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看了《精武》2006年10期上廖志武先生的文章《截拳道未尝不可叫“李氏咏春拳”》，感觉意犹未尽，很想就此问题谈点什么。可必须说明，对廖先生文章中的主题、论点与论证，我毫无异议，仅是在儿个细枝末节的问题上，感觉廖先生似乎对传统武术很不了解，所以才狗尾续貂，谈谈个人的认识。
　　先说一个与主题无关的小问题，廖先生在文章中将泳春拳的“泳”字写成“咏”字。据我所知，国内泳春拳传人中有很多人写成咏春拳，但就李小龙师承的叶问一脉而言，则严格要求写成“泳”字，意为“詠春拳”。所以如果将截拳道视为李氏泳春，就必须是詠春。
　　其次，在廖先生文章中有“有利于发挥咏春拳特有的寸劲”之语。何为寸劲呢?武术讲究发劲，如弹抖劲、浑圆劲、螺旋劲。我曾就此求教师父，师曰：武术各家劲法虽有训练方法的差别，本质却无异，都属于整体劲。泳春拳的寸劲，抛开语言与用字习惯上的差异，其实就是内家拳整体劲力在短距离发放的表现。铁砂掌口诀中有“出手软如绵，上身硬如铁，触手如爆炸，寸许劲力击”之说。上世纪80年代末，日本武术家松田隆智曾以中国海外武术家、八极拳与螳螂拳传人苏昱彰先生为研究对象，用科学仪器测量其发出的寸劲。结果表明，世界上发力最强的是泰拳的扫踢与空手道的侧踢，其力量超过800磅，而苏昱彰发出的寸劲也达800磅，可寸劲的持续震荡时间为空手道侧踢的20倍。这个测量与研究结果曾公开发表于国内的武术杂志上。所以说，修炼任何一门内家功夫有素者，皆可发出极具杀伤效果的寸劲，怎么能说是泳春拳特有的呢?
　　最后，廖先生文章中提到截拳道中腿法占70％。我认为，本质不在于腿法所占比例，而是截拳道腿法多高腿，而泳春拳腿法少有过腰的腿法。传统武术多提倡“好腿不过膝”，这是传统武术技术体系的特点决定的。李小龙能运用高腿，从技术上来说，对传统武术有所突破。
　　在传统武术中，实战训练的精要是围绕“控制”与“打击”两个要素进行的。控制是指实战中通过“搭点”、“接手”对对手实施控制，破坏其重心，使对手处于短暂的“瘫痪”状态，将对手发放扔出或施以致命打击。在此过程中，下盘功夫至关重要，传统武术中所谓“拳打三分，脚打七分”、“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其实脚主要不是起踢人、打击之用，而是作为杠杆的支点或动力臂，将对方的根拔起。在这种状态下，起高腿无疑是破坏自身稳定性，所以好腿不过膝。而内家拳的打击力是身体内部相争结合身体旋转形成的整体劲力，是不受距离影响的致命杀伤力，但控制对手后，多半是近距离或贴身，所以内家拳多发寸劲。
　　在传统武术搏击中，需要通过接触以实施控制，所以会主动地接触对方肢体，逐渐形成习惯。各家拳术中，多有通过搭点来训练反应及控制能力的方法．如泳春拳的黐手、太极拳的推手、形意拳的揉手，所以绝大多数拳家多练过推手功夫，因此搭手、推手已成为传统武术的训练手段，甚至成为比武较技的不成文规则。
　　推手做为训练与比武手段是有必要的，可长期以来，传统武术修炼者多局限于小圈子，缺乏与外界交流，使搭手、接手控制法成了传统武术的“套子”，既套别人，也套自己。
　　先说套自己的情况。记得前些天，某武术网站的论坛上，有人提及李小龙在长堤空手道大赛上表演的闭目藕手录像求教，言下之意不过如此。但我要说，拘泥于黐手来看人，其实不能说明什么。有一部录像叫《李小龙生与死》，大家不妨找来看看，里面有李小龙的大师兄与人实战，他的打法是上去便求搭手，可对手却不跟他接手，结果他失漏甚多。
　　自中国散打开展以来，传统武术中人对散打不屑者居多，但敢与散打一战者皆大败而归。可笑的是，失败者大都认为原因是自己功夫下得不够，很少有人反省是否是技术体系的问题。在网络上，有很多人对上世纪在澳门举行的吴氏太极拳传人吴公仪与香港拳击冠军、白鹤拳高手陈克夫的比武录像提出质疑，认为两位名人的比武表现太差劲。其实，请想一想李小龙为什么会创立截拳道?不就是因为当年美国华人武术界为阻止李小龙向洋人传授功夫而派出黄某向李小龙挑战吗?当时李小龙形容“比武的两个人技术如同两个不同轨道的行星，完全没有交集之处”，李小龙完全是凭过人的体力，硬将对手制服的。我相信如果李小龙与黄某的比武录了像，如果李小龙没有以此为契机寻求突破，那么这次比武也要受人责骂!
　　与李小龙相反，国内多数武术家更喜欢用这个套子去套别人，如伸出一只手让别人打或让别人偷袭自己，用手段躲过打击，诱使对方与自己接触，之后便可以将对方玩弄于股掌。其实如果真正无限制地打，这些名人不一定行。
　　记得当年有一个新派武学大师，一度被拥趸推为天下第一人。有个网友十分崇拜他，问之，答曰他当年求学于大师门下时，偷袭过大师，结果败北，自己当时震惊，认为“武术神了”。后来，我的一个学生也求教于大师门下，同样崇拜大师，同是学了月余后，大师门下两个学生练短棍对搏，大师从旁边路过时，其中一个学生为躲避攻击，猛然纵身后退，正巧撞在大师身上，将大师撞飞四米多远。这一偶发事件直接导致其门下学员纷纷离开，也导致我这个学生心中武学圣殿的毁灭，他从此性情大变，由一个追求武学成就的理想主义者变为功利主义者。他在广东以求教为名，向一个咏春支派的代表人物行挑战之实，在名家的庭院里乱打，在名家身上踢出好几个泥脚印。为什么那些大师级人物不惧学生有意偷袭，却被学生无意撞飞?答案其实很简单，学生偷袭的举动与念头是大师通过语言暗示与诱导产生的，所谓偷袭，就是一个圈套。我说这些，只有深谙中国武术界内情的人才会了解，许多名家大师是真有功夫，问题是他们的功夫都下在接触式的控制手段里，缺乏不接触情况下的训练。所以有些人为了利益或保住自己的声望，不惜用圈套或欺骗来躲过不接触的实战。有时候，武友们向大师求教，先是在推手中被耍得七荤八素，然后向大师要求断手实战，却不知不觉被大师限定活动范围，在断手中也负于大师。其实以上种种都不是真正的实战，而是讲手。
　　记得当年我一位师父说，武术的最高境界是“捆绑”。师父不善于表达，在解释“捆绑”时只是说：“武术开始是用两只手打对手一只手，功夫高了可以用一只手控制对手两只手，空出一只手打人。”其实他说的就是我所说的——控制技术是中周武术的精义所在。但是如何辩证理解与处理控制与打击的关系呢?这至关重要。前面列举的李小龙大师兄的实战录像、吴公仪与陈克夫的比武、李小龙与黄某的比武等，我认为都是过于执著控制手段的结果，而传统武术的积习也是缺乏在不接触情况下控制与打击对手的训练。当然，传统武术界有真正能打的高人，可依我之见，传统武术与现代散打是两个极端。现代散打擅长击打，缺乏控 制手段；而传统武术善于控制，不擅打击。我这么说，可能有人有异议，殊不知历来传统武术高手与散打选手对搏，基本只有两种情况——或是被人打到脸上尚无反应；或是抢先攻击而屡攻不中，结果因体力消耗过大而输掉。前几年在散打王比赛中，也有民间某拳派代表参加，在擂台上与体院选手拼重拳，没打倒对手，反累垮了自己，第一场就被淘汰，可见传统武术自恃的内功与发力并不足以自恃。
　　李小龙练截拳道采用高腿，说明的不是腿能踢到多高的问题，而是表明李小龙的技术体系告别了先接触再控制，最后打击的技术模式，就是说截拳道是从传统的接手式打法向现代的断手打法转变的突破，并且其断手打法并不是现代散打的那种无控制手段的打法。在李小龙的电影《精武门》和周星驰的电影《功夫》中，有一个相同的摆拳动作。摆拳体现了李小龙技术体系中“连消带打”、“即消即打”的搏击原则，如果用形意拳阐释，则可称为“顾打合一”。我还研究过李小龙在自家庭院中打沙袋的录像，初看觉得其蹦蹦跳跳，无甚出奇，多看几遍才发现李小龙出拳完全以抖胯的动作带动，是为肩胯相合。如果我们以形意拳内外三合的理论标准来衡量，那么李小龙的拳劲相信在国内很多拳家之上。
　　如果我们收集李小龙的音像资料加以研究，相信在其中可以发现更多传统武学的影子。难得的是，李小龙博采中外技击之长，真正打破了拳种风格与技术形式的束缚，采其精华而去其形式，才真正难能可贵。如果要论述截拳道与传统武术的技术渊源，看看国内外截拳道研习者的水平就可以明白，那些通过书面资料与音像制品研习截拳道者，只能练出类似散打的功夫来，他们千篇一律地重复李小龙总结的“两点之间，直线最近”的中线理论，却不知“有力走中间，无力走两边”的道理。传统武术中除了“子午线”理论，还有“十字线”、“生死门”等技术与理论，这些在李小龙的电影中虽少见，却确有体现。当代国内的截拳道研究者多到国外咏春拳中寻根问祖，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廖先生认为可以视截拳道为李氏泳春拳相当有道理。
　　李小龙已逝去多年，但对截拳道的争议一直不绝于耳，卑鄙者甚至拿李小龙说事，以树立自己的权威。我认为，李小龙是人，不是神，我们不应该过于迷信他，但对他的成就则必须从正面评价，加以肯定。李小龙的成功，其实是中国还不强大的时候，一个海外华人孤身奋斗，维护中华民族尊严的历程，只要略有良知者，就应该承认这一点。
　　
　　(文中出现的“泳”、“咏”等字，为作者原文，请读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