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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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翠林修竹掩映着的我故乡浮石村,有一位孤独老人叫田虎。他秃额,酒糟鼻,八字须,稀疏发白的胡子略微前翘,一双忧郁的眼睛的眼角皱纹呈扇贝状,脸颊却显得光滑而略呈红晕。说他孤独,其实不然,他十五六岁时就有了老婆,确切地说,是一个童养媳。因为家穷,他父母会打算,怕他长大了讨不起老婆,所以以一担谷的价格买了一个穷人家的女孩阿兰作童养媳。一年大旱,后山的山崖被太阳烤得冒烟,草木成了灰褐色,座落在山半腰的田虎家的数丈高的屋基墙里游出的白蝰、三角、文蝮、黑甲、赤目、黄口、节节白、寸寸红等各种蛇类,大者似腿,小者如椽,都蜷曲在屋基墙上光秃秃的树根间,被墙岩灸得直冒油。山上田里颗类无收。一天下午,田虎妈唉声叹气地对田虎说:“虎儿呀!要想全家活命,只得把你家里的卖掉。”“家里的?她…?”田虎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晒柴草的十来岁的阿兰。
  “嘘——”她妈把右手的食指放到嘴角。他爸则坐在一条皴裂的凳子上耷拉着头在抽旱烟。“饿死不如活着。”田虎喃喃地说。
  当晚,阿兰被村里绰号叫老雀的媒婆连骗带哄地上了舴艋船,远嫁到楠溪江上游的一个山坳里。换回了两箩担蕃茹丝。老雀用手扪着田虎妈的耳朵说:“男方劳力很好,只不过岁数大点。……阿兰哭闹着要回来,那男的给哭懵了,我对他说:‘别慌,象待女儿似地疼着,过一段时间,还怕不依?’那男的才定了心。”
  田虎妈垂泪道:“我家也是没法中的法子。可苦了阿兰。”
  旁边的田虎明白了老雀说的是怎么回事,在肚里嘀咕道:“死活都一样。”
  从此,田虎在村人的心目中成了“没出息”的代名词,哪人做错了事,旁边的一定会以田虎来比喻他:“你怎么象守不住老婆的田虎似的,这么没出息!”
  田虎的父母都因得瘫痪病而先后死去,他只好拆掉自家的一间破柴房,为父母做了两口棺材来安葬。从此,人们又赐予了他另一个头衔:败家子。
  虽然田虎没有分寸土地,但他仍然在村人中勤快地生活着:為人打短工,为娶亲人家抬轿,为死去的乡亲装殓、抬棺材。农闲时,偎倚在破旧的自家山屋的墙根边晒太阳,静听巨蟒毒蛇在脚底下的洞穴里嗦嗦地躁动。又换得人们对他的蔑称:懒汉!
  然而,村人们并不厌恶他,而是打心眼里喜欢他。他的所到之处,都会逗起村人们由衷的欢笑。但也有额外的情况:深秋的一个傍晚,西山的夕阳射出最后一道余晖,映照得山道石阶呈灰黄色。田虎吃过晚饭后,踅下由石阶组成的山道,到了村巷中的十字路口,这个地方是村人们休憩闲聊的地方。他照例地迟到,因为已有一圈子村人等着他来寻开心。
  “田虎,吃过了?”矮子伍问。
  “吃过了!吃过了!”田虎深知村人们需要他聊些什么内容。便接着感叹地说:“嗬~嗬~,这几天我家中一连出了两桩事,说怪倒也不十分奇怪的:昨晚下半夜,我爬起来到门外的粪桶里撒尿,看见园子里有一头牛犊那么大的野兽,站着一动也不动,直朝我盯眼睛。我也站着不动,看它要干什么。结果它讨了个没趣,朝着山路慢慢地上山了。”
  矮子伍问:“即然你能看清它的眼睛,为什么看不清它是什么?”
  田虎说:“正逢阴天,园子里黑漆漆的。它的眼睛在发着绿光呢!”
  周围的人都愕然,因为人们都从未发现田虎说过假话。这时田虎显得兴致勃勃了,接着说:“还有呢!昨晚我在锅灶膛里煨了粥,想第二天吃了好到涂田里摸螃蟹。今早看锅盖掩着盖不严,掀开来一看,呔!见一条‘三步倒’满满地盘了一大锅。它看见我,挺起脖子来足足有两尺高,还朝着我笑呢!”人们听了,“轰”地大笑起来。
  矮子伍又问:“你怎么见得它在笑?”
  田虎答道:“阿伍这你就不懂了!蛇在笑时,它的眼睛特别亮。你先听我说。我对它说:‘是否在锅里睡觉暖和些?’它把头撂在锅缘上不搭理。我与它接了个吻,它才不好意思起来,慢悠悠地游到园墙的洞里去了。”
  矮子伍问:“我长这把年岁了,倒没见过人与毒蛇能接吻。”
  这下子田虎似乎有点急了,忙说:“阿公,我当时双手扶住灶缘,伏下身子用前额在‘三步倒’的头上磕了一下,这就是人蛇接吻。我还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头上有一个‘王’字呢!”
  田虎公说完,又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蛇类也是有灵性的。”
  矮子伍忍不住笑道:“莫不是你老婆阿兰的化身?”
  大伙儿一阵訇然大笑。
  田虎哑然,半晌,才说:“她是我妹妹,你们为什么要取笑她?”说完,转过身子,默默地上山回家了。
  原来,阿兰在山坳男家呆了五六年,仍然不依那个比他大二十来岁的男人。那男人一家三代单传,当然阿兰负有传种的重任。一天深夜,男人一气之下,用被褥把阿兰活活地闷死了。扬言出来,自然是阿兰得病暴死。
  过了几天,在田虎身上爆出了一个令人惊骇的新闻:他和矮子伍在夜里点上蜡烛,在一个干涸的清坑里打赌,结果输掉了他妈临死前交待给他的两个银元的娶妻钱。第二天,他砍下自己的右手食指发誓今生不娶不赌。驻村才两个月的土改工作队队长金同志当天找他谈话,说他那支离破碎的山屋随时有倒塌的危险,他可以分到一间地主房子住下,并能分到半亩耕地,好好劳动,三十出头的人了,娶一个媳妇成个家。田虎感到金同志是真正体贴自己的朋友,可就是不愿意离开山屋。金同志急了,对他发脾气说:“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单个脑!”
  田虎对金同志说:“金同志,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这间山屋。去年,我的一条乌桑蛇吃了被毒死的老鼠,耐不住了,游到山溪潭里死了,足足有两丈长呀!我取出了它的胆,卖给县城里的一个药铺,药铺给了我两万块。现在,我一个月取蛇毒所得的收入,可盖两间地主房。”
  金同志听了,说:“原来你是爱乌及屋。你可以拉倒山屋盖新屋嘛!如果不盖,老屋基还是你的!”田虎恢谐地答道:“盖新屋?我这个雇农可不成了新地主?”
  金同志听后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并表示为他保全“蛇生钱”这个密。   七月间,村前江中的大鳖鱼浮出水面报了警,十天后一场台风把山屋吹得“啦啦”响,终于倒塌了。田虎在屋基上盖了一间稻草棚,自己却搬进山下的寺堂里住。这寺堂的祭主后裔原本就寥落,况且都迁徙到城里或国外定居了,因而神塑倾圮,香炉灰冷,杳无祭祀者。田虎便成了来往于山屋稻草棚与寺堂之间的唯一行者。他分到了半亩土地,精心地耕作起来。他照样为村中的死者装殓、抬棺材,娶亲抬轿的风俗渐渐地消退,如有,他当然要去抬。田七公提醒他:“你年纪轻轻的,对山屋里的毒蛇情缘不断,现成的地主房又不要,却去住寺堂,哪个娘们肯跟你?这样下去,非打一辈子光棍不可!”田虎不答,只是憨笑一下。是因忘不掉已死的阿兰吗?谁知道!
  星移斗转,时间已进入六十年代末。
  一天上午十时许,天气闷热得村舍椽间的毛毛虫笃笃地往下掉。田虎带了蛇药,拎了条装有几只小青蛙的小布袋,出寺堂要到稻草棚里为一条绰号叫“伶俐姑娘”的寸寸红取毒。这条毒蛇脾性即乖僻又暴躁,非天气十分炎热便不听叫唤,不愿游到稻草棚里被取毒汁,取毒前后又要田虎用小青蛙给予它以奖赏不可。
  田虎刚上山路,猛听得村人们朝着山上齐呼:“田林中暑了!田林中暑了!”这时田虎看见田林在一爿蕃薯园里双手拄着锄头柄摇摇晃晃地在“打醉拳”,便一手扔了小布袋,不顾山石峻岐,荆蓬萋萋,一口气跑到蕃薯园,把田林背到他家的正堂里。村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到门板上,用井水淋,大声叫唤他,只见他全身苍白,双目紧闭,毫无反映。这时田七公说:“田林是得了重痧,只有懂得放痧的老中医田香公来才有救。但是田香公正躺在床上快不行了。”田虎听罢,随即跑到田香公家,向躺在病床上的田香公告急,田香公随即费力起床,带了痧刀、痧锥,由田虎背着到了田林家正堂.蹒跚着脚步,上前翻开田林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眼神,说:“也许还有救!”说罢,躺在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藤椅上,叫田虎在磨刀上磨亮一把半尺来长的痧锥,然后拿过痧锥.往田林的两只脚板心刺进去,足足各有几寸长。须臾,田林才有了輕微的呼吸,嘴里发出沉闷的“哦哦”声。这时田香公叹道:“要想救活田林,只有百年鲜石斛才能祛除他心中的暑气。”田七公忙问鲜石斛哪里有,田香公颤颤抖抖地说:“村南第二棵古枫上的木斛可以代之。”说完已气息奄奄。村人们听了面面相觑:村南的第二棵古枫三人才能合抱过来,高达数十丈,斑剥鳞鳞地旁无虬枝,世代来从无村人能爬上它。这时,只见田虎甩开大步,跑到村南的第二棵枫树下,脱下衣裳,只穿一条短裤,“蹭蹭”地爬上枫树顶部的一个树丫处,采下一撮青青葱葱的木斛,下了树,村人们见他的脸颊上多了三道被树上老鹰爪趾抓伤的血痕。
  田林老婆仙娇哭哭啼啼地把木斛烧成汤汁,大家又七手八脚地用饭浆把田林的牙齿扳开,喂下石斛,田林第二天就能起身了。
  原来田林是一位勤劳本分的农民,娶得县城里一位既高大又秀色可餐的姑娘仙娇,结婚时就是田虎给她抬的轿子。村里打食堂期间,仙娇当了食堂里的服务员,脚板肿得有馒头般大,有村人说她是吃喷了油的缘故,就是不生育。食堂散伙后,村中实行了山地可自由开垦制度,仙娇竟连年生了五六个孩子。田林的负担重了,成了一家十来口的顶梁柱。这次田虎舍命救得田林,实际上是救了他的全家人。再说田香公在针灸了田林的当天夜里就死了。第二天下午田虎抬田香公上山后,便返回寺堂中将息着。忽听矮子伍敲响寺堂门叫道:“田虎快起来!你侄儿癞头元在涂田逮住团鱼王要卖给上塘的饭店了!”
  田虎听罢,“嗖”地一下爬将起来,急道:“这还了得!阿伍你先去,我这就来。”
  原来这只团鱼其实是楠溪江老鳖,栖息在村前江中团鱼岩的洞穴里已有数百年之久,每逢楠溪江涨大水前十天,都会浮出水面示警,被村人们视为神物。
  田虎一口气跑到涂田的沙滩上,见侄儿癞头元站在簟笠般大的团鱼背上,一只手握了条锄头柄直捣团鱼缩进壳中的头,口中叫道:“叫你爬!叫你爬!”旁边几个村民在傍指指戳戳。
  田虎叫道:“阿元,这是咱祖祖辈辈敬畏的神物,快放了它!”
  癞头元听罢,别转头来对田虎说:“神物?阿叔,莫不是我逮了团鱼你红了眼?偏偏这个团鱼是神物?要不是等我弟去上塘饭店讲好价钱,我早就用锄头劈了它运回家熬汤喝了!
  说白了:没四五千块进帐,就是天王老子叫我放,没门!”
  田虎听了,顿时怒火中烧,赶将上去,把癞头元从团鱼背上一把拽下,随手一巴掌,“啪”地一声正中癞头元面颊,叫道:“畜牲!你不怕天谴雷劈么?你到底要多少?”说罢,从怀里捣出几捆单佰头钞票来,扔在沙滩上。癞头元待要发作,看见地上捆捆钞票,顿时顾不得一爿面颊火辣辣的,一边说:“这还差不多,这还差不多!”一边捡了钱揣在怀里,走了。
  这时在傍的矮子伍对田虎说:“田虎你看这团鱼:黄黄的背、薄薄的甲缘,足足有上千斤重,千年难得的团鱼王啊!”
  田虎不作回答,对着老鳖说:“还踌躇些什么,你要生蛋,也不该在白天上岸!还不回去!”
  那老鳖听了,才伸出脖子。突然“哗哗哗”地一阵响,四脚扬起一阵沙土,爬到江里去。然后在清碧的江面上车转身来,向岸上的田虎点了点头,随后慢悠悠地潜伏到江中去了。
  不久,田虎出资在村西的大片山园里办起了养蛇场,他当起了技术指导。全村的困难户都有人进了养蛇场当员工。养蛇场还向村里提供公积金,这下子全村人都受益,男女老少都叫田虎作“田虎公”。按说这也无妨的:他本来辈份就高,即使他的长辈或同辈此般称呼他,也是搭着自己儿孙的辈份叫;至于极低辈份的,也不便叫他作“太上公”——反而显得疏远了。
  我刚上初中时,田虎公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依然孤孑一身住在寺堂里。春天到了,家家户户在自己的屋基园里种蔬菜、栽瓜类。我的父亲时任村支书,所以他把一块既背阴又潮湿的鸡啄地分给自家,自然不能种出菜蔬来。一天早晨,我双手捧着一株南瓜苗到了寺堂里,恭敬地问正坐在石阶上吃粥的田虎公:
  “阿公,您的园子边能否给我种一株南瓜?”   他即刻放下粥碗于石阶,选择一个朝阳的园边,同我一起运土、挖坑、栽苗、浇水。随后笑呵呵地吩咐我:“种下苗儿,就有了收获的希望。读书人是整劳力。孩子,今后你管白忙去,平日浇灌由我来。”
  一个细雨朦胧的暮秋傍晚,我忽然想起同田虎公种南瓜的事.便怀着恭敬的心情走到紧闭着的寺堂门前,顺着门缝朝里一瞅,见田虎公坐在正堂前的石阶中央,手里扬着一些东西。石阶上、园子里,大大小小的黑色灵猴在丝雨寒烟中打坐,按部就班地接受田虎公的馈赐。但见玄机潜伏,灵气牵萦,田虎公如尊者,每一猴似弟子。这时,寺中神座上的倾圮结网的神塑,闭目端坐着的田虎公和悟道参禅般的群猴们简直成一体了。此般奇观,使我既望之肃然,又惊愕不已,正待撒腿走开,门内传来田虎公的唤声:“是来看南瓜的孩子吧!请进来。”
  我惴惴地推门进去,但见烟萦雾浓之中,石阶空空荡荡,寺园中野草披靡,哪見还有猴子的踪迹?这时田虎公指着寺墙上一个深黄色的南瓜对我说:“这就是你的瓜。孩子,爬上墙把它摘下来。”说完,连托带推地助我爬上墙头。
  我摘下南瓜后,为难地对田虎公说:“阿公,南瓜很重,我扛不下去!”
  下面的田虎公摆开架势,摊开两手,对我说:“扔下来,我接着。”“您当心呀!”我把南瓜扔了下来。
  南瓜落到田虎公的怀里,没碎,田虎公却被南瓜撞了个四脚朝天,嗬嗬大笑。
  当我跳下墙时,他站起来了,不停地用手掸着身上的泥土。
  “田虎公老了”我难过地想,嘴里的话是:“阿公,您没摔坏吧?”
  他笑道:“哪能呢!”
  “您住在寺堂里不寂寞吗?”
  他听了又嗬嗬大笑起来,说:“我有许多孩子呢!”
  我抿着嘴笑。
  他又笑道:“你看见了?机灵鬼,有出息!象你父亲!猴子入冬,便下山觅食。弄点零食补给它们,就会与你亲近了。当年是我同金镇长和你父亲商量办的养蛇场,我成了养蛇专家;最近我还要同他俩商量,在这儿附近办个露天动物园,又想当猴子王呢!到那时,天下人客往来,渭石村便成为国家级风景区楠溪江中璀璨的一颗宝石了。还怕热闹不够?”说到这里,他竟快乐地象个小孩子似的。
  作者介绍:
  孙长芬,笔名麦尔,生于1953年8月,浙江省永嘉县人。曾在当兵入役中担任司机训练队教练员,分别毕业于温州师专和浙江大学汉语言 文学本科。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学高级教师。主要作品:长篇小说《狼踪蝶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静静的箬竹江》《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野火春风斗炉山》(发表于中国作家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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