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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摇摇欲坠,明亮鲜艳的光线,照耀着密密实实的楼群,蓝色的歪歪楼,在幻化莫测的辉照里,迸发着夺目的斑斓。
R站在酒店南侧的阳台上浮想联翩。
其实,这楼在他眼里一点都不歪。
他是一名异形建筑设计师,仅仅外表扭曲变形,没有实质的主题意义或特别的艺术构想,严格意义上,算不上异形建筑。可就这建筑,矗立在造型单一的楼群里,还是那么显眼,猛然看见,像三九天里的桃花。
十五年前,他离开的时候,这儿还是城郊。
记得那天阳光强烈,亮得刺眼,整个村庄都惊动了。家族里,男女老少来相送的有二三十个。菜园子的围墙上,站满了看稀罕的人。
他考上的是东南大学,学习建筑设计。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整整四年没回过家,所有假期都是在建筑工地打工挣钱。
毕业后回来,梦魂萦绕的家乡已经变成了海湖新区,目力所及都在大兴土木。老屋已不复存在,拆迁后的村庄变成了大工地。唯独路边,残存着一截宽厚的土墙,四五十米,孤零零地矗着。是他家菜园子的东墙。这截老墙有历史,据说二百多年前曾是兵营,墙根下有过考古发现,一看就是有意留作纪念的样子。
那天也是黄昏,他在多云的暮色里,在潮湿多草的老墙根感慨良久。
老墙新鲜触目。
老墙肆无忌惮。
因为残缺,因为老旧,因为孤单,因为稀罕,比他记忆里意识里的珍贵多了。珍贵体现价值。即便可怜,即便丑陋,像散落在虚境里的风干的尸块。那又怎样,没有木乃伊的完美,能成就金字塔的伟大吗?
他喜欢破解密码。
他喜欢意外刺激。
他喜欢思绪飘飖。
所有这些,都是标新立异的源泉。
而标新立异,就是痴迷于异形建筑。
在他眼里,建筑不仅是凝固的音乐,还是一个个鲜活的机体。而异形建筑,是对凝固的释放,超越的不仅是自古以来人类所有的美感经验,其匪夷所思的建筑语汇,狂放诡异的美感理念,神秘魔幻的浪漫趣味,奇巧魅力的幸福色彩,以及嘲讽批判的震撼能量,令人思绪奔放,令人脑洞大开。犹如外星人的密语,潜藏着无限的奇巧和能量。
R喜欢建筑,是因为爷爷。
爷爷是当地有名的匠人,房屋盖得好,还是一名好画匠。画门楼,刻廊檐,是公认的好手,动不动就被人隆重请走。记得十岁那年,有个寺庙搞维修,请爷爷雕梁画栋。他正好放暑假,爷爷便带他去玩儿。所谓玩儿,是要让他见世面,培养兴趣,将来好把手艺传给他。他喜欢跟爷爷玩儿。更喜欢帮爷爷干活儿。他觉着能在神秘辉煌的寺庙里,拿着毛笔描画仙境,在漫无边际的天堂地狱胡思乱想,接受人们好奇钦佩的目光,非常骄傲和牛气。
一个假期,成天和匠人们摸爬打滚,还真就爱上了匠人的活儿。他用爷爷的工具,在一块天成的木节上雕出过一个独眼牛头,用废角料雕出过一个扁球状的带有阁楼的城堡,用红泥捏出过一群形态各异的小精灵,都是他瞎想的杰作。
奶奶说他中邪了,说那都是鬼怪,是妖魔喜欢的东西,是邪气上身,全都摔了个稀巴烂。
沉痛的是,那个冬天异常寒冷,爷爷吃席醉酒,回来晚了,倒在了自家的大门前,被人发现紧急送医,也没能保住性命。爷爷去世后,不喜欢匠人活儿的父亲,用爷爷留下的遗产,承包了菜地。他要赚钱,要一心一意供儿子上大学,将来好做城里人。
R一直认为,他喜欢异形建筑,是家乡的烟火激发的感受,是苍天大地孕育的结果,与后来的学习钻研,以及后现代的启示关系不大。
在他看来,既然地球是圆的,大自然已然孕育了江河湖泊森林海洋和喜马拉雅,就没有不能容纳的思想和理念。你可以接受草房窑洞,可以爱上古老的人造石窟,可以对原始部落好奇向往,当然也应该喜欢四合院,赞美摩天大厦,欣赏异形建筑,甚至空中楼阁。
然而,一个建筑师,在飞速膨胀的城市面前,你不可能对既定事物,有无限多层面的理解和关照。你必须得弄清楚理念和意志的关系,才能进行思考和创作。一座外形奇特,个性张扬的建筑,无论再怎么有趣,再怎么奇巧,必须得讲究它的使用特色,艺术特色,场地特色,环境特色和服务特色。整体有规划,财力允许的情况下,你还得考虑城市有没有情绪,历史有没有延续,文化有没有发展,民俗有没有传承,思考有没有余地,未来有没有方向,等等……
如此这般,你创作的激情和想象的空间,时而壮观开阔,时而大打折扣。
形象的比喻是大漠蜃景。
海市蜃楼里,一切的一切都是图像,都是色彩,都是美景,都是天堂。你清清楚楚地看着美不胜收的仙境,看着它们魅力,看着它们诱惑,看着它们狂喜。你活在理想的夢幻里,活在可遇而不可求的惊叹中。然而,地平线上强风突起,浩瀚的蜃景转瞬即被沙暴抹平。而谁又能说,沙暴不是另类的甚至是更加现实更加壮观更加本质更加震撼的风景呢?
才华不等于价值。奋斗不等于意义。
而真相还原的一定是真相。
这都不是疯话!
他从小就是拼图的奇才,7岁时,在学校第一次见到魔方,仅凭直觉几分钟内就拼出了六个单色的平面。他喜欢在深邃的夜空,独自想象星座背后的模样;能从沉静的湿地里,敏感到不洁的画面;从菜地和羊圈里,发现构图的秘密。
他觉着,灵感到来的时候,就是醒着的梦境,只需睁大眼睛,不必刻意思考,无须用心揣摩,轻灵的感觉就会带你驰骋,带你飞翔。
大四的时候,他在一篇短文中写道:
“表象的诱惑和刺激不是灵感的源泉,你见过X光下的美人吗?
“我见过,一个颇有颜值的娇嫩的美女,在射线照耀下,比显形的白骨精更加狰狞,有如传说中的‘鲜魔’。骨架之外或之内,女人最多汁最柔软最弹性最魅力的组织和部位,全都成了可疑的灰色的阴影,形态模糊,似有还无……这样的时刻,对一个建筑师来说,无论你的感受和意识情愿与否,你的知觉都会在最初的恐惧和刺激之后而美妙。 “真的是美妙,只要看见,那阴影里的色泽,那骨架的结构,血肉的附着,肌理的走向,都使你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这是大自然的奇迹,一切是那样和谐,那样的完美,简直妙不可言。
“你激动,你疯狂,每一个神经元都像在大麻里充分地泡过。
“骨架是完美的!
“骷髅是绝妙的!
“内里的真实,不是丑陋,是本质的显现,是通向真理的智慧的旋梯。”
这是他的感悟。
一座伟大的建筑,其设计理念和创造密码,必须有内部的骨架结构而成。正是有了你看不见的完美的骷髅和骨架,美人才成为美人,生命才成为生命。而他要做的,就是打破常规,设计创造出,从未有过的精巧绝妙能够称得上是奥秘的骨架和骷髅,而后给它注入新鲜的血肉,披上华丽的外装,唤醒它辉煌的气势和奇妙的色彩,并激活它强大的心脏。
一句话,他想做的,不是颠覆建筑的根本理念,也不是纯粹的回归自然,而是做人类建筑的外星人。
残阳的辉光愈加柔和,明亮的天穹空透起来,歪歪楼在霞霭的晕染下,渐渐深沉凝重,显现出金属的质感。扭曲的楼体,凸凹的晶面,有力地反射着变幻的光色,雕塑似的傲慢与高贵。穿梭在它东北两侧的车流,有如流动的光带,鲜红刺眼的尾灯,将城市和街区分割成华丽的斑块。
R记得,那次他回来,曾凭吊过那截残破的土墙。
那儿是他家的菜园子,是他儿时的乐园。
父亲说,他能顺顺当当读完大学,读研究生,一家人衣食无忧,多亏了那个菜园子。父亲还说,拆迁的时候,来过一位白发苍苍的考古学家,他坚定地认为,菜园子底下有遗址,少说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大开发意味着大发现。遗憾的是,大面积挖掘地基的时候,一块陶片都没找到。
这使他一次次心潮起伏。
他想起爷爷,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想起奶奶讲了又讲的那些了不起的故事,那些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惊心动魄的诞生和骄傲,以及十里八乡那些永生不死的男人和风流传世的女人。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土墙,西天弥漫着透亮的红云,机器在轰鸣,吊塔在转动,大工地里的土墙,像一根回锅的油条,僵硬地赖在夕照的油温里。
那之后,每当乡愁泛滥,土墙就在脑海里不断闪现,符号似的变换着,召唤着,很是无奈和折磨。直到有一天,他让妹妹发了张照片给他。照片上的土墙醉汉似地趴在楼群里,那么扎眼,那么丑陋,那么肮脏,像一截腐烂的蛆虫,令人反胃。妹妹还发了张照片,是公示的歪歪楼的效果图,说土墙已经没有了任何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即将推倒,建起三座奇怪的歪楼。
R看着绝对不歪的歪歪楼,思绪翻腾。
他想起孕育在脑海里的一幅幅图像,那是他未来作品的底色;想起人类历史上,那些彪炳千秋的伟大建筑,那些星辰般耀眼的旷世奇才;想起伟大的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想起贝老在卢浮宫前设计的玻璃结构的金字塔,想起他的高贵和智慧,想起他的儒雅和谦逊。一个在建筑中,将人类文明的历史和价值,巧妙地融入当下文化,并使之在辉煌中折射心灵的力量,这才是建筑的魂魄,这才是不灭的精神。
回过神来,他看到的是新建的大剧院。
楼群的包裹中,造型独特的剧院,像一只昂头翘臀的狮松犬,乖巧地守候着仅剩的领地。这座古堡似的建筑,与千米之外穹顶状的银白色体育馆,新颖时髦的海湖大桥,以及异形构造的歪歪楼,在建筑风格和造型设计上既对比强烈,又相互呼应;既特立独行,又彼此关照。
他完全理解设计师最初的激情和想法。
他去过约旦的佩特拉古城,为那座雕凿在峡谷岩石上的都城,深深地震撼和折服。他无法想象,两千多年前的纳巴泰人,能有如此伟大的智慧和抱负,仅凭铁锤和凿子,在高山峡谷的岩石上,硬是雕凿出了一座不朽的城市。他无法想象,是怎样一位国王,敢于想象如此浩大的工程,并将其完美实施,最终创造出人间不朽的奇迹。感叹那些没有留下姓氏名字的幸福无比的设计者,以及千千万万的工匠们。是的,作為一名建筑师,他至今还在分享他们的幸福,太幸福了。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当你在被称为玫瑰之城的佩特拉遗址上,看到那些由岩石雕凿而成的高大雄伟的古罗马建筑,看到由珊瑚宝石般的岩石整体结构而成的古城,在高拔险峻的峡谷中,在阳光的抚摸下,在玫瑰色的光晕里熠熠生辉,即便是废墟,即便是遗迹,你怎能不高山仰止,怎能不心潮澎湃。它们不仅是建筑史上的奇迹,更是人类文明永恒的骄傲。
R喜欢历史,喜欢在历史的迷宫里漫步。
漫步不是迷路,是清清楚楚地回穿历史,是为了明明白白地透视未来。
他的视线,就能穿透。
比如,此时此刻,他眼睛里的歪歪楼,是象征着未来的凝固的晶体;大剧院的周边,是宽阔的绿地;高楼大厦,全都成了舒展而又开放的宽体建筑,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在扩张与底线之间,既能自由的呼吸,又有完美的过度,自然与文化,生态与科技,既有内在的平衡,又有舒适的和谐。而在湟水北侧的山根地带,才会是鳞次栉比的高耸的楼群。
然而,感受不是现实,各有各的本质。
就此刻而言,他觉着那只静静卧在阴影里的昂头翘臀的狮松犬,怀念着的正是沉默寡言的歪歪楼,那儿曾是古老的兵营,曾是芬芳的菜园,曾有过宽厚高耸的围墙,抑或是刀光剑影的战场……
晚高峰的高峰到了。
城市的喧嚣汹涌起来,声欲色味的浪潮此起彼伏,一条条光带,一片片灯火,一簇簇霓虹,华丽辉煌。
楼下绿地里,那个戴着礼帽遛着小狗的男人又出现了。
R认得他,许多年前,他当过村里的会计,先是住在回迁小区,后来跟人合伙种菌菇开花房,住进了中心地带。现在岁数大了,身份不同了,喜欢挺胸昂首遛狗散步,从石板铺就的甬道,走上小巧玲珑的天桥,绕过可以喷水的假山,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R和他聊过,他是个健谈的人,只要照面,必定唠叨。
R真正喜欢的是他女儿,俩人高中是同学。
她骨子里是文科生,考上的却是医学院,是省医院的临床医生,脑子里想的不光是给人看病,还有数不胜数的稀奇古怪。
比如说,她对父亲吃喝拉撒严格自律,花大钱,在房间里种满多肉植物就大为不满,横加干涉。
父亲的理由是,上了岁数的在一起,谈论的都是养生,他得过肺病,多肉植物夜间释放氧气,有利于健康。
而她认为,父亲想的做的都是疾病的反应。换句话说,早已成了城里人,而且不差钱的父亲,心智已经病残,而且病得不轻。在她看来,但凡生活无聊,天天想着健康的人,必定是健康麻烦的人。這样的病人,正以细胞繁殖的速度在城市中暴增。说你想啊,如果一个人的胆囊是健康的,他会想到自己有胆囊吗?不会!你的膝盖你的耳朵是健康的,你会想到它们的存在吗?不会,永远不会!只有当它疼痛当它不适的时候,你才会觉察,你才会关注。住进回迁楼,想要舒适房是正常的。可有了舒适房,还想要长寿屋,就是麻烦。啥叫长寿屋,不就不想死嘛。但凡不想死的,都不会好死。
他喜欢她的思维,她说当钱的来源不正当的时候,利益的花朵绝对妖艳;当情感和生活,与主义无关的时候,爱的辉光才有魅力。她八小时之外,研究的是人文医学。在她看来,随着城市的高速膨胀,困扰医院和病人的,并非防不胜防的各类感染和绝症,而是病人的心理和病人的情感。也就是说,人的心理和情感,正在决定人类的健康。应运而生的,就是人文医学。现代医学只有与人文结合,才能定位人类健康未来的方向。
她喜欢传统建筑,对他追求的异形建筑不以为然。
她认为,蜜蜂的巢穴才是独一无二,才是永恒的完美,只要蜜蜂存在,蜂巢就不会消失。当他炫耀构想中的生态建筑,思虑人工智能,想象ai对建筑理念,对人类本身,可能的颠覆和重塑时。她想的是不久的将来,密集的新型城市和新兴建筑胎孕何方,必须淘汰的老城迁往何处,未老已衰的新城如何更新,海量的垃圾将何去何从?
初升的月亮,软塌塌浮在黑红相间的云层里,天穹愈加深邃,剥离开来的深蓝下,灯海涌动着,阵阵弄潮的声浪,将坚硬的楼群拥入怀中……
酒吧在吟唱田园。
摇滚在熏制村庄。
他使劲嗅着乡愁飘逝的余味。
他努力听着村寨遥远的回声。
他寻索的目光,又盯了一眼幽光闪闪愈加凝重愈加沉稳的歪歪楼,望着反射在云絮上的城市的光影,不由得想起《追忆似水流年》里的一句话:
当我们不能拥有的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他笑了——
他知道不能拥有的是什么。
他知道应该记住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