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最后一个男人(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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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王丹苹从医院回到了家。离开二十二天,到处落上了灰,但静还是一样的,她重新回到安静中。
   那种从不静到静明显是很好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王丹苹把手机揣进兜里,悄悄往外走,尽量不在地板留下一点声音。到了门关,停了下来,终于和保姆交代一句,不过是“饭前出去走走胃口好”显得自己很讲科学的话。这回她彻底走了,一直走到在前楼拐弯从她家窗户再也不能看见她的地方。她放心了。她不愿意让保姆听她打电话。在她的感觉中,保姆知道了,她两个女儿四个儿子就都知道了——保姆就是特务。她感觉她自己那些孩子也一样是特务,也是一个知道了,另一个就知道了,再就都知道了。在她打电话的时候,他们对她来说都是特务,她不愿意为他们提供条件,让他们往没说出来的话上想,并多少能知道她一点动向。
   电话通了。
   “我住院了!……对对,住院还不知道?!还是那病。因为没按时吃药。也不知怎么就老忘。现在好了,两点半到的家……”王丹苹详细地说着。她需要详细地和李广说,感觉就很好,就真的出院了。她说完自己的事,换了声调,问“这些日子你过得挺好的呗”。她没听见想听的话,无所谓地听着。听着听着,忽然来了精神,极为夸张地惊叫起来,“他们不管你呀?”之后,听了两句回答,不屑一顾起来,“那都没用。多出来走走,让腿自己活动,才是真的。我小时候,我妈跟我说皇帝吃多了,太监就拉着他四肢来回悠。那能帮助肚子消化吗?那只能迷糊!”她相当快乐地笑起来。
   她已经二十二天没给李广打电话了,之前也没怎么打,打也没这样的情绪。这次急诊入院是个转折点。而且,一打通,听见他的声音了,就更加转折,她约他明天上午九点去清泉公园。
   回家第二件事,就是重新布置花:把两盆正开的粉色蝴蝶兰从花架搬下,放在电视柜边上,这样在屋内任何地方就都能看见了。无论急诊室大厅,还是住院部走廊,都有花。那些花,严格说來只是观叶的植物,和马路边上的树一样,没有她的好。出去这一趟她更在意她的花了。要死的人都需要花伴着,要活的人也一样需要花伴着。她突然想哭。她不想往下想了。她知道她只需要自己鼓舞自己。
  
   倒了两次公交,一站站地,才到路并不算远的清泉公园。
   没走一会儿,王丹苹生硬地扒开保姆搀她的手,像样地走起来。
   过了假山,就能看见河边了。他们那伙唱歌的人,还是在那两棵柳树下。
   王丹苹发现里面并没有李广。她迟疑起来,越走越慢。后来是回应一个个人的话非常简单,目光一扫就从对方脸上移开,然后就那么扭着头,不礼貌地站在人家面前往来时的小道上看。不知听谁说了句“这些天他就没来”,就再也不知道回话,有些呆呆的。
   李广说话不算数,不知多少次了。到了这次,分开一段又找他,王丹苹才真的感觉出来。她很有自己的思索方向,于是李广说话不算数的问题,马上就成了被误住的问题,而被什么误住,又简单得再不能简单。她把一切都归到一笔账上。她掏出了手机。
   王丹苹没说两句,李广就用同样大的声在里面说:“就到就到!”
   过了很久,那条土道上又一次出现人影儿。人影儿越来越不像,却就是李广。李广坐着,是被他儿子用轮椅推来的。但朝着的方向,是唱歌人的另一侧,推到就停下不动了,等于是划了一个弧形距离重新变远了。
   李广从轮椅上站起,影子一下直起来,现出一米八八的大个,不再仅仅是脸是李广的了。之后也更加李广:他老远就和别人打招呼。他谈笑风生。他膛音很重的声音力量十足,能够传出很远,能够让大家都听见,都知道他来了。
   王丹苹干巴巴站了一会儿,走了过去。她说:“来了?”她说完迅速看了眼几乎是斜卧在花池水泥墙上抽烟的李广儿子。
   “来了来了!”李广说,有了针对王丹苹的表情。也不过是忽然就很男人起来,在老态龙钟中有了到这个年龄还能有女人够着的具体性别。就也拿出来张扬,和一个叫老洪头的老头点头,猛然就问出“她最近还给不给你做饭”的话。坐轮椅搓巴起来的风衣领,仍在他后脖子上立着,戗着长了的头发。头发随说话一支一支地,顽强地表现着。
   王丹苹还是说了,“你的腿……”
   “不是不是,孩子的心意嘛。如果实事求是地说,应该说比过去好多了,颜色也白了。每天晚上,儿媳都弄温水给我泡腿。用的不是盆,是桶。桶水位高,能泡到这儿。至少再兑两次热水。我边看电视边泡,一直泡到……”李广很大声地说着。
   王丹苹不再说话,再说话时已到了离开的时候。她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着并不想自言自语的话。“儿媳还弄水给他泡提拉当朗的玩艺呢!”
   保姆噗哧一声笑了。
   王丹苹转过来脸,对保姆说:“小兰,你说就他那儿媳能吗?……”
   小兰认真起来,“绝不可能!……”说完怎么个不可能后又道:“你信不信,保姆能做到的,他儿女不一定做到?!”
   王丹苹没听,没一点反应,又说她的。她只需要小兰当她的听众。她和小兰说了很多,脸涨红起来,有了血色——关于“你家不如我家”的问题,这是和李广共同生活不久就开始争论不休的问题,是他们不快时相互攻击、高兴时相互调侃、调侃时也一定要取得胜利的武器。
  
   放在床柜上的手机响了。
   王丹苹拿起。
   里面说:“是我!你怎么还走了?!”
   王丹苹啊啊着,没说出来话。
   “这回我扩大了范围,一直问到老王同事、孙子托儿所的老师……那天我去超市,碰上了我们经理……”杨姐讲完怎么求的经理,又快乐地讲经理这个人,说他用意外碰上的借口动手动脚,老了还那样,死不改悔。她强调上班时他对她就很好。她把这个“很好”用一件类似扒眼的事说完,女孩子似地笑起来,竟像她现在根本没有丈夫,可以为所欲为。之后,她才接上事儿说:“都有点为难。不是不愿意帮忙介绍,关键是年龄。在谁也不认识谁的情况下,人家一听女的这个年龄……就、就不想见了。所以,还是得自己在熟人中找……”    王丹苹说:“的确是……”认真总结那个“熟”字,很有道理地帮着说熟有时可以补救年龄问题,带着几分无论因什么事谢人都永远去不掉的羞涩,声不大地说“谢谢杨姐”,才撂了电话。
   王丹苹呆坐起来,直到小兰敲门进来招呼她吃晚饭。
   李广与王丹苹是同事。他们区文化局这个年龄段上的人,男的不如女的禁活,已经只剩一男五女。而对王丹苹来说,所谓的熟人,又只限于单位同事,两者有点重合,完全可以说熟人就是同事、同事就是熟人。在没退休前,她每天的活动范围是两点一线,真正在家外面停留的地方,就只是单位。退休以后,她与邻居也还是不怎么来往,彼此都属于只脸熟的一类,碰上了顶多交换一下目光。至于唱歌圈子里的那些熟人,说到底是李广的熟人,在和李广生活之前,她并不会唱,也不想学。而且,就算现在熟了,也没适合的。
  
   儿女来电话了,建议王丹苹上他们家住。
   王丹苹没有接受。她以前住过,是轮流住的,一家七天。
   王丹苹自己也没说出今后要怎么过——那种事,到了这个年龄,好像就是这样:别人替自己说行,自己替自己说不行。拖了多日,她给大女儿打了电话。
   所谓的大女儿,其实是老五。丈夫过世后,王丹苹怕孩子了,有事只和大女儿一个人说。这是个怪圈。虽然大女儿在兄妹中说了不算,但只要和大女儿说了,用不了几天,那些她感到不好办的事多半能办成。
   大女儿听完,说:“要接李广你自己去接吧,我不能招呼大哥二哥一起接。接来也只能你自己伺候,我可以伺候你,但不能伺候他。”
   王丹苹哭了。
   大女儿说:“我不明白你们的事,可我明白我的事。我不能自己搓巴自己。现在我一想起伺候他的那些事,就想起我没伺候过我爸。过去我是不这样想,但现在我这样想了。”
   王丹苹呆呆地待着。
   大女儿停了一会儿才说出来话。“那天,那天他要走也不该那样……他说了好几句,还说‘还是得自己女儿呀’。他女兒就开车过来给他拉几个包,多大的事呀!……”她揪住那句不放,话乱了。她说完自己的,又说兄妹在李广走后和她说的话,说大哥说李广让母亲吃菜时,眼睛不看母亲,看别处,连形式主义也没做够;说妹妹说李广不文明,在厨房热饭时,厕所没人也不去,往水池子里尿……
   王丹苹没说出来一句话。
   王丹苹脸色苍白,一直苍白到第二天——在说出的想法被否定后,她什么都能感觉出来了。她有种很没脸的感觉,彻底明白了一个母亲只能跟子女说些什么,一个丧夫女人跟前夫一起有的孩子只能说些什么。
  二
   杨姐是“又一春”合唱团团长,对不来团里活动的人有三种对待方式。一种是重申简章,告诉对方不退团费,再不来就不管了。一种是告诉对方,不来又不给退团费,她心里很不得劲,之后不来也不管了。第三种只对那些高看一眼的人。她希望人员在层次比例上别太失调,团队拿得出手。她给王丹苹打电话时说:“还在家待着?天儿多好哇!我就不明白一个人在家有什么意思?你画画吗?不画!你练书法吗?不练!那你……”她从性格层面批评王丹苹,说了很多话,十分严肃,一定要听到她想听的回答。
   清泉公园那块,和王丹苹以前去时一样,还是那些人,还是面对杨姐因用力而永远显得生硬的手势,和忽然间就急着向前拱起帮大家使劲的嘴巴,都张开口,大声地唱。
   停下时,大家为很好地唱下了新歌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特有的欣喜表情。站在一边的王丹苹,更加感觉加入不进去,就还是在一边和几个南方人打扮的游客看表演似地站着。被杨姐喊了进去,站在了第二排左侧,于是就也那样唱,一下简单无比。
   中间照旧有两次休息。第一次休息,赵姐走了过来,没唠两句,就问李广怎么没来——她忘了王丹苹与李广分手,一心一意表达着亲切,之后话就不多了,越来越少,到最后就挨着王丹苹默默地一站,一直站到杨姐拍手喊集合。第二次休息,王丹苹发现沈志国和小刘走到一边唠嗑,彼此已经不是过去的眼神。
   每一个活动日,都有休息。赵姐似乎一下就忘了王丹苹与李广分手,用那样的话和王丹苹表达亲切;沈志国和小刘都走到一边唠嗑,彼此已不是过去的眼神,而王丹苹心里的滋味再不能一样:他们生动,饱满,红润。她最后在这天几乎是仓皇地离开,再也不去。
  
   小兰越来越感到,上午八点一过,整个楼就无可挽回地静起来,一点生活的声音也没有。她继续干活。她听着自己的声音。
   这天,面对起床后就开始发呆的王丹苹,小兰说她儿子是中文系高才生,他一毕业家里就好了,她出来只为他能把大学念完;说她年轻,不怕干活,就怕气氛沉闷;说她愿意看王丹苹笑,说王丹苹笑好看,说着竟不熟练地弄出一个夸张的鬼脸,试图逗王丹苹笑。她不管王丹苹叫大姨了,叫丹苹姨,姨的内涵就一下确切,似乎充满了从某一关系而论距离并不算远的味道。她把屋里收拾得更加干净,还把只在那次王丹苹住院才允许她浇花的活也恢复起来。花就没死。她再每天往有阳光的地方挪挪,跟着太阳走,日照充分,一些日子后花又要开了。休息时间也不进她住的北屋鼓捣手机了,而是打开电视,调到戏曲频道,在王丹苹边上一坐,目光发直地看她不喜欢看但老年人该是喜欢看的戏剧节目。王丹苹回去睡觉后,她就再收拾收拾总能找到些活的厨房。她不停地干活。她每天都在睡觉前给丈夫打一个电话。她打得拖拖拉拉,话间隔,字也间隔,有些是一断一断的。她希望听丈夫说。可丈夫突然嘴笨,说不出她想听的,结果只能是她自己又继续说,来些以“可也是”起头反过来说的话,一切就自生自灭。
  
   在呆呆地过了很多天后,王丹苹不再呆呆的了。她觉出小兰总用水,水声一天比一天大,在整个屋里激荡。她一听就能听见,后来不听也能够听见。她身上一阵阵躁热,注意力集中起来,发现就一个连着一个,一个引发一个:她发现小兰洗两个人的碗筷,比李广在这儿时她洗两个人的碗筷用的时间长。她发现小兰洗衣放的洗衣粉多,不然一袋洗衣粉怎么没几天就下去了一大半。小兰再洗衣服时,她从里屋走出来,结果又发现,给洗衣机预设的程序要求根本不对,甩干没必要用那么快的转速。而且,她也一点不愿意小兰把她的衣服和她的放在一起洗,和她的沙发坐垫套也不行。她在里屋跺脚。她想出以前一辈子也想不出的话。她很粗糙地骂,摔东西助长气焰,然后再进一步很粗糙地骂。每一个动静,在屋里都像炸弹爆炸——她很有弄到那种程度的能力。弄到那种程度就精疲力尽,就躺在那一动不动,就奄奄一息地好了。   三
   王丹苹知道从打电话的地方,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小区院门。从院门再往北走一点,就是运河大桥。桥下的水很急,可以把有意在晚上进去的人带出小半个城市,等被弄上来放在岸边就再没人认识,回来的只能是个信儿,所有邻居都看不见躺在岸边的样儿。她就没看见老关的样儿,只是听院里的人说过这事,老关就一直保持着体面,结局很是符合他文雅内敛的性格,永远是温暖的工程师形象。
   王丹苹没有去,但知道这些后,有了件可以做做的事,不是突然恨恨地想一下,就是狠狠地说一下。
   王丹苹不去想那边的事,也不想这边的事,可日子没过一段后,心里想的又是过去那些事。
   再也停不下来了,王丹苹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唱歌了。所谓的唱,也是想,而且是一直躺在床上看着什么地方想。她想不起来在公园合唱的那些充满春风杨柳的歌。她想她能想到的歌。她的歌是另外一种味道,只有两句,不过一会儿一想就唱不完,转眼也是一天,一天一天就过得很快,也算是有了一个方向。
   唱到这天,只唱那两句不够了。这有点难度,因为过去王丹苹是一听一过,听了无数次也是无数次一听一过,甚至没一点在哪听的、听时别人就那首歌和她说了什么的记忆。
   王丹苹打开了李广扔下的歌曲机,果然没那首歌。她又打开了电视歌曲频道。几乎是在打开的同时,又喊小兰,让小兰从手机上给她找,最后一直找到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楼台会”。原来那两句是“楼台会”里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承认她记住的那两句也不准,也有点是无数次一听一过。
   小兰也笑了,就认真帮着分析这种忘了又能一下想起一些的现象。
   “来吧来吧!”王丹苹一指手机,脸上已毫无表情。她还是只需要小兰当她的听众。
   王丹苹从头听了一遍“楼台会”,让小兰找歌词部分,把那一段全抄下来。小兰抄完,她拿过来,戴上老花镜,对着手机核对。没发现错,一笔一笔地描了描几个笔画不规范的字才休息。休息时也就什么也不想了,算是圆满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到了唱时,顺畅了,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而然就来。有时不是在白天,是在半夜。而且,即便是在白天,也不是过去那种专门开唱的姿态,往往是做着什么时,或是在打完胰岛素又不能马上吃饭只能等的时间里,一下就唱了。
   她还是那么唱,其实是在想。在全面了解歌词后,她更有唱的冲动了,无论何时都没有一点迟疑。她总能很好地唱,永远滋味十足,但仍是两句,而且是她自己原来的那两句。她一唱就唱那两句。她相当迷恋那两句。她总能感到那两句的力量,一唱就把“楼台会”全唱完了。她更不看叫小兰抄下来的歌词了。
  
   王丹苹给李广打电话多了。有时是问腿,有时是问牙,不过不管怎么问,也少不了问前列腺——他那个地方出现的问题,已经可以算是她自己那个地方出现的问题。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出几乎是纠缠不止的关心。尽管每次问,她并没想那事,但再模糊,作为背景,也关系到一个女人活着的滋味,就问得很自然,声音也不同于前些日子了。她知道什么人才有资格向一个男人这样问。
   李广很不愿意再提这件糟透了的事。他说他儿子领他上北京治好了。他说他现在从不憋尿,宁可起夜几次,也不喝酒,爱吃的辣椒也不吃了,就一直保持住,还行。他第一次正面应对并且也应对过去了却仍不开心——他忘不了一起生活不久他就不怎么好使,被王丹苹笑话是挂在那乱糟糟的麻布袋子;他忘不了他行时,掉出来的时候还是多了,总是一实际使用,就想起她那句形容,特别由不得自己;他忘不了他明明不在乎了,完全可以成为生活里省略的一笔,可又做不到在心里省略,什么时候都知道省略的是哪一笔。
   到了这一天,李广说:“我明天上沈阳大女儿那,去一个月……”
   亳无作用,王丹苹照样打李广手机。李广才意识到,使用手机时不用管人在哪。
   李广做不到撂电话。在接多次后开始关机。这很成功。不过,关了两天还是又打开了,只是再接时,挺着那份精神坚持主动——似乎特别兴奋,似乎等了很久,话语洋溢占据了主导,就扯出很远,甚至是沈阳的白菜萝卜萝卜白菜,之后便找个哪怕是很笨的理由一下结束。他决不给王丹苹留再问那事的机会。
  四
   听说杨姐夫妻住养老院的事,王丹苹马上打电话,伴着一些合理想象告诉了李广。以他们两个人的工资,住同等水平的养老院绰绰有余。她不在乎把自己的工资拿出来了。她知道如果能那样的话,李广也会把工资拿出来。她知道李广是那种根本不管是不是和女人、只要不能在一起就一分也不掏、但反之也能完全反过来的男人。
   对这个消息,李广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之后话才多。作为一种公众嗑,他对某些老人该住养老院,也能唠出不少别人唠不出的嗑,并举一反三。不过,似乎与他无关,没任何一起去的表示。
   王丹苹依旧保持着很久以来没有的热情。她相信上养老院,是让他们重新在一起的机会。因为养老院是两个人的中间地带,不是上她家,也不是上他家,可以避免一些事。她相信上最好的养老院,最容易达成。她快乐地想到李广喜欢享受,喜欢吃好吃的,只是不喜欢动手做。她一下就笑出了声,一下就非常想伺候伺候这个老东西了。
   王丹苹开始打电话寻找最好的养老院。这天,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李广有家医养结合的养老院,上医院看病也不用招呼孩子了……
   李广说:“等我说完再说……”他急着说他的话。他更有观点,更能讲了,一下就把医养结合的养老院说出个一二三,每一句都像在新闻发布。
   之后,没几天,李广又打来电话再提,一样很有风度,像过去他下区群众艺术馆给那些人开会一样——不是说,是告诉,是你不知道的事他告诉、你知道的事他也告诉。他能告诉出很多,有时相当严肃,有时则很幽默。他的笑声极其爽朗,也有很重的膛音,依然如从前一样表现着自己。他曾是他们科副科长的候选人,在他们科也算有过一段不小的辉煌。
   李广越来越不是过去待在家的样,越来越爱唠嗑,也越来越爱告诉,再也不黄昏酒足饭饱之后,躺在床上呆着呆着就不可自控地一声声念叨死了得了。他常打电话过来,多在早饭或晚饭后。那也是他刚接完不在身边儿女电话的时候。他回答他们吃了什么之类的话后,也不放下手机,就给王丹苹打。但不管怎么打,也不在午饭后打。他午睡讲究个快,是借着和饱一起上来的那股劲。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的睡觉。
  
   王丹苹起床之后又呆呆的了。这天变了,又唱她那两句。调依旧是那个调,充满了她很能体会的滋味,就很愿意唱。她每天都给李广打电话,还是上老地方打。不同的是,回来总和小兰讲讲。有时讲李广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各方面怎么无人能比。有时讲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年,怎么快乐,有怎样的情感……全是从没讲过的。她越讲越生动,越讲越集中,终于讲成了有代表性的东西,几个形成故事的事就常讲不衰,不是打电话回来后才讲了。她告诉小兰,“你李叔”也惦着再住回来。她承诺那时还雇她,而且因为伺候两个人,要给她加工资。她脸上泛着很亮很亮的亮光。
   当天买菜小兰就不再往兜里昧钱了——她愉快地买完菜,破例在白天给丈夫打电话,然后又给儿子打,给王丹苹大女儿也打。
   听见电话里王丹苹大女儿急切地问发生了什么,小兰忙说:“没没,一切正常,都是好事都是好事!”就讲起来。
   王丹苹大女儿一下又特别担心等到母亲自己也不信能实现时,情况还不如过去。她顺着已经发展起来的线索,说那就好那就好,又以买的羊绒衫大了为由,说要送小兰一件。她努力拉拢着小兰——李广走后雇过好几个保姆,都没几天就因王丹苹不行,小兰几乎就是王丹苹最后一个保姆。
  
   小兰儿子终于从母亲所讲的王丹苹,掂量出一篇小说。小说一出来,非常符合他提前一步进入社会发展的愿望。读进去的人沸腾了,往那家报社编辑部打电话,有的说好久没看见这么好的小说了,有的则说自己為这篇小说流泪的事。后来,过了些天,有一个青年打电话说,小说名叫《把海水湮没的水》真好,也只有湮没海水的水才是水。他感慨爱情伟大,也承认他在恋爱,就讲他这个人怎么怎么样,来上那么一大篇,好像爱情是用来讲的,不是用来爱的。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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