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佛村纪事(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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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刺……
  村里的早春,这些带着刺的生命形态
  都曾与人的剧情有关
  苍耳子可以粘在袖口和领口
  倒刺的抓取感恰似轻量的想念
  云实的牛角刺得小心避开
  可它的果片可悄然粘在后背
  柞木的长刺形同狼牙棒,一生抵触人间
  它木质坚硬,最宜做把柄
  还有野花椒和两面针太相似
  我得安装心灵软件,细细描摹
  今天,登山,一路对这些刺
  命名和转发,语音与文字都不足以阐释
  看吧,我手掌朝天,皮肤上的割裂
  与刺痛,轻柔而深刻,正如爱
  扛
  扛沉重的柏木,需两个人
  都用左肩抬,“顺肩”步点一致
  在山间小路上会累出些韵律来
  一个用左肩,另一个用右肩
  “拗肩”前行则要加倍小心
  前倾后拉的力,上抬下沉的度
  谬误不能过分毫
  我有近十年没这样练习了
  似乎已在尘俗中求得了平衡
  以前,我总把“一起扛”当成活着
  把“搭把手”当成拯救
  现在,若是我们扛着柏木
  该是哪句俗话呢?嗯,是“换肩”
  我们会踏着羊一般的小碎步
  凭着感应和默契
  走向高天迎来的镜头中
  蜂 巢
  这是悬挂着的国家,枯萎的国家
  在小村的衣柜里渐渐被人遗忘
  修补老宅的时候,被我取出
  反复赏玩,像是发现了一群精灵
  相濡以沫的证据
  这是野蜂“长脚佬”的故居
  她们身子修长,这个巢
  也宛如吊瓜,是蜂后放大百倍的模样
  束腰,长尾,全身紧密的孔穴
  分成了许多格子,阳光照过来
  整个古遗址通透又闪光
  这是寄居我家中最浪漫的昆虫
  一口一口地将情分送到这里
  缓慢而精细,令静下来的我动容
  我愿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
  含着甜,建出无数诗的巢房
  嗯,请一定看准笨拙而又内敛的那只
  辛苦而又古典的翼卫,它是我
  晨 省
  水声降调到几乎听不见
  人心若有一个滩口,就好了
  细流会化成水线,从一个跌宕里
  浸入。身子是苇絮
  柔软而吸水,也消溶水声
  在这条缩小的河流邊
  我听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象声词
  来描摹,也无法转译
  这江河的密语
  和我一起静坐的钓翁
  从昨日昏定,坐到今日晨省
  尚无意离去。和我一样
  他也在静默中修习
  仿佛诸佛江是我们共同的王
  李花开
  春阳之下,数瓣展为一朵,数朵挤成一簇
  数簇压为一枝,数枝摇成一树
  数树把菜园围起来,绵延成一个巨大花环
  我这块圆弧形菜地,在诸佛寺山脚下
  戴着天赐冠冕。无数细碎的小花
  必有一朵是今日的你
  我在寺顶俯瞰,隐约的花点连成玉带
  把我的白菜萝卜宽容下来
  朴拙与优雅,在村中天然的融合
  而我们须登高才能目睹
  二十年前,我栽下它们的幼苗
  如今每株都是云盘
  早春,我瞧出了它们微绽的端倪
  想是决是不再内向
  这块骄傲的冲积地,过几天
  就会眩晕起来,持续许久
  那个仰着头的逾越者
  需得苦等多久,才有一朵贴在额头
  此 在
  婆婆纳开出了遍地紫星,小村里青烟四起
  准备春耕了,三三两两的人钩镰霍霍
  清晨有亲人来借大锄,可掘多年蛮荒
  而我的小锄要去池塘边挖折耳根
  有诗心的人可避百毒,可不再颓唐
  河滩上有人割野菜回去凉拌防疫
  对岸钓鱼人抛出的倒刺钩子
  小河的细浪在滩口说出“我”一样的唇音
  你是否在此生弯曲的岸线上坐了很久
  我是的,最好的河流终将围着人前行
  群 鸟
  数十只斑鸠从玉米地里扑棱而起
  发出错落有致的振翅声
  仿佛从它们的理想国里飞出
  我便是误入的未知数了
  柏木枝上换着调子叽喳的水丫雀
  偶尔斜飞,黑身上抖露出两片
  闪亮的白羽,像在对笨拙的我炫技
  灰雀们大都有散乱的一群
  而孤独的八哥,大都混迹于雀群
  我闯入,它会抢先飞上破旧的屋脊
  兀自在天穹下冥思,像移动的预言
  从红椿上飞到老李树上的几只鸟
  超出了我的目力,隐约是红褐的羽毛
  我一时竟叫不出它们的乳名
  仰头久了,我会发现一只喜鹊
  拖着彗尾飞过我头顶
  这个中午,我被鸟类俯视
  敌视,窥视,和轻视,这过程
  细微得我须用汉字来陈述
  她们是如此众多的独个你呀
  让我爱着这灵羽飞舞的雪霁天
  有 赠
  开春以来最透亮的一天,钓鱼人静坐到日暮   采水芹菜的人多了起来,远远地互相问候
  孩子们挖折耳根时挖出了白茅根
  我找苦蒿时,发现旁边几丛苦苣菜
  将头伸进水井的人,久久观察上升的水面
  满村人都貌似无所用心,而又各有窃喜
  事小不足为外人道,却抚慰了连日不安
  确实的幸福真小,而它们足够对抗灾难
  村里卑微的事物,在疫期皆如神衹
  似乎都能助我救赎,并转赠与远方
  春日池塘
  宽阔的池塘里,只有一条鱼试探春情
  露头而后潜行,平静的水面被无肺水族搅动了
  又一天难得的冬陽,水微动
  似乎底层有风,风成了两栖动物
  今天,我仍讳言呼吸这个词
  在中国,能正常吐纳似已成为奢华
  没有所谓灵魂的那条劣等鱼
  非鲟非鲵,但是一身银甲
  假冒了公元2020年1月29日的贵冑
  注目间消匿,而我成为它在陆地上的影子
  我是它的倒悬之物,在恐慌的人世
  却有静若处子的自我谬赞
  其时我在水湄,锯一株溺死的老李树
  完毕,坐,看银鱼吐水泡
  多么美的短暂啊
  多么长的莼鲈之思
  鹅卵石
  对老宅院来说,鹅卵石是花圃的边缘
  嵌在石蒜、春兰和臺草的身旁
  对小女儿来说,鹅卵石是拟人修辞的启蒙
  大的黑白石是猫熊爸爸,小的是猫熊宝贝
  对你来说,鹅卵石是我背篓里的三个形容词
  光洁、沉实和圆润
  它们的分量,在这段抗疫的早春
  抵消了所有惶惑、悲凉和愤怒
  这些石头的手感,微微触动我掌上新茧
  似乎,我正捧着你的轻仰的头
  千里光
  远远看见荒田边缘有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
  走近一看,竟是久违数十年的千里光
  在心里,我更愿把它们唤为“奶奶藤”
  是祖母的草药里重要的一味
  稚童的我,曾沐浴过它们熬制的药水
  和桉树叶一起,让我感激了三十年
  如今,这些安宁的花朵
  已无需对村里每一个光洁的身子负责
  只有我体内遏止不了的跳动
  还在不断自我突破
  用看不见的力,撑开小村的一个角落
  爱这种物质,可逼谦逊的骨朵一夜全开
  在这段灰色日子里,它们是灵魂的试剂
  我想当作先验,将未来泄露给你知
  荒 田
  田里看不见水,枯草厚已盈尺
  一脚下去渗出水来,水线刚没脚踝
  你应是那个穿靴的人
  被田埂上的丝茅草遮住了身子
  大片野生薏苡谦逊地低下头颅
  一串串草菩提悬在修长的腰身
  荒得更早的梯田里长满苇草
  午后阳光中长得像小村的银发
  你应是从草族中独立出来的那株
  微露而又隐身,像小丛捉迷藏的青蒿
  墨 兰
  有兰在野。在平庸的同色系中发现思想者
  得细腻地辨识近于黑的,草叶之绿
  得有心区分风起时,谁的叶舞轻佻一点
  谁的动静凝重一些
  小丛墨兰隐身于大片春兰之中
  我更喜欢这三片孤独的入世者
  却有出世的谦卑,在薄春
  邻家开始露出蓓蕾,她却守着自己的气脉
  我在马尾松林里,陪着这株墨兰
  静坐在绵软的林地上
  你在此,把我误认为
  一块沉默的光斑,久未挪动
  直到小草上摇晃的墨
  领来全村宽阔的墨
  直到灯火渐起,我沿着反光的小路
  出林,身后松啸渐渐至息
  薏 苡
  荒田里满是薏苡,叶片枯萎
  黑珍珠般的果仁却光洁地凸显出来
  用手将心线一牵,就中空了
  此刻若有针,定能穿引出一串
  置于掌心,轻灵
  草质的身子并未加重村子的重量
  饰于手腕,会心生无端欢喜
  撒于高处,则蓝天再次美容
  我的村,大片大片这样的贵族般的草
  如你不忍被我采撷
  为你分解出汉字的草意
  让我一粒粒地捻动
  并结构出你黑瞳般深邃的形状
  和惊呼般的口型和声音
  平 安
  身在悬崖,愿为绝情羊倌
  一路都有南天竹这样的救命树
  二十年前,每生活一天都像探险
  而今,每前走一步都像避厄
  为一株假想中的木樨而来
  她雌性,浑身银花点点
  而在四月掉下籽实,紫色,浑圆
  那时,许是疫事已消
  今天,我独自翻越
  时间在我身上已成旧疾残疤
  我右手松掉的一块崖石
  被我小心地放到平处
  若失手滚下,至少,也会砸伤一朵涟漪
  放心吧,我会平安
  太多瞒报危殆的人了,谁是善的那个
  我土欠安,但我要继续去看下绝境
  高崖下的灯盏
  从高处看,红岩村的几盏灯光
  在大青河两岸,有犄角的美
  一盏深陷于黑暗,近似熄灭
  另一盏会呼应般明亮,意为拯救
  果然,被遥远的祝福拔亮的那盏
  在闪动几下之后,恒定地嵌在深山里
  没有任何语言,能解释这种春火
  每点都是意犹未尽,每处都是虚实相生
  我从高崖上的险路经过
  没有来得及听清灯的对话
  那种低语,仿佛我们
  被神秘的河流,判定了自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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