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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夏,我从北国太原到江南游学。
提起江南,首先想到的就不能不是无锡国专。提起国专,首先想到的就不能不是老夫子——唐文治先生。唐老夫子是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长,但全校上下几乎没有人称他为校长,而一律称他为老夫子。这是别的学校所没有的。老夫子作过前清的工商部侍郎,代理过尚书;丁忧在家,受命接办了南洋公学,肇建了交通大学。这个学校人才辈出,声名远扬。前几年交大校庆,上海本校和迁西安的交大,都有隆重的纪念活动,还为老夫子铸了铜像。这也是全国少有的。足见老夫子教泽之深远。
记得老夫子的办公室,在学校三进院北楼东头楼下。他按时办公,常坐在大会议桌的里端,面向门外。他虽双目失明,但正襟危坐,白须垂胸,慈祥庄严。座后悬挂着一副木刻大字对联:“名世应五百,闻道来三千。”当然是及门弟子所作,作者的名字不记得了。他的右面坐着秘书陆先生,同样正襟危坐,纹丝不动。真是一片肃穆!
也许因我来自几千里外的山西吧,曾亲受到老夫子的关爱。一次,我腿上生疮,自采草药治疗。老夫子知道了,约我相见。我进门,递上纸条给陆秘书,陆先生便起身报:“姚豫太(我的原名)世兄谒见。”老夫子站起身,挥左手,令坐。我坐在陆先生的对面。老夫子问我:“生疮,自采草药服用,是否有危险?”我答:“家乡常用蒲公英治疮,内服外敷,有效。”在谈了些生活情况后,他说:“南方湿热,北方人要特别注意;有病,宜早找校医。”我起立告辞,老夫子仍欠身挥手,陆先生起身送至门口。没有想到的是:次日午餐时得到两个馒头的供应,而且一直供应了一个月!这一情况,使我十分感动!
老夫子虽然失明,但对一切工作却都严肃认真。他除自己讲课,由陆先生板书外,还不时听课。他站在教室窗外,听教授们的讲课和课堂反应;他查饭厅时站在饭厅窗外,听到大声喧哗或碗筷撞击之类的声音,就用手一指,陆秘书立刻到所指的地方,进行批评:“太浮躁了!”大家一看,老夫子在窗外站着,立刻鸦雀无声。据说老夫子在家里也是如此。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国外留学归来的,儿媳俞庆棠,当时正担任江苏教育学院院长,但在家里,老夫子正襟危坐,不但无人喧哗,连走路也都踮起脚尖轻轻走过,否则也会受到“浮躁”的批评。原来老夫子在学问上虽主张通、博,毫无门户之见,但立身行事却坚持着理学家的规范。“沉静”是具体修养的体现,而“浮躁”则是其反面。年轻学子虽做不到“沉静”二字,但这种要求、示范,却不能不触及到他们的心灵。
1935年冬,我随全校同学参加了太湖边五里湖畔“茹经堂”的落成典礼。读到老夫子的大弟子、著名教授陈柱尊所撰的碑记。记中以太湖的浩渺,喻老夫子的胸怀,多处以“大圣人”为颂,足见其仰慕之深。
以上点滴,既是我的亲见,也有我的亲闻。而使我对老夫子有较全面了解的,则是乐景溪。他是河南固始人,是高我两班的老学长,岁数也比我大七八岁。1935年夏,我和同乡山西岢岚县的袁步淇同时考入国专。乐兄主动找我们这两个北方人,热情详尽地介绍了老夫子和国专学校的一切情况,我们也就成了好朋友。他1936年毕业后,到上海工作(他哥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教授),那时我在苏州,他还专程去看我。抗战开始后,各自分飞,消息断绝。不料50年后的1985年,突然接到他的一封信及一首诗。他是从报纸上得到我的消息的。真令人喜出望外。我立刻回了信,和了诗。他的原信和诗,已找不到,我和的诗尚在:“一别三千里,山河更九州。从兹衣食足,不为稻粱谋。戮力铸青史,无心叹白头。永怀携手好,盍复梁溪游。”过了不到一年,我突然得到他逝世的噩耗,“同游”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1990年5月,我参加由省委、省府组织的一个代表团,到上海、浙江、江苏访问。到无锡时,住在太湖饭店,位置在太湖边的一个半岛上,离市区较远。但仍在市政协领导的陪同下,去寻国专遗址。然而那条青砖铺路的学前街和与街平行的那条河,河边上的那一排大树,夏天绿荫遮覆下的长条石凳,已全无一点痕迹。国专的那几排楼、院中的“茹经亭”更无从寻觅,见到的只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而已。明知这是新城市大建设的需要,而感情上却不能不有点惘然!
在国专,接触最多的是钱仲联先生和马茂元学长。茂元是桐城派后劲马通伯的孙子。而高我们一班的吴常焘,则是另一桐城派后劲吴挚甫的孙子。他俩都能诗能文,颇以古文嫡系自诩。还有一位同班的虞以道,则以阳湖派相标榜。我和他们不同。我是醉心于先秦诸子而又好汉魏古体诗的。年少轻狂,颇有凌驾“古文”之概,但我们却相处无间。钱先生对我们都很好,也了解我们的不同趋向。在一次学校举行的全校作文竞赛中,题目经、史、子、集各一。钱先生指定我作“子”题。“子”题的题目是《拟庄子秋水篇》。当然这是他了解我喜爱《庄子》之故。在两小时内,我写了五六百字交卷。在唐老夫子直接领导下评卷结果,我得98分。而茂元作“集”题,得96分。当时即铅印向全校分发。记得老夫子给我的评语中有“可以追蹑子云”之句。摹拟为文,虽非我私心所爱,但对此评语,仍受到不小鼓舞。
在国专是愉快的,但我还是离开了国专。原因是我通过朋友引导,旁听了章太炎先生在苏州的讲学。对章先生所讲小学、经学、文学、史学、诸子等略说,感到茅塞顿开,得未曾有;又买到了曹聚仁前些年听章先生讲学笔记整理出版的《国学概论》相参照,于是坚定了我的学术道路。当时,我狂妄地感到一般大学所教教材内容,一看就懂,用不上再听讲。我把我想到苏州的愿望,告诉了钱先生,钱先生同意了。由于要正式参加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须有文教名人介绍,钱先生写信给我,介绍了章太炎先生的朋友金松岑先生,请他作我的介绍人。这样我就放弃了国专学籍而进入章门。但对国专一段美好的感情,并没有因此消失。临行,茂元写了一首七律给我送行。全诗已记不清,只记得有“欲寻别意更茫然”,“闭户伏生今老矣,火余绝学待君传!”是以继承经学传统相勉。抗战开始后的1942年,我在大别山(安徽省政府迁此)安徽临时政治学院任教,茂元也到了这里,住在一个旅馆里,我们见了几次面。他一时工作定不下来,而我在一次学潮后,西走重庆,辗转到了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这时,茂元任安徽教育厅秘书,曾多次通信,抗战胜利后,失去联系,直到1961年,他和钱先生参加了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的工作,在报纸报道中,我才看见了钱先生和他。后来得知他在上海师专(即上海师范大学)任教。十年动乱,我们都“在劫难逃”。1972年在“复课闹革命”的号召下,我在山西大学被提前“解放”,担任教学工作。但教什么?怎么教?心中无数。山大中文系党总支组织了有我参加的四人小组,到南北各高校“取经”。我们到了上海华东师大和复旦,又在我的提议下,到了上海师院,目的是看茂元。不料他还未获得自由,不许看。直到1979年在昆明召开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会上,我才一下子遇见钱先生和他,还有周振甫和吴文治,相见甚欢!游石林合影。会上,程千帆、霍松林等多有吟咏,我只写了一首七绝以记事:“满目江山无限忠,劫余历历见苍松。春城胜会春如海,文苑峥嵘赖好风。”钱先生没有作,茂元则给我抄了一首近作:“惊回残梦海生桑,落月荒鸡满屋梁。终见羲和披宿雾,晴窗依旧对朝阳。”无限感慨!1980年秋,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在武汉召开。茂元未来。游东湖时,钱先生应管理人员请,口占一绝,由我书为中堂留赠。并在“行吟阁”屈原塑像前合影。1983年12月,钱先生在苏州的苏州饭店、姑苏村主持召开清诗研讨会,邀我参加领导组,我对清诗毫无研究,承命而已。1990年,山西访问团到苏州,我专车往谒钱先生于苏州大学寓所,先生语重心长,深切地以恢复国专为愿。愧我远在山西,无能为力。今天,钱先生健在,而茂元、振甫先后去世,吴文治离开人民大学后,除曾得他所赠《中国文学史大事年表》巨著外,已久未通问。他仍是国专学友中的健者。
记忆中,还有多少知道一些情况的国专学友,附列于次:一、袁步淇,山西岢岚人。1935年和我同时考入国专。抗战开始后,随校西迁。毕业后,他到马一浮先生在乐山主持的一个书院,工作还是进修,不清楚。胜利后,不知所之。二、王冰岑(子清),山西陵川人。胜利后,在贵阳担任秦晋小学校长,解放后,教中学。久未通问。远在山西而到国专求学的,可能就是我和袁、王三人了。三、柏耐冬,安徽泗县人,北京警官学校毕业。肺病休养,转向考入国专学习。抗战期间,曾担任安徽六区专署秘书。先后任颖上师范教员,南京汤山炮兵学校教官、边疆系主任,贵阳师范学院和山西大学副教授。“反右”期间被捕,不知所终。四、陈果青,安徽人,1945年后任贵州大学图书馆长,中文系教授。如果健在,也80岁以上了。五、孙易,安徽寿县人。清朝大学士、北京大学创始人孙家鼐的孙子。1942年,他在大别山安徽省图书馆负责编目工作,对目录学颇有研究。六、黄忱中,女,湖南人。她丈夫吴倜,山西大学教育系教授,“文革”中自杀。她是国专沪校毕业的。“文革”后任太原师专副教授,现仍健在。
另外,曾在国专桂校任教的,有阎宗临、梁佩云。他俩都是山西五台人。阎留学瑞士,得历史博士学位,1937年回国。曾任广西大学教授,国专桂校教授,转广州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兼系主任,研究所主任,山西大学历史系教授兼主任,副教务长,研究部主任,1977年去世。他的夫人梁佩云,曾留学法国,与阎同时在国专桂校任教,也已去世。1963年,我在阎先生家见到冯振心先生送给他夫妇的诗集,才知道他们和国专的关系。阎先生的《史学论文集》,我和香港大学的饶宗颐教授各作一序。饶序中提到他和阎在“国专同事”之事,足见国专的传统,在聘请教师中延揽人才之广。
(责编 张爱国)
(题图为1979年4月,姚奠中先生〈后排左一〉与钱仲联等人在昆明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