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新邻居是一位木匠，三十多岁，高大英俊。我们村里是同姓，只因他辈分矮，我称呼他“树春哥”，他当了我的武师傅以后，我不再这样叫他，我也没有正经叫过他“师傅”。
　　树春哥本行是木匠，他却要板砖。树春哥家的正屋落成之后，他还想在屋后建一个新式的厨房。可当时经济条件有限。他突发奇想，在1984年的夏天，想自己学着板砖烧窑。没有师傅的指导，他自己摸索着，开始了自己的计划。每每到了傍晚，他一个人在禾场南边的泥池子里赤脚踩泥。泥池边有两个砖盒子。砖盒子每次可以制出两块砖。那砖不同于现在的条形砖，是大方砖。泥池子边还有一个切砖用的“弓”——用拇指粗的枣树枝塑成半圆形，再用细钢丝连接两端。当一大坨泥巴砸满砖盒子，就用这“弓”沿着砖盒子的口沿抹一抹，砖盒里两块方方正正的砖就诞生了，就可以端到禾场的平地上去了。
　　我和敏敏蹲在泥池子边看他忙乎。敏敏是他的大女儿。他将一大坨和好的泥巴举起，使劲扔进砖盒里，再将砖盒边上补上一点儿泥团。然后用那“弓”在砖盒上沿划抹，划抹下来的泥，丢回泥池子里。端起砖盒子走到禾场中央去，小心地将砖倒扣在地上。砖块整整齐齐地躺在禾场上，一大片，规规整整的，像排着队伍。月光落在那湿润光滑的砖面上，微微泛着光。干一些的砖块就摞起来，成了一道透风的城墙。
　　有时候，他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和我们说话。一次，他说到“说话”这个话题，说有人说话出口成章，一句话里用上了恰如其分的成语，别人就会从心底里认为这个人有水平，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他说“文质彬彬”就是一个成语。我当时想，他应该是一位语文老师。他比我们小学校里那位只会念课文的老头儿更像一位语文老师。他给女儿们买了《汉语成语小词典》，他让她們看与记。那本词典的封面绿绿的，里面的第一个成语叫“哀鸿遍野”。虽然我向往做个文质彬彬的人，可我没有得到一本成语词典。
　　他爱喝酒。喝酒就脸红，红到耳朵根。这种时候，他爱说话，也更爱用成语了，或者是唐诗。一次，他和我父亲喝酒，讲起他不满二十岁时候的事情。据说是去看戏，与别村的一群小伙子发生了纠纷，以一敌众，他被人“推到水坑里了”。他说他那时“血气方刚”，不愿服输，就去拜师学武。那时候他已经学过几年的木匠，完全继承和发扬了师傅的手艺，尤其是雕龙镂凤的细致功夫。他学了三年武功，回来已是一米八的高个子，反倒再没有与人争斗了。学武主要是健体与防身，并不是去欺负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有本事的人多了。”他说打算教两个侄子学武。我央求他让我也跟着学，他答应了。
　　我和另外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一起跟着树春哥学武，到最后也只学了一套拳。那拳的名称为“唐手”，我疑心是唐朝的武学，但也没有向师傅求证过。师傅板砖，我们在禾场练拳。开始他叫我们蹲马步，我们急于学会师傅的武功，哪里愿意多蹲？师傅教的有一招式叫作“白鹤亮翅”，是我喜欢的，一直到现在都记得。还有“孔雀开屏”“牯牛筛窝”“金鸡独立”“海底捞月”等等。
　　月影婆娑，我们练了几遍，师傅放下砖盒，过来纠正我们花哨的把式。母亲从屋子里端出一筲箕切好的西瓜。不久，我和两位师兄弟都拥有了一条红腰带，约有一米长，在腰间缠上两圈，立刻有了飒爽英姿。师傅说，练武之人，须蜷着身子睡觉。练童子功的人，会睡在“团莴”里（“团莴”是我这里一种竹篾编成的比箩筐大而较之浅的圆形器具），我没睡过“团莴”，我养成了蜷缩睡觉的习惯。
　　夏天过去了，我们又要上学了。我到了远一点儿的镇上学校住校。学武也就就此结束了。师傅的砖数也达到了。他到村子北面五百米远的河边，去“箍窑”。我听说“箍窑”是极其难的活计，掌握不好其诀窍，就会塌方。我师傅他成功地箍了一个小窑，一个能够为他烧出建厨房的红方砖的小窑。这世界上的难事情，他都能够漂亮地解决。而他也总是会想一些常人不愿想、不愿做的难事情，来麻烦自己。他乐此不疲。就好像孙悟空总会遇到那些本领怪异的妖怪，而他总会漂亮地解决它们一样。
　　冬日里我从学校回家，他竟然在我们家锯木头。我的脑海里才恢复了他木匠的身份。那木头有石磙那么粗。木头上弹着了直直的墨线。他和另一个人拉着一把巨大的弯弯的大锯，那木头将被锯成厚厚的桌面。大锯条在木头间来来回回，黄色的锯末儿纷纷落下来。母亲说他去四邻八乡收老木头，堆满了他家屋子。他要打八仙桌。后来我再次回家，他家摆着几张古式的圆桌子。我们那里称为八仙桌。那是极精致的桌子。圆形的桌面，桌面下沿，与桌腿之间的沿边，也都是完美的弧面，上面镂空雕花，纹饰朴拙而神似。四条桌腿也是弧形的，桌腿的脚上，雕成虎爪的模样。
　　1986年，他打了八台八仙桌，他也知道，年轻人结婚都喜欢新式的婚品，不再喜欢老式的东西了。但是他似乎在和新的潮流打赌，赌还有那么几双眼睛，看到了老东西而喜悦，赌总有那么几个人会喜欢老东西吧。到最后只卖出去两台。三个女儿出嫁各带走一台。
　　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八仙桌，也是最后的八仙桌。
　　责任编辑：海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