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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一直是不太亲近的。
在外面这么几年，每次打电话回家，总是随便与他聊上几句，然后便叫来母亲，有说有笑，讲上半天。我和母亲，总是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而面对他，除了问问他的身体，聊聊他的小生意，别的，就不知该说什么了。记得最初的那几回，是我要求他的，后来便成了习惯，如果凑巧是他接的电话，简简单单聊完几句，他便急急忙忙去叫母亲。有许多事情都是母亲听完后再细细说给他听。其实他也可以问我的，就像我原本也可以将那许多琐事说给他听一样。可是，我们都没有说。或者，是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据说生我的时候，他是颇为遗憾的。他一直想要个儿子，可是我不能选择的出生让他很是失望。守在母亲的床前陪坐了一夜，凌晨他的第一声欢呼不是有了一个孩子，而是终于解放了。然后照旧去学校上课。我想，陪着母亲更多的是道义上的责任，而不是初为人父的欢喜。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父亲这个角色的认知，总是比母亲来得晚一些的，至少他并没有因此而冷落我，而且对我还不错。
少时家贫是许多人经历过的，不算是苦难，就像嚼着一枚不太熟的青橄榄，当时不觉得涩，咽下去却有彻骨的苦，一丝一丝在心底弥漫开来。当时家里虽然不是三餐不继，可除掉衣食住行却少有闲钱。尽管这样，他还是尽力满足我一些小小的甚至是稍稍非分的愿望。比如，订一份《儿童画报》，或者是买一条在母亲眼里花色惨不忍睹但我却固执地喜欢的棉布裙子。
有一年过年，原本说好要给我和我的好朋友一人一元钱压岁钱的，可到了年三十那一天，却发现家里只剩两元钱，刚刚够买一条鱼的钱。艰难抉择之后，他选择了不对我和我的好朋友食言。当然鱼还是要买的，因为过年家里要来客人。他出去找三叔借了两元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家乡有一个古老的风俗，三十那天是不能找人借钱的。这样的话，可能来年都不会有好运。
我想，他还是爱我的吧，种种细微，是他爱我的方式。只是，心里，却还是有着隐隐的遗憾。他常常带着邻居叔叔家的浩子哥哥坐上他的摩托车一逛半天，而一次也没有带我坐过。或许在他的眼里，只有男孩才可以这般毫无顾忌地来爱吧，不怕打疼了，不怕骂哭了，可以有很高的期许，可以完成他未竟的梦想。而女孩却显然有些令他无所适从，除了力所能及地宠着，他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甚至连交谈，他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上初三的时候，我的一篇文章获得了省里的一等奖。在当时是最高级别的奖项，因为那时还没有全国性的作文竞赛。我的文章，贴在橱窗里最醒目的地方。每次我去食堂打饭，总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看，就是那个女孩。
心底的快乐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更希望我的快乐有他来分享。或许潜意识里，还是想抹平他心中那些微的遗憾吧。只可惜少无大志，唯一骄傲的便是手中那支握起便不肯放下的笔了。
算算日子，他也该来看我了。那日一抬头，便看见他站在楼下橱窗的边上，笑着向我招手。我飞奔下楼，站在他的面前。他一边递东西给我，一边转身指指身后的橱窗，刚才我遇见你们班主任黄老师了，他说我们真应该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那么，您骄傲吗？他平和的笑脸看起来与平日一样，我隐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那种熟悉的感觉带着汹涌的记忆又回来了，问与不问，又有什么不同？他毕竟没有我想象中的惊喜，不是吗？我的快乐，我的美丽与哀愁，他从来不曾明了，对他而言，也许只有理化成绩好的人才算是有前途的吧。
我以为，事情就此尘埃落定。只是很久以后听母亲说，他那天回去之后破天荒地喝了一小杯酒。他的肝不太好，已经好几年没有碰过酒杯了。他的固执，我是知道的，只是为什么，所有的悲喜必得隐藏在转身之后？
十七岁那一年，我与他有了一次剧烈的争吵。他让我报考武汉的一所高校，我却一心向往那座我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北方城市。他气得口不择言，说我如果有浩子哥哥一半的聪明，可能会考上那所学校。我知道，严重偏科的我不一定会考得很好，可他的话还是狠狠伤了我。这么久以来，我的努力在他的眼里竟然不值分毫。浩子哥哥，他一直都是最好。或许，正因为此，他的遗憾，才那么那么深。
原来，我还是努力得不够。不然，我怎么能够在所有人的意外中如愿以偿？我是悄悄走的，自那天起，我就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他的后悔，我是看在眼里的，但是我固执地不愿低头。只是开学后不久，我便收到了他写给我的信。其实信是母亲写的，他写给我的，只是一张小纸条：莹儿，是爸爸不好，北方天太冷，一定要记得回来过春节。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落泪的冲动。他是从不肯认错的人，原本我以为他会等我开口，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自己不好。
校园中的生活如想象中一般精彩，日日走在长满合欢树的小道上，我的心快乐且感恩。他的嘱咐，我一直是记得的。只是每到假期，不是人太多就是火车票极为难买，到最后反倒是他劝我，家里都好，不用担心。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话，他总是隔一段时间便去村里的公用电话亭去等，只是有时候我玩起来便忘了约定的时间，他常常要等上好久。偶然有一次，同学帮我介绍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条件挺好，只是离学校太远，晚上回校不太方便。我顺口就告诉了他，他一听就有些急，不好，你的生活费又不是很困难，女孩子，还是安全最重要。原本就是一时兴起，他的话正好给自己的疏懒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下月查卡的时候，赫然发现每月的五百元生活费多出了三百元，想必是叫我安心吧。
大三那年的寒假，终于得到了一个同学让给我的一张票。我惊喜地打电话告诉了他，他却有些迟疑，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兴奋中我没有听出他的声音中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尽管已经设想过一千遍家里的境况，却从来没有想过家里竟然会是这般模样。我记得他说过，他不在学校教书了，家里开了一个小店，生意很好，每天都有盈余。可事实是面对另外两家小店竞争的压力，他不得不每天凌晨四点钟起床去城里运些活鱼回来卖，风凄霜冷，他的付出却没有回报，有时候死掉几条鱼一天的辛苦便付诸东流；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的身体很好，一向连感冒都少有，是的，除了颈椎病肩周炎以及不算太严重的风湿病以外，他的身体是还不错，一元钱一张的膏药他也不舍得买，为了给我每月多寄三百块的生活费，他连抽了一辈子的烟都戒掉了。
家里的洗发水是母亲买的五元钱一大桶的，洗了半天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泡沫，浸到眼睛里却刺得人生疼。他的遗憾，我是知道的，所以他对我的好，我始终心安理得。其实他何尝亏欠过我什么？青春无美衣，原也没什么要紧，可是他拼尽全力也要给我一个靓丽飞扬的青春。
来北京看看是他很早就有的愿望，即使那时候，我只与母亲亲近，却也记住了当他听见别人讲述去北京的天安门以及天坛、故宫时他的专注，他的向往，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所以，尽管住的还是租来的房子，我还是以送我为由，让他来了一趟北京。他狐疑地问我，东西真的有那么多吗，非得让我送？是啊，这次不送都不行了。我知道，他心里实在是很美的，因为，已经有几个人问过我，是否他会送我去。消息，当然是他传出去的。
我没想到他第一个选择的地方会是长城。其实所有景点中，长城是我最不愿去的。因为每有同学好友来第一个想去的地方总是长城，连着去了四五遍之后，我实在不想再去了。可是看着他在长城上兴奋雀跃的样子，我才明白，陪他来了一趟真的很值。听着他一边诗兴大发地轻轻吟诵《沁园春·雪》，一边贪心地感叹，要是冬天来是不是景色会更好？我笑着打断他，爸，冬天咱们谁也上不来了。您哪，就留着这点遗憾吧。咳，人生哪能没有遗憾，只有知足方能常乐啊。是吗？看着他淡泊的笑脸，我想，少年时的那个结，终归是渐行渐远了。
他只待了十天便要回去了，因为放心不下家里。临走我给了他一千块钱，让他留着路上花，他没有拒绝。等他走了，我才发现，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下面，还有一张字条，爸一辈子也没有给你存下多少钱，怎么好再要你的钱。你开销大，留着急用吧。
2006年的夏天，我也有了自己的宝宝。我以为会是个女孩，因为他一直都那么乖。可是抱到我面前的分明是个横眉怒目哭得小脸通红的小小男子汉。那一刻，其实心里是有些小小遗憾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的爱不会因此而改变分毫。至此，我才明了，他当初的百转千回。
再打电话回家，他的话依然很少。不过我会不自觉地撒娇，爸，再多聊一会儿吧，我讲些小宝的事情给你听。
编辑 / 孙鲁宁
在外面这么几年，每次打电话回家，总是随便与他聊上几句，然后便叫来母亲，有说有笑，讲上半天。我和母亲，总是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而面对他，除了问问他的身体，聊聊他的小生意，别的，就不知该说什么了。记得最初的那几回，是我要求他的，后来便成了习惯，如果凑巧是他接的电话，简简单单聊完几句，他便急急忙忙去叫母亲。有许多事情都是母亲听完后再细细说给他听。其实他也可以问我的，就像我原本也可以将那许多琐事说给他听一样。可是，我们都没有说。或者，是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据说生我的时候，他是颇为遗憾的。他一直想要个儿子，可是我不能选择的出生让他很是失望。守在母亲的床前陪坐了一夜，凌晨他的第一声欢呼不是有了一个孩子，而是终于解放了。然后照旧去学校上课。我想，陪着母亲更多的是道义上的责任，而不是初为人父的欢喜。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父亲这个角色的认知，总是比母亲来得晚一些的，至少他并没有因此而冷落我，而且对我还不错。
少时家贫是许多人经历过的，不算是苦难，就像嚼着一枚不太熟的青橄榄，当时不觉得涩，咽下去却有彻骨的苦，一丝一丝在心底弥漫开来。当时家里虽然不是三餐不继，可除掉衣食住行却少有闲钱。尽管这样，他还是尽力满足我一些小小的甚至是稍稍非分的愿望。比如，订一份《儿童画报》，或者是买一条在母亲眼里花色惨不忍睹但我却固执地喜欢的棉布裙子。
有一年过年，原本说好要给我和我的好朋友一人一元钱压岁钱的，可到了年三十那一天，却发现家里只剩两元钱，刚刚够买一条鱼的钱。艰难抉择之后，他选择了不对我和我的好朋友食言。当然鱼还是要买的，因为过年家里要来客人。他出去找三叔借了两元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家乡有一个古老的风俗，三十那天是不能找人借钱的。这样的话，可能来年都不会有好运。
我想，他还是爱我的吧，种种细微，是他爱我的方式。只是，心里，却还是有着隐隐的遗憾。他常常带着邻居叔叔家的浩子哥哥坐上他的摩托车一逛半天，而一次也没有带我坐过。或许在他的眼里，只有男孩才可以这般毫无顾忌地来爱吧，不怕打疼了，不怕骂哭了，可以有很高的期许，可以完成他未竟的梦想。而女孩却显然有些令他无所适从，除了力所能及地宠着，他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甚至连交谈，他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上初三的时候，我的一篇文章获得了省里的一等奖。在当时是最高级别的奖项，因为那时还没有全国性的作文竞赛。我的文章，贴在橱窗里最醒目的地方。每次我去食堂打饭，总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看，就是那个女孩。
心底的快乐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更希望我的快乐有他来分享。或许潜意识里，还是想抹平他心中那些微的遗憾吧。只可惜少无大志，唯一骄傲的便是手中那支握起便不肯放下的笔了。
算算日子，他也该来看我了。那日一抬头，便看见他站在楼下橱窗的边上，笑着向我招手。我飞奔下楼，站在他的面前。他一边递东西给我，一边转身指指身后的橱窗，刚才我遇见你们班主任黄老师了，他说我们真应该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那么，您骄傲吗？他平和的笑脸看起来与平日一样，我隐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那种熟悉的感觉带着汹涌的记忆又回来了，问与不问，又有什么不同？他毕竟没有我想象中的惊喜，不是吗？我的快乐，我的美丽与哀愁，他从来不曾明了，对他而言，也许只有理化成绩好的人才算是有前途的吧。
我以为，事情就此尘埃落定。只是很久以后听母亲说，他那天回去之后破天荒地喝了一小杯酒。他的肝不太好，已经好几年没有碰过酒杯了。他的固执，我是知道的，只是为什么，所有的悲喜必得隐藏在转身之后？
十七岁那一年，我与他有了一次剧烈的争吵。他让我报考武汉的一所高校，我却一心向往那座我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北方城市。他气得口不择言，说我如果有浩子哥哥一半的聪明，可能会考上那所学校。我知道，严重偏科的我不一定会考得很好，可他的话还是狠狠伤了我。这么久以来，我的努力在他的眼里竟然不值分毫。浩子哥哥，他一直都是最好。或许，正因为此，他的遗憾，才那么那么深。
原来，我还是努力得不够。不然，我怎么能够在所有人的意外中如愿以偿？我是悄悄走的，自那天起，我就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他的后悔，我是看在眼里的，但是我固执地不愿低头。只是开学后不久，我便收到了他写给我的信。其实信是母亲写的，他写给我的，只是一张小纸条：莹儿，是爸爸不好，北方天太冷，一定要记得回来过春节。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落泪的冲动。他是从不肯认错的人，原本我以为他会等我开口，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自己不好。
校园中的生活如想象中一般精彩，日日走在长满合欢树的小道上，我的心快乐且感恩。他的嘱咐，我一直是记得的。只是每到假期，不是人太多就是火车票极为难买，到最后反倒是他劝我，家里都好，不用担心。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话，他总是隔一段时间便去村里的公用电话亭去等，只是有时候我玩起来便忘了约定的时间，他常常要等上好久。偶然有一次，同学帮我介绍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条件挺好，只是离学校太远，晚上回校不太方便。我顺口就告诉了他，他一听就有些急，不好，你的生活费又不是很困难，女孩子，还是安全最重要。原本就是一时兴起，他的话正好给自己的疏懒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下月查卡的时候，赫然发现每月的五百元生活费多出了三百元，想必是叫我安心吧。
大三那年的寒假，终于得到了一个同学让给我的一张票。我惊喜地打电话告诉了他，他却有些迟疑，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兴奋中我没有听出他的声音中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尽管已经设想过一千遍家里的境况，却从来没有想过家里竟然会是这般模样。我记得他说过，他不在学校教书了，家里开了一个小店，生意很好，每天都有盈余。可事实是面对另外两家小店竞争的压力，他不得不每天凌晨四点钟起床去城里运些活鱼回来卖，风凄霜冷，他的付出却没有回报，有时候死掉几条鱼一天的辛苦便付诸东流；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的身体很好，一向连感冒都少有，是的，除了颈椎病肩周炎以及不算太严重的风湿病以外，他的身体是还不错，一元钱一张的膏药他也不舍得买，为了给我每月多寄三百块的生活费，他连抽了一辈子的烟都戒掉了。
家里的洗发水是母亲买的五元钱一大桶的，洗了半天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泡沫，浸到眼睛里却刺得人生疼。他的遗憾，我是知道的，所以他对我的好，我始终心安理得。其实他何尝亏欠过我什么？青春无美衣，原也没什么要紧，可是他拼尽全力也要给我一个靓丽飞扬的青春。
来北京看看是他很早就有的愿望，即使那时候，我只与母亲亲近，却也记住了当他听见别人讲述去北京的天安门以及天坛、故宫时他的专注，他的向往，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所以，尽管住的还是租来的房子，我还是以送我为由，让他来了一趟北京。他狐疑地问我，东西真的有那么多吗，非得让我送？是啊，这次不送都不行了。我知道，他心里实在是很美的，因为，已经有几个人问过我，是否他会送我去。消息，当然是他传出去的。
我没想到他第一个选择的地方会是长城。其实所有景点中，长城是我最不愿去的。因为每有同学好友来第一个想去的地方总是长城，连着去了四五遍之后，我实在不想再去了。可是看着他在长城上兴奋雀跃的样子，我才明白，陪他来了一趟真的很值。听着他一边诗兴大发地轻轻吟诵《沁园春·雪》，一边贪心地感叹，要是冬天来是不是景色会更好？我笑着打断他，爸，冬天咱们谁也上不来了。您哪，就留着这点遗憾吧。咳，人生哪能没有遗憾，只有知足方能常乐啊。是吗？看着他淡泊的笑脸，我想，少年时的那个结，终归是渐行渐远了。
他只待了十天便要回去了，因为放心不下家里。临走我给了他一千块钱，让他留着路上花，他没有拒绝。等他走了，我才发现，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下面，还有一张字条，爸一辈子也没有给你存下多少钱，怎么好再要你的钱。你开销大，留着急用吧。
2006年的夏天，我也有了自己的宝宝。我以为会是个女孩，因为他一直都那么乖。可是抱到我面前的分明是个横眉怒目哭得小脸通红的小小男子汉。那一刻，其实心里是有些小小遗憾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的爱不会因此而改变分毫。至此，我才明了，他当初的百转千回。
再打电话回家，他的话依然很少。不过我会不自觉地撒娇，爸，再多聊一会儿吧，我讲些小宝的事情给你听。
编辑 / 孙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