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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什么我们这么臭美
买书买到最后,一部分人会变得本末倒置,到书店转一圈,或者在网上浏览图书,光挑长得好看的下手。这就是“以貌取书”。在爱书人的圈子里,我可听过不少人,带着假惺惺的忏悔心态,来叙述自己的“好色之心”。可能我现在谈论这个话题,也这样。人是极端自恋的动物,自己做的糗事,往往觉得不恶心,甚至还沾沾自喜。
当然,以貌取书,还不至于是恶心事,否则我会被人打死。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是《史记》的一句名言。以貌取书,估计也会失去不少好书。爱书人心里明白得很,但他们不管了,书痴都是任性的。我把这列为书痴的七宗罪之一。
回顾自己怎样一步一步走上买书的歧途,发现它跟贪吃蛇的贪吃一样,是慢慢惯出来的。
买书的第一个阶段是,只关注内容,只要内容有兴趣了,就买了。版本?咱乡下人可没听过这虚头巴脑的东西。我读高中时,曾经从遥远的、我的学校所在地——小镇马站,坐着歪歪扭扭的班车,一路开过崇山峻岭上坑坑洼洼的公路,一身灰尘地来到伟大的县城——苍南灵溪镇(现在的公路打了隧道,又快又宽又漂亮,外来的朋友可别被我吓着了),在诗友梁世欢的带领下,杀到金乡路著名的丽松书店,买了一本岳麓书社版的简精装《红楼梦》。不知道那个时段,岳麓书社是不是钟叔河先生在主事,反正当好多出版社,还在事业单位的旱涝保收里做美梦,岳麓书社是几个最早醒来的之一,出了不少的好书,最有名的当属《走向世界丛书》,这套书让钱钟书先生破例为其写序,后来成为当代出版史上的一个小传奇。
《红楼梦》简精装用硬纸板制做,封面封底主色调红色,倒和书名契合,封面上应该还压了一层极薄的塑料膜,看起来光亮亮的。要是现在,大约会觉得这太俗气了,但当时觉得美,这就是我这个乡下人那时的审美观,不足为怪。在马站中学,最富有藏书的政治老师家中的那些书,主题太严肃了,封面也严肃,一副冷硬的表情,如几大排深蓝色封面的《马恩全集》。学校图书馆里的书太陈旧,感觉都上个世纪的,落满了灰尘,有些灰尘还长了菌,黑油油的粘在书上,怎么拍也拍不掉。在我视野这么一大片黑蓝中山装的书中,这册书如正当妙龄的红衣少女,在轻风吹拂下,飘过阴暗的走廊。
我买回来时,大概可以用爱不释手来形容。放在光线不佳的学校宿舍中,放在自己的小小的床上,堪称尤物。还能记起,我不断地把本书带到教室去显耀,可能还引起一两位偏爱语文科目的女同学关注,总算没有白费了我的一番苦心。
那时的我,还不懂保管书,当三四年的时间过去,我从更遥远的石家庄回到老家,一个海边的小渔村,她已经破败得像一本被丢弃的旧书。这真的让我无法接受,因为我对《红楼梦》有情结,早在初中时,就向一位成绩优秀家住马站镇的漂亮女生,借过人民文学版的四卷本,只可惜硬着头皮读到第二册,就悄无声息与第三册说了再见。读高中时,一位儒雅的语文老师,不知什么来头,居然跳开教学大纲,一口气给我们上了好几节课的《红楼梦》,说得很精彩。现在想想,当时乡下的高中,还真藏着高人。平时这位老师不显山不露水,他是教導主任,教高三,不给我们这些高一高二的小屁孩上课,那次他代我们语文老师的课。按常规,体弱多病的小林同学进贾府那一章,一节课就可以打发掉。也不知他来了什么兴致,那几节课中倾注了巨大的热情,似乎要尽其所知,把知识的花雨撒在我们这些土包子身上。当然现在我明白了,他那代人好多书不能读,但《红楼梦》例外,于是不少爱好文学的人,在这本书中找到了寄托。我被他勾起了对这部伟大著作的征服欲望,也勾起了没有读完下半部的遗憾。所以才唱了那么一出,千里迢迢,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屁孩,竟然从山区小镇,坐班车到县城买《红楼梦》。
后来,这本书放在家中,经历了数次的台风暴雨,加上南方无节操的潮湿,产生了旺盛的霉菌,早已不堪入目,着实让人心痛。那时候没有网络,要再找一本同样的书,全凭运气。但看似不尽如人意的世事,有时会突然出现转机。
公历1995年初,快接近农历年了,原本打算去远方流浪一番的我,通过考试进入一家小党报上班。话说某天,经过某书店,一眼就发现了一册《红楼梦》,与原先的那本一模一样,并且还非常新,书拿手里,昔日场景放电影般在眼前,刷刷刷地流过去。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妙。这都多少年了,居然还能碰到一模一样的书,我好像中了彩票。毫不犹豫地拿下,喜滋滋带到办公室,那是一个大办公室,不同部门的人都在一块,副刊部的主任大C看到,瞄了书一眼,说:“这书的版本不太好。”我当时什么反应,已经记不清,总之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清楚说出“版本”这个词。
伟大的苍南县城灵溪,其实是个小地方,就像历史上的不少牛人,有的就是个小瘪三。在这个小地方,大C的家庭有那么点书香门弟的意思,母亲教书,知书识礼,受人尊敬。他的父亲去世得比较早,干什么的我忘了,肯定也是受过教育的阶层。他的亲戚中,好像舅舅吧,在老平阳当过不小的官。他本人高考恢复后第二年考上大学,听他说,当时全县考上的人没几个,还张榜公布,很风光了一阵子。他考上的大学现在说来,不算什么,当时已经好得不得了。在学校,他属于风流潇洒的才子,标准的文学青年,曾经对我说过,和同学在温州市区新华书店排长队,买文学书的盛况。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的小黄金时代,现在叙说,已有了白头宫女说天宝遗事的沧桑。他很有才气,聪明且骄傲,在我等土鳖家中只有三五百本书时,已经有了一个书房。这在大城市很普通,但在我们伟大的县城小地方灵溪,有此条件,学识的视野上,就明显要比同龄人高过一截。于是,他向我吐出了一个词,一个新鲜的,在人类知识深处隐藏着的,有点神秘气息的词——版本。好像我来自英格兰某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某天鬼使神差走进了学术神殿剑桥,我熟悉怪里怪气的乡下英语,突然有位帅哥用标准的伦敦腔,向我吐出了一个词。我一下子应该有点懵。
在书痴的字典中,版本这个词是建构整部字典的核心,就像在政治家的字典中,某个不好听的词无比重要一样。 两个人的交流,必须建立在知识谱系大致相同的基础上,这样彼此的信息才能接收,否则就是鸡对鸭说。在大C对我说了“版本”这个词很久之后,我买书基本还是老样子,浑然不知版本为何物。当然,如果口袋的零花钱充足,我会选择一些装帧好的书,这是一种接近于本能的选择,即使读初中时,我还是个小屁孩,当我站在书店,望着那些如人中龙凤的精装书,往往也挪不动脚步,美总是有诱惑力的,即使对于一个乡下的傻小子。高三时,我曾在丽松书店,咬牙买了一册纯白亚麻布精装的《小说闲谈》,当时并不知道作者阿英为何方神圣,只是这书太美了,一派高贵脱俗之气,我经不住诱惑。
脑海里建立起版本的概念,是2004年后在乐清的事了,这当中有一个人、一本书和一家网站,共同把我推到了买书的“歧途”上。一个人是小X,其实他的年龄与我差不了太多,但看起来始终一副年轻人的样子。说出他的真名,可能相当多中国港台书的大伽会知道,那咱们还是不要说了。怎么说他这个人呢?他既非常谦虚低调,又非常骄傲,眼高于顶,但他的骄傲和眼高于顶是有理由的,在书上他真比你懂得多,并且不是一般的多,而是多很多,认识他很久,他总有办法,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关于书的事。我和他在乐清桃园书院的柜台边认识,当时的对话已相当模糊,后来的很多对话也还是模糊,只记得某一天,我跑到他的书房,看了他的那些藏书,听了他的一些介绍,心中便有一种东西被唤醒了——原来买书可以这么讲究,在茫茫书海中他挑出的书,总能让你眼前一亮。原来书可以这么美,让你百看不厌。原来我们平常读到的书,还有更好的更美的另一个“她”。原来一个人书房里的书,可以大多数你没有见过,没有听过。说句头大的话,在同龄人中,我见过的书不算少,从小到处买书,逛过相当不少书店,自己也开过书店。但到了他书房,直接瞎了。
他曾是文学青年,写过小说,文学大伽对其评价相当不低,可惜后来不写了,像很多乐清人一样,先到外省经营低压电器,呆了好多年,估计赚了一大笔钱,然后回到老家,娶妻生子。他是新一代乐清人中(民国时乐清有很好的藏书家),最早进入藏书这一境界的人(或之一),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名书商,一个专做高端书籍的书商。他生意经精得很,但如果你是他的好朋友,他绝对会是你读书的良师益友。时间若退回八九十年前,他就是传说中的晚清或民国,在北京的琉璃厂,或上海的棋盘街,能够与王国维或胡适坐而论道的,那种半个专家的书贩子。
一本书是唐弢《晦庵书话》,这本书不知道启蒙了多少爱书人的新文学版本知识,很多人读了此书,慢慢成了民国书的爱好者,我也算其中之一。这本书帮助很多人建立起书籍装帧的审美意识,发现与民国的一些书相比,现在大多数书的封面设计多么的丑陋。当然,这几年,国内书的封面设计大有进步,但现在用电脑设计,与以前用画稿设计的效果截然不同。一个时代的美已经凋零,爱书人只能在茫茫书海中打捞侥幸逃脱的。
一个网站就是孔夫子旧书网,关于我与这家网站的那一丁点事,我要专门写一篇文章,这里暂不赘述。
总之,一个书痴的最终命运,会跟着书的美越走越远,他们的信念是:只有美的书才是好的书。他们是读书人,但他们只是一小簇读书人,他们对书之美无限度的执念,通常会受到更多读书人的质疑,所以他是读书人中的少数派。
二、买与读
买书看起来挺方便,但会买不会买相差很大。
同样一本书,好的出版社出版的,质量就会高一些,好的出版社里头都有一些高人,选择版本时,会很讲究,也会替读者考虑。还有书的装帧啊,纸张啊,封面设计啊,也大方耐看一些,不会花里胡哨。还有文字的校对,好出版社比较严格,一关一关审核,要经过七八个程序。差的出版社为节约成本,通常比较马虎。
国内出版中国古代经典方面的书,什么经、史、子、集,以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华书局出版的,为首选。其次为人民文学出版社(侧重于文学类)。再次为各省的古籍出版社,如浙江古籍出版社、中州古籍出版社、江苏古籍出版社等等。现当代文学的书,当然首选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其次上海文艺、江苏文艺、广西师大、山东文艺等等出版社。这是早些年的格局,现在文学类的书籍,群雄并起。
在出版界,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读书人通常会认为上海各出版社的书,比北京各出版社好一些,譬如同样出版古籍,大家会觉得上海古籍比中华书局更牛,当然书价也更贵一些。不了解近现代出版史的人,可能会有点奇怪。其实只要对民国的文化史有所了解,就明白了。按理说,北京为全国的文化和学术中心,国家级的大出版社最多,但民国时,中国的出版中心却在上海市,它甚至是当时远东的出版中心之一,上海的商务印书馆,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出版企业之一。还有众多的,比现在多得多的“上海籍”出版社,当时都各有千秋。1949年后,上海的商务和中华书局迁到北京,但上海留下的根基还很扎实,学术和专业技艺讲究传承有序,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国内专门影印古书的出版社,一家为北京的中国书店,一家是上海书店,还有一家扬州的广陵古籍刻印社。我个人觉得上海的这家就更强,影印的东西更具学术视野,书的印刷质量也好一些。比如上海书店在N年前就影印几大套民国丛书,学术眼光真可谓超前。近十年,民国的学术著作大热,全国各出版社蜂拥而上,以各种名目,进行大规模重印(某年我在上海书城,发现差不多有一个楼层的书,是重印民国书,一眼望去头都晕了),其实就是步上海书店的后尘。如果对学术比较关注,就会发现上海书店的这套书里头有很多宝贝,现代中国学术史上好多祖师爷级的著作都在里头,任谁也绕不过去。
此外1949年后,北京虽为中国的学术中心,但上海也不弱,在很多方面可以与北京分庭抗礼。八九十年代,江湖盛传,中国南北方有两大学术领袖,北京为钱钟書先生,上海为王元化先生(这是好事者的鼓噪,两位老先生肯定是不承认的)。钱钟书先生属于比较纯粹的学者,说学术领袖实为声望极高,自然吸引了一些依附者,形形色色,各怀心机,对这一称呼他本人再讨厌不过。王元化先生当过上海市委的宣传部长,但他并不是退休后才研究学术,青年时代就是有才气的文学理论家,当过上海文艺出版社前身新文艺出版社的总编辑,后被打倒,几近精神崩溃。在那段艰苦的日子,他开始向熊十力先生问学。如果说陈寅恪先生为中国现代史学的顶峰,那熊十力先生就是中国现代儒学的顶峰,王元化先生以忧国忧民之情怀入名师门下,苦苦思索中国学术之复兴,所以他不但学术根基扎实,且有远大的抱负,堪称真正的领袖型人物,组织和主持了很多重要的学术项目,推动了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学、思想史的研究。 在上海的各学术机构、各大学,还有很多牛人,光文学这一领域就相当不少,一点也不比北京的差。
外国文学的书,首选上海译文出版社,其次南京的译林出版社。这几年,一些原本中小型的出版社,出版国外著作也表现得比较突出,如北京大学、广西师大、南京大学、华东师大、河南大学、复旦大学等出版社,这几家中,广西师大常有独到之处,出版的书籍常常会回应当下中国的语境,也比较注意当前国外比较流行的热点的著作。而其他几家比较侧重于学术性,出版的书各具特色,南大出版社近几年给我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而广西师大这几年尤其活跃,文学类的书也出版了相当不少。
商务印书馆一直以出版西方学术、经典著作而闻名,这方面它的实力最强(词典类也是强项)。但近二十年来,一些大学的出版社,学术研究机构的出版社也出版了大量这样的书,很值得关注。譬如,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海外研究中国学术系列,就相当好,不过这家出版社本身为二级出版社,学术力量不够,多依赖外面的一些专家主持这些项目,出版的书在翻译上质量参差不齐,要注意鉴别。此外,刘小枫主持的西方经典翻译,先后在华夏出版社和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炉”,很值得关注。
其他一些专业类的书,以此类专业出版社出版的为佳,如农业方面,农业出版社为好。科学方面,以科学出版社为好。科学技术方面的,以科技出版社为好。社科的,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为好。书画美术方面的,以荣宝斋、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书画出版社为佳。文物方面的,以文物出版社为佳。語文类的,以语文出版社为佳,教育类的,以教育出版社为佳。平时买书,只要多关注,慢慢了解中国的出版体系,就能一一找到好书。
还有一家出版社,一直为读书人重点关注,那就是三联出版社,它其实分为三家,北京的三联,上海的三联,香港的三联(中华书局在香港也有分公司)。三联的书,会比较杂一些,包含现代学科的各个门类,但出版的书,质量都较高。除了出版一些学术性,还大量出版国外新知识的普及性读物,但这些读物都是经典,很值得买,不像国内的一些鸡汤式的普及书。它有一套很有名的书叫“文化生活译丛”,影响巨大,是八九十年代很多读书人美好的记忆之一。
大约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吧,有几家小出版社表现得比较突出,受到好多爱书人的好评,如岳麓书社、齐鲁书社及漓江、辽宁教育、湖南人民、安徽文艺等出版社,近十年还有新星、海豚、九州等出版社。但后来领导人变动,有的就走下坡路了。这几年,海豚、九州、新星和时代华文等表现比较突出,其中海豚专门出版一些高端书,从布面、人造革封面的精装,现在已往真牛皮、真羊皮方面发展,但那价格不是普通市民所能消受。
这几年的新趋势,各大出版社也纷纷出版高端书,价格昂贵,但读起来还真舒服。与纸媒走下坡路不同,这几年的出版业相当出彩,时不时有以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冒出来,夺人眼目。由于个人视野的盲点,我的观察肯定有不周全之处。总之,现在的出版业还有大量的垃圾书存在,但另一方面,书籍的质量也在提高,从装帧到思想性和学术性。还有一现象,名著的重版很多很多,尤其那些过了版权保护期的,购书者如果不内行,还真无从下手。
1949年以来,国内的出版体系基本上走专业化的路子,就是各一块领域,把各自领域的书做好。但近十年来,情况有了变化,各出版社已不满足于自己的专业,而向其它的方面拓展。但因为出版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专业和技艺,没有各种人才的储备,突然出版不在自己专业范围内的书,还是比较吃力,书的质量也参差不齐。
以我个人的经验,爱书人都在买书的过程中,慢慢懂行起来,懂得鉴别好坏,懂得书的各种版本。这些知识是长期积累的,一下子学不会,除非你进入出版机构,受过专门强化的训练。
举个例子,你要买杜甫的诗集,杜诗自古以来版本就相当复杂,古代就有千家注杜的说法。买的时候,先要搞清楚,你要买普及本的,还是买比较学术的。普及本就是各种选本,目前市面上的新选本,还有以前的老选本,很多,你首先要搞清楚,那几种选本大家评价比较高,出自大专家和优秀学者之手,然后我们再去选择一二种,买来阅读。学术性的是指各种全集注校本、编年本、笺注本等,除了上海古籍、中华书局,其它学术力量不弱的古籍出版社也会出。一个大约是中国特色的现象,如某位名家籍贯某省,某省的古籍出版社,通常会组织力量出版一两种不同于上古和中华的版本,有的为学术史上的重要版本,有的是现在的新注本,也有相当好的。
说句玩笑话,大出版社出的好书,好比大家闺秀;小出版社出的好书,好比小家碧玉,各领风骚。但小门小户的,要出落落大方、知书识礼的小家碧玉,概率还是小了些,呵呵。
买书除了知道出版社,还要了解中国学术界的各类大伽,要学习国学,中国古代的历史文化,那就要了解中国古典学术史和思想史。有时买书看人买,就是看著书的人,著书的人为大师,出版的书差不到那里去,大伽对自己书的质量要求很高,如陈寅恪先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因各种的原因,很多书不能出,那他就不出,要他修改了以符合某些非学术性的要求,那没门。他还要求,他的书一律要用繁体字,所以一直到2020年前,他的书都是繁体字,简体字的一本也没有(2020年先生逝世50周年,著作权保护期终止,译林出版社鼓捣出一套简体字版的《陈寅恪合集》,引发了学术界和出版界的争议)。他学生整理出来的,他的讲课记录除外。通常,出版社对学术大家的书会投入更强的力量,会做成出版社的品牌书籍。俗话说,看人下锅嘛,出版界也不例外。
同样普及性的著作,大师写的普及读物水准就很高,很多专业人士也要读。而一些半吊子的人写普及读物,内行的人称之为垃圾读物,你读了之后,不但没有学到什么真知识,反而让自己也变成一个胡说八道的人,这是很冤的。现在市面上这类书特别多,害了很多开始热爱读书的人,让他们迷糊,让他们似懂非懂,不如不懂。
还有一点,如果要读某一专业书籍,普及性的读物要不要读,是不是直接就往经典进攻,以我之认知,普及性的书一定要读,经典著作当你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是读不进去的,读了反而让你绝望,觉得这些书,咱一辈子也学习不了。其实不是,在通往经典的途中,要经过普及性读物的桥梁,一步一步走,味道就慢慢出来了,然后再去读经典,那时候你会觉得“哇”,原来这些曾经读起来很深奥,连门都摸不到的书,这么有趣。是的,这时候,你站在人类知识的顶峰,真的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觉得天地都宽了,自己的心胸都宽了,觉得自己一辈子没有白活。 我说的这些东西,只是个人三十多年业余的读书经验,经验难免不带偏见和短视之处,以及自己知识的盲点。这里头肯定有遗漏的地方,有错误的地方,如果你有志于读书,有志于学术,还得去读专业的指导类书籍,或者入名师门下,不能听我一个话痨症患者,在桥头的印象式闲谈。
三、知识的地图学
我的堂伯父是一艘远海渔轮的船老大,每次出海,回航,手里都会捧着几件宝贝式的图纸,空闲时坐在院子里,对着图纸入迷地观看,年纪尚小的我有时凑上去,他转头笑着问:“看得懂吗?”
纸很厚,似乎撕也撕不破,上面划着纵横交错的曲线,还有各种奇怪的标识,如同天书。我只好老实说,看不懂。
他又说,书你会读,这,你就看不懂了吧。有点小得意。
然后指指点点,教我图上一些简单的东西,如这是岛屿,这是暗礁,这是灯塔等等。
不仅仅他,凡到较远洋面打渔的船老大,都会对航海图宝贝得很。电子信息技术还没兴起时,出大海没有航海图,把舵的船老大就是一个瞎子。而对于读书人,版本学和目录学,就是他知识的地图,没有它们,等于在书的大海中,没有了方向,没有了航线,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目的地。
清代的学者对目录和版本之学,有很多精彩的论述,如晚清的学术大师王鸣盛说:“目录之学,学问中第一要紧事。必从此问途,方得其门而入。”又说,凡读书,最切要者,目录之学;目录明,方可读书,不明,终是乱读。而目录之学与版本之学又密不可分。
这些话现在听来清清楚楚,但印象中,初次接触到这些論述时,我似乎有些隔膜。要准确回想起自己在何时,对目录、版本有了初始的概念,真的有点难度,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大约2004年之后,发现有个孔夫子旧书网,刚开始,试探着在上面买一些破书,那时刚到乐清工作,急于在单位有所作为,比较忙,也有一定的精神压力,每天的事务完了,需要点消遣,读几本闲书。我一向对反间谍的书很着迷,早先读过一册平托上校的《我的反间谍生涯》,便在网上浏览此类书的信息,经常挑几本便宜货,一次偶然看到同好者把国内出版的间谍类书籍,编成一个目录,并提要相关的内容,如获至宝。这样我便可以按图索骥,找到自己想买的书。
这大概是我开始认识到书目提要之类,对买书和读书的用途。
稍后一段时间,我觉得应该读点杜诗,说不清这到底为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乱读书的阶段,与某本书的遭遇,往往带着极大的偶然性(其实不乱读书时这类情况仍然存在),但读杜诗的起心动念,还真绕了一个圈子。从高中开始,我陆陆续续写点现代诗,中间当然也读了些诗论,优劣互见,如入深山密林。当读到T·S·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很为其中的议论所折服,他说:“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他和以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你不能把他单独评价;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间来对照,来比较。我认为这不仅是一个历史的批评原则,也是一个美学的批评原则。”他又说,传统是具有广泛得多的意义的东西,它不是继承得到的,你如要得到它,你必须用很大的劳力。为此,他认为,一个好的作家要最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与当代的关系。
艾氏此文,在近三十年中国的诗人圈很著名,但各人所得究竟如何,要看各人的造化。就在此文中,他提出了诗学上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观点: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对滥情的部分中国诗人不啻当头一棒。
我读此文,也随年龄与心境之不同,各有不同的领悟,其中之一便是督促我,重新思考现代诗与中国古典诗学的关系,中国现代诗,或者说白话诗,看似横空出世,与旧体诗截然不同,其实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现代诗运用的依然是汉语,中国古典诗中的很多词汇,依然被现代诗使用着,此为二者之间天然的联系,即使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呢。基于此,中国的现代诗人应当更深入地思考,如何让自己的写作,汇入强大的中国诗歌源流中。“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或者说白了,就是中国的现代诗人,除了在当下的语境中生发萌动,还要回应过去漫长而伟大的传统。这样的现代诗才能“立得牢”。当然以实际操作来回应理论上的思考,中间的曲折应是复杂而微妙的。
这样朦朦胧胧的意识中,觉得自己应该认真读点杜诗,一个民族的诗圣,后续的诗人对其无所了解,肯定是荒谬的。并不一定要学他的什么东西,重要的是让自己的写作与伟大的传统之间,建立起更深的精神联系。很凑巧,在桃园书院,我看见一册莫砺锋先生的《杜甫诗歌演讲录》,这是一本好书,书的开头说杜诗的流传和注解,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历史上中国的文人对杜诗那么狂热,居然有千家注杜的盛况(现在流传下来的没有那么多,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用一句怪话来形容:中国古代的文人们当真风雅得紧。读了这本书,想买一两种重要的杜诗集子,莫教授似乎早就猜到,在书中介绍了当代两种关于杜诗的版本目录学之书,一为山东大学郑笃庆教授写的《杜集书目提要》,另一种为已故的杭州大学周采泉教授写的《杜集书录》。我买到郑教授的那本,把书粗粗翻一遍,根据里头的介绍,选了几种杜诗集子,从入门级的《杜诗镜铨》到学术性较强的《杜诗详注》《钱注杜诗》,还有一些辅助性的读物。
如果没有这本书,到孔网去搜杜甫的诗集,那一大片名目众多的杜诗,肯定会让我迷茫,毫无头绪。到了这时,才粗浅地知道版本、目录之学的妙用。
对于有志于研究杜诗的人,读了郑著或周著,对唐之后杜诗的学术演进便了然于胸,这样,他才能做到有的放矢,否则如乡下的秀才,写了本自认为对《论语》很有心得的书,其实不过把别人早就做过的事重做一遍,且水平低下,毫无意义。知道了路线图,知识世界也变得清晰起来。明白了读书做学问,为何要拜大学者为师,大学者学问渊博精深,脑子藏有一张高精准的知识地图,年轻学子入其门,得其教诲,等于登高望远,在视野上自然高出他人一筹。
自八九十年代以来,图书市场上,还出版了相当可观的统称书话的书,这些谈论书的书,江湖上戏称“书之书”,其中数种已成经典,作者自己编著的有郑振铎先生的《西谛书话》,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叶灵风先生的《读书随笔》(三册,后来三联出过精编版的单册)。钟叔河先生编的《知堂书话》,朱正先生编的《鲁迅书话》。此外,还有黄裳先生的书话,也很受追捧,如《榆下说书》《银鱼集》《翠墨集》《珠还记幸》等等。绍兴的周氏兄弟,不但为文学大家,也是现代爱书人的祖师爷,他们对书的审美偏好,影响了数代的学人,鲁迅先生就是“毛边党”的创党主席。郑振铎先生,唐弢先生,叶灵凤先生,黄裳先生,都是现代著名的藏书家,学、才、识俱佳,他们的书话,被数代爱书人视为读书藏书之秘籍。这一代人的逝去,说得煽情一点,堪称时代的绝响,纸质书的黄金时代也随着他们而逝去了。 周氏兄弟不用说,其他几人也都有很好的旧学根底,这是现在写书话的作家们,无法望其项背的,在书的知识上,他们能做到打通古今,融会中西,在中国古典藏书家的格局上,又有了新的进景。
未认识这些书话的价值,在书店里看到,我估计自己会把眼神迅速地漂移过去,除非装帧特别引人注目。待读得这些书后,才知道这是美妙的小品文,随笔,学术笔记,包含的信息量相当丰富,有版本、目錄学知识,某本书的演变史,某个人的著作史,有文学史掌故,有时代的风云,也有读书人情怀闲逸的小趣味,高文大典中读不到的种种东西,就隐匿在这文学史或文化史的幽暗之处。沿着他们提供的小径,你会找到之前从来没有想到的书海某个角落,那里就摆放一本你梦寐以求的书。
这些书等同于知识地图中很个性化的彩绘本或手绘本。
研究现代文学,或者喜欢收藏一些现代文学的版本,还有一本书,不容错过,即贾植芳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从民国初到1949年9月,此书把中国新文学的书籍一网打尽。譬如,你对某一位作家特别感兴趣,网上关于他著作的出版信息不全面,这本书就派上了大用场,里头关于这位作家著作,书名,出版社,出版时间,版次,以及书籍的目录都一一采录。记得我买来时,查了苍南本土的作家杨奔先生,在1949年前出版的现在已经很罕见的《描在青空》,一查便找到比较详细的内容介绍,心里一阵欢喜。
大概同一年,我买了一册《书目答问补正》,可能买叶德辉《书林清话》时,顺带买来了,刚开始翻翻,似乎有点懂,似乎又不太明白这本书,为何那么有名?影响那么大?后来想读点古籍,如十三经之类,在繁多的版本中选择,真如云山雾罩,这本书便如灯塔般发挥了作用。《书目答问》原为一册薄薄的小书,作者为晚清洋务派重臣张之洞。在西风东渐的晚清,此公乃一位文化本位主义者,提出了著名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对这类文化保守主义者,以我这代人受过的教育,少不更事时,曾经嗤之以鼻,但某年当我读到陈寅恪先生,在审查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的一段自述:“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心中不由小小震动一下,以陈先生之学贯中西,对张南皮之观点,尚且如此,吾等无知小子,岂能狂妄而轻视之。
稍后,清人范希增对此书做了补正,我买的便是这个版本。前几年,又买了今人孙文泱的《增订书目答问补正》,比原来的更实用了,增加了各种古籍现在的出版情况,找起书来很方便。2015年我送女儿去沪读书,在上海书城看到来新夏先生的《书目答问汇补》,两巨册,学术价值更高,不过我没买,也许以后忍不住我又会买。这本书,晚清以来的学术大师们评价很高,梁启超说:“得张南皮之《輶轩语》《书目答问》,归而读之,始知天地间有所谓学问。”
中国的古典学术时代,其目录之学与版本之学相当发达,不同人只能根据自己所需,择善而从,像我这类野路子读书,只不过是尝鼎一脔罢了。
当然,中国古典书目之书的集大成者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但那更恐怖的两巨册或几巨册的庞大身躯,实在让人望而生畏。当我听到一位年轻朋友,大学时导师指导他,通读过此书,真是艳羡不止。我在网上下载了总目提要的电子版,有时查古书,也会上去翻翻。有时我傻想,若能把此书通读一遍,也不枉自称一粒小小的读书种子,只是我现在这样体弱多病,不知何日能够实现,一想到这,我便如古人般无端地怅恨了起来。不久前双十二,在当当网发现一套代表目前研究总目学术最新成果的《四库全书总目汇订》,打五折,熬不过,下了单,这十一大册的书通读不可能,但有时查阅某类古籍,当是十分方便,此外也算了却一个书痴的心愿。
四、遍求善本痴婆子
很久以前,在某本闲书上读到,钱锺书先生戏赠过黄裳一副妙联:遍求善本痴婆子,难得佳人甜姐儿。原始的出处在什么地方,一直不知道。几年前得海豚出版社《故人书简》,收前辈、友人给黄裳的信件数十封,其中钱锺书十五通,诚如黄裳本人所说,钱先生“谈笑间咳唾珠玉,即长笺短札亦风趣可观”,每通差不多都有随手拈来的隽永之语。更惊喜地发现,上面的那副妙联,为钱在1950年春天写给黄的,信的开头是这样的:北来得三晤,真大喜事也。弟诗情文思,皆如废井,归途忽获一联奉赠,云云。
此联牵涉到黄裳一辈子的伤心事,他很喜欢黄宗英(瑞安望族黄家后人,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即甜姐儿也),并与其兄黄宗江为穿同条裤之好友,颇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便,最终却败在著名影星赵丹手下,无功而返。后甜姐儿再嫁“二哥”冯亦代(重作冯妇之新解),晚年的黄裳尤恨恨不已。《故人书简》出版于2012年8月,一个月后黄先生便归于道山,衰病中的风烛残年,重读故人书札,对此一生之伤痛事,似乎也看淡了,不但将此信公之于众,还夫子自道:“此联实在是妙手天成,不愧佳制”。但对联中提到的《痴婆子传》,黄说,此书为他在琉璃厂买得一册抄本,为书肆伙友从旧本中影写的,实在算不得“善本”。
黄裳先生为当代著名的藏书家,门下私淑的弟子遍布大江南北,对藏书家来说,善本二字不啻为无上的妙旨,藏书家而没有相当数量的善本书,只能称之为赝品藏书家。懂得此道的读书人,有的家中书虽多,但环视左右,能称之为善本者,若乏善可陈,只好老实说自己是一个爱书人,免得贻笑大方。
作为著名的书痴,黄裳此时不免痴气发作,大谈起善本来了,对钱的调侃(以痴婆子对甜姐儿颇有唐突佳人之嫌),倒没有半点计较,还默默笑纳了。另有一解,也许他以王顾左右而言他来止痛。
有人说,书籍的历史有多长,禁书的历史就有多长。进而论之,人类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部分人思想的被压抑史,或者说被消灭史。《痴婆子传》是明清禁毁小说中很著名的一种,用现在的说法,不过就是情色小说。据李梦生考证,此书目前存世的最早刊本为清代乾隆二十九(公元1764年)刻印,被著名学者吴晓铃先生收藏,以善本之定义,这个版本才当得起。黄裳说自己的藏本非是,属实话实说,至于为何以他的眼界,愿意买一书肆伙友影写之抄本,无非因此书传本极少,极为难得。此种黄书,坊间流传的多为极粗劣之版本,书贾的抄写本算不错了。 张之洞在《輶轩语》中,曾给善本下了个定义,他说:“善本非纸白、板新之谓,谓其为前辈通人,用古刻数本精校细勘付刊,不讹不缺之本也。”又说,善本之义有三:一足本,二精本(精校精注),三旧本(旧刻旧抄)。张之洞的定义看重内容和阅读价值,即书籍的学术性和文献价值,而藏书家和鉴赏家的定义又有所不同,后者追求的主要为书籍本身的艺术性。就我本人,还是比较认同张南皮的说法,但也不否定那些超級大书虫对极致之美的嗜求。书痴本来就是某种魔症的患者,差别只在于有的病轻,有的病重而已。
张之洞的说法,纯正的藏书家无法认同,引为同调者却不乏其人,如清代比他稍早一些的诗人、学者洪亮吉,曾对藏书人加以品评,并分成不同的等级,其中列为下等者则为藏书家和掠贩家(书商),因为藏书家玩物丧志,书贾纯为图利。这也算藏书史上经典的一个公案。不过,话说回来,我认为旧时读书人对书贾的憎恨有点蛮不讲理,在商言商,他不图利还能图什么,奇货可居也属正常,再说没有书贾,书籍又怎能流通起来,读书人也买不到好书。
善本原来是指线装书而言(现在的概念已扩大到近代的版本),所谓宋刊元椠,明刊本,清初康乾时期的精刻本之类,但到了黄裳先生买书的民国时代,这类书的价格已非常人所能接受,黄裳身为名记者,就常常自嘲自己买的是一些零碎之书,只有如郑振铎先生,以当时出版业巨头高梦旦之乘龙快婿,才有可能当一下书林豪客,把一些高档货收归书斋。
好书永远是稀缺资源,市面上的旧书,现在虽然不多了(主要被网上的旧书商大肆收购),但对于全国来说,还算如山如海,不过那都是普通书,能称为好书乃至善本的还真凤毛麟角。
近代以来,市面好书的减少,最大宗的,应该是流入公共图书馆。我个人觉得自民国以来,公共图书馆的兴起,就已经宣告了私人藏书的“破产”;其二当然是不断流入少数私人藏家的手中,然后在土改和文革时期,或被打成纸浆,或被公家图书馆收走,或散失;三是欧美、日本、俄罗斯等国家汉学研究的勃兴,学者和学术机构不断在中国收购珍稀的汉籍。此外,战争、水火灾难、恶劣天气和蠹虫,以及皇帝都为好书的敌人,也是所有书的敌人。中国自从秦始皇发明焚书以来,皇帝既是图书的最大收藏者,又往往成为历代珍籍的最大敌人。
这样的后果,必然导致好书或善本的标准在逐步降低,在黄裳、黄永年的时代(从民国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下视为珍籍的,还经常可见,价格也不太高,现在恐怕已一册难寻,难得在拍卖场看到一二种,只有像韦力这样的大手笔才能拿下,普通爱书人只能望洋兴叹。就我自己来说,爱书三十多年,拿得出手的线装书,大概只有“明末四公子”之冒襄后人——冒广生民国刻本《永嘉诗人祠堂丛刻》等几种,以至于大凡读过几本书的客人来我书房,我都会显宝似的,把这套书请出来,让大家瞻仰一番,可惜在苍南,懂书的人不多,他们也不知此书好在何处,在温州的学术史和文学史上有何价值,我的喋喋不休,在他人听来,兴许只是一种爱书狂的自恋。
多数的爱书者会被线装书,尤其善本书的美迷住,但多数爱书者赚一辈子的钱,可能不够买一套珍稀的善本。没听说过爱书者去抢银行,因为他们找到了变通的办法,那就是看图录,尤其大拍卖公司的精美图录,高清的全彩图录,或者买善本书的现代影印本。国内的不少古籍出版社,自1949年后,影印了相当数量的善本书,满足了不少书痴的好古之癖。黄裳先生曾出过一册《清代板刻一隅》的图录书,以影印的形式介绍了自己收藏的清代线装书,精善稀少的好书,虽不是全彩印刷,也足够让人惊艳。不过瘾,后来他又出了一册《劫余古艳》,自己的题跋和图版,全彩印刷,真是美不胜收。
说来有些让人不相信,这些影印本,早期的,印得好的,印数少的,现在也贵得很,如《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等著名的几种。像我这般年纪的爱书人,靠点工资收入,买影印本也只能买近年影印的,否则只有全家喝西北风。我算有点自知之明,从买旧书开始,就在心里对自己说,线装书咱就不碰了,但有时看到印制精良而不太贵的,难免心中痒痒,咬牙买了数种,十来年积累下来,大约也有一二十种,算过了一把瘾。
三年前,我的身体日渐败坏,在老家苍南的日子越来越多,后来又动了两次手术,家中休养的初期,打发时间,连看书都得小心,譬如太费神的不敢看,太刺激情绪的也不敢看。在这样的心境下,好像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王维和孟浩然的诗,孔网上搜了搜,发现王诗和孟诗的几种善本影印,并不贵,便买了两种孟浩然的,一种王维的。一为《宋本孟浩然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3月影印出版,底本为孟浩然现存最早的刻本,专家以刀法、字体及避讳等证据,定为南宋中期的蜀刻本,原为元代官署旧藏,后入浙江桐乡金氏,清嘉庆间散在坊间,著名藏书家黄丕烈获知此消息,即往访之。他后来把得书的经过题跋在书前,成了一篇精彩的购书掌故及版本考证。民国时,此书从海源阁中散出,又经过了几个藏家,1949年后,收藏者潘氏捐出,今藏于国家图书馆。此书为孟浩然诗集宋刻的孤本,且卷帙完整,因此被誉为国图善本中的瑰宝。
像这样的书,如果不买影印本,除了也许在某本图录中,瞄一眼它们的倩影,恐怕终身也无法看到。
第二种孟诗的底本,即黄丕烈在题跋中批评的元刻刘须溪批点本(刘为宋人),加上明代李梦阳的评点,于明万历年间,凌濛初刻印的朱墨套印本。黄丕烈对刘本有很多吐槽,说得十分在理,但这朱墨两色套印本实在太漂亮了,明版书的字体有一种刚健的瘦劲,也为我喜欢。读此书不光在读书,而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线装书之美,在此书上展示得淋漓尽致。
第三种《王摩诘诗集》,也以明代凌濛初的朱墨两色套印本为底本,是书同为刘须溪点评,又加上明代姑苏顾璘的评语,佳美程度与上一种《孟浩然诗集》无异。
这两种朱墨套印本,于晴窗佳日之时,泡上一壶茶,斜靠在沙发上,随便翻开书页,读数首冲淡之诗,顿觉自己似乎也是古时避世的隐士,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而时间在一杯茶的水汽中,在琥珀般的茶色中,停滞了下来。当书痴之种种辛苦,顿时觉得很值。 自唐弢先生收藏新文学的珍本,并出版《晦庵书话》以来,善本的概念,其实已悄悄从线装书,扩大到现代形式的铅印本。十年前我在网上查阅国家图书馆的藏书,已有了新文学善本的名目,但大凡书痴达到一定的等级,都会被线装书中的美品,尤其善本书迷住。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文章开头提到的对联,联中的痴婆子,既是指书,又何尝不是指人。且人也有两指,一为《痴婆子》中之痴婆子,即上官阿娜;二为遍求善本的书痴黄裳,又何尝不是一痴婆子。
我见过晚年黄裳的一帧照片,大腹便便的他,坐在一块公园的石头上,旁边一位早年的美女影星(好像为王丹凤),正冲着他笑,黄的表情似乎颇为尴尬,一副“痴婆子”的模样。难怪甜姐儿看不上他,此“痴婆子”日思夜想的是善本,整日价把几册旧书,搬弄来,搬弄去。这样的相公,对书一往情深,写文章妙笔生花,但解不解风情着实难说,甜姐儿如果嫁给他,风险太大。
爱书人也分三六九等,正经的藏书家,大约瞧不上收藏铅印本旧书的,更瞧不上买影印本的。说起来影印本就是赝品,即便底本佳善,印制精良,也好像人造的钻石,但对于我等清寒读书人,高仿的人造钻石同样闪闪发光。我不会为购买善本书的影印本而羞愧,唯一感到羞愧的是,我的无知配不上古书的美和先贤的情怀。
五、书痴七宗罪
以常识判断,书痴对书痴大约会惺惺相惜,彼此看见如千里之外遇见故人,但现实情况并非完全如此,他们也大有成为仇人的例子。我就亲眼看到,书痴甲谈到别人的藏书,一副怨妇的表情;书痴乙对书痴丙得到几本好书,一直耿耿于怀。
凡此种种,我深表同情,又觉得好笑,心里若有所失——没想到成为书痴也是一件无趣的事。我认为这些人太傻,忘了其实自己也是傻子,只不过,傻的花样和程度稍有不同而已。
书痴在非书痴的群体中,通常不太招人待见。要当书痴,第一道难关为父母,太多的书让老人担心房子会压塌了,或者浪费金钱,但父母这一关难度不大,他们最终会迁就子女;第二道为老婆,据说人称“辛神”的学者辛德勇与老婆都属书痴,早年两人去北京旅行结婚,结果把买家具的钱,换成一箱箱书,花个精光。这毕竟是个案,不足为训。多数女的,对丈夫无节制的买书会深恶痛绝,这是人之常情。最终的妥协,各有版本,我老婆之所以没有把我那些会无限繁殖的书扔掉,可能因为我时不时告诉她,这本书,那本书,都很贵,很值钱。这让她产生了疑虑,难以痛下决心。当然,她也知道好多书便宜,不值几块钱,但她跟我生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始终弄不清楚,书房里哪本书是贵的,哪本书是便宜的。于是,我的计谋稍稍得逞。
其实书痴比较难过的是第三关:群众关。群众们大多不爱看书,更不爱买书,但书痴也为群众的一员,要经常待在群众中,这就难办了,一你不能说买书或书的事,沒人愿意听你的,二如果有人攻击买书多没用,你最好与他配合一起攻击自己,自污或自嘲均可,千万不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因为非书痴永远没法理解书痴。但你如果说买书能赚钱,他们就会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理解了,但书痴的书通常是不卖的,这种说法也行不通。
最好不要把非书痴,降低一个档次说,最好不要把非读书人带到自己的书房,让他看到书堆如山的样子。他们的第一句话从来没有例外过,那就是:“这些书你都看过吗?”历史上的书痴,想出好多颇为绝妙的回答,传之后来的书痴,但我觉得回答一两次挺好玩,说多了特没劲,再说费那么多口舌,跟一个一辈子可能都不爱读书的人掰扯,感觉自己是吃饱了撑着。而钱痴就不用受这份罪,很少有人会对他的万贯家财表示质疑,更不会当面质问他,赚那么多钱干嘛?这些钱你花得完吗?所以说,还是赚钱好,钱是公众知晓度最高,也是公众理解度和接受度最高的物品之一。
最有意思的是,某一种人平时在公众面前,挺装读书人的样子,但到了书痴的书房,还会忍不住问出上面的那句话。我始终认为,这种人最危险,类似于“混进革命队伍中的反动分子”。
不过,我也始终认为,书痴是有罪的,按佛教的说法,贪嗔痴无一不犯,更没法做到断舍离。如果为书痴列出七宗罪,第一便是任性(前面我的文章曾提到),把并非生活必需品当成必需品,同时背离买书的本意,买书买到最后,经常舍本求末,以貌取书,光注重书籍本身的艺术性,或历史文物性,而把文献资料性即内容,放在次要的位置。整个儿跟公众反着来,就是对公众的公然挑衅。
二是贪婪。书痴对书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真正叫欲壑难填。针对书痴的欲望,“邪恶”的出版社编印出各色各类的丛书,只要书痴喜欢上了这类丛书中的某几种,就完了,刚开始他会告诫自己,把自己想读的几种买了就可以,不必求全求齐,但当买了数种之后,总会发现又有几种也不错,再买,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最后越买越多,这时内心又会有响起一个声音,对自己说,既然买得差不多齐了,把剩下的几种也拿下吧。这声音完全可以理解成魔鬼的私语。国内有几种重要的丛书,出版的前后时间非常漫长,如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人民文学出版社与上海译文出版社共同选题出版的“网格本”(俗称,正式名称前后两阶段各不相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从五六十年代开始,一直出版到现在。同一本书在不同阶段,一个出版社就有不同的版本。要把这复杂的丛书出版史弄清楚,就够人头痛了,书痴还是要把不同时期的版本收齐。这是一场漫长的战役,牵涉到现金、版本学知识、时间巨大的消耗、无休止的热情和耐心。
书痴如果迷上某位作家或学者,那也完了,当代的作家与学者,还稍稍好办,著作比较好找,版本通常不复杂。若从民国一直生活到1949年后,还是位大作家和大学者,那就麻烦了,如鲁迅,如郭沫若,如周作人、沈从文等人,要配齐他们不同时期的出版物,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你有闲有钱。书痴大多手无缚鸡之力,但找书的勇气从不匮乏,就在现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此刻,不知有多少书痴,正奔赴在书山的羊肠小道和深山老林中。
三是嫉妒。说起来嫉妒为人之常情,但多数人嫉妒的是他人的金钱、美女和权势,以及声望等等世俗的“硬通货”,对于一本破书往往无感,书痴往往反其道而行之,对金钱、美女、权势和声望,一部分超级书痴会表现得近乎白痴,这可能就是让多数人感到特别恼火的地方。不过,书痴常常也走火入魔,会因为别人比自己的书多,版本更好,或者一本罕见的自己没有的书,而耿耿于怀。在书友中,常会碰到这样的人,谈起书来,如果谁的书比他更多,更好,就好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生生把一件有趣的事,弄得怨气冲天。 要在旧书收藏上弄点名堂,一入行要早(大约所有收藏都是如此吧),早总比晚好,在每一个历史阶段,旧书收藏的早期,书价一般相对便宜,好书也比较好找,所以书痴最典型的感叹便为自己没有赶上好时光,在旧书收藏的黄金时代,要么自己还在娘胎里,要么还是门外汉;二要多金,旧书的江湖,多金就是武功高强者,穷读书人爱上旧书,着实恼人,眼看着多金者在旧书市场上,一骑绝尘,自己只好收拾点零碎,聊以自慰;三是要眼力,旧书的高手,能在一堆的便宜货中挑出宝贝,著名的藏书家黄裳早年在上海滩,干的就是这活,数十年过去,当年的便宜货,现在已被旧书收藏界视若珙璧。
能成为藏书家的,多多少少与这三者相关,后来的后生小子何必钻牛角尖,一味与前辈死嗑。
四是变成偷书贼。绝大多数书痴品行端正,对孔乙己式的行径深恶痛绝,但偷书还是会经常发生,原因多种多样,形式多种多样,产生的后果也多种多样。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有些偷书的行为恰恰是对书籍或对文化的守护和拯救,文革中,大批的书籍被红卫兵非法收缴,胡乱堆在某个地方,某个学者或藏书者被非法关押,家中的书籍也会被查封。有些小书迷,好书者,偷偷溜进去,把一小部分书拿走了。我这里小心地用了“拿”这个字,因为面对这种史无前例的,对人类文明的大摧毁,针锋相对的行为,不应该说“偷”。
这样的情节,在不少读书人回忆文革的文章中读到,他们也颇为津津乐道,这可以理解,时过境迁,当时的劣行却成了可以叫卖的故事。我在老先生萧耘春那里听到一个故事,说文革时温州一位老干部被打倒,派他去印刷厂看场子,场子里旧书成堆,积累到一定程度,便要集中打成纸浆,制造纸张,印刷各类最高指示和红头文件。老干部出身读书世家,无聊之际,便去抽出一两册读读,读完不敢私留,还会放回去。某天他翻书堆时,发现一册旧笔记本,很老旧的样子,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鲁迅早年读书的笔记(可能是在日本仙台医专的笔记)。心想,这要打成纸浆,太可惜了,于是壮着胆子,私藏起来。疯狂的时期结束,老干部对朋友谈起此事,不久后,居然传到省里的有关部门,部门急急派人下来找他,准备花一笔钱把这册笔记收购了。老干部说,这笔记本来不是我的,你们不用买了,我交还给国家。这偷书算偷到了极致,可以树碑立传了。
最可恶的偷书,当然是监守自盗。多年前曾看到报道,说巴金先生献给国图的书籍,有一部分流失到旧书市场上,那时我还年轻,喜欢使酒骂座。这事被我在好多场合大骂。现在想想,当然是我傻,因为这样的事可能层出不穷,我们知道的仅为冰山一角。我自己现在买来的不少好书,盖着“注销”两字的图书馆书籍,不也还有嘛。这国家从诗经时代一直偷到现在,说起來小偷是与妓女同样古老的职业,但与南华先生所说的大盗相比,他们该归入道德高尚的人。
书痴常会发生一些趣事,好像趣事或逸事是书痴的副产品。话说1996年2月份,黄永年与辛德勇师徒两人,与周振鹤、傅杰诸位先生,从上海一起到苏州古籍书店访书,一看到书店,黄永年冲着自己的爱徒说:“辛德勇,等一下进去了,你跟在我后面看。”辛平时对老师恭敬有加,这回断然拒绝:“那不行,您往左边看,我往右边看。”乖孩子似的“辛神”,也有这么“吃相凶恶”的时候,不知他的粉丝们会不会大跌眼镜。
其实这个段子,说的是书痴七宗罪中的第五罪:认书不认人。
我有一位朋友大D,认识前某年于孔网共拍一民国罕见诗集,原本他收藏乡邦文献,我收藏民国诗集,两不相干,但偏偏此书既是温州乡邦文献,又是民国珍稀诗集。两人便厮杀在一起,随着价钱的节节升高,预定的心理防线不断被冲垮,我急呼桃园书院的郑桃主,让他与大D疏通,希望他高抬贵手。大D倒也很讲交情,立马停战,事后向郑桃主嘀咕了一句: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三四年后,孔网出现一册更珍稀的民国诗集《梅花》,同样也是温州乡邦文献,那天大D刚好没上网,顺利拿下。买到后,我秘而不宣,一次东君帮我搬书,随手拍了照片发朋友圈,被大D发现,从此——东君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描述:“就因为这本《梅花》,大D每见黄二,必会怼上几句。而黄二却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不断向他赔笑脸。”
还有更邪门的,明末清初的两位大儒吕留良(传说人物剑侠吕四娘的爷爷)和黄宗羲,原本是极要好的知交,慢慢演变为相互攻讦,最后彻底决裂。后人对他们这段戏剧性的友谊史,相当纳闷,产生了种种说法解释这一疑案。其中一种说法,在书痴看来,特别靠谱——那就是他们两人因争购“澹生堂”藏书而引发矛盾。“澹生堂”为明代著名的藏书楼,由天启、崇祯年间担任江西布政使司右参政的祁承爜,兴建于浙江绍兴,20年间藏书达十万卷。明末战乱,祁的子孙在1645年前后,把书转移到云门山化鹿寺,藏书开始散失。黄宗羲在《天一阁藏书记》中说:“祁氏旷园之书,初庋家中,不甚发现。乱后迁至化鹿寺,往往散见肆。”对于澹生堂藏书,他认为:“夷度先生所积,真稀世之宝。”因此,他一获知藏书散失,就入寺购书,“丙午(1666年)余与书贾入山翻阅三昼夜,余载十捆而出,经学近百种,稗官百十册。”
根据黄宗羲学生全祖望的说法,吕黄两人曾一起合股派人到澹生堂购书,买回来后,“经纪人”在吕的授意下,把黄事先指定要的两部书拿走了,黄火爆脾气(早年曾用铁锥击杀仇人),当然大怒,从此与吕交恶。但一位叫沈冰壶的人,另有说法,他认为是吕留良托黄宗羲买澹生堂藏书,黄留下奇珍秘籍,把剩下的给吕,引发晚村先生大怒。孰是孰非,后人很难断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两位原来亲如家人,却因几本珍籍,最终闹成不可收拾之局。中国古往今来之大书痴,此二位大约可以进入前三了。
七宗罪之六,乃奇货可居,秘不示人。好书要流通,应该让更多的人读到,传世之孤本,罕见书,更应如此。但对于书痴来说,一册珍本,就是他的心头肉,怎么可以轻易示人,坊间所传的笑谈“书与老婆概不外借”,一点没有夸张。而这是违反著书者本意的,说大罪过,也不过份。据说,国外一多金的藏书家,购新书时一律买三册,一册收藏,一册自读,一册外借,决不混淆。但这样豪横有几个人能做到?并且孤本或罕见书,不可能一次购三册,于是历史上的不少好书,就真的成了秘藏,世人难得一睹真容,也许一部分便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化为虚无与乌有了。 七宗罪的最后一宗为损害健康。书痴无上的快乐,无非终日坐在自己的书城中,东翻翻,西看看。我有一位老师,大书痴,就明白地对我说过,什么稀奇古怪、壮观惊艳的自然景观,其实他一概没有兴趣,有时候去走走,不过随众而已。我年轻时,比较贪玩,三年前得大病,病后玩不动,没法玩,慢慢对游山玩水失去兴趣,而永远没法消除乐趣的,便是小时候养成的买书读书习惯。俞平伯先生曾把与友人通信,称为“暮年上娱”,现在电子信息时代来临,通信之乐没有了。所以在我看来,现在的暮年上娱唯有读书。但老坐着读书,的确损害身体,尤其我这种身体。只是你让我整日东逛逛西荡荡,装成一个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逛两天,心就慌了,一种空虚感就上来了。
书痴七宗罪,罪罪逃不过。
六、选本的原罪
读不读选集,还真是个问题。
读书要是不那么讲究,这其实也不成问题,还记得十五六岁读初中,在老家一共没有三五本书的新华书店,居然买到中华书局版的《唐诗三百首》,胡云翼选注的上海古籍版《宋词选》,视若珍宝,很长的时间内,我对唐诗和宋词的了解就通过这两种流行的选本。
后来在石家庄市读书,我买了一种《李白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又买了一种《李商隐诗选》,广东人民出版社的刘逸生选注本。这是读《唐诗三百首》的直接后果之一,我喜欢上了两位姓李的诗人。现在我写下这段旧事,有一种突然醒悟过来的感觉,这两位风格完全相反的诗人,可能就代表着我性格中,我的审美中,似乎自相矛盾的两面。
大约同一时期,在石家庄新华书店,我买了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立即被序言和作者小传吸引住了,通常的古典文学书籍前言或作者介绍,规规矩矩,多数写得相当沉闷和教条,读着读着,人都要睡了。而钱锺书先生的文章读着读着,可以让你跳起来——想大叫当浮一大白。他后来“收割”了众多的粉丝,实为理所当然,这世间真没有几人,能写出他这样才华与识见,相互辉映的爽快之文。此书流传到海外,胡适先生读后,大赞序言和作者小传。老胡是白话文的祖师爷之一,碰到钱先生的白话文,我看他也只好俯首称臣。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钱锺书何许人,实属歪打误撞,撞上的。这与数年后在离郑州一百公里之外,一个小县城的图书馆,偶然逮到陈寅恪先生的《金明馆丛稿初编》,如出一辙。那图书馆小得不能再小,像被世界遗忘在某个角落,书大多旧得不成样子,光线阴暗,土泥地,坑洼不平,但偏偏有一册先生的著作,被我碰到了,我翻到考证《桃花源记》的那篇文章,读了几页,便喜欢上了。感谢我曾经读过上面提到的那两种唐诗与宋词,用的是繁体字;感谢我曾经练过几天书法,又认了一些;还有初中时硬啃繁体字的《古文观止》,否则我怎么也读不懂先生坚持的繁体字版史学著作。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陈寅恪是谁,这个答案要在几年后,我回到苍南,在艺海书店买到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才揭晓。
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初版于1958年,一印15000册;二印1963年,5000册;然后一下子跳到1979年三印,100000册。中间14年,即文化的“冰冻期”。请读者注意三印是几个零,一本古典诗歌的选集,不是教育部指定的中学生必读书,一次印10万册,听来着实好恐怖。这个简单的数据,可以读出丰富的历史信息。对当代史略有了解的人知道,五六十年代的出版物都是些什么东西,钱先生此书可谓一股清流,滋润了天下很多读书人的梦境,苍南的萧耘春先生便为其中之一,但这本选集“缺陷”也是明显的——可参看钱先生的超级大粉丝刘永翔《读<宋诗选注>》等文章。钱本人对此并不讳言,多年后他说:“我以为可选的诗往往不能选进去,而我以为不必选的诗倒选进去了。”无他,当时政治的大气候下,不得不这样做,否则此书就不能出版了。其实就是他自己不说,根据披露的史料,此书的编选过程,出版后受到真假“左派”文评家的攻击,然后怎样逃过大小劫数,大家就能猜到选目不尽如人意的原因。
后来我读书稍多,对宋代的诗歌史稍有了解,自己的看法与钱先生本人的夫子自道,时贤的批评,相互印证,眼前的迷雾便慢慢散去。被此书最不公正对待的是宋代的大诗人黄庭坚,以他对后世的影响力,只选了三首,沦为与宋代极不知名的诗人李弥逊、曹勋等同一待遇,实在是太不合理。而钱锺书其实很喜欢山谷老人的诗,这从《谈艺录》可以看出。据说临终时,他口中喃喃自语的诗就是山谷老人的作品,不喜欢何能至此。
现在看来,《宋诗选注》实为一册独具特色、引人入胜的选本,至今风靡海内外,但如果想通过它,比较客观地了解宋诗的全貌,这个愿望便没法达成,读者只有另想办法。
选本的遗憾,原因五花八门,这是最让人惆怅的遗憾,以钱先生的学识、视野和文采飞扬,如果没有时代的政治压力,一册更出色、更完美的选本应该可以期待,但常言说得好,历史不存在假设。这只是我等书痴的想入非非而已。
我买书的早期,会在扉页签上自己胡诌的笔名,盖上自己乱刻的印章,后来觉得这字和章实在低劣,破坏了书的品相和美,就一律让书保持清清水水的样子。不过,这也有毛病,好多书的购买时间没法认定,《唐人选唐诗》就是一例,到底是2004年去乐清工作前,还是之后,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只记得书在苍南献血站边,临街的那家即将倒闭的書店买的。这书上下册,放在书柜里,时间很长了,几乎没人问津,落满了灰埃。其实我只是比较好奇,唐人选唐诗到底怎么选,那知道此书在唐诗接受史或传播史上的意义。
买回来后,我随意地乱翻,看这十种唐人选的唐诗集,作者名单上都是谁?先找杜甫的诗,只发现在韦庄编的《又玄集》出现过一次。十种唐人选的诗集,他只出现过一次,并且只有二首。最早的《国秀集》,据专家考证,可能在唐天宝三年(公元744年)开始编,成书应该在天宝十二年后(公元756年后),而杜甫在天宝五年就西入长安,那时他已经认识了诗坛大腕李白,及其他“江湖”上有地位的人物,还想尽办法向权贵献诗,写出了早期的杰作,如《望岳》《房兵曹胡马》《画鹰》等等。但历史的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做为一位外省人,无论他多么优秀,并没有跳入《国秀集》编者芮挺章(国子监太学生)的法眼。连李白、岑参,那集子也一首不选,入选的多是现在认为不入流的诗人,而小芮自己的作品却选了两首。芮某人的作法,与当下不少虚荣心膨胀的诗人很类似,看来文人的自恋古今无不同,部分文人的厚脸皮古今无不同。《河岳英灵集》把盛唐的诗人基本一网打尽,今人对其评价也较高,但偏偏漏了最大的“大鱼”——杜甫。到了《又玄集》,虽有杜甫诗,但已经是晚唐了。也就是说,以唐人选的唐代诗选,来考察唐代的诗歌面貌,杜甫差一点就被历史的灰尘湮没,选本的害人之狠,大概莫过于此者。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中国现代诗的选本史上,有一册诗选让两拨诗人几乎要打了起来。1998年,诗人程光炜编选的《岁月的遗照》出版,此书大意要总结九十年代中国现代诗的成就,但基本以北京高校的诗人圈,自诩为“知识分子写作”的那一群诗人为核心,而排斥外省的诗人,如八九十年代很有影响力的于坚等人的诗作,入选的份量明显偏少,有几个不属于此圈子的,干脆不选。这引起自诩为“民间写作”的另一拨诗人的严重不满,针锋相对地编选了一册《1998年中国新诗年鉴》。之后,几家文学杂志和学术单位在北京平谷县盘峰宾馆,召开了一个名称很长的“世纪之交中国诗歌创作态势与理论建设研讨会”,两拨人都与会参加。这不是摆明着让两拨人互掐嘛。果不其然,在会上双方激烈争吵,流眼泪,大骂,倒地使泼,彼此撂狠话。根据当时的一些实录,读来让人诧异万分,写诗的人以后逐年减少估计是被这事给吓的,因会议在盘峰宾馆开的,诗歌评论界称之为“盘峰争论”。接着双方又在报刊各大骂了相当长的时间,两派诗人形同水火,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和好了没有。
一册诗选本居然可以闹成这样,大概也算古今奇观了。如果这种山大王的意识没有清除,无论诗写得多现代,多超现代,他们操作的新诗选本永远还会是那副熊样,或者更等而下之。而事实证明,后来真是越来越无耻了。
这是当代人选当代人的诗,难免意气用事、自我标榜和掩耳盗铃。《唐人选唐诗》有几种的编选者,与入选和诗人之间,其实已经隔了一个时代,还是难免短视。钱锺书选宋诗,隔了千年,他本人冷静的审视也许有了,但所处的时代却偏偏不允许他这样干。
翻开中国的诗歌史,或者文学史,很难找到一部选本,没有被人诟病。清人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尚称中肯,但有人认为,一些应试诗和试贴诗不应选,批判时政和暴露社会黑暗面的诗选得太少。清人张景星等三人选编的《宋诗别裁集》,不当入选和平庸之作占太大的比例,理学家的作品比重偏大,朱熹选了二十首,最能代表宋诗的黄庭坚却只选了十一首(为什么受伤的都是他?)。这三人选编的《元诗别裁集》,也有同样的毛病。沈德潜和周准选编的《明诗别裁集》,对公安派和竟陵派偏见太大,只选了袁宏道一首,钟惺和谭元春居然一首也没有。看来古人之偏激,比今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德潜的《清诗别裁集》原本选得不错,除了替人改诗的毛病让人讨厌,但乾隆皇帝认为该书有不少政治不正确之处,乾隆二十四年和二十五年的两次刻本,后来被定为禁书。沈改来改去,皇帝还不满意,死后还被夺去赠官,“罢祠削谥,仆其墓碑”。后人考证,沈氏落此下场,不纯为此诗集的原因,但一本诗选弄成这样,想选好实在难于登天了。
据金性尧先生说,从唐代元结选编的《箧中集》算起,历代编选的唐人诗集共有一百多种。金先生说这句话在1980年,四十年过去,不知现在的《唐诗选集》或《唐诗选》又多了多少?在这众多的选本中,包括古人的,今人的,最有影响和最有生命力的,似乎还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唐诗三百首》。不少当代的学者认为,这册诗集选得比较公允,但要找毛病也不是没有,一是古人选诗的通病,凡与“温柔敦厚”之诗教冲突的,大多不选,如杜甫的《三吏》《三别》不选,白居易的新乐府不选,晚唐皮日休、罗隐等人感时伤世之作不选;二是宫怨诗过多。此外,还有一些“硬伤”,程千帆先生门下的四大弟子之首莫砺锋先生考证出,蘅塘退士把一首宋人蔡襄的诗,当成唐代书法大家张旭的诗,选入了此書中。
众人的选集如此,单人的选集也难逃选家的偏好,还有时代的意识形态,选家的政治倾向和文学偏好。就我本人的观感,古人选诗,相对来说比今人要好多了。今人选今人作品,从政治的有色眼镜到党同伐异,再到小圈子化、名不副其实、圈钱游戏,一直下流到没底线,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仿佛时间已不值得敬畏。
即便抱着公允之心,想传之后世之雄心,要做出一册完美的选本也不可能——这并不是否定选家公允之心的必须在场和必要性。即使如钱锺书先生,在没有政治的压力下,也不可能编选出一册能让所有人满意的完美选本。没有政治压力,肯定能更好很多很多,但完美显然不可能,并且以钱先生咄咄逼人的个性,更会以自己的审美偏好来编选,不会试图去编一册讨好“大众”的选本——以他的智慧,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大众的嗜好五花八门,水平天差地别,没有人能够面面俱到,让他们齐声叫好。
我认为,这就是选本的原罪,从娘胎里带来的原罪。但选本又是必须的,无论对于专家,还是对于普通读者。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听多了学者们对选本的非议:如果你想真正了解一位诗人的全貌,读选本绝对是不行的。便把之前买来的杜甫、李白、王维、李商隐,以及黄庭坚、苏东坡等大家的选集,束之高阁,而去搜集这些诗人,还有其它历代我感兴趣的诗人全集,日积月累,这些全集在书柜上越堆越多,排成书的微型长城,望之令人生畏。我心想,我若全不干其它事,全不读其它书,全不写文章,玩命读,可能这些全集会读完,但这显然不可能。还有每个朝代的诗,读《全唐诗》尚且让人畏惧,数倍于全唐诗的《全宋诗》呢?以及元明清民国,再从全唐诗往上推,上古秦汉三国南北朝,把一生全部都用来读古典诗歌,恐怕也读不完。那么,选本读不读?于是我又找出之前买的各种选集,觉得选集比全集更娇小可爱。读书如人生,总会有遗憾,选本有“原罪”,但我们可以找出不同的选本,来“修正”彼此的偏见。
这么说,读不读选本,似乎又不是一个问题。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