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生活离不开牲口，骡子拉车，黄牛犁地，毛驴拉磨。我们村牲口不多，五六十户人家一个多月才能轮上一次用毛驴磨面，大部分人家要想吃面，只能靠人推磨。从我记事时起，就发现母亲整天为吃而发愁，为磨面而操劳。
　　我正式推磨是1969年冬天。那年，我二姐出嫁了，我被补充进了推磨的行列。那天早晨，鸡才叫了一遍，娘就把我和三姐从被窝里叫了起来。我睁着似醒非醒的眼睛，不情愿地推起了那白杨木石磨杠子。
　　自从开了这个头，以后每隔五六天，我就要陪娘和三姐推一次磨。每次，娘都给我讲故事、说歇后语。像“两扇磨磨面粉———缺一不可”“磨道里找蹄印———步步有点”“背着小孩推磨———添人不添劲”“磨扇里的窟窿———有眼无珠”“磨眼里的蚂蚁———条条是道”等。有一次，娘问我世上什么路最长，我连猜了几次，娘都说不对。她像一个哲学家一样用手指着石磨说：“世上最长的路就是这磨盘路，别看就这么一个小圆圈，可我们一辈子也走不到头……”
　　最难磨的粮食是豌豆、高粱，颗粒大，进到磨齿里“嘎嘣嘎嘣”响，石磨沉如大山，但半天还磨不碎。最好磨的粮食是小麦，粒小，头遍重，二遍轻，三遍就是细粉了。更深的原因是只要一磨小麦面，不是过节就是家中有贵客，准能吃上好面馍，所以推起磨来似乎轻松不少。
　　最难熬的时光是夏天和冬天推磨。我才十来岁，夏天瞌睡多，推着推着就会睡着，或一头碰到磨杠子上。冬天下雪，推磨得起早，晚了磨就可能被别人占住。娘总是把我从热被窝里拽出来，穿上冰冷的“涮瓦筒”破棉袄，拉住我就走。到了磨坊，双手一摸冰冷的磨杠子，我才从梦中一个激灵惊醒。北风刀子似的从门口、窗棂子、墙缝里吹进磨坊，吹起的雪粒子打得脸上直发麻。
　　娘没有文化，生活的磨炼使她成了“鄉村哲学家”，从她嘴里说出的话，不少都是开心的钥匙。我推磨时想偷点儿懒，娘就说：“‘劲’是奴才，不使不出来。”我怕冷，抱住冰冷的磨杠子浑身打哆嗦，说：“娘，我冷。”娘就说：“乖，使劲推磨吧，一会儿老天爷就给你穿上火龙袍了。”我不相信，就奋力推起磨来，不一会儿累得满头是汗，果然不冷了。最难的是推头遍磨，磨杠子死沉，两扇磨就是不开口，粮食粒子大，难推。我像只青皮蚂蚱一样，一会儿蹦到前面拉，一会儿蹦到后面推。娘看我乱忙乎，叹了口气说：“乖，这磨盘路投不得机，取不得巧，得下真劲啊！”最最难推的是最后几圈磨，我已经累得头晕眼花，两腿发软，身子几乎趴在磨杠子上，就这么几圈真的走不下来了。我几乎哭出声来：“娘啊，我累毁了呀……”娘这时倒不心疼我了，用扫面把子敲了一下我的头，说：“快推！”最后几圈终于推完了，我也累得趴在磨杠子上。娘这时轻轻地抚着我的背，说：“关键的当口，咬咬牙就中了。”
　　几十年过去了，娘在磨坊里对我的“哲学启蒙”却一直响在我的耳边———关键的当口，咬牙坚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