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方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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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见面是她提议,地点却是我定,小城标志性的古桥,很容易找到,而且她走过来也很方便。此刻,恩波桥上就站着我们俩,桥的一边,靠近桥头位置,守着几个算命人,另一边是广场,游人寥落。
  寒暄了两句,我说:“哎,你真的是太漂亮了!我绝对没有想到你有这么漂亮!”当我逐渐走近她时,就感到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她莞尔一笑,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年纪大一点。”
  “当然喽,比起你来,我是年纪大了点,可是也不老吧。”我笑道。顿了顿,又说:“走,我们往江边走,我带你看一看现实中我美丽的家乡!”关于富阳,我们在QQ上聊过几句,但总归有些抽象。
  一会儿,我们走过恩波广场,到了富春江边,紧挨着古朴的青石护栏,眺望江面。江水呈浅蓝色,微波荡漾。稍远处的亲水平台边,簇拥着十几只乌篷小渔船。江面浩阔,缓缓东流。我介绍了几句富春江,谈论了一会儿元代大画家黄公望以及他那幅意义深重的《富春山居图》,又背诵起那篇千古流芳的美文——南北朝朱均的《与朱元思书》,只是部分:“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背诵结束,我又拿手比划着说:“我们所在的这个位置,是眺望富春江的最佳位置……你看,对面那一块,叫春江街道,是造纸工业园区。东面那座山,叫鹳山,西面那座山,叫鹿山,中间形成了一道圆弧,一个开阔的江湾……你有没有觉得,站在这里眺望,有点像是湖面,甚至是海面,有种无边无际的感觉……东面那露出一角的,是一个岛,叫新沙岛,如果从高空俯瞰,就好像是一片漂浮在江面上的绿叶,现在正在大力发展旅游业。而西面那座正在建造中的大桥,以后会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彩虹拉索桥。”
  听完,她微笑着说:“你可真是一个好导游!”
  我笑而不语。是啊,我热爱家乡,口才又不错,尤其是当着美女的面,发挥得更好。我觑了她一眼,不敢直视她的脸,虚虚地落于躯体。估摸着,她净身高应该有一米六五左右,上穿米色薄毛衣,下着石磨蓝牛仔裙,脚踏白色运动鞋,肤白貌美,青春洋溢,而且还是素颜。
  我抬起头来,和她目光对视了一下,说:“哎,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见了面,总不能还用网名称呼吧。”
  她一笑道:“那倒是。好吧,我姓沈,沈阳的沈,叫曼萍,曼是快慢的慢去掉一半,草字头的萍。怎么样,这名字是不是有点俗?”
  “嗯,没你的网名有个性。”她的网名叫“怀念鱼”。我曾问过她有什么寓意,她没认真解释。
  “那你的真名呢?马克也是网名吧?”她问。
  “嗯,真名叫何阳,人可何,太阳的阳。”其实呢,马克也是我的笔名,作为一名资深又隐蔽的写作者,用这个笔名发表过一些文章。
  “那在银行上班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干吗要骗你?喏,那个就是我上班的银行,建设银行。”我伸手指向西面,也就两百米开外,矗立着建行大楼。我可没翘班,今天是周六,这会儿本来会在家里上网或者看书,如果不是两点光景非常意外地接到了她的电话。
  此刻三点刚过,江边行人稀少,木头长椅上,坐着几位闲人,几名垂钓者,倚着石栏默默伫立,颇有严子陵遗风。时值十月中旬,江畔的柳树依然生机盎然,只是和春夏相比,树叶的颜色显得深暗。绿化带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天空晴朗,阳光温煦。欣赏了一会儿江景,我带着她继续往东走。一边走,我一边问:“那你房子找好了没有?”刚才电话里,她没细说,只是告诉我昨日抵达。
  “还没呢。先住几天宾馆。不急。”她说。
  “哪个宾馆?”
  “就那边,”她抬手一指,“一家小宾馆,不过还挺干净的。离这不远。”
  “那你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可能几个月,半年,一年,也可能很快就回去。”
  “那是不必急着找房子,等确定了再说。”至于来干什么,我早就问过,她说有个亲戚在这里,想来玩一阵,又或许会在这里找份工作。什么亲戚,她也没细说。我也不便细问。
  “有合适的还是想找,住賓馆太费钱,又不舒服。”她迈着大长腿,和我并排而行。
  “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了,反正我这几天也空,自己找找看。”
  “好吧,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她侧头看我一眼,嫣然一笑,“那是当然,在这里,我就你一个朋友,不找你找谁?”
  我挺了挺腰杆,好让个儿不高的自己显得高一点,压迫感减轻一点。
  很快我们来到了郁达夫公园。这是一个江滨小公园,以本地名人现代文学家郁达夫命名,包括一小块带绿化的空地,一道弧形木头长廊,一个游船码头,以及一座带院子的小楼,即郁达夫故居,据说是旧址移位几十米翻建的。我们在长廊里坐下来。我又介绍了一会儿家乡,面积、人口、经济状况等等。本想介绍一下郁达夫,顺便带她参观故居,但说了几句,感觉她没有兴趣,就换了话题。等我介绍完,就该她说点什么了。她告诉我,老家是辽宁的,也是一个县城,叫庄河,属于大连,靠近海边,景色也很漂亮,但没有这里繁华富庶,这次她就是从老家出发,先坐汽车到大连,再坐飞机到杭州。然后就打住了,不再透露别的信息。
  她讷讷无语,而我又说得太多,接下来就有些冷场了。我正考虑着说点什么,裤兜里的手机响铃了,掏出来一看,是我妈打来的,连忙接听。我妈问,晚饭回不回家吃?因为我在银行干信贷,应酬比较多,有时候周末也有。我说,待会儿打给你。摁了电话,看了下时间,四点刚过半,就看着沈曼萍,笑道:“要不,今天晚饭我请你,初来乍到,就当是给你接风。”
  她淡然一笑,“吃饭就算了,一会儿我还要去整理东西呢。”
  “整理东西晚上也行,或者明天。”
  “还是以后吧,反正我在这里应该也不会只待几天。”
  “那好吧,以后请你。”
  “那今天就这样吧,你有事了,我也想回去了。”   我们往回走,到恩波公园互道再见,她穿越马路,我继续前行,其实我家离得也不远,就在建行大楼后面一百多米。走了一阵,我停下脚步扭头一望,她快走到桂花路口了,估计就住在右边弄堂里的某个小宾馆吧。刚才我问她房子找了没有,因為我们的相识,就是缘于找房子。这么说吧,我们家那一带其实是城中村,很多家庭就是房东。我们家自建一栋楼,六层加阁楼,上面两层自住,下面全部出租。我爸是老师,尚未退休,租房那些杂事儿全由我妈在弄。但两个来月前,有间房空出来了,我心血来潮,就在一个本地论坛的租房版块上发了一个帖子,用意是帮忙,借助新媒体发布广告。过两天上去看,有人跟帖问:房子怎么样?租金多少?跟帖者就是“怀念鱼”。我回复了几句,她又跟帖,说可能过几天会来,到时候来看房。我问她哪里人,却不肯告知。如此几个回合,互加了QQ,我还给了她手机号码。没想到,之后就没联系了,而房子很快就租掉了(靠的还是我妈张贴的传统小广告),我也没主动去联系她,直到今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
  我一边走一边想,她的年纪,最多二十二三岁吧,我没问,因为这是基本礼仪。她来这里做什么呢?唉,在这样的小女孩面前,以我三十二岁的年纪,恐怕已经算是老男人了吧。蓦然就有了一些伤感。
  2
  周日下午,我在家里写东西,一篇千字文,本地报纸的约稿。四点光景,将稿子发到编辑邮箱,伸了个懒腰,放松精神,忽然就想到了沈曼萍。登上QQ,没见头像闪动,就用手机发短信:在干吗?很快回过来:睡觉。然后我就沉默了。怎么说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我这样一个大龄未婚青年。但只见过一面,加上年纪身份来这里的缘由等等都未明,我也不会太主动,还是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
  接下来两天没有联系。周三晚上我有应酬,一家钢构企业,转贷一千万,这天放款,就请我们吃饭。业务并非由我经办,但老总很热情,邀请了我们全部门人员,去了大半,包括部门经理五六个人。吃好饭,八点不到,老总又邀请我们去唱歌,大家就移步去了旁边的一家KTV。进了包厢,刚坐下来,我的手机就响铃了,一看是沈曼萍。我略感突兀,抓着手机跑出去,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我说:“喂,你好,沈曼萍,找我有事?”
  “嗯,”她略停,马上又说,“你在干吗?好像有点吵啊。说话方便吗?”
  “嗯,是有点吵,在KTV里呢,不过我出来了,你说吧。”
  她又略停,然后说:“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什么名字?”
  “喻国灿,口字旁的喻,国家的国,灿是火字旁一个山。”
  喻国灿……我默念着,一下子找不出对应的人。她又说:“三十不到,老家春江的,家里办企业,叫鸿丰纸业。”
  哦,鸿丰纸业,这家公司我知道,还去过一次,和老总有过接触,也知道他有个儿子,但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名字。我实话相告:“这家公司我知道,老总也认识,叫喻富泉,你说的这个喻国灿应该就是他儿子吧。”
  “是是,那你有他的电话吗?”语气急促。
  “没有,父亲的倒是有。不过,要问到也不难。”
  “我就想,你在银行上班,说不定认识。”
  “为什么要打听他?”我问,暗自揣摩着两个人的关系。
  “这个,我不太想说……那就请你帮我打听一下他的电话吧。”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帮你。”我语气轻松,开玩笑道。想到前几天她主动的邀约,豁然明白些什么。
  她支吾了一下,说:“要不见面和你说吧。”
  “好,那我请你喝咖啡吧。”这个东北姑娘可能就是在利用我,但也勾起了我探究的劲头。
  我又进了包厢,和老总及同事们打过招呼,先行告退。下来后打了个的,去往迎宾路上的“蓝山咖啡”。那地方比较好找,她走过来也方便。
  要了个小包厢,默默坐了一刻钟左右,她来了。今天她换了一套衣服,一身黑,黑色的长袖衫,黑色的阔腿裤,黑色的长头发扎成一把马尾,脸上依然素颜。这一身黑固然把她的肌肤衬托得愈加雪白,但总是感觉有点老气,还有,怎么说呢,有一点风尘女子的味道。反正实话说,我在娱乐场所见过太多这样打扮的女人。
  待她落坐,我便招呼服务员,点了两杯咖啡,再加一个果盘。没等东西上来,谈话便切入了正题。她起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终于敞开心扉,一吐为快。
  我简略概括一下:他们是恋人,或者说曾经是恋人。前年,她在青岛上班,一家KTV里(果然,我的直觉很准),和喻国灿认识了,那时候他也在青岛工作,他舅舅搞房地产,在那边有个项目,他们家也投了一点钱,就让他过去做事。认识了之后,喻国灿就追求她了,很狂热,然后就好上了。今年元旦还带她回老家来了,住了三个晚上。虽然他父母亲表面上还算热情,但她知道他们心里并不喜欢。果然,到了四月份,父亲把儿子叫了回来,从此就再没见面,他电话停机,QQ又把她拉黑,完全失联。前天,她去过一趟春江了,他们那个村子,公司就在村口,家就在公司旁边。但是,到了那里她又胆怯了,远远地望了一阵,不敢走近。而他们家好像也没人住了,去年就听他说过在城里买了栋排屋,那时候就快要装修完工,估计现在已经入住了吧。她不知道地址,又没有他的新电话,就找不到他,而她这么大老远过来,就是想和他见上一面。
  唉,原来是一个为情而伤的女人!可是那个喻国灿,值得她这样做吗?我想,还不是因为他们家有钱!我啜了一口咖啡,低着头说:“很明显,他被父母亲说服了,不想和你交往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他?”
  “唉,我也知道,可就是心里放不下,我想当面问问他,让他明明白白告诉我。”她看着我说。
  “哼,”我冷笑了一声,说,“我懂你意思了,从东北过来,跑这么大老远,就是为了搞一个正式的分手仪式!”
  她低头不语,脸上有些泛红。
  过了片刻,我又问:“那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来?”   她抬起头来,幽幽地说:“因为我生病了,在家里待了半年。”
  唉,真是个痴情的女子,痴情却被无情伤!唉,我甚至愤愤然地想,为什么我就碰不到?因为不如人家有钱吧!我们沉默地坐着,我喝了几口咖啡,她吃了一点水果。
  过了会儿,她说:“所以,想请你帮忙,打听到他的电话。”
  “这个,明天我就试试吧。”
  “好,谢谢你!”她又低下头。
  我一笑,没说话。沉默了片刻,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问:“哎,你应该结婚了吧?”
  “没呢。”我瞥了她一眼,感到脸有些发烫。
  “那女朋友总有的吧。”她拿起小调羹,轻轻搅拌着咖啡,脸上带着点笑容。
  “没,也还没……真的,谈过,分了。”我前一个女朋友,两年前分手的,谈了也有两年多,更前面那个,印象模糊了。
  “是你要求太高吧?”她继续微笑着。
  “不,缘分没到吧。”我也笑了笑。
  十来秒钟的冷场后,她又问:“那你多大?”
  略作踟蹰,我告诉了她。
  “嗯,和看上去差不多。”
  顿了顿,我问:“那你呢,多大?”
  “二十一。”她轻声说。
  “真是年轻啊!”我油然叹道,虽然感觉和她的年龄比起来,外表显得有些成熟。
  “可你也不老啊。”
  “比你老多了!我大学毕业到现在,工作都快十年了。”
  “我前年才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去混社会了。”她俏皮地一笑。
  我想,虽然她曾经沦落风尘,但终究也是涉世未深,所以才会心有执念。我有了一点恻隐之心,决定帮她这个忙了,虽然她那样做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意义。
  又聊几句,她说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于是我们就起了身。此时也才九点多些,在咖啡馆坐了一个来小时。
  出来后,我说:“你住哪个宾馆?我陪你走过去。”
  她说:“哦,忘了告诉你了,我已经租好房了,就今天搬的。”
  “啊?哪个位置?”
  “就是你姐姐家呀。”她侧头一笑。
  我先是一愣,继而想起来了,当时她说“万一你家没房了,能不能给我介绍一家”,我就说行,并把我姐姐的电话告诉了她。“哈,有缘,差不多也算是住在我家了。”我说。我家地址校场弄17号,我姐姐家江堤路8号,其实挨着很近,也就百来米。
  咖啡馆门口停着一辆空载的人力三轮车。我说:“上车吧,先把你送到。”我想怪不得她说有点累呢。
  她爽快地说好。上了三轮车,和我说起租房的琐事:今天早上,她忽然有了租房的念头,就找出我姐姐的电话打过去,恰好有一间,她就过去看了,还算满意,就定下来了。上午就搬了过去,下午去买了些生活用品。房间在三楼,朝南,面积不大,但设施挺齐全,有床、衣柜、电视机,以及空凋、热水器等等,带卫生间,还可以做饭,六百块一个月,反正挺好的,我姐姐态度也挺好(她没说是我介绍的,就说看到了贴在路口的小广告),同意她先交一个月房租,当然押金还是要的,等值于一个月房租。其实,我们两家的房子格局也差不多,要说不同,就是我家多了一层,建得晚,所以更高点。我笑着说,以后也别告诉我姐,是我介绍你来的,免得多事。她也笑道,好的。
  沿着西堤路而行,经过校场弄口,一会儿就上了江堤路。到了我姐姐家楼下,她下了车,回头看我,微笑着说:“今天房间里很乱,就不请你上去了,下次吧。”我说好,其实心里想,下次也別,免得被我姐姐看到。
  我让三轮车折回,往自己家而去,一路上想着:唉,看来这个东北小姑娘执念很深,大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决心呢。又突然想到,原来“怀念鱼”就是“怀念喻”啊!实话说,这条“鱼”,让我隐隐地有了些嫉妒。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不过是一个老套庸俗的伤感爱情故事罢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俗,虽然披着一个好听的网名)。唉,那就随她去吧,我只要尽了自己的力。
  3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认真考虑之前的承诺了。直接打电话给他父亲,有些唐突吧,再说我们之间还有点过节。认识喻富泉是在今年的五六月份,通过一个熟人介绍,他找上了我,想贷款两百万元,用于企业流动资金。我手头客户不多,倒也很重视,去实地考察了一趟,回来后向部门经理汇报。经理又让我和分管行长沟通,我也沟通了。但这事儿最终还是黄了,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接近年中,省行刚好下发了控制信贷规模的通知,抵押类尚可考虑,担保及信用原则上一律暂停;二是造纸行业虽然是我市支柱行业,但目前景气度偏低,兼并、倒闭事件频发,故属于银行谨慎进入行业。这第二条主要是针对白板纸企业,鸿丰纸业生产特种纸,经营风险相对较低,但企业规模偏小,无法特殊考虑。一个多星期后,我把结果委婉地告诉了喻富泉。他很不爽,当场就发了几句怨言。所以,我现在有些怯于和他联系。想了一阵,没有头绪,就忙于工作了。
  下午,沈曼萍发短信催问我了。我说,还没打听呢,今天很忙,要不空下来再说。晚上我加班,赶做一份贷款材料。八点半光景,活儿快完成那会儿,一直挂机的QQ滴嘀嘀响了,一看是她在呼我。
  她问:在吗?
  我说:在。单位里加班呢。你在哪?
  她说:你姐家旁边网吧。
  我说:你去网吧干什么?离我姐姐家四五十米的体育场路路口,有一家网吧。
  她说:无聊啊,和小姐妹聊聊天。没等我回复,又打出一行字:电话问到了吗?
  想了想,我说:后天周六,要不后天,我开车带你直接去他们公司找他!我知道,企业一般都是单休。
  我才不去呢,你还是帮我问到电话号码吧。她说。
  我说:电话可以问到,但是如果你打给他,他不出来,然后又把号码换了,那怎么办?
  沉默片刻,屏幕上闪出一行字:公司里人多,他父母亲也在,我不敢进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又加了个坏笑的表情。
  她又沉默。我继续说:他应该是单独一间办公室吧。你悄悄地进去,直接找到他,有什么话当面说,这样更好!
  几秒钟后,她说:好吧。
  然后我下了线,继续做材料。这番话是我的真实想法,也是认真斟酌过的,绝不是敷衍。也许就因为她美吧,我愿意帮她,不忍心看她难过,另外,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天性里就特别具有好奇心,如果不费太多精力,我也愿意参与其中。
  于是周六早晨,八点稍过,我带着沈曼萍出发了。事先约好,在开源路口等她(两家中间位置),她却比我还早到一点。这种突袭式拜访,时间上有讲究,去晚了人家可能就外出了。我的车子是一辆银灰色的凯越,买的二手车,学车晚,去年才拿到驾照,就想先弄辆旧车练练手。今天,她又换上了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那套衣服,淳朴自然,清爽干练。
  我一边开车,一边笑道:“还是这样打扮好!”
  “什么意思?”她侧头问。
  “这个形象,他们比较容易接受。”
  “哦,你是说,我那天晚上穿得不好?”她反应过来。
  “怎么说呢,也不是不好,但是让人一看,就感觉是夜场里的女孩子,有些人可能就有想法,比如喻国灿的父母。”我觉得,我其实说出了问题的症结。
  “夜场里的女孩子怎么啦?也有好的!”她瞪我一眼。
  “是是是,比如你,对爱情忠贞不渝!”我笑道。
  她却沉默。
  我又说:“还有,你真的是太漂亮了,以致于他们不放心,因为漂亮女人容易出事嘛。”
  她又瞪我一眼,“爹妈给的,我有什么办法!”
  大约半小时后,接近目的地。离公司大门还有四五十米,我停下车,说:“不往前开了,你一个人走过去。”
  “啊?你不陪我进去?”她瞠目。
  “我陪你进去,那我算什么?反而让人家有想法!”
  “那好吧……可万一门卫不让进,怎么办?门卫可能有点认识我的。”她犹豫。
  “既然来了,就勇敢地试试嘛……像你这么个漂亮姑娘,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就说找老总,我估计门卫问都不会问,只会热情地指路。”这个我有经验,私营小企业,一般门卫制度不会太严。
  “哦。”她自我鼓了鼓气,下车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冲我吐了下舌头。我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点点头,于是她也点点头,径直往前走去。我调转车头,靠边停好,熄火。防范心理必须有,万一被喻富泉看到。
  我就在车上等着,听听音乐,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窥一眼大门方向。这是一家两百来人的小企业,年产值三四千万,净利润波动很大,好的时候有五六百万,去年两百万不到。老头子尚且年富力强,董事长总经理一肩挑,一个妹夫是管生产的副总,现在儿子回来了,不知道安排什么职位,但作为家族企业,总归是要传给他的,虽然企业不大,但喻国灿终究算是个货真价实的富二代吧。我想,主要也就是这个原因,让沈曼萍念念不忘吧,嘴上说要个说法,心里肯定还奢望着复合。唉,但是强扭的瓜不甜,但愿她有个好结果吧,虽然我基本不看好。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她在大门口站了有十来秒钟,然后进去了。不知道过了几分钟,反正没听完两首歌,就看见她出来了,神情似乎有些异样,步态亦然。走出来一二十米,有个妇女跟了出来,目送她离开。那个妇女五十上下,身材不错,穿着讲究。等她走近了,我发现她脸色发青,眼里有泪。
  我早已发动车子,等她上来了,就一脚油门,然后问:“怎么了,见到喻国灿了吗?和他吵架了?”
  她青着脸说:“我就说不要来!”
  后半句應该是: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唉,可我也是好心啊,怎么能怪我呢?我有点闷闷不乐了,问:“怎么回事,他翻脸无情?”
  沈曼萍说:“没见到他。”抽了一张纸巾拭泪。
  “那怎么回事?谁惹你了?他父母?”
  “是的。”她郁郁道。
  我一边开车,一边说:“你详细说说。”
  于是她就说开了:“刚才我进去,问门卫老头,小老板在不在?我上次来,听员工都是这样叫的。老头说没注意,小老板好像在,也好像还没来,你找他有什么事?我说谈生意。他说那你进去吧,后面那栋楼,二楼,左边最里面那间。小老板不在,也可以找大老板,在右边。我说了声谢谢,就进去了。上了二楼,往左边走,最里面那间,挂着总经理的牌子,可是门关着。我敲了几下,没反应,就往回走了。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父亲从右边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就这么碰巧看到我了。他父亲很吃惊,问我,你怎么来了?来干什么?我说来找你儿子啊。他就一下子发火了,说我儿子跟你没关系了,你给我走吧!我说,你告诉我电话,或者让我见上一面,我就走,再也不来找他了!他说,我不会告诉你的!也不会让你们见面!你就死了心吧!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报警了!我就出来了。”
  我说:“刚才跟在你后面的那个,是喻国灿的妈?”
  “是的,”沈曼萍说,“她也骂我了,不过,还是老头子骂得凶!”
  “唉,”我叹了一口气,说,“我觉得,你还是死了心吧!”
  “我也没想怎么啊,就是想见他一面。”她看我一眼说。
  见一面真的那么重要?有些事还是不了了之吧。我知道,其实她还是不甘心,只是不明说而已。
  我说:“这下你就暴露了,更难见到他了……唉,都是我不好,考虑不周。对不起,向你道歉!”
  “我也没怪你。”她幽幽道。
  “好,我一定帮你问到电话,了结你的心愿,然后你就死心塌地地回去吧。”我郑重地承诺。
  4
  午休起来后,我就践行承诺了。其实我只打了两个电话,就问到了喻国灿的手机号码。他们办企业的,有自己的圈子,找对方向,这事儿不难。
  我想,把号码发给沈曼萍吧,兑现承诺,然后与己无关了。拿起手机,正欲编写短信,脑子里忽然闪出新的念头,就住了手。默默考虑了几分钟,我翻出喻富泉的手机号码,打过去。通了,我说:“喻总,你好!我是建行的小何,还想得起来吗?”   他略愣,说:“哦,当然还记得。小何,有什么事找我?”
  “上次那笔贷款,还需要吗?”
  “你什么意思?”
  “如果还需要的话,我再给你报报看。”
  “我没有抵押物的呀,上次你不是说不行嘛。”他的土地和房产评估值不高,而且已经在合作银行抵押贷款五百万,没有别的抵押物。
  “政策会变的嘛,现在宽松一点了,有好的担保,也可以试试。”
  “贷款当然还需要,可是你不要说大话,弄不好的事情我也不想弄。”
  “不敢说一定能弄好,但有七八成的把握吧。”
  又愣了愣,喻富泉说:“那好,后天,星期一,我来找你。”
  这是我临时起意,却并非完全心血来潮。在打听喻国灿电话的过程中,我从侧面了解到一些企业的情况,规模虽然较小,经营倒也一直稳健,而且在同行当中,喻总口碑也还不错,属于脚踏实地的那一类。再之,信贷政策有所放宽也是事实,这个本来就是在动态调整的。我客户不多,能够把这单业务做成,就多了一个长期客户,而业绩跟收入挂钩。当然我也不否认,想发展这个客户,还出于一种想见见喻国灿的念头。有了信贷关系,我当然就有机会认识他了,我确实是非常想见识一下,这个让沈曼萍念念不忘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像我这种年纪不小又没女朋友的人,双休日是非常无聊的,幸好有个看书写作也算是比较无聊的爱好,聊以打发掉一些时光。当然若有场子可赶,多会欣喜前往。周日下午,四点左右,接到一位高中同学的电话,问我晚饭有没有安排。我说,没呢,正等着你安排。他说,那就一起吃晚饭吧。女朋友有了没?有的话带出来。我说,没有,你给我安排一个。同学嘿嘿笑,说,那就带个小姐妹吧,我也带一个,光几个男的吃饭有啥意思?同学办企业,一家漆包线公司,在我这里有一点贷款。
  我含糊着搁了电话。然后想,到哪里去找小姐妹?我这个人其实还是比较拘谨的,在女孩子面前不太放得开,没什么小姐妹。不带也没关系,当然……于是就想到了沈曼萍,说过要请她吃饭,借花献佛,一举两得。
  马上拨通她的电话。先不直接说这事儿。我说,你再耐心等等,这两天一定帮你打听到电话。她问,怎么打听?我就说了贷款的事儿。我之所以不直接告诉她,是怕万一错了,比如还是老号码(我又不能冒昧地验证),又会被她埋怨,所以最好能够确认一下。她说,你还挺有能耐的嘛。我哈哈一笑,说没啥。被美女表扬,心里很舒坦,虽然有那么一点假公济私的味道,但再一想,我这也是主动营销,何尝不可以说是假私济公呢。
  然后就说到了正題:“有个高中同学请我吃晚饭,叫我带小姐妹过去,可我没小姐妹啊,怎么办?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可我又不是你小姐妹!”她迅速回话。
  “这话说得,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嘛,异性朋友就是小姐妹喽。去吧,给我个面子。”反正是电话里,我不怕丢面子。
  她犹豫,我又邀请了一回,总算同意了,虽然语气有些勉强。
  大约四十分钟后,我来到开源路口,等了两三分钟,她出现了。今天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格子衬衫,配牛仔裤、运动鞋,长发披肩,一甩一甩,手拿一只褐色小包。走到我身边,先是温婉地一笑,又蹙着眉头说:“那你待会儿怎么介绍我?”
  “不需要介绍,就是吃饭。”我说。这种场合,小姐妹就是花瓶,就是为了增加雅兴,谁会有兴趣刨根问底?我心里乐滋滋的,因为这个花瓶大而美。
  打的赶往龙山饭店。坐电梯上到六楼,走进包厢,发现同学已经在了,两男两女,另一位男士四十左右,脸型狭长,头发油亮,两位女士皆二十五六上下,姿色一般,神态矜持。然后,就是我预料中的画面了——我同学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沈曼萍。
  坐下来,一番介绍。陌生男士姓张,也是企业老板。两位女士分别姓吕和孙,本地口音,其中一位和我同学有生意来往,另一个是她小姐妹。同学姓骆,没考上大学,早创业,早成家,儿子也有了,但依然风流潇洒,竟然不顾吕孙两位女士在场,盯着沈曼萍一个劲儿地问:你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跟他(我)是什么关系?弄得沈曼萍面露不快,含愠拒答。我就只好出来制止了:“骆总,注意素质,你又不是警察!”
  菜已点好,酒是张总自带的红酒,说担心饭店里的不正宗。一会儿开吃,边吃边聊。几句话后,我就弄懂了饭局的目的:张总想要贷款,托我同学引荐。张总经营化工企业,在别家银行有抵押贷款,但抵押率偏低,想要增加额度。了解情况后,我告诉他:等那边贷款快要到期,把权证资料拿过来,到我们这边评估一下,到底行不行我也不知道,但可以和评估师沟通,让他尽量往高评。张总笑容满面,说可以可以,到时候就来找你!然后站起来敬酒。我也起身回敬。其实同学和我,酒量都还不错。那两位女士,也还可以,反正都斟满了,大方地和男士碰杯。沈曼萍说自己酒量不行,勉强倒了半杯,小口啜着。一会儿,我同学风流病又犯了,端起杯子走到她旁边,敬她。沈曼萍推却不过,只好喝了一大口,马上皱起眉头,又睃我一眼,表情里有些无奈和难受。喝完一圈,稍作片刻,我同学故伎重演。我按捺不住了,刚想说点什么,沈曼萍嚯地站了起来,对我说声“去下洗手间”,拿着包出去了。于是我同学端着酒杯,走向孙女士。
  过了几分钟,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嘀的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拿起来一看,竟是沈曼萍发来的:不好意思,我回去了。我心里咯噔一声,和同学说出去一下,马上抓着手机来到外面走廊。电话一接通,我说:“沈曼萍,你怎么可以招呼不打就走了呢!”
  她说:“不好意思,你同学那个样子,我怕了!”
  “我知道,我同学是不好,不该这么敬你,可你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啊!”
  “可是我真的不会喝酒啊,坐在那里难受。”
  “噢,我带你来的,然后你不辞而别了,那我的面子不是丢光了吗?”我想,这个东北姑娘,真是太有个性了,做事情完全只顾自己的感受,怪不得喻国灿要和你分手!我差点说出来,你还要不要我打听他的电话!   她略作怔忪。我又口气缓和了些说:“放心,接下来我会控制场面的,不会让我同学太过分!”
  于是她就说,好吧,那我上来了。
  我又呆立了一会儿,进包厢去。很快她也回来了。这之后,饭局就比较安静了,可能同学感觉到什么了吧,又或许人家也提醒了他。吃好饭,女人们都回去了,三个男人去了足浴店。
  5
  翌日上午,喻富泉果然登门,欣喜的是,居然还带来了喻国灿!这就说明,他是在有意培养儿子作为接班人了,让他多见世面,多交朋友,反正我认识的好几个老板都这样。喻国灿中等个子,偏瘦,文弱,皮肤比较白净,长相也不错,表情有些腼腆,穿一身米黄色休闲西装,看上去质地挺不错。果然,名片上印的头衔是总经理。我特别留意了一下手机号码,就是我打听到的那个。喻富泉是个大块头,五官也粗陋,穿夹克衫,腰间的皮带扣亮闪闪的。在我这边坐了几分钟,我把他们带到部门经理那儿。趁他们和经理聊天的当儿,我给沈曼萍发了条短信:喻国灿就在我这儿!可是她没回。为什么?没看到,还是心情太激动?父子俩坐了半来个小时。期间发生了这样一个小插曲,王经理问起产品特点、销售情况,父亲让儿子回答,可儿子说了没几句,父亲就打断他自己来回答了,也许是嫌儿子没说到重点吧,然后我就注意到儿子有点不高兴了,起身去外面打电话。十点半光景,父子俩起身告辞,又说,中午是否有空一起吃饭?王经理中午有事,故推辞。喻富泉就说,那就晚上吧。王经理客套了几句,答应了。
  中午我回家吃饭。饭后正欲小憩,收到了沈曼萍的短信:上午在睡觉,关机了。那你把电话给我吧。
  我马上回复:名片在办公室里,我现在外面,晚上告诉你。晚上他们父子请我吃饭。
  上午我就想好了,索性等我多了解一点喻国灿,再告诉她电话。哈,反正这电话在我手里,有一点奇货可居的味道了,想想她昨天的表现,我觉得也不算过分。
  五点四十分左右,我和王经理到了国贸,五星级的大酒店,就在我们银行旁边。走进包厢,发现喻家父子俩已经在了,还有几位,喻富泉的妹夫,四十多岁,高个子,一位女性财务经理,姓蒋,三十左右,有点胖乎乎的,以及一名驾驶员,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点菜,选酒,冷盘先上,一会儿开吃。菜品还算丰盛,酒分两种,53度半斤装泸州老窖,以及两百多一瓶的张裕珍藏版红酒。喻总喝白酒,其他人都斟上红酒,除了司机和喻国灿(也要开车),他们喝饮料,
  酒一喝起来,气氛就融洽起来。王经理和喻总相谈甚欢。蒋经理和我沟通密切。而喻总的妹夫,负责倒酒和打诨插科,也是非常尽职。只有喻国灿不太说话,以饮料代酒,敬了我们一回。
  一會儿,我回敬喻国灿。待双方落座,我问:“小喻,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他说。
  “对象有了吧?”我又笑着问。
  喻国灿有些脸红。还没开口,他老爸就插话了:“还没呢。怎么,小何,你们银行有没有合适的小姑娘?”
  我还没开口,王经理也插话了:“有,多得是!喻总,你儿子一表人才,又是富二代,真想找个银行的,我来做介绍!”
  喻总哈哈大笑,说再说再说。
  这时候,蒋经理突然问我:“何经理,那你成家了没有?”
  我说没有。
  “女朋友总有了吧?”她又笑眯眯地追问。
  “没,也还没呢。”我支吾着说。
  可蒋经理偏又笑着问:“何经理你样子也蛮好的,工作又不错,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
  “缘分还没到吧!”我说,几乎有点讨厌这个多嘴的女人了。不知道她还会问什么!
  幸好这时候王经理来替我解围了:“我们何经理是文人,经常发表作品的,比较浪漫,找对象要讲究感觉的。”
  于是蒋经理看着我说:“是吗?何经理,那你写过什么?”
  我脸臊得很。其实至今为止,我也就发表了几个中短篇小说,而且都是省内的刊物,在本地报纸上倒是发表过不少随笔散文。王经理所说的作品,就是报纸上的文章,小说他没看过。我看着蒋经理,说:“也没什么,就是报纸上的豆腐干。”
  她又笑着说:“我知道,你们文人就是要讲究感觉的!”
  我臊得更厉害了,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心一横,不再理她。幸好,其实他们也不感兴趣,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于是接下来,我对沉默寡言的喻国灿产生了好感,加上本来就有好奇心,就和他聊了一阵,了解到一些情况,比如毕业于省内一所普通高校,读的是财经专业,以及毕业后的大致经历。他告诉我在青岛待过两年,他舅舅那里。问为何回来,他说被他爸叫回来了。说实话,我有故意套话的意思。
  后来的场面,主要成了喻总一个人的演讲,兴之所至,侃侃而谈。先讲家庭。他今年五十有六(怪不得身体状况还这么好),老婆小他三岁。老婆年轻时是个美女,他可是费了大力气才追到的,别看他现在五大三粗,年轻时样子也不错。他还有个女儿,比儿子小五岁,在上海读大学,大三了,外贸专业,很能干,已经在替自家公司接单了,有个对象在谈,是她高中的同学,在西安上大学,父亲是本市一所中学的校长。接着讲起创业的过程,发展中的一些关键经历,以及对于未来的展望,虽然酒喝得不少,思路倒还清晰。王经理插问一句:喻总,照理说这么多年下来,自身积累也该有一点了,又没有大的投入,怎么会资金这么紧张?喻总就说,他一个堂舅佬,在青岛开发房地产,他也投了两千万,这些年的家底大部分在那儿了,本来也还没事的,但今年原材料价格一路走高,于是流动资金就不足了。于是大家感叹时世之艰,老板之难!
  这顿饭,喻总一人干了两瓶白酒,我们四人干了三瓶红酒,酒喝得晕晕乎乎,话聊到天南海北。吃好饭,将近八点,喻总意犹未尽,问要不要去唱歌或者洗脚,我们没有积极回应,便散场。喻总又安排儿子送我们回家,我们也婉拒了。我家就在国贸背后,步行几分钟。王经理要先回银行,骑电瓶车。于是喻总坐进黑色的奥迪A6L,带着他妹夫和蒋经理走了。喻国灿开一辆白色的丰田凯美瑞,和我们招招手也走了。从座驾来看,这父子俩比较低调,因为开奔驰宝马的老板太多了,有些实力还不及他们。   他嗯嗯了两声,从屁股底下抽出一个白色的信封,说:“小何,事先说好的,这一万块现金,你拿着。”
  嗡的一下,我的头晕了。事先说好的?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还在发愣,他又说:“快收起来,给人家看到不好!”他把信封往我手上塞。我如同被烫着了般,赶紧推回去。他又塞给我,嘴上说:“以后还要你多多关照呢。”在一种脑子断片般的状态里,我迷迷瞪瞪地把信封收下了,两手攥着,放在膝盖上。其实是很小的一团,也很结实。我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继续发愣。马路上车来车往,灯光闪烁,但喻总的车停在一个比较幽暗的位置。
  他又说:“小何,要不要去洗个脚?”
  我说:“不了,还要加班呢。”
  “那好,你去忙吧,我也还有点事情。”他说。
  我把信封藏进西装胸兜,下了车,人还是有点晕晕乎乎的。目送奥迪遠去,又走向银行侧门,脑子里还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放款那天,我的无心之言,让蒋经理产生了错误的领会,以为我是在索要回扣,就去汇报了喻总?又或者蒋经理无心传话,是喻总曲解了?而喻总肯出此手,是不是考虑到以后的转贷?上楼后,我进了厕所,找了个蹲坑蹲下来,把门关上,然后掏出信封,农村合作银行的,抽出来,一整刀,还扎着纸带盖着印章,一百张红彤彤的大票子。看了一会儿,我又把钱装进信封,塞进西装口袋。蹲在那里,也没便意,先是发愣,然后思考。一会儿想,这事儿性质有点严重!过会儿又想,这种事也挺多的吧,反正我就听说过,有些商业银行的客户经理,给人贷款直接拿回扣,据说两个点的都有,我们行的情况我不知道,说不定也有呢。于是略微心安。几分钟后出来了,回办公室继续干活,可是脑子里混混沌沌,哪里还能静心,于是一会儿就走了。到了家,我马上进了房间,把信封藏在衣柜里,又出来和父母亲一起看电视,大约十点左右,先于他们去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还没从前一晚的情绪中走出来。我想,更大的可能性是蒋经理领会错了我的意思,那么她必定对我有所想法了,要不要打个电话,澄清一下,然后把钱退了?但最后,还是觉得无此必要,事情只会越描越黑,搞不好无事生非。那么,就这样吧。
  下午一点半上班,刚进办公室,手机就响了。掏出来一看,又是喻总。我有些纳闷,走出来到了楼道僻静处,问:“喻总,又有什么事情?”
  “嗯,你在单位了吧。”他说。
  “是啊,刚上班。”我莫名有些紧张,感觉他的声音有点异样。
  “你能不能现在就过来一趟,到我公司。”
  “啊,为什么?”
  “来了跟你说。”
  “我在忙啊,要不你电话里说,过来路上起码要半个小时。”
  “你是客户经理,这点自由总是有的吧。你马上过来吧,电话里不方便谈。”
  我犹豫着,想这些做老总的人,怎么这样,讲话不由分说,好像我们都是他的部下,都得听他似的,习惯成自然了吧。很有些不爽。但想到昨晚的事儿,就没了回绝的力量。当喻总又说,你三点前到吧,过后我要出去,我就应下了。这老头子,感觉有点怪怪的,我且上门去听听,会跟我说些什么。我和王经理打过招呼,找个借口,出去了。
  这次我直接把车开进公司大门。停车时,看到喻总的车,没发现他儿子的。下了车,直奔喻总办公室,门开着,就径直走进去。喻总抬起头来,没啥表情,说你来了,然后站起来给我泡茶,关上门,又回去坐下,脸色突然变得阴郁了。
  我又莫名有些紧张起来,笑着说:“喻总,说吧,找我过来有什么话要说?”
  他看着我,面相威严,说:“小何,恐怕你会对我有些想法了,其实我对你也有想法呢!”
  “什么意思?”我完全糊涂了,愈加紧张。
  没等我回话,他又说:“这个给你听一下。”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插到电脑上,摆弄了几下鼠标,于是就有声音放出来。先是轻微的呼啦呼啦的声音,好像是车子开过,几秒钟后想起开车门的声音,砰的关门声,然后我的声音出现了……
  录音时长大约两分钟,完全和实际同步。我心脏狂跳,人就像要窒息一般。我说:“喻总,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昨天就很纳闷,我从来没有提过那种要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秒钟后略微有点清醒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但,我还是很纳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目的何在?
  他也有些尴尬状,皮笑肉不笑,说:“别急,别急,听我说,我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迫不得已?我做错什么啦?贷款又不是我在刁难!”我大声说,但这大声也是压抑着的,只是相比于他的声音。
  “刁难我倒也没这么想,但是我怀疑你的动机!”他又摆弄了几下鼠标,将录音笔拔下,放进抽屉。
  我说:“我不懂!请你明白告诉我!”
  “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外地女人?”他目光冷冷地盯着我。
  我一愣,猜到了是谁,但猜不透他话里的逻辑关系。
  “你是不是在帮她?本来她和国灿已经分开了,现在又搞在了一起!”
  哦,我有点明白了,他怀疑我给他贷款是出于某种目的!我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可是手不断地发抖,就又放下了。
  果然,接下来他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想。他说,我给他们贷款,就是为了接近国灿,没有我帮忙,她怎么会知道国灿现在的手机号码?国灿已经半年没和她联系了,连电话都换了,本来这事情慢慢就过去了。
  我默默听着,没法反驳,难道不是事实?或者接近事实?
  他又说下去:上个周日,国灿带着那女的,去了哪家饭店吃饭,恰好被他连襟看到了。连襟马上躲开了,当场就打电话给他。他就气呼呼地在家里等着。等到十点多,国灿回来了,父子俩爆发了一场争吵。国灿还想说服他,被他打了一耳光,当场就跑出去了,他也没拦,以为第二天总会回来。可没想到,第二天居然班也不来上,电话又关机,玩起失踪来了!为了表达愤怒,他甚至用了小畜生这个词。   我低头听着。他就继续说下去:国灿在青岛待了一年半,钱都花在了这个女人身上,他舅佬开出的工资也不低,可用光还不够,还挪用了公款七八万,如果不是亲戚,是要坐牢的!这种女人怎么可以做老婆?玩玩可以,当老婆绝对不行!国灿很老实的,回来后人家也介绍过几个对象,有老师,也有银行职工,虽然没谈成,但总归是听父母话的。就在上个月,又有人牵线,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家里也是办厂的,实力比他还强(具体不说),长相不差,人也本分,事实上两个人已经在接触了。可哪里会想到,这么个关键时刻出了岔子,这个狐狸精居然找上门来了,又把国灿的魂给勾走了!
  听完,我抬起头来,看着喻总说:“喻总,这些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他说:“这女的这么做,还不是看中我们家的钱!”
  我说:“很有可能。”
  喻总看着我,咳嗽了一声,说:“小何,有些事情就算了,我也不想追究。今天叫你来,就是要你告诉我,这个女的住在哪里?我们要去把儿子抓回来!”
  我不响。
  他又说:“你肯定知道的!还有,如果我把这个录音拿到你们银行去,你也知道后果。”
  他声音不高,可是我肯定脸都吓白了。我赌咒发誓,给他贷款绝无阴谋,又说了和沈曼萍认识的大致经过。
  他冷冷地说:“现在说这些都没意思了,你只要告诉我她住哪里,其他和你无关……录音这个事,当然我也不想这么做,你还这么年轻,有自己的前途,毁掉也可惜的。”
  我全身在发抖。我被下了套了!如果这份录音拿到银行去,我他妈就完蛋了!现金一万,而且是索贿,会怎么处理?法律上好像三千就够入刑了,那我的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我大学毕业后,在外地折腾了好几年,前年才回到老家进了银行,总算有了一种浮萍着岸踌躇满志的感觉,怎么可以丢掉?我感到背脊彻骨冰凉,看到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我说:“好,我告诉你。”我报了地址。
  喻总说:“写在纸上。”他站起来,递给我一张A4纸。我就趴在茶几上,写下了地址,字迹有点歪歪扭扭,然后放在他桌子上。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塞进抽屉,说:“那个录音你放心,等事情处理好,我会删掉的。”
  我说:“叫我怎么放心?要不现在给我吧。”
  “小何,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算是有点身份的人吧,承诺过的事情你有什么不放心?我用人格担保!”他说。
  我低下头去,不响了。我想起前不久本地报纸上,登过整整一个版面的“春风行动”慈善榜,造纸园区的企业家为困难职工捐款,名字从大到小,金额从五十万到十万,喻总也在其中,虽然是最低档的,但也是身份的象征。除了相信他,我还能怎么办?再说就是给了我又怎么样,谁能保证没有复制?所以说,我是有把柄被他抓牢了!
  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说:“喻总,今天这个事情,请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也看着我说,“就是老婆儿子那里,我也不会提起。我就说叫人找了,找到了。”
  “好,喻总,你是有身份的人,我相信你!”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喻总盯着我,又说:“我从国灿那里听到过几句,你还帮那个女的租房了。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样帮她?为什么要来掺和我们的家事?你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又赌咒发誓没有关系,只是碰巧认识,有点同情她而已。
  他说哦,表情似信非信。又说,对这种女人,有什么好同情的?接下来又教育了我几句,有关做人的,恋爱的,收起阴冷的脸色,倒像是个谆谆长者了。
  一会儿,我头脑昏昏地出去了,因为慌不择路,差点撞到门框。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如何行事,反正与我无关了,我后悔认识她,更后悔帮了她忙!
  第二天,八点钟上班,凳子还没坐热,我就找了个理由出去了。我又去了鸿丰纸业,走进喻总办公室,趁无旁人把那个信封丢在了他的办公桌上。他似乎也不意外,但口头表示了一下不必要。我坚决要退还,像一块烧红的铁,虽然被我扔了出去,但手上已然留下了疤痕。我知道,从此我就是一个有污点的人了。
  但我没马上走,坐下来问:“喻总,昨天行动了吗?”
  “没呢,打算今天夜里去,家里人到到齐。”他说。
  我有些失望,可也理解,毕竟家丑不能外扬。但一切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一点毫无疑问。
  他又开始高谈阔论,给我上课。大意是,他的时代是一个“草莽时代”,成功靠拼劲和运气,所以他没读几句书,也闯出了一番事业,但到了国灿这一代(也包括我),就没这么幸运了,这是一个“精英时代”,知识经济时代,没文化不行了。国灿有文化,但性格软弱,这是他比较担心的,所以找对象一定要当心,不能光看外表,要对事业有帮助。娱乐场所的女人,绝对不能找,男人见得多,不会真心,而且还败家。我唯唯诺诺,表示赞同。
  一会儿,我灰溜溜地告辞了。
  10
  我无法得知具体的行动方案和过程,但我希望事情顺利,喻总把儿子抓回去,而沈曼萍呢,也早点回她的东北老家。退钱的次日,我几乎有点冲动,想打听一下,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做很愚蠢。但第三天,执念又蠢蠢欲动,于是晚上打电话给蒋经理了。
  她說不知道,这几天忙着,也没心思打听,反正国灿还没来上班。然后问:“何经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那天你自己说起的呀,我就随便问问,好奇嘛。”
  “那是老板的家事。我们就安心做事,少操闲心。”她说。
  说了几句别的,挂了电话。
  又过了一天,上午,我在外面办事,突然接到喻总的电话。他说:“小何,我说话算数,那个录音已经删掉了。”
  我说哦,愣了愣,又问:“喻总,那你把儿子抓回来了,怎么做他的工作?”
  “手机、车子钥匙都缴掉,人关在家里不准出去,好好反省!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电话里,他的话也是那么掷地有声。   “嗯嗯,你也是为了他好,慢慢他会想通的。”我无力地说。我相信他的人品,心里稍感宽慰,说句心里话,好像也不怎么怨恨他,因为换位思考,我觉得他有那些怀疑也正常。
  下午三点光景,我在办公室里埋头干活,撰写一份贷后检查报告,忽听到嘀嘀嘀的声音,电脑右下方闪出一个小框,显示“怀念鱼”呼我。点开一看,两个问句:忙吗?有空说话吗?我没理会,继续干活。对她所有的好感,都已化为怨恨。
  11
  过了一个无聊的周末。周一晚上,七点多钟,我在单位参加培训,银行这类活动挺多的,一个月里总有几次,那天是全省信贷条线的政策讲解,看视频,做笔记。突然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发出了震动,拿起来一看又是沈曼萍。我愣了愣,没去接听,让它震动了一会儿,戛然而止。可是刚放下,它又震动起来,于是就有些心神不安了,愣怔片刻,我拿起手机轻轻走出去,到了楼道里,按下接听键。
  “曼萍,怎么了,找我有事?”
  “何阳,你快来……”声音无力,还带点哭腔。
  我马上有些紧张感,“到底怎么了?”
  她没回答,只顾呜呜地哭。
  “好,我马上过来!”
  培训也不参加了。我小跑着到电梯口,下去后又一路小跑,不多会儿就赶到了曼萍的出租房门口。因为怕被我姐姐看到,我还是第一次上门,但这会儿也不多虑了(他们住顶楼,遇到的可能性也不大)。我敲了两下门,一边小点声喊“曼萍曼萍”,里面发出轻微的声音,不太听得清楚,我就用力一推,门竟然开了,原来没锁。进去后,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看到一个红酒瓶放在玻璃茶几上,旁边有一个泡沫快餐盒,装着米饭和几样荤素菜,饭菜几乎没少。沈曼萍躺在床上,身子平摊,双腿微曲,身上盖着一床碎花图案的被子,一条手臂和双脚露在外面,头发纷乱,脸色绯红,神情憔悴,脸颊上还有泪痕。房间里乱糟糟的,肯定好几天没收拾了。我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重又泛起了同情。
  我说:“曼萍,怎么了?生病了?”
  她说:“我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声音有些颤抖。
  “你的手怎么啦?”我仔细一看,那条露出的手臂袖子卷起,腕口处缠着一条米色的毛巾。我急忙上前,蹲下身把毛巾解开,赫然见到一道血迹斑斑的伤口,而毛巾上也沾了不少血迹。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顿时鼻管有些发酸。
  我大声说:“傻瓜!你怎么会做这种蠢事!”我按着她的手臂。幸好,血流得不多,也差不多止住了,伤口比较小,长度两公分左右,看着也不深。
  我又大声说:“如果割到动脉,血流不止,你会死的!”
  她哽咽着说:“国灿他……不要我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你真傻啊!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一个男人来寻死?你死了,你父母亲怎么办?他们把你养大,就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送死?”我继续骂她。
  她用另一只手掩面,呜呜地哭。
  我仍然按着她的手臂,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有身体上的接触,想不到却是这般场面。我眼光扫向床头柜,看到了那个肇事的凶器,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刀尖上还沾着血迹。幸好是把小刀。我猜想,她肯定是因为难过而喝酒(这酒想必是喻国灿买的,那时候是为欢乐助兴),闷酒喝下去越想越难过,就做出了蠢事,然后看见血又害怕了,就打电话给我了。
  果然,她嗫嚅着说:“看出血我又害怕了……我很傻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在这里只有你一个朋友……你不会不管我的吧。”
  我说:“我会管你的!走,我带你去医院!”
  她说不去。我拉她,她也不肯起来。我又仔细地察看伤口,血基本上止住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但消毒还是需要的吧。我说:“那我去楼下给你配点药水。”
  药店就在旁边,一会儿我就带着药物上来了。我先用碘酒擦拭了伤口,拿一张创可贴贴上,然后缠上纱布。弄完这些,我安慰她:“曼萍,没事了,别害怕!”
  接下来我就坐在她旁边,问她情况了。为了不暴露自己,装作完全不知情。但我心里,对自己已有一丝厌恶!因为喝了酒,她的表述不是很清楚,但还是能拼出真相:三天前的晚上,八九点钟,来了五六个人,喻国灿的姨妈、姑妈、姑父,以及其他亲戚,敲开门后,把喻国灿带走了。他姨妈,还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什么狐狸精、小骚货,叫她不要再缠着喻国灿。然后就一直打不通喻国灿的电话了。而今天下午,喻国灿发来短信,说,分手吧。
  我问:“他怎么说的?就这么简单一句?”
  “你自己看。”她把手机递给我,一款红色的三星,她脸上的泪已拭去,神情依然抑郁。
  我找到了那条短息,其实字还不少:曼萍,我对不起你,我父母亲绝对不会同意的!我只能听他们!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你也早点回去!
  “好啊,分手就分手吧,”我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看着她说,“前一阵子你们和好了,虽然为你高兴,但我心里其实还是有些疑虑的。这不,还是被我预见到了!分手就分手吧,有什么了不起!你本来就是来分手的嘛,这不达到了目的!”我忍不住带着一点讥嘲的口吻,因为预见准确,甚至还有点小得意。
  她郁郁呆坐,没有说话。
  于是我又宽慰她了,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这么漂亮,还怕没人要?”
  她幽怨地看著我,说:“可是他真的是很爱我的,是被他父母亲逼的……”
  我说:“可能吧。不过我也了解到一些情况,他已经在跟一个女孩子接触了,那女孩家里也是办厂的,而他父亲很看重这个,认为这会对他的事业有帮助……爱情是一码事,婚姻又是另一码事!婚姻是两个家庭的关系,如果他父母亲不接受你,就算结了婚也不会幸福!”
  她沉默。过了会儿说:“有时候,我也这样想,还是放弃算了。”
  我继续说:“爱情是什么?爱情其实就是一种病,是自我幻觉!在现实面前,爱情不堪一击!这不,你还没放弃,他却先放弃了!”有这样一位既固执又不择手段的父亲,他不放弃我还感到奇怪呢。   她又沉默。过了更长一会儿,说:“国灿发来短息后,他爸打电话给我,说只要我同意分手,就给我十万块钱,把账号发给他,马上打给我。”
  喻总肯定认为,只要她拿了钱,这事儿就可以彻底放心了。当然,我也这么认为。
  我说:“要是我就拿了!爱情没了,用钱补偿,何乐而不为?这么说老头还算有点良心,如果一分不给你,你又有什么办法?……老头很精明的,跟我说过,你们在一起时,他儿子给你花了多少多少钱,还挪用了公款,这次肯拿出十万,说明他态度很坚决!”
  沈曼萍咳嗽了两声,幽幽地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
  我说:“作为旁观者,有些事情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现在正确的选择,就是拿钱走人!”
  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更多一点盖住身体,可能是因为酒喝多了身子发冷吧。她上身穿了一件半高领的米色线衫,下面牛仔裤,虽然被被子松松地覆盖着,依然曲线动人。
  静默了一会儿,她先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
  “那你说给我听呀,让我知道!”为了治她的病,就要望闻问切,了解得越多越好。
  于是,愣了愣后,她说出了一番话,有些凌乱,意思如下:她去娱乐场所上班,是为了替家里还债。她父亲骑电瓶车撞人,撞得有点厉害,医药费护理费误工费什么的总共赔了十多万,家里没钱,主要是亲戚那里借的。父母親收入微薄,她就想替他们分担。上班后,她把大部分钱寄回家了。后来亲戚要买房,就来要债,父母亲愁死了。大概是她和家人的通话,被喻国灿听到了,就执意要帮她。至于挪用公款,她怎么会知道?那时候不懂事,喻国灿给她买这买那,还挺开心的,当作是爱的表达。还有,这半年她待在老家,是因为怀孕打胎,医生没处理好,身子落了病,在家里休养……
  默默听完,曼萍在我心里的形象,重新正面起来了,对她的同情心又油然而生。但我不能让她沉湎于此,而是应该走出来。
  我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更加确定,也许喻国灿以前是真心爱过你,但现在已经不爱了,不管是不是因为家庭的压力……还有,我说句难听点的,如果他不是富二代,你会和他在一起吗?分开了还会这么念念不忘吗?”
  她轻声说:“会的,他就是没钱,我也爱他,也愿意和他在一起。”
  我冷笑了两声,其实这种假设根本就没有意义。
  曼萍也不说话了,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将黏在脸上的几根头发撩开。脸色依然红彤彤的,神情有些呆滞,呼出的气里带着酒味。
  一会儿,我继续说:“你还这么年轻,长得又这么漂亮,说实话,根本不用担心,说不定以后会碰到比他更好的!”
  她继续沉默。突然她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抓住我的一条手臂,往她身边拉。我一愣,身子不由自主地倾斜,手掌落处是一个柔软的所在,我触电般地意识到,那是什么,尽管隔了被子和衣服,依然能感受到它的柔软和丰满。我被吓着了,想把手收回来,可是被她紧紧抓着,又或许是自己不够用力,有点欲走还留。心里面打着鼓,身体的反应先行一步。
  她略微仰起头来,脸红红地看着我说:“那你爱不爱我?”
  很快我就清醒了,她现在就像一个落水者,只是想把我当成一根稻草来抓住!我用力挣脱开,又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不让她手臂够得着。等呼吸平静了,我睃了一眼那只空空的酒瓶,看着她的脸问:“老实说,你喝了多少?”
  “大半瓶。”她笑了一下,表情有点诡异。
  “明知道酒量不行,还喝这么多,这不醉了吧!开始说胡话了!”我也笑了一下。
  “我没醉。你到底爱不爱我?”她眼神迷离。
  “我养不起你的!”
  “我会去上班啊,又不要你养……再说,你工作不错,家里又有一栋房子,也是富二代嘛。”
  “比他可差远了!”
  “反正我觉得你也挺好的。”她嘟着嘴说。
  “别说胡话了!”
  沉默了片刻,她说:“是啊,你了解我这么多,怎么可能还会爱我呢?”
  “这个问题,等你清醒了再问,现在不是时候!”我说。
  “唉,”她又叹口气说,“你们南方人,心思太复杂了!真是搞不懂你们,怕了!”
  我说:“不要有地域歧视!你们东北人,也不是人人喜欢!”
  “反正比你们直爽多了。”她又抹了一下涌出来的眼泪。
  我换了话题,说:“饿了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我想吃面。”她说。
  于是,我就出去买了一碗三鲜面。回来后,看着她吃下去半碗。九点半左右,我告辞了。我没问她上班的事,肯定不上了吧,哪里还会有心思?这样,一个人待着也是够无聊的了,应该很快就会回去的吧。
  12
  第二天,我参加了一个盛大的文学活动,首届“郁达夫小说奖”颁奖典礼。这天是12月7号,郁达夫先生的生日,颁奖时间就特意定在了这一天。作为本地的文学爱好者,我早就知道这个事儿了,当天也参与了某些活动,躬逢其盛嘛。
  颁奖仪式晚上举行,地点是在五星级的南国大酒店。时隔多年,我依然能回忆起当时的盛况,嘉宾云集,多为文坛大咖,还有好些评论家、媒体记者等等。
  8号,举办方安排了采风活动,参与者主要是获奖作家和媒体记者。上午九点多,文联领导带队,一干人乘一辆中巴车去了龙门古镇,东吴孙权后裔的居住地。文联要求我们几个当地作者也跟着去凑热闹,我就开了自己的车去,还带了两位文友。因为并非周末,用了一天年休假。
  五点光景,我们回到南国大酒店,晚饭安排在这里。
  刚进大堂,手机突然响了,掏出来一看,是曼萍。昨天下午,我给她发过短信,问她心情好点了没有。她说没事了,谢谢关心。
  我按下接听键,“喂,曼萍,怎么了?”
  意外地听到男人的声音:“何经理,是我。”待我反应过来,他已自报家门。   “哦,小喻,怎么回事?你不是——”
  “何经理,你现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你!”
  “我在南国。什么事?”
  “我就在你们银行门口。你能过来一下吗?马上,不好意思……”
  “哦,可以,”我疑惑着问,“曼萍和你在一起?”
  “当然,就在旁边。”喻国灿说。
  我又走出大堂,开着车子过去了,心里面满是疑惑。十分钟左右到了那儿。喻国灿,还有沈曼萍,就站在银行侧门的马路边。等我停好车,他们走过来了。我下了车,先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喻国灿,再疑惑地看了一眼沈曼萍。她冲我笑了笑,没说话。她又穿上了那件咖啡色的风衣,里面是白线衫,脸上化了一点淡妆,或许是为了掩盖憔悴吧。我本想问一下她的伤口,想了想没问。
  喻国灿先开口:“何经理,不好意思……”脸色微红。
  我说:“小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仔細一看,觉得他脸颊消瘦了一些。
  他笑了笑,说:“我是爬窗出来的。刚才,我妈和我姨出去了,我就试着从三楼爬下来了……说不定他们已经发觉了,正在找我呢。”他就穿着那套米黄色的休闲西装,前襟那块有点儿污渍,估计就是爬窗蹭的吧。
  “那么,那条分手的短信?”
  “我的手机、钱包都被他们藏起来了,怎么可能是我发的?”他苦笑。
  “哦……”我恍然大悟。是啊,为达目的,喻富泉什么手段使不出来?我愣怔着,又突然地,心里面涌起一股莫名的复杂的情绪,就好像有时候看电影,会被跌宕的剧情深深打动,惊叹,嫉妒,感动,伤悲,羡慕……突然地另一种情绪强烈地袭来,那就是为自己曾经有过的想法而害羞——不要轻易嘲笑爱情!哪怕是那种理所当然的不可能,说不定也会有奇迹!你怀疑,你不信,那只是因为你自己没有碰到而已!
  晃了晃神,我又问:“那么,接下来你们怎么打算?”
  喻国灿说:“我们打算去她老家,马上出发。何经理,找你就是想问你借点钱,我身上一分现金都没带,信用卡也不在,曼萍身上也不多,飞机票的钱还缺一点。”他表情有些羞赧,又有点急切。
  “哦,借多少?”我担心他说出来的数字超过我卡上的余额。
  “两千。”
  “好,我马上去取。”平时别人向我借钱,我可能会有些计较,但此刻非常情愿,似乎这样就能赎一点罪。
  我疾步走向旁边的ATM机房。一会儿拿着钱出来,把钱递给喻国灿,笑着说:“你爸还打算给曼萍十万块分手费呢。”
  他收下钱,也笑了笑说:“唉,还真不如拿了呢!”
  “小喻,是不是该给你妈留个言?他们找不到你,会气疯的……”出于谨慎,我提了个建议。
  “还是先别,”喻国灿苦笑一下说,“等到了那儿再说吧……嗨,怎么说呢,看我这几天不吃饭,我觉得我妈也挺难受的,我甚至有点怀疑是她故意让我跑出来的呢。”
  我觉得也有可能。我又看着曼萍,说:“那么,曼萍,祝你们一路顺利!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祝福。
  她也看着我,说:“谢谢你何阳!”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真诚。
  “何经理,谢谢你!钱的事你不用担心,过阵子我就还你。”喻国灿说。
  “没事,我绝对放心!”我哪会担心,到了那边,他肯定会和他妈联系,哪有做母亲的会忍心儿子受苦?
  一会儿,他们坐上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我目送车子远去,猛然就想起,那天晚上喻富泉的车子就停在不远处,这父子俩,一个给我塞钱,一个向我借钱,都是怪人!
  突然我又有点担忧,万一被喻富泉知道借钱这事,会不会又迁怒于我?这么一想,就隐隐有些悔意,但一切已不可挽回。既然不可挽回,我就从正面肯定了自己的行为。
  就在此时,一位文友打来电话,说酒宴快要开始了,你怎么还不来?我说哦,马上就到!上了车,我又想,如果待会儿有机会,不妨再找小说家探讨一番:其实比起小说,生活肯定更加复杂,更加充满意外和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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