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凌霄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changsong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这事儿若是从根儿上说起,得说回康玉文九岁那年。
  那年春荒,饿死不少人,马齿苋、灰灰菜、扫帚苗、婆婆丁、椿芽、苦菜都给薅尽了,山也瘦了一圈。原本康庄是藏在山洼子里的,这时也跟着瘦下来的山脊崚嶒起来。整个庄子有余粮的,不过几家大户,据说他们都和山上的王大花鞋有交情。
  起初康玉文哥哥他们商量着要动手,让康家的老爷子给按下来了。康老爷子抖着他弯弯曲曲的山羊胡须说:“你们几个砍脑壳的,要知道王大花鞋是扒过县里城墙的厉害角色,手里不光有土铳,还有‘捷克造’,你们敢引那狗日的下来?”康玉文哥哥脖子一梗,立眉道:“横竖是个死,与其饿死,倒不如战死。”立时便有人附和,都说逼大户把粮放了,便是战死也值。康老爷子被一伙儿年轻人噎得血涌上头,一张紫皮脸膛险些涨破了。康玉文似懂非懂地劝慰祖父:哥哥们如今都大了,但凡有事,由他们去担待好了,况且是生死大事,谁都知道活下去最重要。康老爷子瞧了孙女一眼,这九岁的姑娘似雨后的笋儿般,婷婷的竟有些模样了。颤巍巍的老人不由得苦笑,喟然叹一声,颓了脑袋坐下,闭上眼不再言语。
  庄子里和康玉文哥哥同气连枝的,都是些青皮后生,正是娘老子也管不住的年纪。说动手便动手,大伙儿抄了镰刀锄头,先去了东头最富的那家。那家瞧见这阵势,晓得王大花鞋就算有迫击炮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便乖乖放了粮。出村只有一条路,也叫人封上了,送信的没跑两步,给康玉文哥哥他们一粪叉子捣在路边。
  这是那年春上的事,康玉文只记个大概,毕竟那时年纪小。其余的,祖父和哥哥也不让她知道。父母都去得早,也是世道不太平,康玉文对周遭的记忆总是颠沛得很。似乎王大花鞋到底没能杀得进康庄,又或许根本没工夫杀过来。哥哥喷着鼻息说:“王大花鞋哪里顾得上这头!”十九岁的哥哥敞开怀,在场院上舞着一对沉甸甸的石鎖,呼呼有声,两臂的肱二头肌撑着蛮劲儿,饱得像要炸裂开来似的。几个同族的兄弟围了一圈子,迭声地叫好。康玉文瞧着虎目圆睁的哥哥,越瞧越觉得像正月里贴上墙的门神。
  然后就是成立赤卫队,康玉文哥哥经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人,游在山里,像鱼儿离不开水。祖父只是装糊涂,对外还是那套说辞,逼着康玉文也跟着打马虎眼儿,就说哥哥跟人出山进货去了。家里倒真有副货郎挑子,是先前有人寄放在这儿的。那人夜里来,夜里走,黑天里瞧不清面貌身形,倒像是不曾来过。康玉文哥哥热血沸腾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到天亮,就兴兴头头地和家里人说,这挑子是他托人置办的,日后也好讨生活。康玉文连蒙带猜,估摸着王大花鞋没杀得进康庄,和“置办”这副挑子的人有些关联。但究竟是怎样的关联,又不得而知了。照祖父的说法,王大花鞋是躺在棺材里炸过城墙的主儿,又奸又狠,他吃过谁的亏?这次竟叫康玉文哥哥他们成了事,实在是蹊跷。他老了,是看不明白这世道了,便由着孩子们去吧。
  到成立童子团的时候,康玉文竟也得了个小队长的职务,领着三五个一般年纪的孩子,站岗放哨送消息。若是有外面来的,他们手上的红缨枪先吓那人一哆嗦,接着便厉声喝问道:“你是谁?找谁家的?来做什么?”这三个问题答得好便罢了,倘有一丝犹疑,立时押了去佘家大屋后头的庆余堂。佘家早没后人了,邻里闲话,说是“佘”字出不了头的缘故,即便耗尽家资修了个庆余堂,也是没用,正好征来闹革命。农会和团部都设在那儿,自有挎着驳壳枪的干部,把来人审问清楚。晚上也闲不住,康玉文他们猫了腰去听墙根儿,主要是几家富户,还有就是和乡公所、县党部有来往的,或是官家买办,或是屋里头有人在保安队,总之不是实打实的庄户人家。康老爷子斥过康玉文几句,说她一个姑娘家的,和她哥哥又不一样,多少要体面些才好。康玉文抿抿小嘴,垂眉耷目地不说话,半晌抬头回一句:“现下和先前不一样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这话堵了康老爷子的嘴,除了瞪眼顿足吹山羊胡子,便只能摇头。
  照康玉文哥哥的说法,现下和先前已经大不一样,以后会怎样,康老爷子这样自诩见过大半辈子世面的人,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老爷子顶好闭了眼睛在家享清福,等着他们胜利的好消息。康老爷子问:“现下是康庄这样,还是外面都这样?”康玉文哥哥说:“迟早是全天下的事!”这口气好大,据说王大花鞋的枪会老巢已让赤卫队一锅端了。王大花鞋无奈逃到县里去,一路丢盔弃甲。这货原就挂在县保安团的名下,虽说刚起家时和县里是作过对的,两年前却被招了安,现下土匪儿子要找他的官老子搬救兵去啦!康玉文哥哥笑得畅快得意,梁上的灰尘都震得簌簌直掉。康老爷子只是不信,喃喃道:“哪有这般容易,哪有这般容易,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果不其然,康老爷子的忧心到底是让一把火给兑现了。
  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康玉文已经记不大清了,事实上她连看也没看清,张皇间只听得呼天抢地,一双脚不由自己。那天明明没有风,火苗子却凶,从村头一直烧到村尾,整个康庄几乎成了白地。她和祖父跌跌绊绊又拉又扯地跑进山里,从山上往下看,密密的林子都遮不住远远那片灼人的火光。康老爷子拄着仓促之间从山道上摸起的一截曲里拐弯的树枝,顿地号啕:“我就知道天底下没有这般便宜的事,没有这般便宜的事哟!”
  跟着跑出来的庄户人有那么一些,也有没跑出来的——或是舍不得那点家当,或是存着侥幸,以为脱得了干系。结果没跑出来的,就成了刀下鬼;也有年轻的妇道人家,硬被说成是“党婆子”,成串地捆了卖到山外去。那都是后话,眼下康玉文还不知道整个康庄都被血洗了一遍。她蓬头垢面坐在地上抹着泪,祖父眼里则尽是血丝。老人歇斯底里的可怖神情让她瑟瑟发抖,不禁怕冷似的抱紧了双臂。她原本是深信着哥哥的,这时候哥哥却好像不那么值得信赖般油滑得没了踪影。
  据说赤卫队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神龙见首不见尾。出事这天,队伍刚巧拉在山那头,隔山还打了个胜仗。这胜利的消息让山风给吹乱了,康玉文又怨又艾地想,哥哥跑那么远做哪样么,咋还不回来呢!山下的火早熄了,烟却迟迟散不去,没人敢下山,只得胡乱找个洞,山猫野獾似的躲一夜。蜷在洞里也不安生,蛇虫鼠蚁欺人欺得狠哩。那山蚂蝗尤其可怖,远远地闻见生肉味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嗖”一下就跳到皮肉上,吸人血最是厉害不过。谁家小儿的啼哭传过来,母亲低声地斥骂几句,又有窸窸窣窣的古怪声音,和着夜枭的怪啼,一条一缕割着人的神经。山里的夜支离破碎的。康玉文又惊又怕,脑子里横搅着一盆浆糊,两个月前哥哥的队伍端了王大花鞋的老巢,现下倒了个儿,哥哥他们也被端了老巢。原先只是为一口吃的,如今加了血债,这就变本加厉了,那么今后呢?   没待康玉文盘算好,日子就乱了。
  二
  没命地跑。
  有好长一段时间,康玉文的记忆都浸泡在慌张的奔跑里,四面除了乱纷纷的腿,别无他物。那时她常随村里人“跑反”,康庄的土地上过兵过匪,抽丁拉夫,他们都要跑。有时竟不知为什么,谁惊恐地喊上一嗓子,众人便呼儿唤女、哭爹叫娘地跑起来。
  晚霞满天,血一样红。她看着赤霞挂在天边上,一会儿鸟,一会儿狗,一会儿马,一会儿兔,仿佛哪位神仙随手贴上的一幅幅画儿。跑起来之后,顾不上看天了,连脚下也顾不上,磕磕绊绊的,跟头趔趄,奔得一颗心简直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实在跑不动了,倚在哪里便倒下去,浑然瘫得没个人形,直要融到地底去。这时仰头看看天际,那最后一抹霞光都不在了,只剩下稀疏的星子,亮得夜越发深沉。
  有半个月亮犹犹疑疑地爬上来,不忍还是不敢似的,瞧一眼,又钻到絮样的云堆里。康玉文吐一口长气,从地上爬起来,四下里一瞧,竟没人了。她一惊,和祖父跑散了!以前也是有的,但一起跑出来的只剩下她孤零个儿,却是头一遭。月亮又露头看一眼,冷冷的。
  她不敢停留,野地里冷飕飕的,风都带着哨音,像是一支支小箭。她茫然环顾了一下四野,朝月亮的方向走过去。不知道月亮那边是哪边,但总比待在原地要好,她这样莫名奇妙有些固执地想,走起来总有希望些。那模糊的希望带着她蹒跚地走过一里地,两里地,三里地……不知有多少里地了,她害怕地哭起来,也许再也走不回康庄了。耳边听得鸦子叫,呱呱地,渗在沉得睁不开眼的夜色里,甚是恐怖,她想它们怎地不去投林呢,却在黑天里吓唬孤零个儿的她?
  走过一片庄子,也是烧过了的,却不是康庄。她寻不到人,只能寻那烧焦的断瓦残垣,借一点火星子。下半夜天涼了,她也走不动了,圪蹴在半面土墙下,就着未熄的火堆,婴儿样蜷着身子睡下。火光只暖了她半面身子,另一面却像隔了座山似的荒凉。她朦朦胧胧地想,哥哥在山那边,那边打了胜仗哩,可我们家,我们家却毁了,烧成烟,烧成砾,远远地看像废墟,走近一看,嚯,竟是个蚂蝗洞!赶紧拔了苦柳、马料来,揉出汁水抹在身上,好驱走那肉团子样的吸血蚂蝗……这一夜好荒唐,竟沉沉地睡得甚是踏实,天亮再看,还是没有人,连蚂蝗也没有一只。她便接着走,这次是循着太阳的方向。
  路上渐渐有了人,她一阵欣喜,向人家打问,却没有一个知道康庄的。她心想这可坏了,她必是走得远了。想想,便又哭起来,又饿又窘地倒在路边。她脸上身上都是烟灰泥垢,衣裳也叫荆棘扯破了,有几处疲沓地耷拉着零碎的布条条,活脱脱一个小叫花子。有人见着可怜,丢了半个烧饼给她,指指脚下说这是去县城的路。她谢了人家,狼吞虎咽地把半个烧饼塞进嘴里,连掉在衣服褶子里的渣渣儿都抠搜干净了,这才想起,她还从没有去过县城哩。
  走一截路,耗去不少体力,不久又饿了,她腹饥难耐,暂且把康庄忘在脑后。因有了经验,便往人多的地方去。见面善的,就觍了脸去讨些吃的。有肯给的,也有不肯给的,她多说好话,总能得一点杂碎,垫垫肚拐子。又走了大半日,竟到城墙根下了。她仰头望望,青石红砖的墙头耸得好高呀!十个她叠罗汉也未必翻得过去,那么传说中的王大花鞋当初是如何扒了城墙的呢?想想,不甚明白,便低了头往城门里去。走到城瓮的时候,见运水车骨碌碌从身边碾过,车辙深沉,轧得实土的地面吱吱呀呀响,泼洒一路。她猛然想起来,是了,祖父说王大花鞋躺在棺材里,嗯,他便这样叫人驾牛车把棺材运进了城;棺材里藏着炸药,城门楼子险些毁啦。康玉文嘴角浮起笑来,一时竟忘了眼前的困顿。
  进得城来,什么都新鲜,卖花布的,卖南货的,卖脂粉的,卖首饰的,样样都漂亮得不像话,眼睛似不够用般。从南到北是通衢,商铺林立,市声熙攘;东面和西面却又不同,绣花似的参差嵌着几座幽静的阁楼和花园,气派非凡。那报恩寺和魁星楼都是鼎鼎有名的,她在康庄时就听过,寺前的两棵千年银杏怎样怎样,楼上的繁华风景又如何如何……祖父年轻那会儿来过县城,闲时扯给她听,她神往不已,如今饱了眼福,虽不敢近前,却是在外面狠狠地瞧了个够。
  几条街转下来,不觉肚腹又饿了,她极是懊恼地抱头蹲下来。想这肚子真是不让她体面,在家时也挨过饿的,却不像眼下,动辄咕噜噜乱叫,且难挨得紧,恨不能呕出馋虫子来。街角一处面摊子正烧着滚水,咕嘟嘟地直冒热气,葱花面的香味儿十分霸道地往她鼻孔里钻进去,一时嘴里又酸又苦,口水淹得腔子里都泛滥了。
  正想着,罢了,拼着让那吊眼梢儿的摊主骂一顿,且溜边儿等哪位客人吃了面,她快快地把剩碗底接过来,舔一口也是好的。谁知忽有人从旁“咦”了一声,扯住她的衣袖便道:“这不是玉文吗?”康玉文抬头望去,原来是出了五服的一位叔父,慈眉善目的好不亲切。她当下哭着把遭遇说了,叔父啊哟哟直叹。“那么你哥哥和祖父呢?”叔父体贴地拉了她在面摊坐下,吩咐摊主速速下一大碗面来。“不晓得哩。”康玉文抽着通红的鼻头,十分茫然地说,“先前还和祖父一起,跑着跑着就不见啦。自打立夏后,哥哥是从来不在家的,他们到处钻林子,比我们倒跑得更勤些。”叔父点点头,从筷笼里抽出一副短箸,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笃了笃,递给她。街边小摊本就粗陋,那筷子两头都磨损得厉害,长短也不一,但两日未得一顿饱餐的康玉文也顾不得许多了,立时把头埋进碗里,吸溜着唇鼻,十分香甜地吃起来。
  那碗面可真香,想是多加了料儿,康玉文事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就是被这碗面迷了心窍,竟什么都不知了。她稀里糊涂随叔父在城里转了几圈,见了几个生面孔的人,瞧他们相貌打扮虽不尽相同,行止言语却都透着古怪。康玉文远远地站在叔父身后,缩头缩脑的。因叔父说他见的都是要紧的人,须商量些要紧的事,她只得隔了些距离站开,以免叔父为难。他们在僻静处嘀嘀咕咕谋划一阵,那人打量一眼叔父身后的康玉文,摇摇头。接连两个都是这样,康玉文很不好意思,隐约觉得人家恐怕是因为她才拒绝叔父的。幸而后来有人指了路,叔父便携着她钻进九曲回肠似的胡同深处。
  胡同尽头,有家墙头上翻出层层叠叠的凌霄藤,错落有致地攀了满墙。花谢了,叶还盛,郁郁葱葱地勾出富庶人家的轮廓。藤叶爬到门头上,半遮半掩的,甚是清雅。叔父抬手臂在那副刷了桐油的厚门板上拍了几拍,便有人出来引了他们进去。   那家人把她当作客人般奉了茶,又拿果子给她吃,她真是受宠若惊。有个体貌富态的妇人专陪她,却没有多余的话,左右只问她多大年纪,父母安好,可吃得惯这里的茶水点心之类。康玉文低头回话,九岁了,父母早已经去世,吃得惯的。然后局促地坐在那里,连手也不知摆在什么地方才好。偶尔听隔壁叔父压低了声音同男主人说话,蹊跷而模糊。断续听来,似乎是:乱世但求个安身的地方,天可怜见的……那妇人面目慈祥,笑微微地看着她,只叫她多吃些。她红着脸吃了不少果子。
  叔父从房里出来,嘱咐她好生听话,他还有要紧事,且不陪她了。她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跨出去半步,又呆呆停住。叔父这话的意思,是她不能跟着他了,那么她要留在这里等他回来吗?但叔父并没有理会她的困惑,自顾与这家的男主人作揖道别,又说了些客气话。男主人拱手道:“放心,放心,咱家绝不会亏待这孩子的。”
  康玉文眼巴巴地看叔父一撩长衫,施施然跨出院门,心里还糊涂着。天色渐晚,满院的凌霄藤覆下来,粉墙上蔓延着羽状的影子。她的脸庞披着霞光,红得发亮,鸟儿、狗儿、马儿、兔儿统统都不见了,只剩一片血也似的红。这是第几日了?她疑惑地转转呆滞的眼珠子,离开康庄竟这样久了,久得连日子也算不清啦。
  三
  说起来难以置信,康玉文叫自己远房的叔父拍了花子。这是九岁上头的事,她记得不很明白,隐隐觉得叔父或许不是好人,但也说不定,毕竟这家人待她极好。
  这家主人姓徐,临街开着一家医馆,因排行老五,又留过洋,人称“洋五爷”。五爷医术高明,远近都闻名,得诊金也容易,并不在意花在康玉文身上的几块银元。康玉文问他,叔父可是把她卖给徐家了?五爷沉吟道,也说不上是卖哩,人逢乱世,各种不得已。
  五爷说康玉文叔父那日在房中说得恳切,眼见着流下几滴泪来。叔父说她的祖父和哥哥都在“跑反”的时候横死了,他又养不活她,便只能托付良家。现下嘛,既来到徐家,她大可以安心地住下来,他们把她当自己姑娘养。康玉文自也拿不出证据来驳,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祖父和哥哥或许遇上了什么不测。她一路亲见到各种惨状,整个村子一夜间绝了户的也有,人命和牲畜一样贱。
  五爷说,韭菜沟那边闹起来,很是凶险,县里保安团派了人去韭菜沟拿匪,据说不久国民党军也要来驻防。康玉文不知道叔父是否和五爷说了,她并非是从韭菜沟跑出来的,但她哥哥有段日子跑韭菜沟那边倒是跑得十分殷勤。哥哥有时担着琳琅满目的货挑子,有时只带一柄寒光凛凛的砍刀,就那么拿指头粗的草绳往后腰上随便一系。逢人还乐呵呵地宣讲,韭菜沟那边若成了事,咱这地儿就红成一片了。她想不明白,韭菜沟和康庄隔山不打牛,中间还隔着县城,怎么能连得成一片呢?哥哥挥一下手中的大刀,笑说:“你只管查你的路条去!凡见到可疑的家伙,便帮着哥哥们拿下。”刀柄上系着血红的缨子,在她眼前晃一下,划出一道赫赫的红光,比刀刃还晃眼。她只有九岁,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五爷家里有两个儿,长子伯怀已经十六了,长身玉立,在县隶甲等农校读书;次子仲怀念小学,比康玉文还小上半岁,是个精灵跳脱的孩子。照徐家主母的意思,玉文日后是要和伯怀结为夫妇的,并不是买来的女使,因此还是读些书的好。便由五爷做了主,和仲怀一道去启民小学。这下康玉文是由糠箩掉进了米箩里,她做梦也不肯相信,自己竟能够穿上洁净的新衣裳,去小学堂里听先生讲课。
  那启民小学是新式的学堂,立了许多奇怪的规矩,譬如:每天整洁一次;每天写日记一篇;每年和国内外小朋友通信十二封……顶有趣的是,学纲里竟连吃喝拉撒也要过问,规定每天吃开水五大碗和豆浆一大碗;每天大便一次,且有定时。这些康玉文都做得一丝不苟,连仲怀都笑她迂腐,因她对五爷的话深信不疑。五爷说:“我去法国留学时,和你们校长同乘一班邮轮,知他对于教育的积弊研究得极为透彻,顶讨厌的,便是那读死书的书呆子。他定的这些规矩大有裨益,他教你们有康健的体魄、科学的头脑、艺术的兴趣,以及自由、平等、互助的精神,这些都很是难得。”她听了只是点头,规规矩矩地按先生的话去做,不敢有丝毫懈怠。她的心灵和身上的新衣裳一样,洁净得一尘不染。
  识字明理的间隙,有时也想康庄,想祖父和哥哥,但康玉文知道,想也是枉然。城墙上的告示,她已经读得通、看得懂了,上面讲的是“移民并村”“保甲连坐”,还有“缉匪清共”,一个人头折合多少块大洋。有几个名字甚是熟悉,康玉文读到时,心里怦怦直跳,仿佛看到哥哥的人头也被割下来,血淋淋地挂在城墙上示众。她从不和徐家的人闲话康庄的事,徐家的人似乎也很谨慎,并不与她谈论祖父和哥哥,也许徐家人断定他们早已死了,怕引她伤心;或是徐家上下掩耳盗铃,担心引火烧身。这样过了些日子,康庄渐渐离得远了,康玉文竟从未动过念头,再回康庄去。
  和徐伯怀通信,也许是唯一让她觉得与康庄尚有一脉联系的事。
  徐伯怀就读的农校在笔架山,虽在县境内,来回却甚为曲折,算起来倒有两百里山路。脚力再健,也要走上一天,因此是寄宿的。徐伯怀自有他年轻的火热生活,仿佛远远地不与徐家相干,五爷提起这个满脑袋新思想的儿子,总是摇头。他有时会给康玉文写信,信中的措辞甚为激烈,与康玉文哥哥竟有几分相似。这也不奇怪,农校是马列主义传播的重镇,康玉文哥哥先前还从那里专门请先生来康庄讲过“革命”。那时庄子上没有人知道,先生锋利的阶级观点会彻底划破康庄宁静的日子,大家以为先生只是来帮他们喊话的,读书人嘛,手无缚鸡之力,虽激动地舞着拳头,却并没有揍人的意思,喊着口号就把富户吓住了。
  康玉文私下里问过徐伯怀,你是“黑杀党”吗?在康庄的时候,庄上众人就传,共产党神出鬼没,昼伏夜出,专挑黑天里杀人,所以庄户人又叫他們“黑杀党”。徐伯怀笑笑:“你看我像不像?”康玉文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黑杀党”都是看着不像的。她哥哥看起来倒像得很,可是人家还说要考验考验,没来得及吸收他入党哩。徐伯怀说你哥哥是好样的,迟早会吸收的。康玉文的眼睛里就腾起雾气,缥缥缈缈地像是看到了大山的深处,哥哥在那密密的林子里钻进钻出,头发上、衣襟上、鞋面儿上都沾着露水,在朝霞的映射下好像披着一圈光晕。   若是五爷和徐家主母在,康玉文和徐伯怀便没有话说,倒是徐仲怀这小滑头,多的是俏皮话。他挤眉弄眼地对徐伯怀和康玉文说:“你们俩叽叽咕咕地说体己话,避着爹妈便罢了,又避我做什么?”徐伯怀拿书敲他的头,骂道:“你知道什么好歹!先生要你学着写信,怎不见你写给我半封?”徐仲怀抱着头跳开了,笑说:“我知道你读书辛苦得很,哪有时间纠正我的文法和错字?玉文却不同,她是你媳妇儿,你自是悉心地教她。”说罢做个鬼脸,促狭地拿胳膊肘拐康玉文一下,茶水盘子险些打翻。康玉文红着脸啐他一口:“你快把筆记还我!”徐仲怀只得作揖求饶:“好姐姐,先生要的那十种动植矿物标本的制法,我还差着两种呢。”康玉文又羞又恼,恨声道:“你这泼皮!”顿足跑去自己房间。五爷和主母在一旁看了,也只是笑。
  其间破了一回城,赤潮汹涌,左右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竟将青天白日旗换了火红的一杆旗子,猎猎飘在城头上。多数人战战兢兢,躲在自家屋里不敢露头。过了几日,打听到县府里已经安稳了,外面生意买卖照常做,大家又出来继续过车轱辘样的日子。新政府毙了几个恶霸,抄了几处府宅,鼓励人民当家作主,这于老百姓倒不是坏事。五爷这样的,数代悬壶济世,仁心妙手,在当地很有些体面,不论旧政府、新政府都欢迎,医馆仍还门庭若市,人们当活菩萨样,十分地敬重他。只是五爷从医馆回来,不免呆坐在那张包浆油亮的鸡翅木太师椅上,长吁短叹,连眼镜也忘了摘。金丝夹鼻眼镜敷衍地挂在鼻尖上,摇摇欲坠的样子。主母问他,他又不肯开口。
  徐伯怀兴兴头头地回来过一趟,又叫五爷连夜赶回了农校。五爷忧心忡忡地说徐伯怀心思不在正道上,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必要远远地送到武汉或是上海去,正正经经地读书才好。徐伯怀听了只是冷笑,犟头犟脑地说我们最好的先生都是从武汉和上海回来的。五爷一巴掌拍在当厅传了几代的黄花梨几案上,倒竖眉毛,厉声呵斥:“小兔崽子,你什么时候不问家里要钱了,这才当真是翅膀硬了!”
  徐伯怀垂了脑袋从厅里出来,气鼓鼓的,连见到从厨屋后面端饭出来的康玉文也没个好脸色。主母把徐伯怀拉进厢房,温言相劝:“吃吧,吃吧,听你爹的话,吃了好上路。”徐伯怀只是发呆。主母搛了鱼虾菜蔬给他,高高地堆了一碗,他支着箸懒得张嘴似的,脑子里不知盘算什么。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康玉文偷眼觑徐伯怀,想问他两句,终于没逮着机会。其实徐伯怀也未必能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她觉得,有些话,没有第二个人可商量。
  四
  藏在康玉文心里的疑问,不到半月便有了结果。
  那日,国民党军七十五师打进来,左右也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城头上的旗子又变回去了。照县长的话说,还是朗朗乾坤,还是青天白日。只不过原先县长是灰头土脸逃出城去的,但他这次回来红光满面,振振有词,说自己是战略转移。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去搬救兵,救民众于水火。五行八作的百姓,只想着过日子要紧,自没有同他争的。
  徐仲怀跑到街上玩,偷了五爷泡的药酒出来,跟兵油子换了一把弹壳。弹壳有长有短,用丝线编成一排,呜呜地能吹出怪声怪气的调儿。徐仲怀甚为得意,说学纲里规定,要“会弄一种乐器”,他弄的与旁人都不同,可羡煞同学们。康玉文皱眉说:“你这哪里是乐器,明明是凶器,还凶得很哩。”徐仲怀颇不以为然,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此物在兵油子手里是凶器,在我手里呢,便成了乐器。你呀,不要光看东西,要看用东西的人。”
  康玉文想想,这话有理,又没理。康庄的人,多少代都是土里刨食,他们跟锄头、连枷亲近。不过那年春上之后,东西还是那东西,人也还是那人,锄头、连枷之类的寻常农具,竟用来打打杀杀了。那么康庄的事,乃至天下的事,究竟是看东西呢,还是看人呢?恐怕都不好说。又譬如徐伯怀嘴里的马克思主义,康玉文的哥哥先前也说过的,但似乎他们说的并不是一种东西。哥哥提到马克思时,只拣紧要的说,统共不过三句:我们穷人要联合起来,富人才会怕我们,我们才会有饭吃。听起来像是竹筒里滚出来的三颗铁豆儿,铿铿锵锵的,又像是戏台上的锣鼓点子,人一听,精神便陡地一振。徐伯怀倒是能够大段大段地背诵《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但要他“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的时候,他又会顾忌到父亲的脸色。好比是小生的戏文,咿咿呀呀婉转得不行,也好听,但唱半天往往还不得要领。这些都是很深奥的问题,康玉文十三岁的脑子不大够用。
  城里比往日要乱得多,这一点康玉文感觉得到。因四下里不太平,物价涨得厉害,且无论吃的用的,都查得紧,特别是药品。好多药都进不到货,五爷也束手无策。家里每况愈下,康玉文说:“爹,我不上学了,跟你行医吧。”五爷一呆:“你要学医?”康玉文点头:“这兵荒马乱的,我们校长也说,怕是安不下一张书桌了。医术是仁术,能救人哩。”五爷拍一下大腿:“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见识!想我祖上三代行医,偏生养了两个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我便求着他们去学医,也是不肯。说起来巧得很,李小姐刚和我说,做完这个月便不做了,我还担心请不到人。这下由你来接手,那是最好不过了。李小姐是医馆请的助产士,平时也做看护和药师。”康玉文微微一愕,红着脸说:“爹你太瞧得起我啦,我什么都还不会,怎能接替李小姐的工作?”五爷多日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这不妨事,总是从‘不会’到‘会’的。我儿莫怕,有爹在哩。”康玉文便乖巧地答应了,一样一样从头学起,倒比在学堂里更加用功。
  再荒唐的年代,生孩子也是大事。康玉文跟在五爷后头,不久便学得有模有样。若是妇人顺产,她独个儿便能替人把孩子接下来,她手小,能摸进产道去;有些胎位不正的,她照着五爷的吩咐,或是依凭慢慢摸索得出的经验,也能把婴孩的头颅从母亲腹腔里拖出来。渐渐地有些口碑,众人“康小姐、康小姐”地叫开了,五爷很是欣慰。
  这日,医馆里刚卸了门板,就有两个青皮后生闯进来,挟了五爷便走,说是家中有人得了急症。康玉文慌慌地目送五爷叫人老鹰捉小鸡似的,架着臂膊,脚步踉跄地离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上午,她坐立难安,张头不知望了多少回,只见街上人来人往,买卖人的吆喝和讨价还价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旧是流水价地来去。   五爷走了大半日,过了晌才回,回来时一脸愁容,眉眼都揪在一起。紧揪眉眼的五爷叫康玉文闭了医馆,黑着一张面孔道:“家去!”康玉文自不敢多嘴,以为五爷遇到什么疑难杂症,谁知五爷一跺脚,没头没脑地啐一句:“小兔崽子,尽给老子出难题!”原来徐伯怀偷偷回来了,跟着一起进城的,还有苏区的便衣队。其中有个战士叫子弹穿了肩胛,躲在一处民房里,徐伯怀叫人去请了父亲来。那几个便衣队的,都熟头熟脸地称呼徐伯怀为“老徐”,对五爷也不遮拦,直言不讳地摊了底牌,说是来敌占区搞粮食的。
  “他倒成老徐了!”五爺一瞪眼,金丝夹鼻眼镜差点飞出去。
  康玉文一路小跑,撵着大步流星的五爷。遇上有人打招呼,五爷也并不答话,只是敷衍地拱拱手,算作应酬。康玉文似乎感到呼呼的气流穿街而过,转眼到巷子尽头,撞上一堵墙,便遽然成了风暴。门房动作稍慢些,家里那扇刷了桐油的朱漆大门便让五爷一脚踹开了。徐家主母赶紧摇着扇子出来,口里直唤:“啊哟哟,这是撞了哪门子邪!”五爷脸色铁青,拂袖道:“你家的兔崽子撞窝了!”
  康玉文耳听五爷迭声骂道:“小兔崽子打着老子的名号胡充大头,说粮能搞到,药也能搞到。我操他祖宗!”
  徐家主母一面替五爷拍背顺气,一面劝道:“你糊涂了,他祖宗不是你祖宗?”
  “他是我祖宗!”五爷没好气地丢个后脊给主母,一面啐道:“慈母多败儿,你当我不晓得,背着我倒贴给他多少?书是白读了,当初不如绑在家里!”
  主母一愣,顿足哭起来:“当初去笔架山,也是你做的主,这会子又来怨我。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如你们经见过世面的,好了歹了你只管骂我。”
  “哭哭哭,我还没死呢!”五爷心烦地直挥手,枯瘦的臂在空气里划出大半个合不上缺口的圈。半晌,眉眼耷拉下来,软了声气道:“好了好了,我自然也派不着你的不是,你也莫哭了,咱们好生想个法子,把这家撑下去是正理儿。”
  主母仍旧哭哭啼啼,拿帕子搌了眼角说:“左右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泼天的道理,你们父子两个,都是主意大的……”
  “说那没用的!”五爷掐了主母怨艾的话头,双手交握着指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
  “你有用,和县衙、军门都攀得上交情……”主母气鼓鼓地顶五爷一句,随即住了口,方想起来,徐伯怀自是得了家门倚仗,这才倒行逆施地“要挟”生身父亲。“真是作孽哟!”主母叹一声,又垂下泪来。
  康玉文躲在门后听一半,猜一半,也不很明白其中的关节,只模糊听出大概意思:徐伯怀加入了共产党,翅膀虽还不过硬,却挓挲着要飞,五爷竟毫无办法。她想徐伯怀或许有哥哥的消息,若是能见上面细细叙说就好了,不过终究也很渺茫,一时索然,自拿了一本药典去院里诵背。
  院墙上的凌霄已开得如火如荼,红红地缀成一片,望去如一团云霞,映得少女的脸庞愈发红润。康玉文走一步念一步,踏一块砖,便背一个药名。青砖上雕着莲花,她闭了眼,心里量出一尺半的距离,每一步跨出去,秀气的足尖都堪堪踏在莲花心上,竟半分也不差。冷不防徐仲怀推门进来,咋咋呼呼道:“你还背什么药典,学堂里已经罢课了,大家都去革命吧!”康玉文啐他:“你又胡说什么,爹在家呢。”徐仲怀吐吐舌头,收声低眉道:“今日有人拿了本《醒狮》杂志去课堂上,叫先生抄了。先生还说,若再有这样的带到课堂上来,大家都不要上课啦,整个学堂都叫督学查抄了。”话音未落,五爷咳一声,撩长衫踏出房门来,徐仲怀赶紧缩颈打个招呼,抱了书袋子一溜烟钻进厢房。
  五
  五爷和主母商量的结果,是送徐仲怀入黔,远远地送到都匀炮兵学校去。
  五爷托人写了荐书,塞在徐仲怀的藤箱里。临行前仔细嘱咐:“出门在外,一切都靠自己,慎言笃行总是不错的。”哼一声,又道:“山高水长,各自珍重吧。”金丝夹鼻镜后面一双忧心忡忡的老眼,害了病似的,揉得通红,言语却硬。徐仲怀敛了往日的顽皮,垂首立在一旁,五爷说一声,他便乖顺地诺一声。
  去贵州是虚报了年岁的,主母担心仲怀年纪幼小,乏人照顾,恐有差池。他自己倒很得意,摆出兄长的架子,交代康玉文:“我和大哥都顽劣得紧,不中爹的意,只有你这丫头,说话做事都妥帖,又肯听话,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从不肯回半句嘴的。若有什么不开心,只管写信来,我与你排解排解。”康玉文便笑:“我有什么不开心的?”徐仲怀极认真道:“我知道你是个心思重的,只是不说。”康玉文呆了呆,啐道:“偏你知道!”低头推他上了船。徐仲怀提着藤箱,挥手喊一声,再会!康玉文眼窝子一热,别了头去伏在主母肩上。主母早已哭得个泪人儿似的,心啊肝啊地唤着,惶惶不舍。无奈山水迢迢,一路总要徐仲怀自己去走。埠头上游人如织,市声繁华,南来北往的客商熙攘不绝,大有太平之象。那饱涨的春水吃透了阳光,点点金鳞,浮荡耀眼。只见波光载着欸乃的舟楫一路向西,渐渐隐了身后的山色。
  送徐仲怀回来,五爷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又像是陡增了一桩心事。出门进门,眉眼都压得低低的。主母也是难开笑颜,富态的身子瘦了一圈。康玉文摸不透五爷和主母的计较,也看不清三尺之外,朦胧觉得,很多事像是喧嚣的凌霄藤下覆住门楣的宅院,走进去,才知道深浅。可她偏偏只能徘徊在外面。
  祖父和哥哥在她的梦里越来越模糊了,间或还有凌乱的梦。这零散而断续的梦境,让她与山里不时传来的消息有着莫名的关联,譬如,徐家的医馆成了便衣队的交通站。五爷为此大伤脑筋,但也未能下定决心与自己养下的小兔崽子决裂。父子俩曾有过一段对话,让康玉文半喜半忧。徐伯怀说:“我们能破一回城,就能破第二回。”五爷眯缝着眼说:“看把你能耐的,这城看着气派,王大花鞋不也破过哩。”徐伯怀嘴犟:“那能一样?王大花鞋的枪会是封建会门组织,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五爷一翻白眼:“哼,都一样,上面都说是闹匪。”徐伯怀激动起来:“什么是匪?官逼民反,民不听话了,在官的眼里就是匪!”五爷一拍大腿:“哦,你也不糊涂,晓得跟官斗的,就是匪。”徐伯怀哈哈一笑:“如今你也是‘匪属’。”五爷呸一声:“老子早叫你这小兔崽子给卖了。”说这话时,父子俩掩着门,酒酣耳热,康玉文端菜进去,见二人勾肩搭背的,倒像是一对兄弟。   康玉文悄悄问过徐伯怀,可有她哥哥的消息。徐伯怀咬着腮帮子说,大部队虽转移了,但游击队还在,共产党还在,她哥哥肯定在。
  “那么什么时候能重逢呢?”
  “胜利的那一天!”
  模模糊糊地,有个种子样的念头埋在康玉文的心里。
  攀了满院的凌霄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康玉文已经把一本药典背得精熟,仍旧舍不得放下。闲来无事,她总捧着书,一步一步地在院子里逛,心里比划着地上一块块青砖的距离,拿足尖踏莲花心玩儿。那一朵朵绽在青石板上的莲花,被鞋底子磨得油光水滑,纹路渐浅,像是经年的往事,一年一年,一月一月,叫好耐性的时间汰洗得不那么清晰了。
  徐仲怀写信来,说是升任了炮连少尉观测员,问家里好。五爷颤巍巍地合上辗转千里方至的薄薄一纸书信,闭了眼喃喃自语:“好啊——好……”突然喉咙深处痒得厉害,大咳不已,猛睁开眼,抚胸喝了一盏茶水,仍是压不住。他近来身子大不如前,勉强给自己开了药,也不见如何轻省,常咳得夜不能寐,痰里还夹着血丝儿。康玉文说:“爹,你歇了吧,我替你出诊去。”五爷喘息着说:“我这把老骨头呀,身子越发贱了……咳咳,我自然信得过我儿,去吧,日后也不必事事都来问我。”康玉文惶恐道:“爹说哪里话,不论家里的事,医馆的事,全凭爹拿主意。”五爷颓然地摇摇手:“你们都大了,我不敢说我安排得好,总归是尽了心,使老徐家不至于落得太坏的境地罢了。”
  康玉文背了药箱出门,心里还念着五爷的话,越惦记,越觉得心慌,心坎儿上像是长了一蓬杂乱的蒿草。街巷里人来人往,头顶一颗大太阳明晃晃的,把所有的影子都砸在脚底下,每个人只能踩着自己向前。沿途有人跟她脱了帽打招呼,康小姐,去出诊哪。她笑笑,隐约觉得面熟,却想不起名姓来。这几年,城里的人倒有一多半都识得她。五爷说,日后若他走了,医馆也只有交给她。几个孩子追逐着,从她身边擦过去,她侧了身子稳稳神,不让他们如风的脚步带倒。日脚走得飞快,转眼就到背后了,影子在面前拖得长了些,康玉文刚要踏出脚去踩它,它便又轻巧地溜出一尺开外。
  城墙上原本高高地张贴着国民政府的绥靖公告,这时已叫风雨揭了去,山里的野火还没剿灭,小日本就打过来了。这回城破得更快,王大花鞋倒戈成了维持会长。都说王大花鞋这样的,断不是“凡角”,他那七窍玲珑心,既不是红的也不是白的,竟是黑的。破城那天,康玉文又开始跟着众人“跑反”,乱纷纷的都是腿,到处哭爹叫娘,呼儿唤女,恍惚又是多年前的景象。只是这回她身量高了,看得见更远的地方。远处,山高林密,蓊郁的松竹覆盖着一层层望不到尽头的峰峦,单是用眼光摸一摸,就得费上好一会儿工夫。这么地大物博的好河山,眼睁睁落入小鬼子手里,不能够!康玉文激动地想,哥哥还在,就在这山里头,她得去找他。
  五爷抚胸喘一阵,定定看着她:“说,也好,你去找伯怀。”徐家主母没什么主意,颠着一双小脚走不快,只能落在后面。五爷瞧一眼因为畸足而痛得龇牙咧嘴的主母,又凄然说:“如今,我们两个老的都是拖累,你只管往前走。”康玉文舍不得,扑闪着睫毛望向五爷,五爷却挥手赶她:“去去去,我养了你十年,也够啦。现如今谁也顾不上谁,我手里只剩几个养老钱,找处清静地方,此生便罢休了。你若见到伯怀,能记得徐家的情意,和他开枝散叶,那是最好不过;若是没有缘分,也就罢了,乱世飘蓬,自求多福吧。”徐家主母拉着她,默默流了会子泪,狠心一丢手:“好孩子,去吧。”
  六
  康庄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又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房子不知烧过几回,人也不知跑掉几茬,老康庄早就风流云散,不过康玉文心里还存着侥幸,再说她也不知从哪儿找起。
  场院还在,然而,似乎小了好多。她拿脚掌细细地量了一圈,先前有上千步的,眼下只剩几百步了。是啊,她如今往前迈一步,抵得上九岁时两步还多呢。当初,就在这儿,哥哥呼呼地舞着石锁,眉眼威严,门神似的,两臂上肌肉绷得铁紧,像是随时要爆裂开来。周围一圈好兄弟,噼啪地拍着巴掌,迭声叫好。那比新出炉的烧饼还热乎的声音,在康玉文耳边绕着,风扬起来,吹出好几里地去。
  算是没白跑,见着几位庄上的老人,他们都还记得她,只是不敢认。问到祖父和哥哥的情况,有人说她哥哥跟着部队北上了,也有说战死在山头外的四道河的。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人抓耳挠腮,咧着嘴说:“你也知道,年岁都是乱的,谁记得清哩?”是记不清了,康玉文也记不清那年春上的事了,只记得秋后和祖父跑散了,再没有康庄的消息。
  祖父倒是确定无疑不在人世了。想得见的情形,孙子孙女都不在身边,又老又贫的,撑不下多少日子便殁了。左邻右舍看着可怜,但也没有多余的力气管闲事,只能一张破席子卷巴卷巴,草草埋了。这已是天大的恩情。康玉文谢了人家,摸到祖父那座浅浅的坟茔上,狠狠哭了一场。那天风疾,天上流云变换,她哭一声,云就变个样儿,鸟呀,狗呀,马呀,兔呀,捏来攒去也没个正经的形兒。哭声高高低低,云也分分合合,像在空中变戏法儿。哭累了,云也散了,她坐在坟头上,望着莽莽林海,早些年就埋在心里的那个模糊的念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要去找共产党。这么大的林子,这么大的天下,找一支队伍,总比找一个人容易。她抹了把脸,泪早就风干了,巴在脸上紧绷绷的,像是戴了个面罩儿,风再吹过来,再冷,再硬,都没了感觉似的。她不怕山风,小时候便吹惯了,迎着风站起来,她抖擞一下精神,腰身笔直,像绽在风里的一枝骄傲的野花。
  映山红开遍山岭的时候,康玉文已经是新四军的一名女医官了。她随身带着那本厚厚的药典,尽管每个条目都早在脑海深处滚瓜溜熟,也不妨碍她每日里毫无餍足地对着它,颠来倒去地研读。身边的人都笑她,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康玉文是女医官的眼里出药方子。她晓得她是他们嘴里善意的笑话,便也跟着抿嘴笑。她钻研出来的药方子很管用。山里缺医少药,连手术刀都是兽骨磨出来的,巧妇只能做无米之炊。康玉文有西医的底子,又会搭配中草药,有些紧俏的药品,她随手采来野药草替代着就能用,可见蕙质兰心。她在部队里声望很高,伤病员就不说了,就连附近的群众,也都赞她有“菩萨般的一颗善心,菩萨般的一双巧手”。有人认出她:这不是“洋五爷”家的康小姐吗?康玉文还是抿着嘴笑,一手抚着产妇的肚子,一手往产妇的下身探。那调皮而倔强的孩子原是不肯出来的,这时却在康玉文的抚摩下,由母亲的身体里探出了黑乌乌的一个圆顶,先是鸽子蛋大,再是鸡蛋大,渐渐有鹅蛋那么大了……康玉文笑眯眯地对产妇说:“头发真好。”产妇虚弱地笑笑:“有康小姐在,比自己男人在身边都安心哪。”男人在屋外搓着手,竖耳听房里的动静,也跟着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那是,那是,我又替不了你,康小姐这双手,至少能帮你少疼上几个时辰哩。”   只是哥哥的消息依旧渺茫。
  山里的夜黑魆魆的,风一吹,林子哗哗响,像是潮水奔腾,康玉文也止不住思潮如涌。哥哥还在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白骨都堆成山了,哪块石头下埋着哥哥的骨殖?还有徐伯怀,她到处找他,也打听不着半点消息,好像是一滴水汇进大江大河里。或许,早就蒸发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但她总记着徐伯怀的话,他说共产党还在,她哥哥就一定在。那么,他也还在。
  战火铺张地燃烧在中国的大地上,铁蹄下有呻吟,也有抗争。这片山,这片水,都已经伤痕累累,可春风一吹,又绿得生机盎然。
  康玉文也学会了打游击,腰里别上枪,猫着腰钻林子,剪铁丝网,炸碉堡,搞掉小鬼子的运输线。她原本细皮嫩肉的,现在也粗了,野了,叉着腰喊一嗓子,大嗓门能翻个山头。枪炮隆隆,硝烟滚滚,她可不能轻声细语地说话,况且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就得狠,就得硬。有次到敌占区搞药品,她意外地见到一个“熟人”。那人手执文明杖,一身灰呢暗纹西装熨帖挺括,黑色礼帽压住花白鬓角,露出衣袋的半截金属怀表链子闪耀着质地精良的弧光。要是没有左颊上的那颗大痦子,康玉文未必记得起他。偏这么多年过去,痦子还在,这印记让她想起来,那年叔父领着她,没头苍蝇似的在县城里转了好几圈,见了几个所谓的“要紧”的人,其中就有这个大痦子。她缩头缩脑地躲在叔父身后,那人还探身看了她一眼。
  他并不记得她。
  她盯着他的痦子看了好一会儿,搜索着混沌的记忆。他微微诧异地扬了扬眉毛,把鼓鼓囊囊的药品包塞到她手里。“快走吧,”他压低声音说,“出城的时候当心,只有酉时这班岗是我们的人。”她想多问他两句,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况且就要关城门了,血一样的残阳落下来,所剩无几的时间根本不允许她逗留。
  这人以后再没见过。
  像是被捅了个窟窿,她心里空空地想:当年,自己或许并不是被“卖”到徐家的。
  七
  康玉文同志,这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组织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就是对你充分的信任,你不要有任何顾虑。政委的话犹在耳边,康玉文夹着一只碎花包袱,蹒跚地走在通往县城的官道上。天干物燥,尘土飞扬,她皱眉掩住口鼻,一路心事重重。
  前面就是城门楼了,栉风沐雨地耸了千年,从它胯下走过的人和车马不可计数,然而从没有这样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年轻女人,让它感到如此深深的不安。看样子,她经了些风霜,眉目虽算得上清秀,嘴角和眼梢的纹路却颇杂乱,它们不成章法地盘踞在她的脸上,平添了几个春秋的岁数。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随身的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别无他物。
  女人说是投亲,执勤的岗哨便没把她放在眼里,挥挥手让她过去。紧跟后头推着一车青菜的老农倒更可疑,说不定菜筐子下面暗藏什么机关。以前有过这样的先例,从倒夜香的桶里搜出了违禁品。岗哨拦住老农,枪托探进菜筐子里搅和起来。稀里哗啦的动静让女人吃了一惊,她忍不住回头望望,却得到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快走,快走!
  她没有引起岗哨的注意,按理说应该暗暗松口气儿,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揪得更紧了。
  进得城来,街巷都熟悉,她以前在这里背着药箱走街串巷,哪里有吃水的井,哪里有卖胭脂的铺子,都一清二楚。虽说这些年不大进城,她心里还是有数的,背着太阳往西,走上一炷香的工夫,就是徐氏医馆。因是从东门进来的,初升的太阳便在身后,她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得庄重。她的注意力都在脚下了,足底延伸出的那道斜斜的黑影指引着她,竟显得有几分鬼魅。
  走到医馆门口,她抬头望望,竟改了包子铺。她侥幸地想,或许组织上的消息也不很可靠,兵荒马乱的,她一心想要找的人,一个都找不到,怎么这样巧,他们还在原地等她?
  她上包子铺买了两个马子菜包子,握在手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店主从摞成一条柱的蒸屉后面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她讪讪地笑了笑,客气地问一声:“劳驾老板,这……原来是医馆吧?”小店主便也客气地笑笑:“是哩,好多年前了。我盘下这铺子不过俩月。”她心里一动,是哩,流年暗换,总归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口里却说:“你莫哄我,上个月我走亲戚才来过的,见这店里卖的是红糖。”小店主便拍着脑袋说:“哦,红糖?小姐家里有喜事?”她答:“是哩,天大的喜事,红糖是一定要的,包子也要。老板,你这马子菜包子做得好,日后说不得要多买些,孝敬我家老太太。”小店主作揖道声谢,朝她点点头,她也点点头,折了身子出来。
  太阳走得高一些了,她的影子短了一大截,像被哪个刀法精熟的刀客一刀砍掉了似的。几个小孩子从巷道里跑出来,嘻嘻哈哈的,追着,闹着,从她身边擦過去,简直是一股打着漩涡的水流,把她冲撞得几乎站立不稳。她定了定神,仿佛多年前熟悉的感觉——她背着药箱,邻家的小孩子们呼的一下从眼前穿过去,她只好侧身稳住脚根,看他们快活地消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不,是巷子的入口才对,这条清幽的小巷的尽头,是一座爬满了凌霄藤的老宅子。夏天时,火红的凌霄花会开满一墙,宅子便好像坐落在红彤彤的云霞上——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愈是近前,她的脚步愈是沉重,那副厚厚的刷了桐油的门板,被恣肆的凌霄藤打扮得越发低眉顺目,看起来几乎隐没在光阴的背后。她抬手臂去叩门环,想象着自己往深潭里丢了一粒石子,良久,方有回声传来。但那也许只是她的错觉,时间被错落的心情拉长了。她听见有个陌生的声音应门,踢踢踏踏的脚步踩着青石板铺就的天井过来,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隙。半个呆滞的脸对着她,问:“你找哪个?”她心里千丝万缕地乱着,反问那半爿脸:“徐家,还住这里吧?”
  门开了,把她迎进去,下人一边引路,一边高声唤着主母:“太太,有人找哩。”
  康玉文的热泪已经落在了襟子上。
  主母看见她,呀一声,慌慌地踏出房门,少不得执手相看泪眼。当下叙了离别之情,原来那年和康玉文分手后,五爷和主母流落乡间,凭着一点积蓄和徐家散在乡下的几亩薄产度日。这也是乱世寻常的光景,算不上特别凄惶。不过五爷在三年前病故了,没能亲眼瞧见小鬼子滚出中国。五爷临终前还拉着主母的手叹:“枉我一生心高气傲,能叫枯骨生肉,却是能医不自医。我是医不好自己啦,你莫伤心哟。你陪嫁过来的那张老漆雕花大床真是好,我一躺上去,就舒服得想睡觉。原想着躺在上面寿终正寝,这回可是不能够了……”   主母扯下掖在斜襟上的帕子,搌着眼角说:“他一直说心口疼,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前,说是能缓缓劲儿。我依了他,手搁在他肋骨棱棱的胸口上,就这样挨了一晚……他呀,到底是个没福气的,临到了,竟没一个孩子送终。”
  康玉文抽泣着听完,哭得更凶,倒把主母吓住了,连连哄她:“好孩子,快别哭了,这是命,不与你相干。现在你回来啦,就好,就好哇。”康玉文说:“我没找到伯怀大哥哩。”主母仰天叹口气,把康玉文的手拉过来,合在自己枯槁的手心里,幽幽地说:“这也是命哪。”
  娘俩儿的话稠得很,说到崎岖乱世,不免唏嘘,康玉文也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半给主母听,那没说的另一半,是组织上交代的。主母说你回来再好不过,我正愁着仲怀的事。你与他从小就有话说,这件事交给你最好。康玉文听得三言两语,心下已有计较,但还是低了头说:“我和仲怀兄弟这么多年没相见,也不知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自然是认的!”主母将手中茶盏顿在案几上,大包大揽地说,“如今家里头只有我们娘仨儿,我是生了他,他不过感我肚皮的恩情。说到从小交好,谁有你们亲?”一时说到徐仲怀的升迁,眉宇间喜忧参半。
  照康玉文得来的资料,徐仲怀两年前从第五战区高射炮少校中队长调任干训处长官,随后接管了本地城防。此地是受降区,徐仲怀在追剿王大花鞋的过程中,竟偶遇流落乡间的老母亲,这才接回故居赡养。徐家主母对战争极为反感,所以儿子因战事而高升,她并不大高兴得起来。
  “打仗么,哎呀,总归不是好事,见天儿地打过来打过去,也没个头。这与打日本人又不同,我老眼昏花也还看得分明,他哥哥说不定就在对面哩。啊呀,你说我可是痴心妄想?还想这样的好事!我这些年想伯怀也是想疯了……”主母颠三倒四地叹道,“话又说回来,仲怀也是我心头的肉哇,我哪里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他,真真是做梦一样。可到了眼前,他又给我添堵。你是知道他的,从小就比他哥哥讨嫌,这么多年独个儿在外面,更是无法无天了。你想我们这样体面的人家,怎么能让一个草台班子里唱野调儿的进门?老话儿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只怕他昏了头,叫老徐家没脸……”
  康玉文在一旁默默听着,并不插话,只是不住点头。
  八
  徐仲怀私讨的腌臜外室安在南街上,不与徐家相干。康玉文倒是去看过一回,主母置气说:“你去看她做甚,没的臟污了眼睛。”康玉文劝道:“那人是好是歹,咱们姑且不论,到底她给徐家生了个儿,我也当得起一声姑母。这是看在孩子的面儿上,您消消气。”主母仍旧冷了脸说:“这孩子我也还没空计较呢,仲怀尚未娶妻,哪来的孩子?”
  改日康玉文掩了门,又与徐仲怀深谈了一回。
  徐仲怀一脸泼皮相,哈哈大笑说:“我那天吃了酒,头晕得厉害,也不识得她是戏子还是良人。后来嘛,稀里糊涂就收下了。我这样的,也不想祸害好人家的姑娘。”康玉文说:“你这样可伤娘的心,她如今全指仗你。”徐仲怀摇摇手:“我不过是个兵油子,命贱得很,徐家的门楣,我担不起呀。”康玉文打掉他的手,啐道:“若是伯怀大哥在,自然轮不到你,可你现在想躲,怕也躲不掉。”徐仲怀吊儿郎当地晃着身体,马靴点在地上嘚嘚有声:“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爹当初的计较,哈,他是个老滑头,心想,既有一个叫共产党勾了魂去,怎么也拉不回头,这可难办!哎哟,只能两边都不得罪,再送一个给国民党,求个万全,日后不管哪边坐稳了江山,老徐家照样体面。”康玉文直皱眉:“你什么都知道,怎不知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爹后来那几年,你们都走得远,便只有我看到他有多难,有多痛。我只恨没能尽孝,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徐仲怀呆了一呆,低头道:“扯得倒远,你要怎样,难不成叫我把那女人和孩子都赶走才算数?”康玉文缓下口气,看着徐忠怀说:“我也不要你怎样,怎样都是你的选择,就好像这漫山遍野共产党的野战军,总是要进来的,左右不过是你要不要这城里的百姓日子好过一点。”徐仲怀一拍桌子,冷笑道:“你果然是共产党的人!”
  “我是不是共产党有什么关系?咱家从来就不分这党那党,真要分得清楚,爹不会害了心病。”康玉文索性敞开了说,“我只说一样,你掂量掂量,国民党还有几天好蹦跶?我不会别的,只会给人医病,这都是爹教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老人家的恩情。老这样打来打去,受苦的是咱平头百姓,我救一个,赶不上你们杀一百。老实说,你的城防图,我是没本事拿到手;若你割了我的头去挂在城墙上,我也没话说。你我姐弟一场,缘分算不得浅,钝刀子割肉没意思,散也散得痛快。”
  说了这番话,康玉文长舒一口气。徐仲怀斜眼觑她,阴森道:“可有这么如意的算盘?一颗共产党的人头,我徐某人还不稀罕。”康玉文变色道:“你想怎样?”徐仲怀古怪一笑,指节扣着桌板,一字一顿说:“他们把你送来,是要你死呢,还是要你活?”康玉文心口突突剧跳,却仍旧装糊涂道:“什么要死要活?”徐仲怀哈哈大笑,猛地站起身,手一挥,大步踏出房门去,那高大的背影在门口顿了一顿,玩世不恭地丢下一句:“你是我的人,少听他们放屁!”留下康玉文木木地呆在门后。阳光从窗棂的花格里透下来,将她苍白的一张脸染上淡金的晕。
  宅子叫荷枪实弹的警卫给围上了,铁桶般严实。
  主母问:“这是做什么?”徐仲怀说:“近来共产党猖獗,母亲大人要小心为上。好在有玉文陪你,我也放心些。”康玉文冷眼见徐仲怀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一时拿不准他有何盘算。有心去包子铺买两个包子,竟也是不能了。康玉文心道:我早和组织上说我做不来这样的事,无论是偷城防图,或是策反徐仲怀,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那小店主见我几日不去,必也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横竖当我死在这里,也没什么遗憾啦。
  她既已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倒十分坦然,该吃便吃,该睡便睡。谁知过了几日,徐府竟张灯结彩起来。主母喜滋滋地跑来对康玉文说:“我当你俩玩什么花招,原来竟背着我把这事定下了。这样盘算也是好的,你公爹若在,必也欢天喜地。只是仲怀说战事吃紧,一切只得从简,怕是委屈了你呢。我想这也没什么,都是自家人,里子比面子强得多,我又不像你公爹,爱打肿脸充胖子……”主母连说几次“公爹”,康玉文惊愕不已。主母嘿嘿笑起来:“我也说还是叫爹的好。”话还没说明白,猛见徐仲怀一脚跨进门来,喊着康玉文的名字,促狭一般高声叫道:“我说什么来着,你是我的人!”说罢笑得前仰后合。   打眼瞧去,满院子都是红色,墙上的凌霄也凑趣儿似的开了,鲜红的一朵,两朵,三朵……压得藤蔓更低了些。红的花烧着了绿的叶,蔓延出一场火红的庆典。远远看过去,凌霄藤柔软的身躯紧裹着坚硬的墙壁,风一吹,墙在动似的。
  康玉文原先住的西厢房变成了婚房,从窗口能看到两个人的剪影。烛火摇曳,影子摇摇晃晃的,宛如喝醉了酒。徐仲怀在灯下饶有趣味地盯着康玉文的红脸,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康玉文说:“你这混账东西,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徐仲怀托了下巴,嬉皮笑脸道:“这些年你餐风露宿,可老得多了,不过我不嫌你。”康玉文愠道:“我老不老的,与你什么相干!”徐仲怀点点头,说:“原是没什么相干,我们都这么多年没见啦,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又不光是隔着这些山,这些水……哎,老话说,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们让你到我这儿来,不就是与我攀交情的吗?”康玉文翻他一个白眼。
  半晌,二人无话。
  大红的喜烛流着泪,爆了个灯花,徐仲怀从衣袋里摸出个玩意儿,递到康玉文面前。
  一排空弹壳,用红色的丝线绑了,做成个口琴模样。康玉文一呆,看看徐仲怀。徐仲怀笑笑:“送给你,做个纪念吧,若是城破了,我也没了……”他说得凄凉,越笑,越凉。康玉文哭起来:“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既让我嫁了你,又来脱干系……”
  徐仲怀把康玉文揽进怀里,柔声道:“没有的事,脱不了这干系。我知道你以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但这样的事,除了你,我求不了别人。”
  康玉文抽噎道:“我要你求什么?就是没有嫁你,我们总归也是一家人。”
  徐仲怀闭上眼睛,痛苦地呻吟:“一家人,啊,一家人,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他们让你来找我,所以,我不能杀你,也不能放你……”
  康玉文埋头在他怀里,起初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和自己合成一个频率,只觉得心里也渐渐安定。这时却听他越说越奇,不禁仰起头,怔怔地看着那张痉挛的脸,远远地,似乎看到了席卷寥廓梦境的风暴正呼啸而来。
  九
  徐仲怀一粒一粒扣上军装纽扣,又微扬起脖子,一丝不苟地系上领口的风纪扣,然后笑着对康玉文说,我走了。康玉文扶着床沿,想站起来相送,腿一软又坐了下来。昨晚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她还是没有说服徐仲怀投诚,尽管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水乳交融,但跨出这个院子,信仰却泾渭分明。我是军人,徐仲怀說。
  破城那天,康玉文抱着孩子瑟瑟发抖。她并不是害怕,却觉得浑身冰冷。那婴儿还不满一岁,抱在手里肥肥白白的,睡得甚是踏实。康玉文撕了布条塞在他耳眼里,震天的枪炮,不过让他眼帘上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孩子的生身母亲,那个草台班子里唱野调儿的,早就卷了细软跟一个侍卫官跑了。这也都在徐仲怀的意料之中,他原不指望她是个节妇。徐仲怀和康玉文成婚后,孩子便被抱回了徐家,日后在这个乱世婴儿的记忆里,可能不会存有母亲被替代的那部分生命细节。康玉文抱着孩子,像是抱着一块稀世的瑰宝。他在她怀里沉甸甸的,满满的一抱,肉滚滚的小身子抵着她枯瘦的胸膛,使她的身体也饱满起来。她看向他静谧而深沉的睡眠,看到那梦底的和平与宁静,隆隆的炮声都远了……
  据说徐仲怀战死在城头,浴血的狰狞模样让人心生敬畏。
  “我不过是个兵油子。”康玉文还记得,他把那排缠绕着红丝线的空弹壳递给她时,玩世不恭的慵懒笑容。他懒洋洋地笑着,像当年那个偷酒的少年一样。他促狭地在她面前虚晃一下巴掌,然后那作势一劈的手掌竟莫名其妙地跑到她的耳后,撩起了她慌乱地跑到额前的一绺碎发。她怔怔地不知所措,他却摇头晃脑地吹起了《八段锦》:
  小小镜子两面光,
  里面照姐外面照郎。
  能照姐姐面,
  难照郎心肠,
  面对菱花懒去梳妆。
  小郎儿来哎,
  小郎儿来哎,
  我望郎来郎可将我想……
  主母坐在门槛上号啕大哭,为自己一夜之间成为“反动家属”喊冤。她扯住进进出出的野战军战士,拍着大腿说:“老总,你们共产党要凭良心,我家老爷可是替你们出过力的,我大儿子也是共产党……”那小战士皱着一张年轻的脸,为难地摇摇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呀,你同我们营长讲嘛。”便有个粗眉大眼的壮年汉子走过来,耐心地劝:“老太太你莫急,问题都会搞清楚的,你先回屋歇歇。”“我歇不下呢,你们把这院子都翻烂了。”主母失神地立在檐柱边,于天井处投下的一束光圈里摇摇欲坠,一副恍惚样子。
  康玉文劝主母:“您如今是做奶奶的人了,凡事要想开些。您瞧这孩子,白白胖胖的,多可爱。”主母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逗一会儿,叹道:“我看到这孩子,才觉得有些滋味。我们家这些男人,个个都是主意大通天的,留下我们孤儿寡妇,苦巴巴地守这么一副烂摊子。伯怀这孩子就不说了,我最后见他那年,他二十一还是二十二?一句话都没留下啊,就成了断线的风筝……仲怀养在我身边的日子也浅,我记得送他去贵州时,他一张雏鸭嗓子还没完全变过声儿来呢。这好不容易才重逢,转眼就永诀了。我只恨那时为什么要听你爹的,平白把他放出去那么多年……说起来,你爹这人,心细得很,事事想在头里,真是把几十年都算尽了。临走的时候,还死活要我把伯怀当年给共产党办差的借据单子都收妥当。我说,如今人都这样了,还留那些东西做什么?他说,若死了也就罢了,总得给活人留条路……”
  主母的话絮絮叨叨,远的近的,都扯出来揉成一团。康玉文耳听那流水样的往事,心里搅扰着复杂的滋味,有句话顶在喉咙眼儿,痒痒的极不舒服,终于咳嗽一声,装作不经意地吐出来:“娘啊,我当初……被我叔领来的时候,您还记得不?”主母眉眼弯弯地一笑:“记得可清楚哩。你刚来家的时候,小脸尖得跟锥子似的,黄毛寡皮的也不打眼,我却想这是菩萨送来的,体恤我没个姑娘,必得好好地养下。我说得可准?不过调养了几个月,你便白了胖了,越发得漂亮,远近哪个不说我养得好?到后来,全城都知道五爷家的康小姐,说你有一颗菩萨心,一双菩萨手,也不枉你爹悉心教你。要说你爹的医术,原是家学渊源,祖上就是杏林高手;再则,他又上法国正经地读过医科,比起省府医学院的那些个大教授,也是不差半分。可惜咱家那两头货,竟没一个肯承继衣钵,叫你爹好不伤心。亏了有你,是个贴心的,我夫妻二人关起门来,都说抱养的这个闺女倒比亲生的儿子更亲些……”   康玉文原想问问主母,徐家和叔父是怎样认识的,这么多年,她对叔父把她“卖”给徐家这件事,到底耿耿于怀。那么当初她来到徐家,究竟是意外,还是另有隐情?是组织上的安排,还是出于革命同志的私谊?但主母兴兴头头地拉呱了一大圈儿,似乎并不清楚其中的关窍,对于康玉文为什么来徐家,多年来主母好像一直这么欢喜地糊涂着。照主母的话说,总归是个命,你命里头和我有一场母女的缘分。这话拆开了说,就是——你怎么来的,又有什么分别呢?此地原就有这样的传统,若生了孩子养不起,或是不愿意养的,便放在竹篮里顺水飘走。当年的康玉文,在命运之河里,或许就是这个篮子里随波逐流的孩子。
  起风了,康玉文替怀里睡着的孩子拉拉肚兜,低了头想心事……
  对康玉文的处理意见,一直有分歧。一种意见认为,康玉文早年虽被卖到徐家,后来却继承哥哥的遗志,参加了革命,一直受到部队同志和广大群众的拥护。她是在被胁迫的情况下嫁给徐仲怀的,符合组织上指示的“不惜一切代价,取得城防图或策反徐仲怀”的行动精神。即便是在婚后,她也苦劝徐仲怀投诚,从主观到客观,都没有牺牲我党我军的利益,因而不能算是“反动家属”。另一种意见认为,康玉文先是徐家的童养媳,后又与徐仲怀结为夫妇,已然形成了“反动家属”的事实。并且她执意收养徐仲怀的儿子,又与徐仲怀的母亲互称母女,这就意味着她从未想过与徐仲怀及其旧式家庭决裂。
  不过,徐家主母的身份也很难界定。首先,她是徐仲怀的母亲,但她也是红军某部军需官徐伯怀的母亲。徐伯怀可能牺牲于早期的某次非著名战役,虽无明确记载,但他担任军需官时的采购和赊欠记录均有据可考。其次,徐父在红军时期为我党我军做过大量贡献,他的医馆曾经是我党在敌占区设立的重要交通站,掩护和救助过不少革命同志。因此,徐母是地下党的母亲,也是红军的母亲,理应受到保护和照顾。
  这些旁逸斜出的审查意见导致是非曲直分说不清,就像当初康玉文和徐仲怀互不相让的争吵——“若分得清,就不会叫人害了心病。”只有康玉文知道,那晚,她到底是把徐仲怀说动心了。
  那晚她絞着喜幛,对新婚的丈夫说:“你不仅仅是个军人,还是一个做父亲的人,是娘的儿子,现在也是我的丈夫。摸着良心想想,你马革裹尸固然死不足惜,可若是打起仗来,这城里有多少孩子、多少母亲、多少妻子会遭受池鱼之殃?我什么也做不了,但你可以选择。”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康玉文抱着孩子瑟瑟发抖。她并不感到恐惧,只是沉溺在无边漫漶的悲伤当中。那不过是一场滑稽的仪式。照徐仲怀的说法,日后若有人编纂县志,写到城防官徐某人一节,不以“投降”二字盖棺,便足矣。总之那颗洞穿徐仲怀头颅的子弹,射出得甚为及时,几乎是野战军的冲锋号一响起,徐仲怀便瞪着双目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但这些曲折,说出去谁肯信呢?就连康玉文也怀疑,徐仲怀那天早上离家的时候,尚且抱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并没有下定决心做一个背叛党国的革命军人——“老子上战场从没含糊过。”他恶狠狠地对她说,“都说子弹不长眼,子弹也怕不要命的。”她知道他打小鬼子打得凶,身上背着赫赫战功。无言的她抚着房间里他留下的最后的气息,想象那个油嘴滑舌、身体里却铸有一副铁骨的男人双目圆瞪倒在黎明的血泊中的样子,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
  徐家的那座院子,渐渐成为一个暧昧的符号,门头早叫凌霄爬满了,低低地压下来,随季节的不同,红一片,绿一片。开花的时候,康玉文会抱着孩子摘那墙头的凌霄花。孩子起初是咿咿呀呀地学话,渐渐说得清楚了,凝神去听,孩子说的是:“穿锦衣,戴红花,叫一声,惊我家。”康玉文说:“错了,是‘惊万家’。”孩子哼哼一声,接着说:“惊万家。”红花落下来,孩子伸手去抄,不久便兜了满襟,小公鸡似的咕咕地笑。身后一轮初升的红日,斜斜照过来,在爬满藤蔓的墙上投下羽状的光影,每一朵花都好像要飞起来。
  责任编辑 魏尚妹
其他文献
穿着笨重的隔离服  戴着宽大的口罩  再扣一顶防护面罩  但我仍然一眼认出你  是你明澈的双眸在告密  你不是春柳一樣弱不禁风吗  你不是山雀一样天生胆小吗  此时  你却成了一座雄伟的山峦  挡在了  这座城市的灾难面前
期刊
向前进发时  您背对的是妻儿的笑声  高脚杯里的酒滴着温馨的红  这些都是有诱惑的  那里有毒 呈冠状  口罩多么薄啊  您难道不是肉身  您不愿回头 因为  同胞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受难者的绝望让您只能做出  一种抉择  向前进发时  您背后还有许多具体的东西  父母欲言又止的样子  只成为了您的一种想象  因为背离秩序  天体会轰然陨落  火焰因为逆行  却更加热烈而明丽  看 您的背正在燃
期刊
不断蔓延的黑色  在不断地吞噬  面临死亡的恐吓,在薄薄的口罩下  我们听着,山脉发岀雪崩之音  当滚落的石头砸在亲人的胸口  除了举起更有力的拳头,我们还不能活得像草叶。  而此时  在飓风中心,许多手握利剑的人  正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更多的生命  雪  现在你可以理解,那一身洁白的衣服  是世上最美的云朵  在武汉上空,在我们的肺部  窄小的空隙,黑暗与光  赤体肉搏  而你能记住多少个钟南山
期刊
一  去过很多城市,却没有见过这么一条大道。这条大道像一柄剑直插市区,也像从市区往外的一截盲肠。  这条大道上的人多如蚁聚,他们坐在电动车上,看似漫不经心,目光散乱,其实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加以关注。不用看他们的穿着,只看摆在他们面前的工具,就知道他们大体的身份。工具表明身份,这是城市匠人们的一种最直白的表达,他们不能像小贩一样满街地去吆喝,却善于用工具来阐明一种存在。刮瓷的、刮大白的、贴瓷砖的、刷
期刊
公元二零二零年春节  华夏大地,原本莺歌燕舞的人群  倏然,鸦雀无声。没想到  纷纷扬扬的最后一场雪  落下来的,竟是色多形异的口罩  亲情、爱情、友情  又被一茬严寒阻断、隔开  阴霾密布  那是武漢的上空  也是我们的上空  不要沮丧  不要迷惘  不要屈服  有一种疫苗必将凌空出世  那就是爱
期刊
1  很久以来,我期待在某个夕阳款款而来的黄昏,有小草的脚步声从长廊响起,穿越一个又一个门,走到我驻足城市的那个用钢筋水泥铸造的大厦,走上19楼……又总是感到这样的期待很虚幻,于是顾不上冬天的寒冷,迫不及待地来到位于都匀五十里远的昌明镇关力堡寨的表叔家,探望表叔家小楼后面的那一片安静的草甸子。  人和草的相遇也是緣分,我上初一时,当教师的父亲就带我到关力堡写生。趴在窗户往外看,立即看见了窗外的草地
期刊
鼻梁上,眉骨上  脸上,下巴上  那一道道殷红血口子的组合  是爱字的变体  那被口罩割裂出的,是  古老的愛,殷红的爱  是我们内心深处的刻痕
期刊
我喜悦的笑容本来是送给你的  远方的人 抒情也是留给你的  故乡或者他乡有太多等待被赞美和祝福的事物  可守在除夕夜里的我 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些风雨夜赶路归家的人  希冀久别重逢的人  等待被拥抱的父母孩子  突然被一团乌云遮住了归途  那座即将迎来樱花如雪的城池却被一群黑压压蝙蝠封住了城门  我忘记了抒情 语言几乎失去了意义  伪装成皇冠的冠状病毒潜伏在茫茫黑夜里  偷袭  白衣天使们忙着大
期刊
满屋子的阳光  你终于可以躺一会了  你说在过去的八十个小时里  属于睡眠的只有八个小时  年初一  你刚刚送走出征武汉的爱人和同事  回头,你又毫不犹豫地在请愿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们都是临床一线科室  无论是逆行驰援,还是留守  面对疫情,面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你们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你打破了自己以往的常規  给家里囤油,米,菜  你想某一个时辰或许说来就来了  你要做好冲锋陷阵的准
期刊
五月的冰点  我以为见到娘的那一刻我会哭,可是没有。  我乘坐长途客车连夜赶回家的时候,娘已经在堂屋当门的地上躺着。几个亲戚、邻居在一旁坐着,静静的。躺在地上的娘像是睡着了,可是她呼吸急促,呼哧呼哧,像是一个拉着的风箱。我走到娘的枕边上,蹲下来喊了一声娘,然后就没话了。在身后的好几双眼睛里,我感到了一点点窘迫和无助。  二妹还没有出来打工,娘这一回又突然发病就是她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说:二哥,咱娘又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