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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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少年和青年一段时间是在马厂巷度过的。那条巷子静静地卧在后街,和城里其他巷子一样,低矮的平房是它的主色调。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乌泱泱的平房,马厂巷还藏有一所大宅院——丁家大院。从开始住在里面,到像“卫兵”一样守护在前面,我和它零距离接触了二十年。虽然后来我搬出了马厂巷,大院也在城市建设中灰飞烟灭,但在印象里,它依然是六合城里最大,最好的宅院。
  为了避免这个结论有失偏颇,我努力回忆听过见过或者去过的地方,翻来覆去的想,试图找出比丁家大院更出色的所在。
  我想起原大官巷中段有一处宅第:大门两侧立着青灰色的圆形石墩,上面刻有蜗牛状的花纹,小孩子可以像骑马一样坐在上面玩。穿过天井,是一个大厅,后面是两进四合院,天花地板,很幽静。最后面还有一个园子,开扇小门通往小官巷。所有的一切都很完美,就是缺座楼房。这宅子后来被老年大学使用,我在里面下棋,唱京剧,过了很快活的几年。2000年的某一天,它被拆掉,并盖起了楼房,成了社区居委会办公地。
  老体育场东大门对面有一座楼房,四五层高,在当时算是高层建筑。然而,只是孤零零的一栋,而且,陈旧不堪,毫无气韵,就像一个怨妇在痴心守望永不归来的丈夫。
  县府街34号清代民居,是个大宅院。不过,里面像样的房子寥寥无几,不能和丁家大院相提并论。也没有楼房,它只是一处年代久远的老宅子。
  东大街除了老人民医院内有几间像样的房子,我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得上“书香门第”这个雅号。
  南门彤华街两边低矮的门板房,形象地诠释了没有大宅院的街道是如何的寒酸。
  只有小北门和板门口内,各立着一幢漂亮的小洋楼,天花地板百叶窗,花园里玫瑰盛开,应有尽有。可它却是美国人的财产,至今仍不妥协,孤岛似的傲立在城中。
  这么排数一遍,貌似只有丁家大院才是小城里最漂亮,最适合人居住的处所。
  几十年来,这个始建于上世纪初,“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宅院,默默驻扎在马厂巷的中间地段,低调生活在古老的棠邑城内。它度过多少酷暑严冬,承受了几多风雨雷电;后园的花开叶落,大院里客来人去,终于,在经历短暂的产权变更后,它等到了懵懂贪玩的我。
  大概在二十世纪60年代初,我家从西门某处搬到了丁家大院西南角的一间房子里。
  也许记忆力不够好,我始终想不起来搬家时的确切地址和时间。
  我只记得,曾经住过县府街与汪家巷夹角的一处老宅子,它的大门朝北,我还记得,里面的木楼梯,窄的只够一个人上下。房子至今还在,墙壁脱落,从窗户可以看出已很久没人居住,我几乎每天都从它旁边经过。有一天,我下定决心,要去探个究竟,刚跨进门槛,我的脑袋突然嗡嗡作响——那楼梯已经被封闭,我失望之极。
  残存的记忆又停留在大官巷一处老井对面的宿舍。一天傍晚,我攥着母亲给的五分钱,沿着宿舍前面小道,去县府街小店买酱菜。当走到一排冬青树旁,一只马蜂突然袭击了我,我的左眼睑立刻肿了起来。我忍着疼痛,端着空碗,沮丧的走回家去。那个院子现在依然住着人,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进去看一看。
  接下来就到了丁家大院,在那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母亲坐在床上向我讲述一个感人的故事:主人公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他与人为善,做了许多好人好事,后来他牺牲了。我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代表了一种价值观,但是我能感到某种观念正在注入我的大脑。后来我知道这位英雄叫雷锋。
  这三段断片式画面构建了我童年记忆的小屋。
  搬过来的第二年,大院前面拴过马和驴的空地上竖起了一排平房,是父亲单位建的集体宿舍。我们家和另外三家人挪了进去。
  房子外面看着崭新,里面的隔墙却是芦席糊了泥巴,再刷层石灰水,质量可想而知。大院的大门板也被拆下来,安装在我们宿舍前边,于是我们俨然成了大院的“看门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新房子被巷子里住户称为“六城镇干部宿舍”。
  卸了大门的门道像缺了门牙的大嘴巴,从外面一眼就看到里面的天井式甬道,二道门和最后边的园子,也能看到一株苍劲的柏树,矗立在甬道的右侧。
  甬道的左邊是四合院,右边是自带大门的二层楼院。两边房子结构不同,里面的景象也是冰火两重天。楼房里人声喧杂,围着院中彩色“斯门汀”地,有人串门,有人坐门口聊家常,也有看报说时事的,而听的最多,是一位“王婆婆”的大嗓门,常常唤着她宝贝的外孙:“刚刚,你在哪儿?”
  整座楼洋溢着电影《七十二家房客》鲜活的气息。
  对面的四合院却很安谧,住了七八户人家,却难得听到响动,仿佛没有人居住。大院主人一家住在东南角的三间屋子,前面另有一个独立小院。房门装的是“司匹灵”锁,对开的木槅大玻璃窗,让明媚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随意进出。房间里天花地板,墙上挂着字画,有四根铜立柱的大床,还有漂亮的书桌和一张木摇椅。优雅舒适的陈设,折射出旧日有钱人家的生活。
  穿过天井,迈出二道门,就是大院的后园。这个园子很大,里面生长着各种杂树,一条铺着碎砖石的小道横贯园中。小道南边通往前街的财政局宿舍,小道北边尽头,是另外一栋两层小楼的侧门——和南面的楼是为一体。北楼和南楼一样,都是全木结构。北楼前面有一个大院子,正门开在后街,与清真寺隔街相望。整个丁家大院大约住着三十户人家。
  南大院的旧主人,继承了盐商祖上留下的家业,他受过高等教育,可惜只是个建筑站的工程师,对园艺不感兴趣。偌大的园子听任原生植物乱象的生长,到我们住进来的时候,园子已日见荒芜,几乎成了废园。
  北院的旧主人靠拖板车的收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昔日的小开终日与社会贫苦人士为伍,一直到改革开放。他开了馒头店,每天在店里唱着京剧《苏武牧羊》,苍凉的声腔旋律,流淌着坎坷人生的况味。
  自从我住进“传达室”式的新房子,认识了巷子里许多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有黑皮、小敏、沈家兄弟,明亮,还有住在大院里面的孙家“大小肚子”兄弟,大家成了玩在一起的小伙伴。   小孩子管不了大人的事,凋敝的后园成了我们快乐的天堂。
  白天,我们在大槐树下“丢手帕”,歌词我至今没忘记:“丢手帕,丢手帕,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到了晚上,满园疯也似跑着“捞呆子”。
  稍大一些,我们在园子里打弹子,斗鞠子,玩一种叫“攻城”的游戏。
  随着活动量增大,靠每天两稀一干的卡路里补充,已远远不够。我们充满对甜味的渴望,爬到桑树上,摘下饱含酸甜汁水的桑叶果,弄得满手满嘴乌黑。我时常仰望着枯花树上鲜红的果子,呆呆的想:假如它也能够吃该多好,不要单单只是鸟雀们的美味。
  后园北边还有一块杂草地,同样也充满了诱惑。
  高大的梧桐树下,尺把高的杂草淹没了小径,各种昆虫躲在里面奏乐,宣告它们的存在。这里的红蚯蚓到处都是,一铲子下去就是好几条,是钓鱼的最佳饵料。
  我们的目标是“二尾子”蟋蟀。“二尾子”藏在砖头和瓦片下,隔一会儿发出一二声“吱吱”充满野性的鸣叫。这种蛐蛐儿往往有红头蜈蚣或癞蛤蟆把门,一定要小心翼翼才能捉到。
  我们轻手轻脚进到草丛的深处,突然间,一条赤红的火炼蛇挡住了去路,它正盘着一只可怜的青蛙。我“哇”地一声大叫,慌忙跑出来,长时间不敢再进去。
  快乐的时光过了两年,后园突然消失了。
  先是来人封闭了南面的园墙,在园子中间建起了两座小院。接着县里又在园子北面建了一排宿舍,住进去几位干部。
  后园的变化,让我们失去了游戏乐土。我们转移到另一处阵地,就是那掉了门牙的“大嘴巴”——大门的过道。
  那是不大的空间,地上砖块已经残缺不全。我们毫不在意,聚在一起掼四角,交换香烟纸,扑洋画,叼杏核。只要是男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每天都在那里进行,直到哪家母亲拉长了声音,呼着他的小名:“XX,吃饭喽!”大伙这才一一散去。
  有一天,几个少年又聚在门洞,不知道玩啥。有人提出,去苗圃打鸟,于是我们带着弹弓,去了凤凰山林果场。那天战果不佳,仅仅让我打了一只麻雀。回来后,“孙小肚子”眨巴着眼睛,突然提出要用大杏核交换二弟的一只旧篮球。
  看他很认真,我突然想逗他一下,说,你能把这只麻雀吃了吗?
  “能!”
  “真的?”
  “当然。”
  拉过钩后,“小肚子”把那只麻雀带到井旁淘米缸前,撕去皮毛,扔掉内脏,用泔水洗了洗。那时,太阳穿过大院的楼顶,照在他身上;我们围成半圆,看他半闭着眼,像个慷慨赴难的勇士,生生把那只麻雀吃掉了。听着“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我心里突然一阵纠结不安,二弟兑现承诺,把篮球给了他。
  以后没有人再提过这件事。
  学校复课后,大院渐渐失去了吸引力。孩子们见了面,也从直呼小名,变成互相笑笑,点点头,似乎一夜之间,成了懂事的大人。门道恢复了安静。随着读书、插队、工作、参军,大家各奔前程,大院,终于被我们抛在了脑后。
  这些事如同昨天刚刚发生,而丁家大院却消失了,连同迷人的幽静、烟火味人声和后园的绿树红花,取而代之的是长江新苑住宅小区。或许,这是那爿百年老宅最好的结局,得以让典雅风貌完整保存在我的记忆中。倘若延至近年,各种违章建筑定会把大院搞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时光车轮飞驶了五十多年,老人们都已去世,当年的孩子已经成了老人,他们也许还记得那些无忧的少年时光。
  我常常路过那里,穿行在高大整齐的住宅楼中间,心里总会暖暖的泛起一丝温馨;脑子里翻腾着那些熟悉的名字,还有王婆婆的大嗓门:“刚刚,快回来哟…”
  我相信,N多年后,我們还会相聚,不过,再也没有丁家大院人了。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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