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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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读“无用之书”】
  李浴洋:陈老师,每年的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很高兴可以就“读书”这个话题和您做一次访谈。
  关于“读书”,您先后写过《书里书外》《书生意气》《漫卷诗书》《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与《读书是件好玩的事》等。我注意到,从1990年代开始,差不多每年的“世界读书日”,您都会应邀撰文或发表演说来谈“读书”。能否首先请您谈一谈对于“读书节”的看法,以及您为何一再“劝学”?
  陈平原:设立“读书节”,是有心之举。最好的状态是,“读书”已经成为再普遍不过的事,不需要你提醒,也不用敲锣打鼓地提倡或庆祝。
  教了几十年书,很容易养成“好为人师”的毛病,这点我很警惕。本来嘛,大千世界,人各有志,很难说哪一种生活方式最好。在“劝学”这个问题上,我有时散文,有时随笔,有时讲座,说多了,自己都感觉不太好意思。
  比起传授各种专业知识,劝人读书或教人怎么读书,显得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以至于学有专精的教授们,普遍不太愿意涉足。前些年我在北大出版社刊行《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就是想打破这个成规,让“劝学文”变得有趣且有学问。只不过,关于读书是否有用、有益、有趣,我希望论证的,其实是最后一点。假如有一天,“读书”这一行为真的风靡全球,我相信,“有趣”必定是最为关键的原动力。
  李浴洋: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和“开卷有益”相比,您更愿意告诉公众“读书是件好玩的事”?
  陈平原:谈读书,我更愿意先问这“读书郎”的年龄、职业、心境、目标等,然后才“给个说法”。比如,王国维的“三境界说”,就只适合于专家学者,拿到广场上去对着大众宣讲,什么“独上高楼”,还有“灯火阑珊”,不合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读书体会,很少能“版权转让”。若“众所周知”,不用你来唠叨;若“独得之秘”,那么我听了也没有用。
  谈起读书,我欣赏两句话。一是晚明文人张潮《幽梦影》中的说法:“有工夫读书,谓之福;有力量济人,谓之福;有学问著述,谓之福。”在校学生一般感觉不到这一点,还埋怨老师布置那么多“必读书目”,实在“不人道”。走出校门后,为谋生终日忙碌,那时你才意识到,有时间、有精力、有心境“自由自在”地读书,确实是件很幸福的事。
  二是1922年8月,梁启超应邀到南京东南大学的暑期学校讲学,有一讲题为《学问之趣味》。其中提及“必须常常生活在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而最能引发趣味的,包括劳作、游戏、艺术、学问等。我相信,人生百态,读书是比较容易“以趣味始,以趣味终”的。最近这些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退休人士,因投资、旅游、收藏等缘故拼命读书,且很有心得。没有考试的压力,也不想成为专家,就是喜欢,甚至成痴、成疵、成癖。用晚明张岱的话来说,有痴、有疵、有癖才可爱,因其“真性情”。读书也一样,不管你喜欢哪方面的书,只要能读出乐趣来,就是好事。在我看来,读书讲趣味,比讲方法重要得多。

  李浴洋:不过,坊间关于读书的论述,更多还是旨在强调读书的重要性。像您这样特别推举“读书讲趣味”的,似乎不是很多。
  陈平原:现在年轻一辈所面对的诱惑,比我当年多得多。那么多“有趣的玩意”在等着,为何选择相对比较辛苦的读书呢?这个时候,能否真切体会到“读书之乐”,就成了关键。
  李浴洋:您认为,在今天倡导“有趣的读书”,最大的困难与最大的意义分别是什么?
  陈平原:在我看来,要讲“阅读的敌人”,首推过分功利化。时至今日,“黄金屋”与“颜如玉”的希望已相当渺茫,但依旧还是很多人刻苦读书的主要动力。寒门子弟若想凭借自家才华和努力,杀出一条血路来,彻底改变命运,读书依旧是最值得期待的“正路”。
  也正因此,功利化的閱读乃当下读书的主流。我以前就在访谈中说过,身处专业化时代,确实需要很多目标非常明确的阅读,可我们必须明白,这并非读书的全部意义。传统中国区分“为人之学”与“为己之学”,在今天看来,或许过于高蹈;但将读书仅仅理解为拿学位、学本事、谋职业,还是过于狭隘了。这也是我再三提倡大学生应该养成阅读文史哲等“无用之书”习惯的缘故。不是说“有用之书”没价值,而是因其已经进入各大学的规定课程,有了制度性保证,且广受世人的推崇,根本用不着你提醒或提倡。
  有感于当下的读书过于功利,我建议大家在业余时间,多凭自己的兴趣读一点“杂书”。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描述钱锺书的读书:“似馋嘴佬贪吃美食:食肠很大,不择精粗,甜咸杂进……重得拿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母逐条细读,见了新版本,还不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在旧书上。”汪曾祺撰《谈读杂书》,说此举的好处多多:第一是很好的休息,第二增长知识,第三学习语言,第四“从杂书里可以悟出一些写小说、写散文的道理”。这里所说的“读杂书”,不是漫无目的地“乱翻书”,而是指超越具体专业的限制,且不含功利目标。
  所有关于读书的论述,其实都该有的放矢——相对于独尊自然科学的潮流,我们强调人文学的意义;相对于过分看重考试分数,我们突出人文修养;相对于专家之炫耀专业性,我们标榜阅读兴趣;相对于高歌猛进的功利性阅读,我们主张“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读书当如“挖树兜”】
  李浴洋:您刚才谈到,对于书籍的兴趣是您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养成的。通常来说,“读书”这一话题总是与学生时代难解难分,故“读书”一词本身,就有“求学”与“在学”的意思。在您的学生生涯中,有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读书经历?
  陈平原:我们77级入学时年纪普遍较大,学习很自觉。回想起来,我属于比较规矩的学生,既尊重指定书目,也发展自己的阅读兴趣,而不是撇开课业,另起炉灶。   念大学三四年级时,我的读书,终于读出点自己的味道来。记忆所及,有两类书,影响了我日后的精神成长以及学术道路,一是美学著作,一是小说及传记。
  我开始“寻寻觅觅”的求学路程时,恰逢“美学热”起步。因此,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以及李泽厚的《美的历程》,都曾是我朝夕相处的“枕中秘笈”。此外,还有一位现在不常被提及的王朝闻,他的《一以当十》《喜闻乐见》以及《论凤姐》等,对各种艺术形式有精微的鉴赏,我也很喜欢。
  跟日后的研究工作毫无关系,纯属特定时期的特殊爱好的,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著、傅雷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此书最早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在1957年出版,我买的是1980年重印本。如此“雄文四卷”,就堆放在床头,晚上睡觉前不时翻阅,而且是跟《贝多芬传》对照阅读。还记得《约翰·克利斯朵夫》扉页上的题词:“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不用说,这话特别适合于有理想主义倾向的大学生。主人公如何克服内心的敌人,反抗虚伪的社会,排斥病态的艺术,这一“精神历险”,对于成长中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有巨大的鼓舞作用。
  李浴洋:您那时摸索出什么读书的诀窍了吗?
  陈平原:当年学校安排我们这些大哥大姐去给80级的学弟学妹们介绍学习经验。他们基本上都是应届毕业生,比我们年轻不少。还记得我当时的发言,主要是质疑“金字塔读书法”。胡适的“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大要能高”,常被老师们用来教育学生,要求好好打基础。我说,这方法对我们不适用,因为没有具体的工作目标及衡量标准。学海无涯,一味追求既“广”且“大”,到我们退休了,还没到长“高”的时候,岂不可惜?我自己的体会是,读书当如“挖树兜”。选择特定的树桩,顺着树根的走向往四面八方挖,挖着挖着,就连成了一个网络,你大学阶段的学习任务就完成了。
  以我的观察,会读书的人,大多有明显的“问题意识”。知道自己为什么读书,从何入手,怎样展开,以及如何穿越千山万水。对于那些已经完成基本训练或走出校门的人来说,我的“挖树兜”读书法不无可取之处。只有“带着问题学”,才能选准目标,集中精力,最大限度地调动你阅读的积极性,而且容易见成效,鼓励你不断往前走。
  【人文学者的“博雅”与“专精”】
  李浴洋:您成为职业学者之后的读书生活,我们可以从您的随笔集中得见,从中很能感受到您的“读书之乐”。马克斯?韦伯曾在1919年断言,“学术已达到了空前专业化的阶段,而且这种局面会一直持续下去”。(《以学术为业》)不知您是怎样理解“读书”与职业学者这一身份的关系的?
  陈平原: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韦伯的断言依然有效。直到今天,“空前专业化”仍是学术界的主流思想。当然,过于强调这种“专业化”,也会有很大的弊病。尤其是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可能限制其学术视野,也可能影响其综合判断,更可能消解其本该承担的人文关怀。
  关于学者如何超越具体专业的限制,中国人有个绝妙的说法,叫“博雅”——与“专精”相对应。如果受过高等教育,那么,不管是今天在校念书,还是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最大的困境,很可能就是如何在“专业化”与“业余性”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我希望大家关注那些有专业能力而又趣味广泛的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
  周氏兄弟,可以说就是近现代中国最为博学深思的“读书人”——我把“读书人”看得比“专门家”还高,除了学问,还有趣味。周作人《我的杂学》分20节,总结自己一生所学,从《诗经》、陶诗到中国旧小说,从希腊神话到文化人类学,从生物学到性心理学,从医学、宗教学到妇女学,从日本俗曲到佛经文本,几乎每个领域他都有论述。周作人说自己“国文粗通,常识略具”,这样的“常识”,可不容易具备。至于鲁迅的读书趣味及知识结构,可参看许寿裳的《亡友鲁迅印象记》以及周启明的《鲁迅的青年时代》。不仅周氏兄弟,清末民初的很多读书人,在古今中西之间奋斗、求索,大都眼界开阔,趣味广泛,志向高远,很值得今人追怀。

  李浴洋:在如何处理“读书”与“治学”的关系问题上,的确存在古今之别。
  陈平原:作为学者,整天手不释卷,如果只是为了找资料写论文,很容易会忘了读书是件愉快的事情。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教训。十几年前,为了撰写《千古文人侠客梦》,我猛读了很多好的、坏的武侠小说。读伤了,以至于很长时间里,一见到武侠小说就头疼。真希望有一天,能完全卸下学者的盔甲,自由自在地读书。
  我写过两本闲书《阅读日本》和《大英博物馆日记》,那不是逞能,而是希望自己能恢复对于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以及阅读乐趣。阅读这一行为,在我看来,本身就具备某种特殊的韵味,值得再三玩赏。在这个意义上,阅读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只是这种兼具手段与目的的阅读,并非随时随地都能获得。在《大英博物馆日记》的后记中,我引了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篇”里“王子猷夜访戴安道”的故事,真希望“读书”也能到达这个境界:“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当然,如此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读书”,是一种理想境界,现实生活中很难实现,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李浴洋:过去这些年,您一直主张通过“必读书目”来校正学生们的眼界、趣味与心态。这是否也与您对于“专业化”与“业余性”的思考有关?
  陈平原:大概30年前,我接手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钱理群教授给了我他们那一届研究生的“必读书目”。我一看实在太多了,刪节后发给了研究生。此书目使用了十几年,轮到我的学生辈吴晓东、王风他们来权衡,据说又大为删减。但到了学生手中,估计还会三折九扣。学科范围的拓展以及学术热点的转移,促使新一代学者需要读很多新书;但即便如此,若干本专业的基本书籍,我以为还是非读不可的。   现在很多学校不重视“必读书目”的作用,可我认为其可以伸缩,但不宜完全抛弃。社会阅历、生活体验、文化修养、审美趣味的巨大差异,导致学生们对不同的文学作品,有的极为痴迷,有的毫无兴趣。作为一般读者,“好看不如爱看”,你愿意读都什么都可以。但专业训练不一样,有些书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单从写论文的角度,选冷门、读僻书,是比较容易出成果的。可太在意发表,容易剑走偏锋,不去碰大家或难题。长此以往,很可能趣味偏狭且低下。读书的人都明白,长期跟一流人物、一流文章打交道,是能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的。用老话说,这就叫“尚友古人”。
  这就说到文学教育的目的,到底是培养有技艺、善操作、能吃苦的专门家,还是造就有眼界、有趣味、有才华的读书人。我常感叹,老一辈学者的见识远远超过其论著。围绕学位论文来阅读,从不走弯路,全都直奔主题,这不是“读书”,应该叫“查书”。多年前我说过,我喜欢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而不太欣赏眼下流行的“不读书,好求甚解”。

  【人文学乃人类文明的压舱石】
  李浴洋:今日,网络已经无孔不入。在为人们提供巨大便利的同时,网络也挑战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当然也包括阅读习惯。您是如何看待网络时代的读书的?
  陈平原:对于习惯于阅读纸质书的我来说,电子图书或网络数据只是用来查阅与检索的;至于下一辈的学者,很可能走出另一条道路。我不反对研究生阅读校对精良的电子图书,甚至要求他们做学问时要善于使用各种数据库。我唯一担心的是,整天在网络上东游西荡,表面上忙忙碌碌,实际上收获甚微。还不仅是阅读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心情——面对网络上排山倒海、五花八门、激动人心、不读就过时的信息,你还能沉得住气潜心阅读思考吗?说句玩笑话,当下中国的读书人,可真是“五色令人目盲”。
  过去说买书不如借书,借书不如抄书。为什么?因为那种紧张的阅读,需要调动全部的精气神。如今则移动鼠标,一目十行,边听音乐,边品咖啡,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朋友聊天,这样的阅读习惯养成后,很难再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情。现在的大学生,很少能在课堂上记笔记的,說老师你把讲稿给我们不就得了吗?可我理解的记笔记,主要是迫使自己集中精力,否则你跟不上思路,抓不住重点,记不下来的。
  更为严重的是,人生原本千姿百态,可如今信息的传播太猛、太烈,导致越是生活在大都市,越必须警惕自己的人生是否被“模式化”。今天你以为极为重要、众人都挂在嘴上、不知道就“出局”了的,过不了一年半载,很可能就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今人的目光,过于集中在“时尚话题”——从财经到八卦到琐闻,因而浪费了大量美好时光,实在可惜。
  李浴洋:您曾说过:如果你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读书,而且没有任何负罪感的时候,你就必须知道,你已经堕落了。不是说书本本身特了不起,而是读书这个行为意味着还有追求,还在奋斗,还在寻找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生活方式。这很能引起大家的共鸣。对此,您有没有什么具体建议?
  陈平原:《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出版后,我曾接受采访,谈及当下部分中国人的“读书”:第一,知识面广,但缺乏深入探究的动力与能力;第二,擅长检索,但抵挡不住时髦的诱惑,难得深入思考;第三,喜欢表达,但主要是滔滔不绝的“独白”,而不是有理有据的“说服”,更不是包含倾听与自我反省的“对话”。
  最近这二十年,网络力量狂飙突进,不要说城市面貌、生活方式,甚至连说话的腔调都“日新月异”。年轻人因此而志得意满,忽略了各种潜在的危险——包括读书、思考与表达。稍有航海知识的人都懂得,空船航行时,必须备有“压舱石”,因为此时船的重心在水面以上,极易翻船。在我看来,人文学(包括文学、史学、哲学、宗教、伦理、艺术等)乃整个人类文明的压舱石。不随风飘荡,也不一定“与时俱进”,对于各种时尚、潮流起纠偏作用,保证这艘大船不会因某些特定的原因而颠覆。在各种新知识、新技术、新生活不断涌现的时代,请记得对于“传统”保持几分敬意。这里所说的“传统”,也包括悠久的“含英咀华”“沉潜把玩”的读书习惯。
  与此同时,必须学会“拒绝”与“遗忘”,从而建立自家的阅读立场。这其中,批判的功能格外重要。借用鲁迅《狂人日记》中的话,读书人须不断地追问:“从来如此,便对么?”不仅反省具体的结论,而且反省整个知识体系、时代潮流——包括教育机制与传播途径等。我在《坚守自家的阅读立场》一文中称:“基于自家的立场,自觉地关闭某些频道,回绝某种信息,遗忘某些知识,抗拒某些潮流,这才可能活出‘精彩的人生’来。”
  【读书的策略】
  李浴洋:您说的“坚守自家的阅读立场”可谓至关重要。这不仅关涉读书姿态,甚至可以影响一个人性格和自我意识的确立。
  陈平原:书读得越多,越能深切感觉到,读书是自己的事,别人帮不了多少忙。身为教师,说这话,近乎自己拆自己的台。可这并非故作高论,而是认定读书一事讲求的是自得;世上有值得倾听的读书甘苦,但无可供传授的读书诀窍。我能讲清楚自家的经历与困惑,至于对听者有无帮助,说不准,那得看各人修行。你我都有关于读书的切身体会,但别人的体会只适应于别人,再好我也无法拷贝。听“成功人士”讲读书,唯一的作用在于引起读书的兴致、勾起见贤思齐的愿望,以及促进认真的自我反省。
  读书是很个人的事情,趣味也因人而异。审美眼光确有高低雅俗之分,但就“阅读”而言,关键还是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趣味。人人说好的,不见得适合你;十年后才能读懂的,不妨暂时束之高阁。对于真正的读书人来说,“偏食”是正常的。因为,有趣味就意味着有个性、有边界、有局限。第一次面对人人说好而你很不喜欢的书籍时,心里很惶惑,也很茫然。久而久之,明白自己的“阅读趣味”,你就坦然了。   李浴洋:以您的丰富经验,尤其是对于“读书”的高度自觉,我想终归还是可以有若干策略让我们参考的。
  陈平原:建议认认真真读几本好书,以此作为根基,作为标尺,作为精神支柱。过去总说“多读书,读好书”,以我的体会,若追求阅读的数量与速度,则很可能“读不好”。成长于网络的年轻一代,很容易养成浏览性的阅读习惯,就是朱熹说的“看了也似不曾看,不曾看也似看了”。因此,我主张读少一点,读慢一点,读精一点。世界这么大,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很多东西你不知道,不懂得,不欣赏,一点也不奇怪。不追求阅读的数量,是希望你我停下匆忙的脚步,好好欣赏路边的风景。表面上看在后退,实际上是求进取。
  所谓“读好书”,我并不主张只读五百年或一千年的经典。若真的以为“半部论语治天下”,或者“八部书外皆狗屁”,那很容易变迂腐的。新旧并置,长短结合,只要是经得起考验、略有些年纪的好书,都值得你我认真阅读。
  李浴洋:说到“读好书”,除去书籍选择,在阅读思路上您有无推荐?
  陈平原:抗战中当过蒋介石侍从室秘书的徐复观,抗战结束后以少将军衔退伍,专心做学问,日后成为海外新儒家的代表人物。1943年,他到重庆的勉仁书院找熊十力先生求教,熊十力吩咐他先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复观说,这书我读过了。熊十力说,回去再好好读。几天后,徐复观来见熊十力,说那书我又读了,里面有好多错误,这里不对,那里不妥。话还没有说完,熊十力拍案而起,说你这笨蛋,你滚吧,这么读书,一辈子都没有出息。读书先要看它的好处,你整天挑毛病,这样读书,读一百部、一千部、一万部都没有用。徐复观日后追忆,说这件事让他“起死回生”,明白该如何读书了。
  熊十力主张读透一部经典,养成好的眼光、趣味与能力,是经验之谈。你的主要任务是汲取好书中的精华,用来滋养自己,这是第一位的。至于高屋建瓴,火眼金睛,把古人批得体无完肤,那是做研究的时候才需要的。
  李浴洋:熊十力与徐复观的例子非常生动。在古今中外的读书人中,还有没有您特别欣赏的?
  陈平原:再举两个大家都熟悉的人物,看魯迅与章太炎是怎样读书的。鲁迅在《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中说,自己有个“随便翻翻”的阅读习惯:“书在手头,不管它是什么,总要拿来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读几页内容”;不用心,不费力,拿来做消遣,明知道和自己意见相反的书要翻,已经过时的书也要翻,翻来翻去,眼界自然开阔,不太容易受骗。可必须记得,鲁迅说了,这不是读书的全部,是“当作消闲的读书”,“如果弄得不好,会受害也说不定的”。确实如此,鲁迅还有另一种读书姿态。
  就拿治小说史来说,鲁迅称:“我有我独立的准备”。将《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三书,与《中国小说史略》相对照,不难发现鲁迅著述态度之严谨。比起同时代诸多下笔千言却离题万里的才子来,鲁迅的学术著述实在太少;许多研究计划之所以没能完成,与他认真的治学态度有关。可几十年过去了,尘埃落地,不少当初轰动一时的“名著”烟消云散,而《中国小说史略》却依然屹立,可见认真的好处。
  回到读书,该“随便翻翻”时,你尽可洒脱;可到了需要“结硬寨,打呆仗”的时候,你可千万马虎不得。挂在口头的轻松与压在纸背的沉重,二者合而观之,才是真正的读书生活。这是鲁迅的经验。

  李浴洋:那章太炎呢?
  陈平原:章太炎再三强调:平生学问,得之于师长的,远不及得之于社会阅历以及人生忧患的多。《太炎先生自定年谱》(1910年)则有曰:“余学虽有师友讲习,然得于忧患者多。”而在1912年的《章太炎先生答问》中,又有这么两段:“学问只在自修,事事要先生讲,讲不了许多。”“曲园先生,吾师也,然非作八股,读书有不明白处,则问之”。合起来,其实就是三句话:学问以自修为主;不明白处则问之;将人生忧患与书本知识相勾连。
  俗语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其实,要想读懂读通“圣贤书”,恰恰必须关心“窗外事”。不是放下书本只问“窗外事”,而是从书里读到书外,或者借书外解读书里。周作人在《闭户读书论》中说:“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识得了字,不一定就读得好书。读死书,读书死,不是现代读书人应有的胸襟。“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也算是中国读书人的真实写照。关心时世,洞察人心,是将死书变成活书,将苦读变成人生一大乐趣的关键。
  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学术与人生完全可以合一。两耳闻窗外事,一心读圣贤书,二者并行不悖,且互相促进,这是我的理想。
  李浴洋:听您谈了这么多读书的真知灼见,我收获良多。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请您推荐一到两本有趣的关于书籍的书给大家,您会推荐什么?感谢您接受访谈。
  陈平原:谈论书籍,最好兼及“精神”与“物质”。在我看来,一部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阅读史”,一部人类借助书籍的生产与阅读来获取知识、创造知识、传播知识的历史。加拿大学者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写过一本书,叫《阅读史》(吴昌杰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这书讲的是人类——从东方到西方、从古代到当代——是怎样读书的,以及读书又是如何成为整个知识生产的中心的,值得推荐。
  另外一本则是意大利哲学家、历史学家安贝托·艾柯与法国电影泰斗、法国国家电影学院创始人让—克洛德·卡里埃尔的对话,讨论书籍对人类文明进程的影响,以及网络时代纸本书的未来,书名为《别想摆脱书:艾柯&卡里埃尔对话录》(吴雅凌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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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北极治理态势正面临着“域内自理”与“国际协同”的矛盾,全球气候变化对北极海洋生态环境的改变使世界各国、国际组织等意识到保障北极海洋生态安全的重要性,而各国发布的北极政策战略又在表达不同的北极利益诉求。本文以北极治理机制和部分国家北极政策战略内容分析为切入点,对北极海洋生态安全协同治理可能面临的困境进行深描和研判,剖析北极海洋生态安全治理的局限性与功能不足。以此为依据,从指导理念转变、多主体网络打造、国际治理标准制定、北极治理法律体系制定和科研能力提升等方面提出北极海洋生态安全协同治理的相关动议
古田会议是人民军队定型的会议,也奠定了人民军队的红色基因。古田会议奠定的人民军队红色基因既包括听党指挥、建立巩固人民政权、坚持群众路线等核心内容,又包括加强党的建设、注重宣传教育、严明制度法规、争取优秀分子等基本的工作方式方法。古田会议为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供了开创性成果,为确立和坚持政治建军原则提供了重要依据,为党和人民军队赢得人民支持提供了重要途径,为人民军队不断发展和壮大提供了精神动力,也为人民军队传承红色基因提供了根本遵循。
在1951年旧金山和会召开期间,杜勒斯抛出了“剩余主权”论,这一主张的提出,并非杜勒斯心血来潮,更非杜勒斯首创.“剩余主权”论具有多样的内涵和外延.杜勒斯抛出“剩余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