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铸剑》的新编情节看个体反抗的代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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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铸剑》是《故事新编》中的一篇,相较原典,《铸剑》有几处改动,因此鲁迅先生说自己写作“只是铺排”的言论让笔者狐疑是言不符实的。笔者通过细读《铸剑》,将其对原典的新编情节作为切入点,来探讨鲁迅先生是如何构建悲剧性的历史处境中的人物,以期窥探出个体面对悲剧性的境况在代际与更迭中做出的选择与自处自安。
  【关键词】:故事新编;反抗;眉间尺;宴之敖
  《列异传》、《搜神记》、《吴越春秋》中均记载了铸剑工干将为楚王铸剑后被杀,其子报父仇的故事。这则故事在《铸剑》中被鲁迅先生进一步改写。但鲁迅先生在晚年答友人信上却说:“《铸剑》的出典,现在完全忘记了,只记得原文大约二三百字,我是只给铺排,没有改动的。”[1]
  细究文本,鲁迅先生的这句言论未免言不由衷:
  一、《列异传》等记载干将死前将雄剑所藏的地方告知莫邪,其子赤鼻长大后按照母亲莫邪所述并未发现剑,反是在屋柱中发现了。而《铸剑》中,眉间尺是按照其母莫邪所述找到的雄剑。
  二、《列异传》等写道楚王梦见有一眉广三寸者欲向自己报仇,于是下令通缉此人。而《铸剑》中,楚王通缉眉间尺之前,眉间尺已经独自施行了第一次的复仇计划,计划失败后,被人告密。
  三、《列异传》等叙述了客以剑杀楚王,后自刎。但在《铸剑》中,眉间尺的头与楚王的头在金鼎中互搏居于下风,于是宴之敖用剑砍下自己的头进入金鼎与眉间尺的头一起攻击楚王的头。
  四、《列异传》等最后记叙了楚王、赤鼻、客死后,三人的头辨别不得就分葬开来,史称三王冢,而《铸剑》却是将三人的头以王之礼合葬。
  四处明显的新编情节,围绕着楚王,干将、莫邪、眉间尺和宴之敖都被作者灌注了新的内涵,鲁迅先生笔下的这场复仇大戏不再仅仅是原典中对封建君主暴政反抗这一主题的单一而固定的延续。以下将对这种改写详作分析:
  一、仇起——干将莫邪 、
  干将铸成宝剑后,知道剑成之日便是楚王杀自己之时,他对妻子说:“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悲剧性的历史处境开始显现,干将与莫邪成为反抗与复仇的第一代。此时的干将选择做暗度陈仓的事:1、上交了雌剑,留下雄剑。2、将复仇的任务交给遗腹子。而莫邪选择退隐躲藏起来,抚养孩子,等他年满16岁,将干将的话告知孩子為父亲报仇。所以这是没有采取实际行动的复仇一代,复仇因他们而起,他们却将复仇的使命与希望原封不动的传递给下一代。不仅是《铸剑》,诸如《狂人日记》的结尾,鲁迅先生也是写道“救救孩子”,因此在鲁迅先生的笔下,反抗的任务虽是落实在老一代的身上,从他们发端,但一代人的力量却乏善可陈,最终随着旧幕布的落下,新的希望在下一代身上孕育。
  值得一提的是,原故事中,莫邪这一角色的出场很少,几乎只是充当丈夫与遗腹子的传话筒,但鲁迅先生在《铸剑》中,在干将作为父亲的角色退场的情况下,增加了莫邪作为母亲的笔墨,塑造了一个冷静、近乎威严的母亲形象。从醒来问儿子是在杀老鼠还是在救老鼠,到告知眉间尺其父亲的仇到无奈的数落儿子“现在你已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再到最后将青衣与剑交给儿子,“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成熟、果断、清醒、理性的形象跃然纸上,和母亲莫邪的形象相比,新一代复仇者眉间尺的形象则相形见绌,这是在母辈无微不至的看护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16岁之前眉间尺连仇恨是什么都无从体悟,当其母莫邪告知他父亲之死时,眉间尺则必须在子时(年满16岁)之后,改变自己优柔的性情,从容地去寻不共戴天的仇人。没有经过历练甚至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就被推去风口浪尖,莫邪与眉间尺——两代同是背负着仇恨的人之间实则横亘着思想与行动力上的差距。但是伦理要求下的紧迫使得眉间尺即使还不具备复仇的能力,也必须承担起复仇与反抗的责任。
  二、报仇——眉间尺
  原典中记载,眉间尺(赤鼻)眉广三寸,还未真正去向楚王寻仇便因楚王的一个梦而被通缉,而鲁迅先生在写眉间尺作为新一代反抗者时,增加了他孤身一人行刺楚王的情节: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他一面伸手向肩头捏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出跨出去。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
  脾性在冷热间浮动的青年——眉间尺,得知父亲被害,是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每一根毛发都仿佛闪出火星,捏紧双拳,并在挖出雄剑之后信誓旦旦的表示“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但显然他还只是一个胸腔里充塞着仇恨的愣头青,在他从地底挖剑时,那份一气呵成的冲劲显得他不够小心谨慎,还需母亲提醒:“看罢!要小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性情的改变自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被愤怒煽动的热血与激情下裹挟着他的鲁莽与犹疑。眉间尺的复仇了无计划,只有对象——楚王、目的——杀楚王,虽然“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但是新一代人的勇于斗争、献身并不能够填补他们不善于斗争,不懂得斗争策略的缺陷。眉间尺承继着上一代悲剧性的处境,在这种绝望的处境里,他企图狙击楚王于街市,但是天性里的悲天悯人使得他忧心自己那与青衣一色的雄剑伤了人,于是在人潮涌动中宛转地退避。可惜这种比较直截却也比较困难的行刺方式却因眉间尺的脚被人捏住而失败了。第一次复仇的失败让初出茅庐的眉间尺开始在尝试中得以历练而老道起来,他从这次的实践中懂得“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回来,给父亲报仇罢,那地方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照这样的方式,长此以往,也许成长起来的眉间尺能够独当一面,替父报仇,但显然复仇楚王的急迫性已远远超越了年轻一代的成长速度,因为有人向楚王通风报信了。所以鲁迅先生笔下的眉间尺,他孑然一人的斗争与反抗终究不得而终。就在复仇陷入凝滞状态时,另一个人物出现了——宴之敖。
  三、仇落——宴之敖
  原典中,宴之敖为“客”,无名无姓,《铸剑》中却给了他一个名字——宴之敖。宴之敖者曾经是鲁迅先生的笔名,虽然他曾说过自己极度厌恶以小说进行自况的行为,但是这个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人物必定有七八分是熔铸了鲁迅先生的精神内涵与人文期待的。小说中宴之敖自称“臣名宴之敖者,生长汶汶乡”,除此之外,再没有过多着墨写他的来历。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却对眉间尺说“我一向认识你。”古代侠士有很多,譬如刺秦王的荆轲、刺侠累的聂政、刺王僚的专诸……但他们都有迹可循,行刺的目的或为王公太子夺位,或为诸侯卿相报仇,并且他们最后都从中获取了报偿。更重要的是,古代侠士有自己的君臣之道,他们服务于自己的权势者,鲁迅先生曾指出:“司马迁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乱’之和‘犯’,决不是‘叛’,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而况有权贵如‘五侯’者在。”[2]也就是说古代许多侠士其实是作为某个当权者的杀人工具,他们即使闹出了乱子,对一方面必须听命,但对别方面还是可以逞强,这样他们的安全之度增多了,可他们的奴性也跟着加足。但是宴之敖却不是这一类的侠士,他非但没有效忠的权贵,反而是帮助素人——眉间尺去杀国君。   《铸剑》中,鲁迅先生先设计了眉间尺的出师不利——独自复仇失败的同时还让自己陷入看客的纠纷中,到此为止,年轻一代的复仇行动都让人倍觉无怪他母亲莫邪起先的叹息。这些篇章渲染眉间尺的稚嫩,就使其后宴之敖的出现大有久旱逢甘霖的意味。宴之敖经验老道,思路清晰,有勇有谋,果断直白,“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一是你的剑,而是你的头!”“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姓名和宝贝。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于是與许多行刺的方法无异,宴之敖以眉间尺的头为诱饵,用异术布置戏法,将楚王的头砍下,原典中到此为止,整个复仇便几近结束:楚王头断人死。但是《铸剑》中,鲁迅先生继续写道,楚王的头颅与眉间尺的头颅在金鼎中互搏,楚王狡猾多端,眉间尺很快敌他不过。这时,宴之敖不再是原典里那个完成使命杀身成仁的刺客,他很快砍下自己的头,进入金鼎,与眉间尺一道攻击楚王,这才合力将楚王杀死。当宴之敖砍下临鼎观看的王头时,复仇的目的已经达到,但是接下来人头作战的神异性场面却在将统治者残暴、骄横、嗜血的性格本质与个体反抗力量的薄弱、微渺、困难暴露无遗的同时,又将宴之敖英雄形象的传奇色彩渲染到极致。
  鲁迅先生笔下的整场复仇横跨了两代人,涵盖了干将、莫邪、眉间尺、宴之敖四个个体对悲剧性历史境况所采取的态度与反抗行动。仇起于干将、莫邪这一代,途径眉间尺年轻一代却复仇无果,最终仇落于宴之敖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外来客。一场仇恨既牵扯出时间纵轴的代际,又关联到时间横轴的绵延。
  王瑶先生曾在谈及鲁迅先生对历史小说的理解时说:“要重视作品的现实意义,但不是简单的比附或影射。”[3]《铸剑》是鲁迅先生经历了“女师大学潮”、“五卅运动”和“三一八惨案”之后所写作的。当时的他抱着“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和“寻求别种方法的战斗”的理念南下[4],时值大革命高潮,鲁迅先生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老一代青年和青年一代的关系。在北京时,他是和青年并肩作战的,而且认为“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5]《铸剑》除了囊括对原典中“复仇”母题的延展之外,还内含着鲁迅先生对个体抗争的代际问题思考。虽然《铸剑》的结尾和原典一样,干将、眉间尺、宴之敖三次血祭宝剑,楚王死去,但是原典中,楚王死了故事便终结了,三人的头颅无法区分便分别埋葬,称“三王冢”。而《铸剑》的结尾却是三人三个头颅一个身体合葬,这场血债血偿式的复仇,最终反抗者与暴君同享国葬之礼。一场经历了代际的反抗却并没有在鲁迅先生的笔下真正终结。和《呐喊》中的小说篇目一样,《铸剑》中依然增加了一个芜杂的群体——看客:愚昧的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铸剑》中的复仇不是一蹴而就的,老一代、新一代,一代代人前仆后继。而同样,王的壁垒不是王一人所建,是一整个阶级,国王死去,还有继位者,然而老一代复仇者离去,新一代复仇者牺牲,余下的百姓却混混沌沌做了阶级的拥趸,个体的反抗是否便从此无后人?鲁迅先生真正担忧的是连眉间尺这样成长中的血性青年都没有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鲁迅先生给一位日本友人的信里,他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异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6]从这个说明里,我们可以看出宴之敖是奇异的人——传奇色彩、神异性的,虽然他是从原典中产生的,但经过鲁迅先生的塑造,则更富理想化的意味,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人现实中不存在,他是依凭作者的期待而建构的,是以干将莫邪为代表的老一代复仇无望,还处于成长中的年轻一代无法独立胜任担当时,鲁迅先生赋予悲剧性历史境况的一种希望。宴之敖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这样的理想人物终归无法在现实的惨案中出现,他只是完美的不存在的事物的一种寄托与向往,因此,鲁迅先生塑造宴之敖这个理想色彩的英雄人物,使《铸剑》全篇在血性与阴冷中留存着一息的温暖与光明,可虚构的终归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实体的依托,贯彻鲁迅先生许多小说的矛盾感在《铸剑》中依旧只增不减,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他在宣布绝望的个体抗争是希望的同时又宣布了希望的虚妄呢?
  注释:
  [1]许怀中.鲁迅与中国古典小说.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8月第1版.第263页
  [2]李桑牧.《故事新编》的论辩和研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2月第1版.第227页
  [3]李煜昆.鲁迅小说研究述评.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1989年4月第1版.第182页
  [4]王瑶.鲁迅作品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版.第207页
  [5]王瑶.鲁迅作品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版.第208页
  [6]李桑牧.《故事新编》的论辩和研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2月第1版.第228页
  参考文献:
  [1]鲁迅.故事新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
  [2]许怀中.鲁迅与中国古典小说[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8月第1版
  [3]李桑牧.《故事新编》的论辩和研究[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2月第1版
  [4]李煜昆.鲁迅小说研究述评[M].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1989年4月第1版
  [5]王瑶.鲁迅作品论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版
  [6]靳丛林.竹内好的鲁迅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2月第1版
  [7]汪晖.反抗绝望——鲁迅的精神结构与《呐喊》《彷徨》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8月第1版
  [8]高艳丽.经典复仇故事的终结——从“干将莫邪”到鲁迅、汪曾祺、余华的创作[J].文艺争鸣.2005年4月
  [9]于华东.鲁迅《铸剑》对古小说中故事的思想与艺术之升华[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8月
  [10]李浩.从《眉间尺》到《铸剑》[J].上海鲁迅研究.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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