大师罗伯托·罗塞里尼的启迪和鼓励。尽管两人终生都未能成为密友,但他们对彼此的创作都非常尊重。费里尼1952年的电影作品《白酋长》以安东尼奥尼创作的故事为蓝本,当费里尼在1982年拍摄《船续前行》的时候,安东尼奥尼还去片场探望他。两位导演都在黑白和彩色银幕上留下了数部不朽的佳作。费里尼成名稍早,他赫赫有名的作品包括《大路》(1954)、《卡比利亚之夜》(1957)、《甜蜜的生活》(1960)、《八部半》(1963)、《朱丽叶与魔鬼》(1965)、《爱情神话》(1969)和《阿玛柯德》(1973)。安东尼奥尼最有名的作品则包括《奇遇》(1960)、《夜》(1961)、《蚀》(1962)、《红色沙漠》(1964)、《春光乍泄》(1966)和《过客》(1975)。两人的电影在票房等方面很少有竞争冲突,只有一次在评奖时狭路相逢——那是1960年的戛纳电影节,安东尼奥尼的《奇遇》和费里尼的《甜蜜的生活》争夺最佳影片奖,结果《甜蜜的生活》最终得奖。
安东尼奥尼的遗孀恩瑞卡说,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就像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人们认为他们两人是对立的,但实际上,两人更像孪生子,尽管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人们认为安东尼奥尼希望拍摄那种阳春白雪的影片,但实际上他想拍的是人人爱看的电影,就像费里尼拍摄的影片一样。
安东尼奥尼曾经说:“我想费德里科在电影中更关注人们的外部生活,而我则关注人们的内心世界——他们行为背后的原因。”
费里尼则说:“我想我的导演感觉来源于艺术,而米开朗基罗则来源于文学。我的电影就像我的生活一样,可以用马戏团、意大利面、性和电影院来概括。”
两人都获得过纽约林肯中心电影协会的表彰。费里尼1985年获得表彰,安东尼奥尼获奖则在1992年。全球的导演们,从黑泽明到英格玛·伯格曼,都对他们的电影推崇有加。1963年,斯坦利·库布里克说《夜》是他最喜欢的十部电影之一;年轻的史蒂夫·斯皮尔伯格曾写信向费里尼诉说他带给自己的启发。而一直热情赞美两人的希区柯克则一语中的——1978年,希区柯克曾对他的传记作者说,这两位意大利导演比同时代的人领先了100年。《春光乍泄》和《八部半》是不容置疑的经典。
马塞洛·马斯楚安尼分别参演了安东尼奥尼的两部影片《夜》和《云上的日子》(1995)并主演了费里尼的四部影片:《甜蜜的生活》、《八部半》、《女人城》(1980)和《金格和弗雷德》(1986)。他在1993年接受采访时说:“回顾以前的拍摄,费德里科和米开朗基罗有着相似的创造力,但两人的工作方式不一样。和米开朗基罗一起拍摄就像给别人做一场心脏手术,而和费德里科在一起,则像去参加一场野餐。”
费里尼经常在拍摄前先将自己的电影人物用卡通画表现出来。他说自己从一开始就决定由马斯楚安尼主演《甜蜜的生活》。他说,“起初,马塞洛想要看电影剧本。我给了他厚厚的一本手稿,除了第一页,其余每页都是空白的,而第一页上是我画的一幅图片,是按照他的形象想象出来的人物造型——马斯楚安尼独自坐在大海中央的一条小船上,巨大的阴茎一直延伸到海底,周围环绕着海中女妖。马塞洛看到图片感到非常有趣,因此答应接拍这部电影。”
在《金格和弗雷德》中,马斯楚安尼和费里尼的妻子朱丽叶塔·玛茜娜演对手戏。朱丽叶塔主演了四部费里尼的影片。1943年,费里尼在广播电台的连续剧中听到了朱丽叶塔的声音,这部系列剧的编剧正是费里尼。费里尼非常喜欢她的声音,所以约她出来吃饭。几个月以后两人结婚了,之后携手共度人生50年。婚后不久,朱丽叶塔曾经摔倒并因此流产。不久后两人有了第二个孩子,取名费德里科,可是孩子出生两周后就夭折了。医生说朱丽叶塔不能
再怀孕了。费里尼说,在失去孩子之前,朱丽叶塔看起来就像一个天真的姑娘,甚至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还要年轻。但失去孩子之后,她再也没有重现青春。那个从未长大的孩子是将两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纽带。
上世纪50年代后期,安东尼奥尼发掘了女演员莫妮卡·维蒂。维蒂在之后的岁月中主演了安东尼奥尼最重要的四部影片:《奇遇》、《夜》、《蚀》和《红色沙漠》。就像费里尼和玛茜娜一样,安东尼奥尼和维蒂之间的关系也非常密切。安东尼奥尼在罗马公寓中的地板上安装了一个活页门和螺旋楼梯,能直达维蒂位于楼下的公寓。这样他们可以随时在一起而不被别人觉察。两人的关系结束后,安东尼奥尼将地板上的门封住了。他的妻子恩瑞卡还曾向记者掀起地毯,展示过那扇活页门。1971年,恩瑞卡在米兰学习艺术专业并希望在罗马找一份工作。安东尼奥尼发现她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双腿”,因此招聘她做了服装制作助理,两人从此就在一起,直到安东尼奥尼去世。
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都曾获得过奥斯卡终身成就奖。1992年,费里尼得知自己获得了这个奖项,他感到非常开心。在这之前,他已经凭借《卡比利亚之夜》得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但是,要飞到美国加州去接受这个奖项对费里尼来说是一个挑战。因为关节炎带来的持续不断的疼痛,费里尼很怕长途飞行,而且他也害怕当众致辞。他想出的办法是让妻子朱丽叶塔代替他领奖。可是不久,每个罗马的出租车司机都对费里尼说:“你必须得去,费费,为了意大利。”所以费里尼让步了,亲自飞往美国领奖。在那个难忘的时刻,费里尼站在领奖台上,眼光掠过台下的观众,停留在朱丽叶塔身上。朱丽叶塔当时自豪又开心,脸上淌着情不自禁的泪水。费里尼对着麦克风大声说:“谢谢你,最亲爱的朱丽叶塔,请不要哭了。”费里尼后来说,那个时刻就是两人生活的缩影。
1994年,安东尼奥尼得知自己有可能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时候,他正呆在意大利翁布里亚的乡间寓所。恩瑞卡说,她要为米开朗基罗祈祷,因此去了附近的教堂。当她回来的时候,安东尼奥尼的笑容说明了一切:他获得了奥斯卡奖。
彼时,一瓶香槟已经摆在了安东尼奥尼夫妻俩准备在美国下榻的酒店套房中。那是杰克·尼科尔森为他们准备的。尼科尔森曾在1975年主演了安东尼奥尼的影片《过客》。安东尼奥尼夫妇没有在美国享用这瓶香槟,而是将它带回了罗马,在影片《云上的日子》杀青宴会上与众人分享。
1985年,安东尼奥尼曾大面积中风。在医院里,他已经不能讲话了,于是在恩瑞卡的手指上摸索着描绘出一个结婚戒指的形状向她求婚,恩瑞卡接受了。之后,安东尼奥尼渐渐恢复了一些讲话和行动能力,但仍然要费很大的劲儿。安东尼奥尼开玩笑说:“得了中风也有一个好处。从青年时候起,我就有面部抽搐的毛病,但中风却把这个毛病治好了。”
尽管安东尼奥尼自己写好了奥斯卡致词,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念出来,所以他让恩瑞卡代替他致辞。他已经想好了,当恩瑞卡的致辞结束的时候,他就说一个字:Grazie(谢谢)。
奥斯卡颁奖典礼彩排之前,将为安东尼奥尼颁奖的尼科尔森微笑着走进他的更衣室。两人已经久未谋面,紧紧握手的同时,尼科尔森还不忘爆句粗口。正式颁奖之前,安东尼奥尼和恩瑞卡打扮停当,准备上台。尼科尔森附耳对安东尼奥尼悄悄说:“别担心自己的裤子拉链,米基,因为每个人都只会盯着恩瑞卡。”安东尼奥尼自然而然地往下望去,尼科尔森恶作剧般地笑了,说了声,“上当!”
颁奖典礼上,当安东尼奥尼清楚地说出“Grazie”的时候,全场掌声雷动。
1993年,费里尼也不幸中风。朱丽叶塔那时也病重。当时,距两人结婚50周年纪念日只有几个星期,所以费里尼决定离开医院,和朱丽叶塔庆祝结婚50周年。那是一个周日,两人喜欢的多家餐厅都不营业。但费里尼最终找到了一家合适的餐厅。费里尼的医生曾警告过他不能再吃马苏里拉奶酪,可那是费里尼的最爱。所以,拿到菜单的时候,费里尼毫不犹豫地点了它。结果他被噎住了。当天费里尼大面积中风并陷入昏迷,此后再没有清醒过来。
费里尼于1993年10月31日去世,享年73岁。朱丽叶塔四个月后随他而去。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和费德里科一起过复活节。
安东尼奥尼比费里尼长寿。但是逐渐下降的视力让他不得不扔下画笔。在他去世的前两天,安东尼奥尼让恩瑞卡开车带他周游罗马,让他能再“看一看”那些对他意义重大的地方。
“我让朋友帮我们开车好吗?”恩瑞卡问安东尼奥尼。
“不,我谁也不要,只要我们两个人一起。”
第二天恩瑞卡开车去了安东尼奥尼罗要求的所有地方。他要恩瑞卡描述她看到的所有景色,而他一直紧紧地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
2007年7月30日是94岁高龄的安东尼奥尼生命的最后一天。这一天,他和恩瑞卡一起,手握手一直坐在公寓窗边。
恩瑞卡后来说,曾经,安东尼奥尼随时随地都在构思取景,即使是在和恩瑞卡散步或是去喝杯咖啡的路上。有时候这让恩瑞卡很恼火,因为安东尼奥尼对身边的她毫不关注。恩瑞卡说,安东尼奥尼的相机就是他的情人,她永远都比不过相机。后来,安东尼奥尼的视力开始衰退。再后来,他无法再欣赏身边的景色了。这个时候,恩瑞卡会建议一些可以取景的地方,但他连看都不看。可是,安东尼奥尼对恩瑞卡影响至深,以至于现在恩瑞卡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她总是会随时随地地取景,然后默默地想:“米基,这里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