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文集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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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狭义上的随笔文集,止庵目前共出版十二种。这十二种随笔集,多是他“因读书而生的想法”,都有“一点儿自己的意思”。对于这些随笔集子,很值得称道的是:其一,这些文集中收录的文章,从第一册《樗下随笔》起,均保持很高的水准,前后文章差距并不明显,可见其起手甚高。其二,止庵似乎没有一些其他随笔作者将新旧文章混编的习惯,除了选集外,他的文集中的文章,均是初次收录,这一方面说明其有很强的文集编选的自觉意识,另一方面也说明其创作状态一度是十分旺盛的,不必在新瓶子中装上一半的旧文章来充数。也正因此,除了《俯仰集》、《拾稗者》、《怀沙集》这样的选集之外,止庵早些年出版的随笔集,近年来已逐一修订再版,有些文集甚至已经三版,这是很少见也值得注意的事情。收录在止庵的这些文集之中的文章,以谈论鲁迅、周作人、张爱玲、废名等现代作家的文章所占比例最大,《比竹小品》、《旦暮帖》、《云集》等文集中,可以说已经十分明显了。之所以如此,应与其对于这几位作家的偏好有关,屡屡读之,又屡有“想法”罢了。而止庵编选以上诸位现代作家的文集,也得以细读文字且渐入佳境。
  止庵的文章受到周作人的影响最大,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周氏对于止庵文章的影响,主要不在谈论方式和内容方面,而是在文章的审美上,也即其追求周氏的“冲淡平和,丰腴蕴藉,疏散从容,朴讷苦涩”。另外,在师承方面,还有废名一家,主要学其文章“字字琢磨,一丝不苟”,“有心不使文字过于顺畅,多些曲折跳跃,因此别有一份空灵,一种涩味”。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集》,对其后来写作乃至编写集子,都是影响甚巨的。周作人一生所出集子,均极少重复编选旧文章,而是每出一册,皆是将新近文章编就而成。在止庵的文集编选中,无论编选方法,还是文集取名,都多有效仿,甚至在装帧和封面设计上,也有追慕的印痕。其出版的《苦雨斋识小》,封面设计则与周作人的文集《艺术与生活》几乎一致,令人莞尔;而他的文集《沽酌集》在岳麓书社的版本,封面用手迹作为底图,实在令人想起周氏晚年在香港所出的《知堂乙酉文编》;而文集《旦暮帖》,封面用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的画作《甘百目实大图》。周作人1945年2月在新民印书馆再版的《药堂杂文》,封面也采用武者小路实笃的画作,想来不能仅以巧合为辞。
  在《插花地册子》中,止庵说他受到“五四”时期三位大师的影响,其中鲁迅是“关于历史、社会和人的悲剧意识”,周作人是“人道主义和宽容理论”,而胡适则是“在方法论上”,“主要来自阅读他关于古典小说的一系列考证文章”。此处只就文章的做法来论,不谈思想上的影响,止庵的文章在审美上受周作人的影响最大,而写作文章的方法上则受胡适的影响最大。故而在止庵的诸多文章中,考证性的随笔文字最为突出也占了最多,这些文章都是按照胡适的“有一份证据只可说一份话”来写的,也都是“结实”文章了。以他最为熟稔的鲁迅、周作人、张爱玲和废名来说,收录在《云集》中的《知堂佚著考》、收录在《沽酌集》中的《女作家盛九莉本事》以及收录在《旦暮帖》中的《关于周氏兄弟失和》等文章,可谓止庵此类文章的代表作,体现了其对以上作家资料的熟悉、敏感和细腻,都是十分“结实”的好文章。
  值得注意的是,止庵早年曾写过两篇关于理想的散文家的文章,一为《散文家浦江清》,另一则为谈论学问家孙楷第的《沧州前后集》。对于前者,他写道:“我自己一向谈论作文爱用‘结实’这词,我最喜欢美文就在于它的结实,有内容,有分量,又兼具文章之美。所以从这样的想头出发,浦江清乃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散文家之一,虽然现成的文学史或散文史上并不曾提到他;如果叫我来精选一本二十世纪中国散文选,《浦江清文录》以及《浦江清文史杂文集》中也当有篇章编入。”在《沧州前后集》中,又写道:“总之搞学术、写论文不板起一副面孔,也不端那个往往叫人生畏的架子。我们谈论文章常说‘性灵’,似乎这只是属于随笔的,其实有这个态度,写什么都有一份作者的真实性灵在,孙氏的论文正是一种性灵文字。而有学术做底子,又避免了一般闲适随笔的毛病,有大品的分量,小品的味道。”对于浦江清和孙楷第,他亦有十分生动和形象的比较:“从前谈过浦江清,他是松江人,拿他的滋润笔调和孙楷第一比较,真觉得孙文如风,是北方的爽快的风;而浦文则有点像南方的绵绵细雨了。”
  读止庵文章,一般多关注周作人对其影响,这不过是因为止庵编选周氏的书最为显著,而周氏在现代以来的散文史上的地位最高,受到读者的关注也最多。若真正从文章写法上来说,止庵的文章则更像浦江清。其实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难的事情。即使周作人这样读书极为广博的作者,在写文章时广征博引,但未必会强调论证的严密和科学,而笔下文章乃是闲闲写来,甚至有些“六经注我”的意味了。对于浦江清和孙楷第这样的文章境界,其实才是止庵最为理想的文章境界。由此,止庵即使是写一些很小的考证文章时,都是很讲究文章作法的。最典型的,莫过于收录于《旦暮帖》中的《周作人集外文三篇》,所谈其一系周作人为孙伏园译托尔斯泰文章所写附记,又一系周氏为穆敬熙译英国王尔德小说所写附记,另一则为周氏在《语丝》杂志上刊《在女子学院被囚记》所写的“附件十九篇”和“编者附识”。对于这些文字,一般的文章作法不过是原文引用,略加说明即可。但止庵并不,而是将这些周氏的集外文完全纳入自己的文章之中,讲求起承转合,使得自己的这篇本来只是简单介绍的文字,成为一篇浑然一体的“读抄”体文章。
  止庵写的有浦江清意味或孙楷第意味的文章,其实也是颇有一些代表之作的,且这些文章也是用力甚深,并具文章之美的。这些文章主要以他的一系列“关于×××”为代表,诸如收录于《樗下随笔》中的《关于孔子》、《关于废名》、《关于写信》、《关于卧轨》、《关于应试诗》,收录于《如面谈》中的《关于刘半农》、《关于贾岛》、《关于散文诗》,收录于《六丑笔记》中的《关于钱玄同》,收录于《沽酌集》中的《关于“周氏兄弟”》、《关于徐志摩》和《关于自己》,收录于《云集》中的《关于郑振铎》,收录于《旦暮帖》中的《关于太宰治》,收录于《比竹小品》中的《关于苦雨斋》,以及收录于《茶店说书》中的《关于〈废名集〉》、《再关于废名》、《关于读〈老子〉》,等等。看来止庵是甚为喜欢以“关于×××”来为自己的文章取名的,这样或许有求其简洁,乃至一时没有想到更好的名称,也图个省事的缘故。但这些文章之所以敢以这样看似庸常的文章名来应付,其实还是有一种特别自信,这种自信一方面是文章有獨到的见识,另一方面则是有文章之美。实际上来看,这样的文章大多应是论说体的大话题,但止庵却能举重若轻,以高度凝练的功力简笔写成。
  止庵是具有一定文体意识的作家。除了这类单纯一些的随笔文章之外,其实他的一些论著、专著,也都可以拆开了作为随笔文章来看,甚至随意翻到他的这些著作的任意一个章节,都可以读得趣味盎然,这便是他追求文章之美的一种效果,也是他写作方式所带来的结果。诸如他的学术专著《周作人传》、《神拳考》、《樗下读庄》以及回忆人物的传记《惜别》,均是如此。更为特别的是他的阅读史专著《插花地册子》,每个章节读来都是极好的文学评论文章,即使是列书单,也呈现一种特别的美,而之中的一篇《师友之间》,乃是令人为之击节的。止庵对于文章的经营,从编选书信集《远书》中最可体会,这些书信删除了应酬性的交际文字,只采录有“结实”内容的文章,大多数书信添加上标题,便是一篇好文章。诸如写给谷林的一篇谈论其《钓台随笔》的书信,实际上就是一篇很好的读书随笔,而后来他又确将这篇书信刊于报端。止庵还曾为他极为欣赏的谷林编选过一册《书简三叠》,收录谷林致扬之水、止庵和沈胜衣的书信文章,然则收录其中的又不是全部书信,乃是有所挑拣,其目的便是以书信的形式来呈现一种文章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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