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天空(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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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邂 逅
  石凳上的女孩在编织一只蚂蚱笼
  如果不看她手中翻飞的麦秸秆
  她专注的样子,会让人以为
  她就是上天送给人间
  一尊完美的雕塑。草丛中,石凳旁
  万物都以该有的样子,
  为她保持着该有的静止。
  树影越来越斜了,
  我静静地站在另一只石凳旁,
  没有人知道我在等什么。
  夏天很快就会过去,
  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下午,
  我想鸣叫。我有蚂蚱一样的孤独。
  望星空
  我不想说起它的浩瀚,
  正如我不想说起我孤独的童年。
  我不停地数啊数,
  从没有数到最后一颗。
  等母亲的时候我在数,
  挨着窗子睡着后梦里我还在数。
  我怀疑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地上就有多少我这样的孩子。
  我能听得懂它们的一些话语,
  但我永远无法向它们说出。
  编磨的堂哥
  堂哥排行老二,是我们这一辈中最老实的一个
  也是选马沟年轻一辈中,唯一会编磨的一个
  每年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他都会穿上自制的皮裤
  拿上镰刀,到山中割来许多藤条
  他把藤条一根根放进炕洞中焚烧
  直至每一根都变得柔韧,再将它们一根根折弯
  一盘盘磨就这样被制造出来
  一个个犁地时翻出来的土疙瘩就这样在磨下依次粉碎
  在选马沟,失传的手艺越来越多
  农业现代化的年代,手艺人也越来越不被看重
  只有堂哥还固执地守着他编磨的手艺
  每一次都尽力弯下腰去
  当他的腰弯得不能再低时,我的伯父,父亲
  就会在堂哥身上一一复活,打发我去拨一拨那暗淡的灯火
  无 题
  学诗以后,每年中秋,
  我都会写一首诗,
  不是为了感动谁。我只想留下一些记忆,
  幸福的,伤感的。
  这些年,留在世上的亲人越来越少,
  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能写下片言只语,
  我一定会将这些诗篇,
  一一读给自己听。
  那时候,我所有挚爱的亲人,
  都将循着这声音而来,
  在高悬的明月下,
  白霜认出瓦片一样,将我认领。
  不得不接受的比喻
  我见过最温柔的植物是垂柳,
  从不粗枝大叶,
  亲吻你抚摸你,
  却一丝尘埃,一点涟漪都不会带起。
  我见过最卑微的动物是刺猥,
  渴望被接纳,又很怕受伤害,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生命,
  比它活得更小心翼翼。
  亲爱的,我爱你。
  我也曾年轻过,
  骄傲,自负,喜欢一根主杆直插云霄。
  而现在,人到中年
  我回过头来,
  我才发现,即便固执如我
  也有不得不接受的比喻:
  因为爱,柳树静静地垂下头颅。
  因为爱,我像一只刺猥,把自己藏在了刺里。
  不适合杂草生长的土地同样种不出庄稼
  再干净的地里也会有杂草,
  这是小时候,父母告诫我的。
  他们还说,草的生长速度太快,
  一旦盖过了庄稼,就再也无能为力。
  所以这么多年,
  我一直在除草。
  用锄头、铲子、各种杀草剂,
  用白天、黑夜、睡瞌睡的间隙。
  终于有一天,我除干净了杂草,
  但我的地里,再也没能长出庄稼。
  我怀念我那些杂草丛生的日子,
  我怀念我那些浑身毛病一无是处的兄弟。
  白 菜
  地里的白菜顶着霜,如同一朵朵白玉的雕塑
  纯净,温暖,翠绿,让人垂涎欲滴
  每隔几天,母亲就会拔上一颗
  经过霜雪的白菜,会少了原本的苦味儿
  变得甘甜,鲜嫩,即便不抽筋
  簡单过一遍开水,就会熟,就会散出特有的香味
  小时候粮食不足,母亲常常说:要珍惜白菜
  只有白菜,体贴咱乡下人,可以炖,可以炒
  只有白菜,在冬天还能生长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期望
  她把我们当白菜来呵护,期望我们兄弟尽快长大
  插上翅膀飞到要啥有啥的城里
  但她不知道,在这个世上
  无法自拔的不只有长在地里的白菜
  还包括地上的,我们自己
  摸天空
  小时候,父亲很喜欢将我举过头顶,
  让我伸出手触摸天空。
  他常常会问我:“摸到了什么?”
  我回答:“月亮,星星。”
  “还有呢?”
  “还有白云,水一样,流过指缝。”
  父亲欣喜地对我说:“将来你长大了,
  就可以自己摸天空。”
  后来我终于长大了,
  我却再也没有触摸过天空。
  不是我不想,而是再也没有人   会像父亲一样,能不厌其烦地听我说谎,
  每一次被骗,都显得那么高兴。
  乡村的语言太匮乏了
  我曾经用萤火虫照过明
  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懂怎样才能养活它们
  我曾经躺在杏树上等着杏子成熟
  但一觉醒来,熟透的杏子都掉到了地上
  我一直以为选马沟的日子总是慢的
  盼著长大的日子总是慢的
  但当我回过头,我才发现
  我已人到中年,再也爬不动树,亲人们也都已老去
  我想说出我的幸运,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我想说出我的忧伤,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我曾经爱上过一位姑娘,现在想来
  或许她也是愿意的吧
  但当我终于学会了用肢体暗示
  她已牵着她的孩子,在河边洗指甲缝里的黑泥
  看 门
  小时候,父母常常交代干的一件事
  是看门。看门的时候,常常干的一件事
  是找一只蚂蚁,拿一根树枝挡住去路
  让蚂蚁爬到树枝上去。之后把树枝举到空中
  将一端向下,看蚂蚁怎样往高处爬。
  等到它快要爬到顶端了,再将另一端向下,
  如此反复。我承认,这个过程让我快乐,
  让我有种掌握别人命运的满足。所以,
  有几年时间,我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好在我也有玩累或失去兴趣的时候,
  好在我没有杀死更多的蚂蚁,只是将它们
  和树枝一起丢到一边。可这件事
  还是给我留下了隐患:多年后,
  当我一次次咽下牙齿,走在绝望的边缘,
  我总是会想起那些树枝上的蚂蚁,
  想起它们疲于奔命的过程,
  或许时至今日,有几只还没有爬回窝里。
  孤 独
  一朵携带着雨的黑云,在翻山越岭,
  虽然看起来它走得很慢,
  让人误以为,它一直在天边。
  一只拼命奔跑的绵羊,由于一块滚动的石头,
  在山坳里跪下前腿。
  山坳的另一边,一只小羊
  在咩咩叫唤。
  如果一个赶羊人就是整个旷野,
  如果一只鹰就是整个天空。
  那么,风啊!请你走得慢一些,
  让孤独这个词能跟上你的脚步,
  让孤独这个词
  能在暴雨来临前,赶上投宿的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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