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地头(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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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和男人们抬着她洗过的身子进寺里去了。
  太阳像个毒火虫,从清真寺的门外爬到门内,绕寺院角角落落爬行一周,再扭斜着爬出来,连个地缝也不错过。房檐屋顶都吊着火热的舌,呼扇呼扇地出闷气。毒辣辣的光线,把整个寺院给包围了,给渗透了,给蚕食了。脚下的土粒在熚熚剥剥地燃烧,头发丝仿佛都给引燃了,一根一根地竖起来,朝着太阳撒欢的跑道,发出嗞嗞嗞的焦糊味儿。
  绕过跪在泥土地上的人墙,我走到屋檐下,朝寺院的门里张望。白乎乎的一片人头,大的小的,高的低的,长的圆的,从门外的太阳底下,沿着门廊向寺院里延伸。我提起脚跟,站得更高一些,目光越过一颗又一颗头颅,寻找同样戴着白帽的老王。扫过来扫过去,都没有找到。他们膝盖下铺着彩色的绒毛垫子。跪拜的姿势是一律的,一动不动。
  诵经的声音,一会儿高上去了,一会儿低下来了。时而像纤夫的号音,时而像童子的呓语,时而像狂风急雨,时而像和风细雨。祈祷的人群,跟着声音,跪下去了,站起来了,又跪下去了,又站起来了……他们的内心,装着真主安拉。安拉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安拉暗示什么,他们就践行什么。即使太阳烧焦他们的肌肤,他们也没有随意地动来动去,毫无顾忌地抓头挠耳,左顾右盼。


  矮个子跪在青石门槛外面,太阳光顺着他的衣领往胸膛里窜,裸露的一小块胸脯干瘪黑红,亮亮的汗珠子附着在上面,不断生长,直到涨成一个大水泡,黏不住时,咕噜一下,滚到他的腰腹中去了。跪坐的样儿,像桥墩上的石狮子,纹丝不动。眼睛低垂下去,看向自己的胸口。嘴唇微微翕动,不停地咕哝着什么话。膝盖下面,铺着一条灰色的毛巾。毛巾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给汗泥脏污了,看不太清暗色的花纹,浮层疙里疙瘩的,绣起了一层毛球。毛巾又窄又小,刚刚搁下他两只并拢的膝盖,小腿和脚尖全横在泥地上,他似乎没有觉察,仍直直地跪在那里,念念有词。白色的棉布短袖,仿佛用黄泥水洗过,汗水打湿的地方,颜色更浊重了,像顽童敷上去一层稀拉拉的黄泥。黑色的长裤,沾满白扑扑的泥灰,似乎跌倒过很多次,拍击过很多次,再洗也无法洗干净一般。
  两点过一刻,走进来一位白绸衣白绸裤的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把做工考究的彩色垫子紧挨着黑污的毛巾铺好,脱掉鞋子,站上去,祈祷一番,直直地跪下去。太阳依旧不发声,从黑污的毛巾踅摸到彩色垫子的绒毛里,抓扑两下,跳上中年男子的眉尖,忽闪明明灭灭的热光。他闭着眼睛,任阳光在眼皮上弹来跳去,厚厚的嘴唇一直在动,仿佛在咀嚼东西。顺着一张张脸看过去,似乎每个人都在嚼东西,是很轻很淡的那种味儿。腮帮子几乎不动,听不到牙齿磨碎食物的咯吱声。
  阿訇还在诵经,跪坐的男人们,附和着他的语调,站起来跪下去,再站起来再跪下去,没有一丝焦躁与嫌恶。八九岁的小男孩,也是一脸的虔诚,做着一律的动作。刚站到清真寺门口那会儿,我还好奇地观看他们祈祷,后来就站不住了。腿脚发麻,脚掌酸疼酸疼地抽搐。从屋檐漏下来的热气熏蒸得我头皮发紧。我稍稍扭一下身子,想走出去。回民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大门来,跪满了过路的甬道。
  没有交警维持秩序,他们走进大门,很自觉地排在后面,铺垫子脱鞋子,站上去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祈祷完毕,深深地跪下去,额头紧紧地贴住地面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挺直了身子。正午的太阳在他们的头顶游来游去,透过白色的帽子,蒸烫发梢,他们丝毫不为所动,专心想着仁慈的真主,跪在那里,静若一片秋后的草原。
  女人们坐在停尸房外面的通道,默默地等待。大部分头上裹着或黑或白的头巾,只露出一张脸孔,不哭也不笑。长衣长裤把她们的身体包藏得严严实实。有几个女人跟我一样只戴着白帽子。墙根下站着一个戴白帽的姑娘,着一身素色的绸衣,手拿一个枣红色皮的小本,一页一页地翻阅。
  弄堂里很安静,没有摆放白花花的花圈。墙裙屋角还是老旧的模样。听不到一丝哭声,甚至没见到有人流泪。她的众多姐妹,坐在长条凳上,表情凝滞,彼此之间也不交谈,似乎在聆听阿訇的祈祷。她们跟她像极了。鹅蛋型的脸,大大的黑眼睛,长长上卷的睫毛,浓黑浓黑的蚕眉,集合在一起,就像真主把人间最美的五官全配到她们脸上了。再看那个头,一走进街市,你就能望得到。两条腿笔直修长,跨出一步,相当于你走上两大步。现在,她们直直地坐在那里,两膝并拢,两只手松松地搭放在腿上。


  她病倒之前,是个模特。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家里做午饭。新款的时装优雅地套住上身,一走一晃,带起一股走猫步的微风。靠近她跟前,我须得仰头,才能看清她说话的表情。她脸孔发青,嘴唇发紫,一看就有不治之症。走几步,便会气喘,呼哧呼哧地响,胸腔里像是安装了旧风箱,给一把病魔的大手推拉着,不能畅通地呼吸。
  她的身子骨像一副老板材,站在客厅里,直愣愣地戳向屋顶,没有一丝生命的活气。她给我倒水。我接水杯时,触到她修长的手指硬硬的骨节,吓得一缩手,茶水溢出来,溅到茶几上面。她慌忙拿起抹布,蹲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擦。擦完后又用手摸一摸,站起来去洗手间了。
  厨房响起切菜的聲音。我走过去想要给她帮忙。厨房的空间很小,只能容下两个人来回忙碌。案板上摆满切好的菜蔬和鱼肉,还有葱姜油盐等各种调味品。有些我都说不上名儿来。她把我推出来,自己一个人在里面煎炒。轰轰轰的油烟机声,鱼肉倒入热油锅的爆裂声,铁铲子与铁锅底相撞击的声音,淹没了她呼哧呼哧的气喘声。我站在她身后,看她手脚利索地炒菜,炒出一盘又一盘饭店里才能吃到的美味,惊叹不已。
  她是个会生活的女人。老王说,她做得一手好菜。她又是伊斯兰信徒,心底特别善良,见谁有困难都会伸手去帮,常常把那些没有饭吃的朋友带到家里来,给他们做一大桌子菜。吃过之后,又不让任何人帮忙收拾。先天性心脏病发作后,有时做好饭都没有力气吃了,但只要能动,她就不让别人插手干活。   她会做葡萄酒。每年新葡萄下来时,她买来大筐大筐的鲜葡萄,自己做酒。过一段日子,房间里满是葡萄酒的香味。老王说着,就给我倒酒。一大桶紫色的葡萄酒,打开盖子,满屋子飘起浓郁的酒香味儿。她吃得很少,喝得也少。吃了一小会儿,便放下筷子,扶着茶几沿儿站起来,叮嘱我多吃点,转身走进卧室躺下了。
  看到她病弱的状况,我真担心她起不来了。那次离开后,老王打电话说,她断断续续地住院,时好时坏,自娘胎里没有发育健全的心脏,终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就像窗外风雨中挂在枝头的黄叶,被虫子食了筋脉,再也没有复活的元气了。
  她走的那天,是周四凌晨。先一天,她刚从医院回到家。周三晚上,天阴沉沉的,仿佛给长安城扣上一口大锅。她收拾衣物,整理床褥,似乎有预感一般,反复给老王交代后事。躺下后,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站起来走一阵子再躺下,还是睡不着。夜半钟声响起时,窗外闪过一道明晃晃的电光,紧接着,巨炮炸响的雷声就响起来了。她赶快穿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那些都是她新买的衣服。
  她的心脏在雷电的炸鸣中轰然崩溃。暴雨啪啪啪地滑过窗户时,她平静地睡着了。手里抓着一本老王没有校对完的文稿。她死在星期四的潘闪日,葬在星期五的主麻日,应该是主对她最仁慈的宽恕。后来报纸公布,那天晚上,雷电共响了282次。这个数字是个什么概念,老王给我说他还没有破解。不过,这应该与她的离去有着某种灵魂深处的通应。
  伊斯兰教徒要做礼拜。平日在家里做,每个周五在清真寺集体做礼拜。教徒死去要速葬薄葬。下葬前要做站礼,站礼选在午后举行。如果适逢周五,仪式就会很隆重。主教会安排把站礼和集体礼拜放在一起举行。
  老王和那些男性亲戚抬着她进去一个多小时了,仪式还没有结束。大门口匆匆忙忙走进一老一少两个人,好像是父子。他们没有带垫子,也没有拿毛巾,脱掉鞋子,直接光脚站在地上。照样一通祈祷,然后跪下,额头贴紧了地面。
  清真寺大门的门楼下,有五六个乞丐。他们或白发须髯,或拄着拐子,或手脚残疾,一律都戴着白帽。有的跪着,有的坐着。那对父子刚从地上抬起头来,仪式便结束了。门口的乞丐也都站起来,退到两侧站好,默然不语。参加礼拜的人往出走时,有的会掏出零钱给他们一人一张地发过去。
  老王说,她生前每个周五都会来这里参加礼拜。每次出门都会装好一卷零钱。
  最后出来的十多个人抬着她的尸体上了车。没有汉族人沉重耀眼的棺罩,没有唢呐锣鼓的吹拉弹唱,仿佛她疾病发作,盖着一张布单子,躺在一副担架上,正去往医院救治。
  正午过后,城市像是被热气充饱的气球,走到哪里都弥漫着甩不掉的热浪。空调半天启动不起来。老王坐在车里,眼睛肿得像两颗灯泡,明晃晃地亮。他蜷缩在座位里,像个受伤的孩子,打不起精神来。原本没休息好的老王,坐在木条凳上,守了一夜的灵。瘦骨嶙峋的样儿,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与折腾,愈发地憔悴了。
  车子慢行了一个多小时,赶到伊斯兰公墓。墓地在山顶平坦的地方,没有大门。一眼望去,密集的墓碑整齐地竖在太阳下,散着乌黑的亮光。坟头上大都插着一根树枝。这坟墓的格局,像规整的北方小城,东西南北的方向,一瞅太阳就辨得清楚。墓碑上方有一行符号文字,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中间一行用汉字刻着亡故者的名字。其它地方,跟汉人的墓碑一样,刻着亲人的名字。
  她被抬进去,靠近公墓的最里面。挖开的坟墓,没有见到一块砖瓦。墓道外,全是黄灿灿的泥土。墓道大约有两米长,底部拐进去有一穴仅能躺下一人身体的洞子。不远处,一帮农村人,拄着铁锨,裸露着黑乌的头,站在那里观望。
  刚下过雨,墓地被午后的太阳一蒸,像开锅的馒头,呼呼地冒着热气。这块公墓好像开发没有多久,坟头上没长起一棵大树。很多坟头还是新鲜的黄土,给前两日的暴雨淋透了坟脊,裂着深深的沟子。雨水可能都渗透到亡者的身体里去了。
  老王第一个下到墓道里。他们抬起她,一点点地往下放。据年岁大的人说,她洗过澡,用五层白布裹着,不用放进棺材,直接放进墓洞。她生前说,伊斯兰教徒,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融入泥土,就是进入了天堂。真主在那里,会引你走上去天堂的路径。
  众人把她放进墓洞,老王小心地帮她整理好头部,就上来了。又下去了两个人,用泥土封住洞口。她终于走上了她大半生一直祷告要去的天堂。亲人们铲起三铁锨土撂下去,退到一边了。拄着铁锨的农村人围上去,她一铁锨,他一铁锨,纷纷扬扬的黄土不一会儿就填满了墓道,隆起了一个土丘。
  阿訇在念经,超度她的灵魂。众人都恭恭敬敬地站在她坟头的周围,目送她一点一点陷入泥土更深的地方去了。太阳的火轮偏向了西方,一寸一寸地引导着她去往西天的世界。快要立秋了,蝉儿也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异乎寻常地鸣叫,和着阿訇的经音,钻进泥土的缝隙里,追随着她的亡魂,修度她来生再走一遭尘世的机缘。哪怕是修成一棵小树,也会有观风看雨的情致啊。


  坟头立起来了,众人都返回了。老王给坟头插了一棵小树。他浑身上下沾满濡湿的泥土。脸上灰暗暗的,没有一点血气。他站在坟前,让我给他留张影。我刚举起相机,那些扛着铁锨的人,都向他伸出了粗糙的手掌……
  枇杷時刻
  走出酒店,就看见天桥口的台阶边坐着一位妇女,脚前摆着一笼金黄的枇杷。她把手搭在笼沿上,摸了一圈,又伸进笼里,摸出一个枇杷,举起来看了看,又放进去。暮色模糊了她的年龄,灯光照出了她满脸的疲惫。她坐在城市明明暗暗的光影里,弱得像夏日凝滞不动的闷空气。稀稀拉拉的行人偶尔有几个问问价钱,也是边走边问,似乎问问而已,并没有秤上几斤的打算。
  笼里的枇杷有的跟鸡蛋一样大,有的比鸡蛋略小一些,但比我以前见过的枇杷大多了。每年六月高考前几天,学校花园里一南一北两棵枇杷树,挂满黄澄澄的果子,太阳光一照,像一树一树被绿叶衬托的橙色玛瑙。照完毕业照的高三学生,手伸到玛瑙堆里,摘一颗撕掉皮儿放进嘴里吮吸,还不忘把另一只手再伸上去。   学生离开校园休息的那几天,闲来无事,我独自一人走到枇杷树下,仰头看熟得更黄更亮的枇杷,全长在高处。伸出手臂,跳几跳,怎么都够不着。吃的欲望一旦被勾出来,口水就在嘴里打转转。这学生吃到的枇杷,到底是什么味儿?
  今年夏天,我没带高三。整日忙忙碌碌地备课上课,竟忘记枇杷的成熟了。忽而有一天,走进办公室,办公桌上摆着一大束浅黄色的果子,枣子般大小。我摘下一颗尝尝,淡淡的甜里透着微微的酸。果子太小,核儿很大,薄薄一层果肉,酸甜味儿还没等仔细品咂透彻,就从舌尖上消尽了。继续摘,继续剥皮,一口气吃掉十几颗,依然没有过瘾。总觉得这枇杷的味儿淡了些,与我理想中的枇杷,差距甚大。
  教学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带学生们读“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心总潮潮的,像是要潮出一股子眼泪来。在归有光败落的家里,他的妻子曾亲手种下一棵枇杷树。可惜,树栽下去没多久,妻子就死了。妻摸过的枇杷树日日生长,直至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多年以后,归有光回到家里,徘徊于庭树下,睹物思人,枝枝叶叶都是妻子生前的味道,即使枇杷黄透,太阳给它镀上一层金光,归有光看到的又怎能不是一树的伤味啊?
  归有光是苏州人,想这枇杷是南方果木,喜得光热,在北方的园林里,如何能长出一颗颗汁液饱满的果实?日后又发现,在杨凌,枇杷竟是被当作一排排行道树栽种于坡头坡尾或是花园小径的旁边,作为风景看,虽然还有人在六月麦黄时摘食,我却丧失了再去品尝的欲望。
  再逢枇杷,是在翻越秦岭以后来到的安康。妇女笼里的枇杷比我曾经见到的枇杷大好多圈。该是树上自然黄熟的枇杷。皮儿轻轻一撕,就揭下来,果肉厚一些,汁液浓一些,甜味重一些,没有丝毫的酸味儿。咬一口,甜汁儿在牙齿里里外外跳跃,香透了两颊。


  吃过晚饭,我原本想独自一人去江边走走,看看汉江夜景的动态感与静态美。没想着买东西,身上仅装了几十元钱,其它行李一律放在酒店。看到这更加水润更加饱圆的枇杷,又动了吃枇杷的心思。虽不是归有光苏州的枇杷,亦有江南水果的正味儿吧。
  妇女说每斤8元,我想到要去游玩,不便携带,先买一斤吃吃,如果味道好,回来再买。挑拣时,发现妇女手边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更大更匀称更黄亮的果子。我伸手掏,她说是别人挑的,后来又不要了。还补充说,都是瀛湖边的枇杷,越小越好吃。
  我提着称好的枇杷朝汉江方向走。走上天桥,回头一看,妇女守着她的枇杷笼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一角,没有人再去买她的枇杷。我想,回来时如果她还在,我就买一大袋子。天桥上有摆地摊的,卖着零碎的日用品,也很少有人光顾。四面都是灯火,高楼射出来的,商店透出来的,路灯落下来的,交汇在一起,闪闪烁烁,幽幽魅魅。我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光影里走着,边走边吃枇杷。
  路上不认识一个人。我提着两个小袋,一个装着枇杷,一个装着垃圾。吃一颗,枇杷这袋的分量轻一些,垃圾那袋的分量重一些。枇杷的水分很足,吃过四五颗,我的两手沾满汁液,黏糊糊的,但我没停,依旧边走边吃。一斤枇杷,估计不是一棵树上结的,味道不完全一样。有的甜味淡点,有的甜味很重,有的带点酸味儿。有的扁一些,有的圆一些。圆的比扁的味儿浓。有的水分饱满,有的果肉薄薄一层,裹着一个大大的褐色核儿。走过两个红绿灯的路程,一斤枇杷就被我吃光了。扔掉垃圾袋,装起空空的枇杷袋,舔舔黏糊糊的手指头,甩开臂膀朝江边走去。
  出门时已经九点,买枇杷吃枇杷消去大抵半个小时。没带手机看不到时间的流逝,走在陌生的大街上竟有些惶然。问旁边走路的小姑娘,说再直走一会儿就到了。
  到第三个十字路口,有个女子,站在路边,脚边依次摆放着六个盒子。走近一看,盒子上印着“瀛湖枇杷”四个大字,墨绿的底盒上挂着金黄的枇杷,格外诱人。我问她是卖还是买。她说自家地里的,是卖。枇杷熟了,有上千斤。女子个头不高,身子骨单薄,说话柔声细语。她说枇杷成熟期半个月就得卖完,今年网上销售很快。不过,外省市的订单摘果子时不能熟到十分,七八分才能邮寄。眼前的这六盒都已熟透,不宜长途运输,全是安康朋友訂的单,他们一会儿来取。女子说起她家枇杷的销售轻松得像是跟我这个陌生人聊天。而那个提一笼枇杷的妇女为何想不到这个方法?


  女子告诉我,今年的枇杷就要卖完了。每年盛期还可以亲自去采摘,边吃边摘。可惜,我忙着其它事情,不能亲自体验采摘枇杷的乐趣了。正在怅惘时,女子说,我给你拿一个尝尝,盒子装得满。打开盒子,挑出一个最大的给我,我揭开皮儿,的确更甜,更水,果肉更厚。明年想找个机会来采摘,就让女子加了我的微信。吃过枇杷,拍拍黏糊糊的手,继续朝江边走。边走边读,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那悠长的一声“矣”,又让我生出丝丝缕缕的感慨来。返回时,如果妇女还在,我就买她一笼的枇杷,带回给家人吃。
  江边停满车辆,我一层一层走下去,一层一层人露出来。有观景的,有吃烧烤的,有打麻将的,有快步走路的,有悠闲散步的,更吸引我的是江边的三五个浣衣女人。她们坐在水泥地上,衣袖撸起,裤腿高卷,两脚踩进水里,两腿之间摆着个小搓衣板,一大笼脏衣服放在旁边。身子一弓一弓地搓洗,时不时举起一根木槌敲敲,声音木远,越敲越淡。这夏日的衣衫,不知能敲出多少泥灰?
  穿粉色衬衫的女人正洗着忽然跳起来,猫着腰用木槌在水里拨拉。走近一看,竟是个小螃蟹,它被拨离水面后跑得挺欢,但还是被女人拨进盛着水的塑料袋里。问她干啥用。她说给孩子玩。前几天就答应给孩子逮的。
  抬头一看,水面很宽,很静,落满灯光的水流得缤纷斑斓。没有波涛汹涌,没有波澜起伏,像是一群水仙子穿着彩衣集体去赶趟儿,不得不跟着队伍朝前走,却又是悠闲自在地赶趟儿。汉江大桥稳稳地屹立于平静的水面,上下连接的水泥柱不是惯见的粗壮石柱,而是很多个W拼接起来的图案,灯光打上去,像一副插进水中的油画。
  刚下过雨,河水不是很清,但女人们还是愿意坐在江边洗衣服。她说,夜里没事,坐在这里可以乘凉,可以和陌生人聊天,时不时地还能给孩子抓几只螃蟹玩。要不然,坐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玩手机。
  一阵微风吹来,河边生起透心的凉意,月亮从桥头上冒出来,柔和的金色比满河的灯光更让人心暖。河边的行人渐渐稀少,估计有十点了,我一层一层爬上大桥口,穿过桥洞子,往回走。手心里黏黏的枇杷汁在河里洗干净了,一摸口袋,装枇杷的红袋子还在,卖枇杷的妇女不知还在不在天桥口,我加快步伐朝天桥口赶。
  月亮悬在马路两侧高耸的楼群中间,看我赶路。我走她亦走。月亮该知道我心思的,我走多快她也走多快。城市刺眼的彩光都隐去了。我的意识里只有枇杷,是天桥口妇女的那一笼枇杷。她在那里,还是走了呢?
  昨夜住在曲江边的芙蓉坊,雨下了一夜。清晨起来,拉开窗帘,对面曲江公馆9号别墅的门前,一树星星点点的金黄被雨水冲洗得逼眼,仔细一看,是枇杷,是生长在秦岭以北的小小枇杷,是中看不中吃的风景枇杷,比起天桥口妇女的枇杷,甜味儿定是太浅太淡了。
  走上天桥,步子更快,心里更期待。摸一摸,红塑料袋还在,我掏出来捏在手心里。望望天桥上的月亮,更近更柔和。马路上的车辆跑得静寂无声,喧闹的街市沉静下去了。一排地摊无影无踪,斑驳的暗影漏出几分诡异。我站在楼梯口,往底下看,空荡荡的天桥入口,没有一个人经过。我的脚步不再轻快,一阶一阶挪下去,只看到地面上零零散散落着几块枇杷的黄皮儿……
  【作者简介】禅香雪,原名高凤香,供职于陕西省杨陵区高级中学,陕西省特级教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大学作家班学员,入列2016年陕西启动的“百优计划”。杨凌示范区文联副主席、作协副主席,《杨凌文苑》杂志副主编。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美文》《散文选刊》《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延河》《延安文学》《齐鲁晚报》《文化艺术报》等省内外报刊。公开出版发行散文集《寸寸青丝愁年华》《温一壶月光》二部、教育教学随笔集《高三教师日记》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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