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蹇卦》卦名\卦爻辞及卦义的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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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比较今本、帛书本、楚简本与《楚辞》所及《周易·蹇卦》的“经文”,可以发现诸本中该卦卦名、卦爻辞及卦义均存在一定的差异,这些差异应该说明了以上诸本作者在该卦命名、拟辞及卦义理解上的某种不同。屈原《离骚》所及该卦卦名及卦爻辞,既与《离骚》的主题密切相关,也反映出屈原既熟悉易学,但却不拘泥于《周易》,而是根据自己的现实境况对之创造性地加以运用的特点。
  关键词:《周易》;屈原;卦名;卦爻辞;卦义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12)05-0105-06
  《周易·蹇卦》是今本(通行本)、帛书本及楚简本三种文本中的“经文”皆十分完整的一节文字,以往的《周易》研究者多因诸本差异甚微而一笔带过,或虽言及其差异而不论及其对该卦卦义的影响。经过一番细致比较后笔者发现,不仅上述三种文本的《蹇卦》“经文”,在卦名、卦爻辞上存在一些差异,而且这些差异还导致了诸本卦义上的不同。同时,以上三种文本的《蹇卦》卦名、卦义,与传世文献中楚国著名爱国诗人屈原《离骚》之所及,亦是彼此互异的。这说明,在战国时期,《周易》的传播应存在着比我们目前所知的更为复杂的情况,楚国著名诗人屈原与当时的易学传统也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些情况,过去较少有人论及,笔者拟在此做一些探讨。
  一
  尽管今本、帛书本、楚简本及《楚辞》所及《周易·蹇卦》“经文”大部分是相同的,但诸本之间的细微差别仍是无法否认的。如各本之间《蹇卦》的卦名互异,今本、帛书本《蹇卦》卦辞中有“贞吉”二字,而楚简本中则没有;今本《蹇卦》“六二”爻辞“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楚简本下句作“非今之古(故)”;今本及帛书本“九五”爻辞“大蹇朋来”,楚简本作“大蹇不来”等等。这些都是诸本互异之处。具体来讲,这些差异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
  1. 卦名的差异
  今本、帛书本、楚简本及《楚辞》四种文本中《周易·蹇卦》的卦名,即有四种形态:今本作“蹇”,帛书本作“”,楚简本作“讦”,《楚辞·
  离骚》则作“謇”。
  “蹇”,《说文解字·足部》曰:“跛也,从足,寒省声。”这是说“蹇”是个形声字,“足”为义符,本指人的足(脚)有毛病(跛足),引申为人行走艰难。《广雅·释诂》释“蹇”云:“难也。”《周易·蹇卦》卦象为艮下坎上,“艮为水为沟渎”,
  
  *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楚国诸子学研究”(项目编号:11BZX049)和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出土简帛中的古代哲学资料分类辑校与研究”(项目编号:11AZD055)的阶段性成果。
  “坎为山为径路”。这样的卦象正如《彖传》所云,乃象征着人前进的路上“险在前也”,故该卦借用“蹇”字以名之。可见,《蹇卦》的卦名与卦象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蹇”之卦义行走艰难,源于字义“跛也”;而字义“跛也”,又实源于字形从“足”。
  帛书本《蹇卦》作“■”。此字不见于《说文解字》、《玉篇》、《广韵》等各类字书。但“■”字造字原理似与“蹇”相同,应为“从走,寒省声”的形声字。从“走”与从“足”同,故各类帛书释文均将“■”视为“蹇”的异体字,直接将二者等同。
  楚简本《蹇卦》卦名作“讦”。整理者云:“‘讦’,卦名,《周易》第三十九卦,艮下坎上。《说文·言部》:‘讦,面相斥罪,相告讦也。从言,干声。’《玉篇》:‘讦,攻人之阴私也。’‘讦’音与‘謇’、‘蹇’通,意亦相近。”① 但这种说法是缺乏根据的。“讦”字从“言”,本义是攻讦、斥责他人的过失,其“攻人之阴私也”之义,则起于《论语·阳货》:“恶讦以为直者。”(何晏《集解》:“包曰:讦,谓攻发人之阴私。”)而《易传》中无一处以艮或坎为“言”为“语”者,故将《蹇卦》卦名名“讦”,已与该卦卦象没有任何关系,至少我们看不出二者的直接联系。大概楚简本的作者或抄写者认为攻发他人的罪过或隐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便将《蹇卦》的卦名“蹇”写成“讦”了吧。
  《楚辞》中的《蹇卦》卦名应是“謇”字。“謇”字《说文解字》未收,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于“蹇”下注曰:“蹇,难也。行难谓之蹇,言难亦谓之蹇,俗作‘謇’,非。”“謇”,《玉篇》解为“口吃”,《广韵》解为“正言也”,《韵会》解为“直言也”,都不把“謇”当成“蹇”的异体字,也不认为“謇”的本义为“言难”。在现有文献中无法证明“蹇”是“謇”的本字;而人们似乎更有理由认为先有“謇”的“口吃”义,然后有“正言”、“直言”义,最后才引申出“言难”之义。盖“口吃”的人因为生理缺陷讲话必“正言”、“直言”,而非转弯抹角,也不会巧言令色。王逸注《楚辞·离骚》之“謇”为“忠贞貌”或“忠言”。不论是由于言者口吃,抑或是因其所言为“正言”、“直言”,这样的“言”对言者或听者则应该都是一种“言难”了。这可能才是“謇”字形义演变的历程。
  从以上对《蹇卦》卦名的分析又可以见出,《蹇卦》这四个卦名实际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蹇”、“”二字,它们都与该卦的卦象有着直接的关系,是对该卦卦象的一种概括和说明;另一类是“讦”和“謇”二字,它们都只是指向人的言语行为,而与卦象之间并无直接的联系。
  2. 卦辞的差异
  今本、帛书本“经文”中的《蹇卦》卦辞都作“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楚简本作“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无“贞吉”二字。帛书本《周易》中除《周易》“经文”之外,还有多篇可称为《易传》的文字,其中有一篇被整理者题为《二三子》的“传文”解释《蹇卦》“六二”爻辞说:
  《易》曰:“王臣 ,非今之故。”孔
  子曰:“‘王臣 ’者,言亓难也。夫唯智
  亓难也,故重言之,以戒今也。君子智难而备
  [之],则不难矣;见几而务之,则有功矣。故
  备难[者]易,务几者成。存亓人,不言吉凶
  焉。‘非今之故’者,非言独今也,古以状也。”
  尽管《二三子》中所引孔子“存亓人,不言吉凶焉”,是针对《蹇卦》“六二”爻而说的,但如果考虑到《周易》各卦卦辞都是对一卦整个卦象的说明,应包含了对一卦六爻爻象和爻辞的概括与总结,那么我们有理由提出这样一个疑问和假设——《蹇卦》卦辞当初是否就和楚简显示的那样,原本就没有“贞吉”二字呢?
  3. 爻辞的差异
  今本、帛书本、楚简本和《楚辞》所及《蹇卦》爻辞的差异,共有“六二”和“六四”两处。今本“六二”爻辞作“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帛书本作“王臣菐 ,非□之故”;楚简本作“王臣讦讦,非今之古(故)”;《楚辞》记为“王臣謇謇,匪躬之故”。与诸本皆不相同。
  帛书本与今本的不同,一是今本“王臣蹇蹇”的“臣”字,在帛书中写作“臣菐”;二是“匪躬之故”的“躬”字漫漶,是“今”是“躬”难定。《说文解字·菐部》曰:“仆,给事者,从人、菐。臣菐,古文从臣。”楚简“臣”字写法与《说文》同,“仆”多作“”,从“人”、“菐”、“臣”——“臣”只是“”(或“臣菐”)字的一个构成部件。楚简本《蹇卦》“六二”爻爻辞作“王臣讦讦”,说明此字原即作“臣”而非“仆”(“”、“臣菐”)。帛书的抄写者或因不知道“臣”与“”、“臣菐”的不同,才将“王臣蹇蹇”写成了“王臣菐蹇蹇”,仿佛“”、“臣菐”二字都从“臣”,便与“臣”没有区别了。帛书“匪躬之故”之“躬”字漫漶,整理者与研究者或依今本将此字补为“躬”,或据帛书《二三子》将此字补为“今”。我们认为,帛书《二三子》既引《蹇卦》“六二”爻辞为“非(匪)今之故”,又记孔子之言说:“非今之故者,非言独今也,古以状也。”已明白无误地说明此字当作“今”字,况楚简本亦作“匪今之古(故)”。可见,作“匪(非)今之古(故)”,当是“六二”爻辞的原貌”。
  《楚辞·离骚》所记《蹇卦》“六二”爻辞应为“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楚辞》中并未直接引用《周易》卦爻辞,为什么说《离骚》记录了《蹇卦》的如是卦爻辞呢?证据除了王逸注“謇謇”时直接引用了《蹇卦》的如是两句爻辞之外,另外两条理由是:第一,在屈原的作品中,同时还有许多使用“蹇”和“謇”二字之例,除个别用作语气助词(发语词)的地方,有“蹇”、“謇”互换的情况之外,其余“謇”只表示“忠言”、“忠贞”、“忠信”之义。这说明,屈原是严格区分了“蹇”和“謇”二字的,用“謇”而非“蹇”是因为他所知和所理解的《蹇卦》爻辞为“王臣謇謇”。第二,王逸引《蹇卦》“六二”爻辞注“謇謇”的地方,屈原《离骚》的原文为“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此正是“王臣謇謇,匪躬之故”的意思。屈原《离骚》又屡言“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此亦即“匪躬之故”义。
  今本《蹇卦》“六四”爻辞作“大蹇朋来”,帛书本作“大亻匈 来”,历来注家都以为“亻匈 来”即是“朋来”:“亻匈 :汉石经作崩,王弼本作朋。亻匈 、崩、朋音近相通。”② 但自《说文解字》以来,古字书皆未收“亻匈 ”字,难知其音义,可知注家无据。《说文解字·人部》有“倗”字,段玉裁认为即是“朋”的本字。楚简中“朋”作“倗”或“堋”、“”,可证段说正确无误。“倗”字从“人”,“朋”声,但“朋”字的篆体即是“凤”字的古文,写作“”。或因为此字在传写的过程中“倗”右边的“朋”与“亻匈 ”右边的“匈”相混,讹为了“匈”,以至于“倗”讹成了“亻匈 ”。楚简本此句作“大讦不来”。“不”字《说文解字》段注:“其古音在一部,读如德韵之北。”《说文解字·人部》说:“倗”字,“读若陪位”。段注认为这种读法属“蒸、之合韵”现象。如此,则“不”、“朋”上古韵虽“朋”在之部,“不”在职部,但发音部位相同,同属唇音,可以相通。楚简帛中多有以“不”(以“不”为声符之字)与“北”、“背”、“倍”等相通假的用例。如今本《老子》“民利百倍”中的“倍”,郭店楚简《老子》作“亻不 ”,从“不”。背信弃义的“背”,郭店楚简《忠信之道》“信人不背”句亦写作“亻不”,从“不”。《周易·艮卦》“艮其背”中的“背”,帛书作“北”,楚简作“伓”。这些都是“北”、“倍”、“背”与“不”通假的例子。故以“不”与“朋”为通假字、“大讦不来”即“大蹇朋来”,这一说法是可信的。③
  二
  今本、帛书本、楚简本和《楚辞》所及《周易·蹇卦》在卦名、卦爻辞上互有差异。从表面来看,这些差异或只是上古文字使用上的异体或通假现象,或者说仅仅是文献传抄过程中的版本差异而已。但如果从意义表达的层面来看,则这些差异就不止是文字的使用和文献的传抄问题了,而实际反映了各个文本的作者们对《周易·蹇卦》卦义的不同理解,甚至可能说明了这些作者属于当时不同的易学流派。
  如上文所述,今本、帛书本、楚简本及《楚辞》所及《周易·蹇卦》的卦名互异,今本《蹇卦》卦名作“蹇”,帛书本作“”,楚简本作“讦”,《离骚》作“謇”。前文已经指出,“”应该是“蹇”的异体字。“讦”、“謇”与“蹇”是通假字。但是,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如果依孔颖达《周易正义》所云,《蹇卦》之名“蹇”,乃是由于其卦象艮下坎上:艮代表“山上有水”,“山是岩险,水是阻难。水积山上,弥益危难,故曰山上有水,蹇”;“有险在前,畏而不进,故称为蹇”④。此乃与“蹇”字本义“行走艰难”直接相连。帛书本使用“”这个异体字来指称《蹇卦》,则多少可以说明当时人们对于《周易》卦名的写法,并未定于一尊,人们在抄写“经文”时,并非一字不易,而只是遵守当时一般的习惯而已;楚简本使用“讦”、《楚辞》使用“謇”来作为《蹇卦》卦名,就不能如同上面那样简单视之了,也不能如通常那样定为通假字。它应当说明此时的楚国是并不认同以“山上有水”或“有险在前,畏而不进”的卦象来命名此卦的,而是认为,卦名应该,而且也可以是根据使用者的“不同使用目的和方式而获得延伸与展开”⑤ 的,即使用根据我们的理解和语境而采用的与原卦名(我们姑且假定那种依卦象获得的卦名为原卦名)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文字符号来作为卦名。楚简本面对的是以“正言”、“直言”揭发他人阴谋活动的艰难,所以它就选择了与“蹇”音近相通的“讦”字来作为该卦卦名;屈原面临的是以忠言直谏楚王而被疏远、放逐的艰难,所以他就选择了另一个与“蹇”音近相通的“謇”来作为该卦的卦名。但“讦”、“謇”已与《蹇卦》卦象没有任何关系,它们仅表示某种言语行为的“艰难”。不遵循统一而固定的《易卦》卦名,而根据自己面临的现实境况来选择卦名,可能是先秦时楚国人用《易》的法则之一。而当时楚国流行的这种《易》学流派,应该属于与《彖》、《象》作者们热衷于依卦象取名及说卦的方式不同的另一《易》学流派。
  与之相联系,今本、帛书本、楚简本和《楚辞》所及《蹇卦》卦爻辞所反映的该卦卦义也应是互不相同的。今本《蹇卦》和帛书的卦辞作:“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这都是对卦象的说明。因为就《蹇卦》卦象而言:“西南,地也;东北,山也。以难之平,则难解;以难之山,则道穷。”“大人”为“有大德之人”,“居德履正,往则济也”,而“正道未否,难由正济,故曰贞吉也”⑥。今本和帛书本保留了《周易》当初本为卜筮之书的痕迹,故其卦辞中存有“贞吉”二字。楚简本中既将《蹇卦》依卦象取名的“蹇”,改为了与卦象无关的“讦”,卦辞中与卜筮痕迹明显的“贞吉”也随之被取消,变成了无关卜筮的一般生活哲理。《楚辞》所及“謇卦”的卦义,自然也就同样不再关乎吉凶,而演变成讨论一个人的行动怎样才更为有利的问题。
  今本《周易·蹇卦》“六二”爻辞“王臣蹇蹇,匪躬之故”。王弼注曰:“处艰难之时,履当其位,居不失中,志匡王室,以应于五。不以五在难中,私身远害,执心不回,志匡王室者也。”孔颖达疏曰:“王谓五也,臣谓二也,九五居于王位而在难中,六二是五之臣,往应于五。履正居中,志匡王室,外能涉蹇难,而往济蹇,故曰‘王臣蹇蹇’也。尽忠于君,匪以私身之故而不往济君,故曰‘匪躬之故’。”⑦ 这说明,“六二”爻辞的爻义原是很清楚的,它与卦象、卦名、爻位、爻象是密切相关的。卦象、卦名显示了行走的艰难,故“六二”爻辞也处处要说明即使王处“艰中”,王臣也不避艰难而往;爻位、爻象中“六二”与“九五”相应,故爻辞以君臣相济为解,这又可见爻辞及辞义与爻位、爻象的关系。帛书《蹇卦》“六二”爻辞虽然“王臣蹇蹇(■■)”仍然呼应着卦爻象,但“匪躬之故”却变成了“非今之故”,因而爻辞的主题也就随之变成了“论述难与不难的辩证关系”⑧,因为卦名“讦”乃“正言”、“直言”攻发他人阴私之义,故此爻辞的意义也只能是“讦”者“以古状今”,用以坚定自己的意志。《楚辞》中屈原所引的“王臣謇謇,匪躬之故”,正如王逸所云,此乃言“己知忠言謇謇,刺君之过,必为身患,然中心不能自止而不言”。因为正如屈原自己在诗中反复申明的:“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与之败绩”;“指九天以为证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故可以说,在《楚辞》中忠言直谏,不为自身,而为国家和君主,既是《蹇卦》“六二”爻辞的爻义所在,也是屈子《离骚》之指归。屈原《离骚》正是借《周易·蹇卦》的这一卦义来表现自己作品的主题的。这也可能是《楚辞》所及《周易·蹇卦》卦名及卦爻辞,与今本、帛书本及楚简本皆不尽相同的原因之一。
  三
  屈原通过改造《周易·蹇卦》的卦名和爻辞,巧妙地使《周易·蹇卦》的原有卦义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为国君和国家不顾个人得失、不畏艰难、忠言直谏之义,变成了其作品的崇高主题和他的坚持理想、忠贞爱国行为的思想源头。屈原为什么能对《周易·蹇卦》做出这种创造性的运用?屈原与当时《易》学之间具有怎样的关系?笔者希望借比较诸本《周易》异同的契机,对此做出一些探测。
  先秦时楚国《易》学如何,此前的研究令人颇感失望。上世纪杨树达、高亨等学者曾先后对《左传》、《国语》中讲论《周易》的记载进行了详细的考察,共得二十二条,但无一条属楚国依《周易》占筮的实例⑨。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楚人与《易》学无关。郭沫若在《〈周易〉之制作时代》一文中曾认为,《周易》的作者就是《汉书·儒林传》中传孔子《易》学的楚人臂子弓,而“《易传》多出于荀门”⑩。郭说虽多揣测之辞,但也可以看出传世文献中楚地《易》学传播的蛛丝马迹。《左传·昭公五年》载吴人蹶由对楚人说:“国之守龟,其何事不卜?一臧一否,其谁能常之?城濮之兆,其报在邲。”杜预注:“城濮战,楚卜吉,其效乃在邲。”这说明当时诸侯都有“守龟”之官,大事必卜。楚国与晋国城濮之战时,楚人就曾卜龟贞问吉凶。《左传·昭公六年》载楚昭王曾因疾卜河。同书《昭公十三年》和《昭公十七年》又载,楚灵王夺取王位前和吴楚之战前,也都曾卜龟;《昭公十七年》记楚惠王一年之间三卜(卜伐陈之帅、卜子良和子国为令尹),可见其占卜之勤。以上这些记载虽属龟卜之例,不在易筮之列。但正如《周礼·春官·太卜》及贾公彦疏所云:“凡大事卜,小事筮”,或许楚人认为这些所卜之事乃“大事”,故《左传》记事也记“大”略“小”,记“卜”而略“筮”——无楚人用筮之例。但由此亦可推知,当时楚人日常生活中是不会少用易筮的。有更直接的文献证明,直到战国中后期,《周易》经、传的内容都应该已经在楚国流行。楚简本《周易》的发现,即可视为《易经》在楚地传播的确证。宋玉《小言赋》又曰:“且一阴一阳,道之所贵;小往大来,《剥》《复》之类也。故卑高相配,而天地位;三光并照,则小大备。”楚春申君《上书说秦昭王》称《周易·既济》卦义乃“言始之易,终之难也”。另外,长沙马王堆帛书中《系辞传》、《二三子》、《易之义》、《要》、《缪和》、《昭力》等写成时间,也“不会出于战国以后”。这些都说明今本《周易》“经传”的内容在战国中后期已在楚地流传。
  战国中后期《周易》已在楚国流行,但楚人并不是完全照搬《周易》,而是有选择、有改造地加以运用。据笔者初步比对今本《周易》与楚简本《周易》,在楚简本所涉及的三十四卦中,卦名及卦爻辞与今本完全相同的仅《讼》和《师》两卦,卦名和卦辞与今本相同的有《井》、《渐》两卦,卦名与今本相同的有《蛊》、《颐》、《恒》、《革》四卦,而卦辞与今本相同的有《睽》、《大畜》、《解》三卦,其余则自卦名到卦辞、爻辞没有与今本完全相同的。可见,即使是楚人在传抄《周易》的文本时,也不是一味原原本本地照抄,而是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在“创造性”地抄写。《离骚》中“索琼茅以篿兮”之句,王逸以来注释家多解为楚人“取灵草”而“结草折竹以卜”,今人于省吾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其与“八索”的关系。于氏曰:
  “索”谓“绳索”,在此作动词用。《补注》
  所引的“挺专”即“筳篿”的异文。高步瀛训
  “以”为“与”,谓“筳篿”二字连读,皆折竹
  也。(《古文辞类要笺证》)实较旧解为优。这
  是说以琼茅为绳索,与折竹八段相结合以占。
  这与清代的金川彝人,用牛毛绳八条掷地为卦
  以占吉凶(详拙著《伏羲与八卦的关系》),都
  是远古八索占的遗风。不同者,只是彝人用牛
  毛绳,楚人用草绳又结合八段竹而已。{11}
  于省吾先生这里所说的是楚人《易》占的材料和方法,而未涉及《周易》经、传的文本。而有关楚人特殊占筮方法的资料,在出土文献中已出现多次,而且这些数据也显示了楚人筮法与《周易》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的关系。如1986年和1987年间在湖北荆门包山楚墓出土的有关占筮简中,出现有六组十二个卦画。卦由“一”、“∧”、“×”、“八”四个数字、符号组成,简文中既无卦名,也无对卦画的具体解说,但载有易筮所用材料(“央”)、命辞和占辞。这与今本《易经》既有卦画,又有卦名、卦辞的文本形式不同{12}。1994年5月在河南新蔡平夜君成墓出土的卜筮简也有类似的情况。这两处楚墓的下葬时间都在公元前300年以前。而1993年在湖北江陵王家台秦墓出土的秦简《归藏》,则只有与今本《周易》相同的卦画和卦名,而没有与今本相同的卦辞,更没有爻辞。这说明,直到屈原时代,中国的卜筮活动仍可能如《周礼·春官·太卜》所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是多种易经文本并存,而“三易”之“经卦”、“重卦”数目则相同的局面。不同的是,楚国还同时保存了其独有的“用草绳又结合八段竹”为卜具的“八索”之《易》。《左传·昭公十二年》云: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孔颖达疏引孔安国《尚书序》曰:“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这种“八索”虽也用六十四卦以占筮,但每卦不一定采用《周易》依卦象来取卦名,也不一定采用《周易》的卦爻辞。《离骚》中屈原记灵氛占筮即为“索琼茅以筳篿兮”,兼用“八索遗法”,则《楚辞·卜居》太卜郑詹尹所掌之《周易》亦不必尽同于中原诸国。楚春申君《上书说秦昭王》引《周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语与今本《周易·未济卦》卦辞近似,但今本作“小狐汔济,濡其尾”,彼此文辞亦有差异。
  屈原生活在战国中后期楚国的这种学术环境中,从巫史工祝的杂筮,到楚国传统的“八索之法”,以至于朝廷的太卜所掌的《连山》、《归藏》、《周易》等“三易”,他都是十分熟悉的。他在请巫咸、工祝卜筮无法祛疑的情况下,把自己最难解决的人生出处的问题请示太卜,可能表示他在心中对《周易》是寄予了较其它《易》筮方法更大的希望的。虽然他未必如有的学者所言,他就是包山楚简中“为左君邵佗贞”的屈宜,但对《周易》十分熟悉或“娴于此道”{13},则是完全可能的。当然,屈原不仅是战国时期的一位伟大的诗人和文学家,而且也是一位杰出的思想家,他对《易》学的态度也必定有其超越于时人之处,这主要表现在:
  首先,他对《易》学并不只是崇信《周易》一家。在现有文献中,《周易》、《八索》以至于民间的巫史术数,都是他所熟悉的,是他用以探究社会历史和人生的手段。在《楚辞》中,屈原曾向自太卜到灵氛、巫咸的各类易占之士贞问自己的出处与吉凶,这就是最好的例证。《离骚》“巫咸将夕降兮”,王逸注:“巫咸,古神巫也,当殷中宗之世。”洪兴祖补注:“《说文》曰:‘巫,祝也。古者巫咸初作巫。’《山海经》曰:‘巫咸国在女丑北。’又曰:‘大荒之中,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孔、巫抵、巫谢、巫罗十巫在此升降。’”《招魂》中“帝告巫阳”,“有人在下,魂魄离散”,即使以后不复能用,也要“必筮予之”。王逸注:“筮,卜问也。蓍曰筮。”《周礼·春官·筮人》曰:“筮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九筮之名,一曰巫更,二曰巫咸,三曰巫式,四曰巫目,五曰巫易,六曰巫比,七曰巫祠,八曰巫参,九曰巫环,以辨吉凶。”前人多以为巫咸即《世本》作筮的巫咸,巫易即《招魂》中的巫阳,以此证明“筮人可为巫”。而由此我们则不难看出屈原对各种《易》筮的熟悉和他与各类占筮之士的广泛联系。
  其次,即使是对《周易》的经典文本,屈原也并非死守文句,或沿袭《彖》、《象》作者那种根据卦爻象名卦和解卦的固有思路,而是根据楚人《易》学的风尚和自己的现实需要,对卦名和卦爻辞进行改造,使之成为抒写自我内心情志的工具。《周礼·春官·太卜》“凡国之大事,先筮后卜”,贾公彦疏曰:“此大事者,即太卜之命及大贞大祭祀之事。”屈原肯定是懂得这一礼制的。但由他的《卜居》可知,他却以个人的出处而请太卜郑詹尹“端策拂龟”,可见他既不拘泥于“周礼”,《周易》的“经文”在他的心目中也并不是神圣的教条。
  再次,帛书《要》篇记孔子之言说:“《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亓德义耳……吾求亓德义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屈原对包括《周易》在内的各种易筮也皆非虔信盲从。他在《离骚》中曾屡次说:“余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在《卜居》中他虽然表面上似乎诚心求助于太卜,但他的心中其实早已信念坚定,故问卜只能是他“阳为不知二者(指去留——引者)之是非可否,而将假龟蓍以决之”{14}。这些都说明他和孔子一样,并非要以《周易》卜问什么吉凶,而只是为了不断地警醒自己“反身修德”。他的坚持忠贞理想,决不改辙易途的行为,与《周易·恒卦》“恒其德”之义;他的“善由内生,修德渐成”的观点与《周易·文言》和《系辞传》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所由来渐矣”和“善不积,不足以成名”的思想;他的借古讽今、以史为鉴的思路,与《系辞传》的“藏往知来”的主张,彼此实有着内在的联系。但这些联系却又只是一种“德”和“义”上的关联,而并非某种具体的吉凶之兆的占断。
  笔者认为,屈原与战国《易》学的关系,目前应该,也只能从以上三个方面加以考察。
  注释:
  ①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83页。
  ② 张政:《马王堆帛书周易经传校读》,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5页。
  ③ 白于蓝:《简牍帛书通假字字典》,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④⑥⑦ 《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51、51、51页。
  ⑤ 陈仁仁:《试论〈周易〉文本早期形态的一些问题——楚地出土易类文献分析》,丁四新主编《楚地简帛思想研究》(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52页。
  ⑧ 廖明春:《帛书二三子简说》,《帛书周易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27页。
  ⑨ 高亨:《左传、国语〈周易〉说通释》,《周易研究论文集》第1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⑩ 郭沫若:《青铜时代》,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1页。
  {11} 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泽螺居楚辞新证》,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7页。
  {12} 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简》,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57页。
  {13} 黄灵庚:《屈赋楚简释证》,《屈原研究论集》,湖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215页。
  {14} 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13页。
  作者简介:高华平,男,1962年生,湖北监利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9;杨瑰瑰,女,1979年生,湖北黄冈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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