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租友启事”贴出后,猛热闹一阵子,但网上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几天就从“热帖”变成“冷帖”。加江河清的人多,搭腔的人少,特别热情的不是推销保险就是兜售安溪铁观音,胡吹乱侃调皮捣乱甚至暗示性交易的自然也不少。刚开始,江河清还有点新奇而舍不得,后来,对完全不靠谱的“好友”直接拉黑。最终,唯一保持联系的是“女妖”,但真正让他牵挂的却是仅仅QQ对话一次的“良家妇女”。于是江河清就发现,所谓恋爱其实不是“爱”,而是牵挂、担忧、猜測、焦虑,是胡思乱想。但这个让他牵挂、担忧、猜测、焦虑和胡思乱想的良家妇女,江河清只看了一张不确定是不是她本人的照片而已,连视频都没有过,便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给江河清的感觉自己像钓鱼,跑掉的那条总以为是最大的,并且因为深藏不露,而被垂钓者想象成无限大。但到底大不大?有多大?他其实也不知道。
江河清像着了迷一样天天关注良家妇女有没有与他联系,天天上良家妇女的空间查看一番,但更多的时候,是在与女妖周旋。
江河清对女妖基本满意。虽不能确定就是理想中的结婚对象,但根据双方的QQ聊天情况看,先做“朋友”是合适的。江河清甚至已经想到应该由自己先挑明,即使对方不同意,他也有风度把不同意的权力交给女方。只是因为良家妇女的存在,让江河清担心这边刚刚与女妖说破了,那边良家妇女又忽然冒了出来。如果那样,江河清是该辜负女妖呢,还是辜负良家妇女?
别以为事情不会这么巧,按照江河清的理解,整个人生,甚至整个世界,恰恰都是由一系列非常巧合的事件偶合成的。
“租友启事”虽然成了“冷帖”,但偶尔还是有人加江河清。这一天加他的是“小小打工妹”。
江河清当然不打算“租”一个打工妹,但这年头,署名“打工妹”的未必真是打工妹,就好比署名“大富豪”的人未必真是富豪一样。再说,“打工”是个宽泛的概念,江河清自己曾经是国企的高管,可从本质上说,“高管”也是打工的,不然,他怎么说内退就内退了呢?
江河清一如既往,点击“接受”之后,说:你好!
小小打工妹:江大哥好!
江河清一惊,问:你认识我?
小小打工妹:不认识。
江河清:那你怎么叫我江大哥?
小小打工妹:你不是姓江吗?
江河清:是。
小小打工妹:你应该比我大吧?
江河清:应该吧。你多大?
小小打工妹:31。
江河清:那我确实是你大哥,“老”大哥。
小小打工妹:我没叫错吧?
江河清:没叫错没叫错,你没叫错。
小小打工妹:平常人家怎么称呼你?
江河清:江总。
小小打工妹:那我也叫你江总吧。江总好!
江河清:别,你就叫我江大哥蛮好。
小小打工妹:还是与大家一致更好吧?
江河清:保持你的特色最好。下次我一看到这称呼,就知道是你。再说我已经内退,不再是“总”了。
小小打工妹:江大哥好!
江河清:谢谢!你也看到我的“租友启事”了?
小小打工妹:是。我知道我并不符合你的条件。
江河清:也不是我开出“条件”,是我觉得年龄相差太大,对对方不公平。
小小打工妹:无所谓,也不是真结婚,先做朋友嘛。
江河清:虽然先做朋友,但也不排除成为夫妻的可能性。你没认真看帖吗?
小小打工妹:看了。但我不要你“租”,只是希望和你做朋友。
江河清:朋友?
江河清心里立刻否定了。因为,他不打算通过发帖结交任何朋友。不过,对方的态度让江河清想起了良家妇女。小小打工妹与良家妇女有个共同特点——谦虚。看来,谦虚不仅使人进步,而且能与人友善相处。
小小打工妹:不是一般的朋友,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朋友。
江河清:情人?
小小打工妹给出一个害羞的表情。
江河清更不接受,想立刻把对方拉黑,但是他没这么做。似不礼貌,更有几分好奇,最主要是对方的态度像良家妇女。
江河清问: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小小打工妹:是。一点小麻烦。
江河清:什么麻烦?方便说吗?
小小打工妹:我想争取大女儿的抚养权。
江河清:大女儿?你有几个女儿?
小小打工妹:两个。
江河清:有儿子吗?
小小打工妹:没有。如果有儿子,他就不会跟我离婚了。
江河清:是他找你离婚的?
小小打工妹:算是吧。
江河清:什么叫“算是”?
小小打工妹:他没有直接提出来,但自从我生了第二个女儿后,他们一家都把我当成扫帚星,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没茬儿找茬儿,挑我的刺,还虐待我小女儿,不离婚怎么行?
江河清:理解。可你说的是大女儿,小女儿呢?
小小打工妹:小女儿已经归我了。
江河清:大女儿归他,小女儿归你,这很合理呀。估计你争取不到。
小小打工妹:我问朋友了,他们都说我的胜算很大。
江河清:你那些朋友是法官吗?
小小打工妹:不是。
江河清:是律师吗?
小小打工妹:也不是。
江河清:他们是做什么的?
小小打工妹:和我一样,打工的。
这样回答太笼统,因为任何工作都可以说是“打工的”,比如当初江河清他们单位的法律室主任,也是打工的,却有律师执照。于是江河清问:具体做什么工作?
小小打工妹:一个是我老乡,和我在一个厂打工。 江河清:什么厂?具体什么职务?
小小打工妹:电子厂,包装工。
江河清心里想,真打工啊,而且还是纯打工。
说实话,江河清有些失望,但他没有说。
小小打工妹见江河清没说话,立刻补充道:还有一个是我们拉长。
江河清:他们说你胜算把握大没用啊。
江河清没有瞧不起小小打工妹的意思,但他确实觉得对方层次太低,对话不在同一频道上,于是找了个理由,先下了。
2
小小打工妹:江大哥好!
江河清:你好。
小小打工妹:还是上次说的那件事,可以吗?
江河清明明知道是什么事,却仍然问:什么事?
小小打工妹:就是帮我打官司的事情啊。
江河清:可我不是律师呀。
小小打工妹:但我相信你总有办法。
是吗?江河清心里想,我有办法吗?除了有点钱,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不仅无权无势无单位,而且连个正经的朋友都没有,哪里有办法呢?又一想,既然有钱,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有办法,因为很多麻烦是可以用钱解决的。但凭什么用我的钱帮你解决麻烦呢?这种事情网上多呢,不要说有可能是骗局,即便是真的,也轮不到我管闲事。但是,江河清仍然没有将其拉黑。主要是小小打工妹态度谦虚,感觉是在“求”他,江河清如今赋闲在家,几乎成为废人,偶尔被人“求”一下也能提神。再说,他也不好意思把一个态度谦虚称他为大哥的人立刻拉黑。更主要还是因为小小打工妹的谦虚态度让他想起了良家妇女。
江河清:除了能帮你请律师,我真没有其他办法。
小小打工妹:好,那你就帮我请律师吧。
江河清本想反问,凭什么?但觉得这样回答太生硬,太傲慢,不够谦虚,于是他尽量谦虚地问:为什么找我呢?你不是有其他朋友吗?上次你还说你问过朋友,朋友都说你胜算的可能性很大。既如此,你不如直接找那些朋友帮忙。
小小打工妹:找了,但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工厂打工的,最高职位是生产线上的拉长,工资比我高五百,没料。所以我找你。我不会白让你帮忙的。
江河清:我也没料。
小小打工妹:总比我们强。
江河清:不一定。
小小打工妹:肯定。你好歹是个老板。
江河清:我不是老板,我也是打工的,而且现在失业了。
小小打工妹静了一下,说:江大哥,不帮忙没关系,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惨好吧。
江河清:我确实是打工的。之前是国营单位的总工程师,现在单位被私人老板收购了,转产了,我也被内退了,失业在家。信不信由你。
小小打工妹:那你还在“租友启事”上说“有一定经济基础”?还能为人家提供食宿?还能给人家经济补偿?你不是骗人的吧?
江河清想笑,我倒成骗子了?我骗谁了?又一想,你怎么就不能成为骗子呢?像这样在网上发“租友启事”,如果不是自己,而是换成别人,在自己看来多半也是骗子。这么想着,江河清就心平气和一点,说:我没有骗你。我确实也是打工的。但打工与打工不完全一样,我之前在国企做高管,收入和福利应该比你们在工厂生产线上好,多少积累了一些基础。
小小打工妹:我就说嘛,你有料。
江河清:这就算有料?
小小打工妹:这还不算有料?
江河清心里想,好吧,就算有料吧,可我有料与你有关吗?又一想,假如仅仅是帮她出一点律师费,也未尝不可。既然自己闲着无聊还打算专门做公益,那么,现在有人遇到困难主动找到自己寻求帮助,自己也有这个能力,为什么拒绝呢?估计这种民事案子的律师费也不会很高吧。但资助可以,绝不和她做朋友,更不会做男女之间的那种“朋友”。
突然,江河清警觉了一下。不会是骗子吧?于是问:能视频吗?
小小打工妹:可以。但我不知道怎么视频。
江河清点击视频窗口。对方捣鼓了一小会儿,看见了。
很年轻。比良家妇女的照片年轻,甚至比女妖的视频都年轻,完全不像已经有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仔细一看,年轻的背后确实透着沧桑。
不算漂亮,但也不算丑,只是有点土,一看就是生产线上那种正宗的打工妹,结识的朋友确实可能只限于拉長一级。
江河清决定资助。但他不会给多,只给五千。不是给不起,也不是他小气,而是江河清认为做善事也不能过分。这方面,他是有教训的,媒体上也经常有这样的报道。另外,他仍然不能完全排除对方是骗子的可能性。但即便对方真是骗子,不就五千块钱嘛,江河清认了。于是,江河清向小小打工妹要账号,答应汇五千块钱过去。还说对不起,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如果不够,你自己另外想办法吧。
小小打工妹却没有立刻提供账号,声明自己不是讨钱,是确实想找人帮她打官司。并且再次强调,她不会白让江河清帮忙。
江河清就打算白帮忙,不会要小小打工妹任何回报,尤其不会要她做“免费女友”的回报,强调我只能给钱,帮不了其他。
小小打工妹停顿了蛮长时间,说:那就再说吧,我再问问朋友。然后,又给出一大捧鲜花和一个深深鞠躬的动画表情。
江河清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真的很淳朴,还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但他很快坦然,无欲则刚,自己只要坚持原则,只给钱,不图回报,连“裸聊”都不要,也绝不见面,更不会与她做“朋友”,无论小小打工妹真淳朴还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的高级骗子,除了五千块钱,还能怎样?
3
一连几天,小小打工妹都未出现。
第一天江河清没在意。
第二天,江河清想了一下,觉得肯定不是骗子,如果是,白给五千块钱还不要吗?那就是人家真的遇到了困难,自己说了这么多,没给一分钱,是不是不厚道?他甚至有点焦虑,很想找个人说说,可除了女妖,这种事他还能对谁说?又担心说了之后,女妖问:怎么这种怪事都让你碰上? 第三天,小小打工妹终于又冒出来了,令江河清一阵惊喜,其惊喜程度大约可与良家妇女突然出现相媲美。
小小打工妹:江大哥好!
江河清赶紧回复:你好你好!
小小打工妹:那笔钱,我真的很需要。
江河清:你告诉我银行账号,或者你发工资的工资卡卡号也行。
小小打工妹:但我不想白白占你的便宜。
江河清:这不算占便宜。既然叫我一声大哥,遇上难处,大哥帮你一把是应该的。
小小打工妹:你是不是嫌我太丑,瞧不上,白给你做女朋友都不要?
江河清:哪能这样说。
小小打工妹:那该怎么说?
是呀,江河清想,那该怎么说呢?总得有个说法吧?他确实没有认为小小打工妹丑,也不能说是瞧不上小小打工妹,他自己一个糟老头子,哪有资格瞧不起年轻的女孩呀。但江河清也确实不喜欢小小打工妹。至于为什么,说不清。是小小打工妹太明显的打工妹特征,而江河清从来没想过娶一个打工妹或与打工妹做朋友;还是有道德方面的担心?或干脆就是怕对方玩“仙人跳”?不不不,即使完全不考虑道德和“仙人跳”,江河清仍然不喜欢小小打工妹。为什么呢?江河清想起了良家妇女,他没有拉黑小小打工妹的直接原因是她像良家妇女一样谦虚,可除了俩人的相同之处外,有什么不同呢?既然江河清喜欢良家妇女,为什么不喜欢小小打工妹呢?江河清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在女人味。良家妇女身上有明显的女人味,而小小打工妹没有。至于什么是女人味,江河清说不清,大约就是看上去比较温柔善良而略带一点性感的样子吧。良家妇女的照片就是这个样子,而小小打工妹不是。
江河清:借。算我借给你的,等你有钱了就还我。
小小打工妹:不可能。我不可能有钱。
江河清:不一定。深圳的事情,谁知道哇,说不定下个月你就彩票中奖了呢。
小小打工妹:就算我突然发财了,怎么还你呢?
江河清:打回我的账号。
小小打工妹:你账号多少?
江河清犹豫了一下,不习惯把自己的账号告诉陌生人。又一想,即便你玩“仙人跳”,也不可能仅凭一个银行账号就能把我玩进去吧。在男女的问题上,江河清相信,只要男人确实不碰对方,确实连歪心思都没想,女方应该不会凭空捏造“事实”来讹男人。
尽管如此,江河清也不打算把自己真实的银行账号告诉小小打工妹。除了本能的防范意识外,另一个考虑是没必要,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要回这五千块钱,也根本不打算要小小打工妹任何回报。于是,在提供自己的银行账号时,江河清故意把末尾的两个阿拉伯数字颠倒。
小小打工妹:真对不起,不是我得寸进尺,实在是五千元不够,我问了律师,起价六千,另外每次出庭还得付费。
江河清相信小小打工妹没有说谎,因为关于出庭费这样的细节,他觉得小小打工妹编不来,江河清也不在乎再多给一点儿,但自己定的原则不能轻易放弃。于是说:我不是怀疑你,更不是舍不得多给你一些,但我真心劝你不要打这个官司。
小小打工妹:为什么?
江河清:因为你打不赢。
小小打工妹:律师说能打赢啊。
江河清:律师为人打官司其实是开展他自己的业务,是做一种生意。为了赚钱,任何案子,你问律师,他都说一定能打赢。如果律师说打不赢,你还会请他打吗?
小小打工妹:不会。
江河清:所以,律师说能打赢,是他开展业务的需要,未必就真能打赢。
小小打工妹不说话,估计是在思考江河清的话。
江河清等了一会儿,敲出:换位思考,你前夫的律师也一定对他说他能打赢。
小小打工妹:是的,他说了,说他也问律师了,律师说他能赢。
江河清:你看看,我说嘛。所有的律师,不管是原告的律师还是被告的律师,在争取业务的时候,都信誓旦旦地对委托人保证官司他一定打赢,但开庭的结果只要有一方胜诉,另一方肯定败诉。好比打麻将,有赢的就一定有输的,不可能四个人都是赢家。
小小打工妹:那肯定。
江河清:所以,律师的话不可信。千万不要因为律师说能赢的官司,你就打。
小小打工妹:不是的,我不是因为律师说能赢才打官司。
江河清:那是為什么?
小小打工妹:因为我不想后悔。
江河清:不打官司就后悔?
小小打工妹:是的。因为我前夫吸毒,大女儿要是跟他,肯定毁了。
江河清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刻将心比心,想到自己的儿子。同时想,倘若真是如此,法官说不定真把小小打工妹的大女儿判给她,如果江河清自己是法官,他就这样判。
江河清:你总共要多少钱?
小小打工妹:估计要一万吧。
江河清心里想,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小小打工妹如果真想把官司打赢,并且最后真的把大女儿执行到身边,一万块钱远远不够。因为,即使小小打工妹赢了,对方律师也一定鼓动她前夫上诉,把一桩简单的小案折腾成复杂的大案,是律师“创收”的拿手好戏,换上江河清做律师也会这么做,比如推翻小小打工妹关于她前夫吸毒的证据。只要不能提供前夫吸毒的有效证据,把两个女儿全部判给小小打工妹的理由就不成立。但要证明某件事情,实在太难了,谁起诉谁举证,前夫吸毒这种事情怎么举证?难道要他当庭吸毒给法官看看?
江河清:你前夫是和你离婚之前就开始吸毒,还是离婚之后?
小小打工妹:离婚之后。
江河清:那你怎么知道他吸毒?
小小打工妹:谁都知道。
江河清:谁?
小小打工妹:他家里人也知道哇。他姐姐还要我好好劝劝他,让他戒毒。
江河清:你劝了吗?
小小打工妹:劝了。 江河清:他怎么说?
小小打工妹:他说我要是同意复婚,他就戒毒。
江河清:他想和你复婚?
小小打工妹:是,他一直都想。经常以看女儿为名,来骚扰我。
江河清:你考虑和他复婚的可能性吗?
小小打工妹:不可能。
江河清:为什么?
小小打工妹:他还有他父母,那么重男轻女,太伤害我了,连我小女儿都伤害了,我死也不会再与他复婚。
江河清:假如他们改变态度了呢?
小小打工妹:不可能。
江河清:我是说假如。
小小打工妹:假如也不可能。
江河清略微思考了一下,说:也不一定。如今计划生育政策松动了,假如你答应再生一个,说不定这次能生个男孩,或许他们对你的态度就改变了呢?
小小打工妹停顿了片刻,回答:他们态度变了,我也不愿意复婚。
江河清:为什么?
小小打工妹:因为他吸毒了。
江河清:可他是因为你才吸毒的呀。
小小打工妹:胡说!我从来就没叫他吸毒。
江河清:你是没叫他吸毒,但他确实是与你离婚之后又后悔了,想复婚你不同意,他苦闷,然后才吸毒的。所以,他的吸毒与你多少有点关系。
小小打工妹沉默了。
4
小小打工妹:江大哥好!
江河清:你好。
小小打工妹:我认真考虑你的话了。
江河清:什么结论?
小小打工妹:他吸毒确实与我有关。
江河清:就是嘛。
小小打工妹:但我不可能与他复婚。
江河清给了个问号。
小小打工妹:我问了人家,他们说吸毒的人很难彻底戒掉。
江河清没说话,也没给问号。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他不能肯定,也不敢否定。
小小打工妹:我不能让女儿跟一个吸毒的父亲一起生活。
江河清仍然没表态,但心里已经倾向认同。假如自己的前妻吸毒,江河清也一定不让儿子与她一起生活。
小小打工妹:所以我還要打官司。
江河清:真要打官司,并且要打赢,特别是要执行到位,一万也不够。
小小打工妹:花多少钱也要打。
江河清心里想,问题是你有多少钱呢?我可以帮你五千,也可以帮你一万,但不能一直帮你呀。
小小打工妹仿佛能听见江河清心里的想法,敲出:我不会让你白帮的。
江河清想,知道,你说过多次了,不就是愿意做我的“免费女友”嘛。可我不需要哇。
不对,也不是不需要,江河清其实很需要,否则,也不会发“租友启事”了,问题是,小小打工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怎么可能为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无限付出呢?
但是,这些只是江河清心里的想法,他不可能说出来。江河清从小就听大人说“刀子嘴豆腐心”,可江河清是读《圣经》的人,《圣经》主张伤害别人的话一句也不能说出口,而不管你是豆腐心还是刀子心。江河清认为,《圣经》的教导,比他从小听大人之间随意说出的话更有道理。
江河清:即使你官司打赢了,大女儿也回到你身边,你怎么养?
在江河清看来,她一个生产线上打工的纯打工妹,挣工资养一个女儿已经非常不易,如果养两个,更是不可能,无论怎么节省都不可能。人人都说深圳的房子贵,在江河清看来,在深圳养孩子更贵。
小小打工妹:走一步算一步吧。
江河清:可现实就在眼前哪,你不能一点都不考虑吧?
小小打工妹没有立刻回答,估计是被江河清问住了。
江河清:是不是到时候打算再找我借?
小小打工妹: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江河清:那就是再找别人借?
小小打工妹又不说话了。江河清等了很久也没见到对方回应,他基本确定对方不是骗子,如果是骗子,骗五千再说,骗一万更好,哪里没事找事节外生枝到手的钱都不要?于是江河清说:告诉我你的账号,我先给你五千,不够再说。
小小打工妹仍然没有回应。当然,也没给她的银行账号。
江河清:说实话,我认为这场官司你打不赢的可能性大。
小小打工妹:为什么?
江河清:因为你不能提供证明你前夫确实吸毒的有效证据。
小小打工妹:谁都知道哇,他姐姐都承认哪。
江河清:他姐姐亲口对你说了?
小小打工妹:是的。他姐姐亲口对我说的,还要我劝劝他不要吸毒。
江河清:是吗?
小小打工妹:是的。我没说谎。
江河清:我相信你没说谎。但法官信吗?你有录音吗?
小小打工妹:没有。
江河清:他姐姐愿意出庭为你作证吗?他姐姐愿意在法庭上当面证明自己的弟弟确实吸毒吗?
小小打工妹停顿了一下,回答:估计……不会。
江河清:还有,如果打官司,是在深圳打,还是在你老家打?
小小打工妹:当然是深圳。我还要上班呢。
江河清:你们当初结婚证是在深圳领的,还是在老家领的?
小小打工妹:老家,他的老家。
江河清:你们两人老家不在一起吗?
小小打工妹:不在一起。我老家贵州,他老家河南。
江河清:你们是在深圳认识的?然后谈恋爱,结婚的时候回他老家河南领的结婚证?
小小打工妹:是的。
江河清:离婚呢?
小小打工妹:也是在他老家。本来是在深圳,可是不行,在哪里领的结婚证就必须在哪里办理离婚。
江河清:我就是这个意思。估计你要打官司也必须回他老家。 小小打工妹:这样啊?
江河清:深圳应该不受理,必须回他老家打,律师的往返费用加上住宿费、差旅费等等,估计你一万块钱都不够。还有你自己的费用呢?你总不好意思住到你前夫家里吧?
小小打工妹:嗯。
江河清:而且你们回去一次肯定搞不掂,必须多次,这是无底洞,很可能官司打到一半你就破产了。
小小打工妹不说话。
江河清:而且,我讲实话,在他们老家,他应该多少有点关系。
小小打工妹:是,他姑父就在法院工作。
江河清:你看,我说的吧。即便他姑父不在法院,假如遇到当地不公正的法官,可能也会向着他们本地人,而不会向着你这个外地人。
小小打工妹:那怎么办?
江河清:所以我劝你不要打这种官司。
小小打工妹又不说话了。
江河清:不要急,你再咨询一下律师,问律师这案子是不是一定要回你前夫的老家才能受理,好吗?
小小打工妹:好。
5
小小打工妹:江大哥好!
江河清:你好。
小小打工妹:律师说他有办法。
江河清:什么办法?
小小打工妹:把民事案转变成刑事案。
江河清不懂,问:离婚案……能变成刑事案吗?
小小打工妹:律师说可以。
江河清:怎么可以?
小小打工妹:前夫再来骚扰我,我就哄他,故意让他得逞,然后报警,指控他强奸,最好鼓励他吸毒,然后录下来,作为证据,控告他吸毒和强奸,就构成刑事案了。刑事案不受地域限制,在深圳发生的案子,就可以在深圳受理。
江河清倒吸一口冷气,脱口而出:你真狠心哪。
他本来想说“你真歹毒”的,临到出口,改口为“狠心”。但在心里,他就认为小小打工妹歹毒。无知的歹毒,有时候比刻意的歹毒更残忍。因为无知,所以没底线。
小小打工妹:不是我,是律师教我的。
江河清:他教你杀人你也听?
小小打工妹:他没叫我杀人,只是教我怎么才能把案子留在深圳,怎么才能打赢官司。
江河清:一旦变成刑事案,就不是你大女儿判给谁的问题了,而是你前夫要判几年的问题。
小小打工妹:这样啊?
江河清:当然这样,要不然怎么叫刑事案件?刑事案是要负刑事责任的,负刑事责任就得坐牢。一日夫妻百日恩,前夫再不好,也是你两个女儿的亲父亲,你设局把他送去坐牢,将来对你两个女儿怎么交代?两个女儿长大之后能不恨你吗?
小小打工妹:恨我?
江河清:不恨你恨谁?
小小打工妹:不是我,是律师。是律师给我出的主意。
江河清:什么狗屁律师。你有没有看他的律师执照?他这样教唆你设局诱导犯罪本身就是犯法,你知道吗?
小小打工妹:不知道。
江河清:你这叫制造伪证,设局诬陷。你以为深圳的警察是傻子呀?你说强奸就是强奸?你看现在有几个判强奸罪的?
小小打工妹:是呀,是比以前少了。
江河清:疑罪從无。强奸罪必须有完整的证据链才能成立,你以为还像之前那样只要女人指控男人就坐牢哇?你按这个狗屁律师的馊主意,说不定你自己构成诬告陷害罪而坐牢。如果你坐牢,你女儿怎么办?
小小打工妹有点害怕了,不敢说话。
江河清: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或许你自己也知道这官司你打不赢,之所以要打,按照你自己说法,是怕将来后悔。打了,即使打不赢,将来也就不后悔了,在女儿面前也就好交代了。说到底,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是不是?
小小打工妹:是。
江河清:但如果你听狗屁律师的话,设局把你两个女儿的亲生父亲送去坐牢,两个女儿现在还小,什么都不懂,不怪你,将来长大了,懂事了,了解了事实真相,她们能原谅你吗?会对你好吗?
小小打工妹:那怎么办?
江河清:悬崖勒马。千万不要听狗屁律师的屁话,也不要一天到晚想着争夺大女儿的抚养权了。你争取不到的,争取到了也养不好。大女儿现在哪里?在深圳还是在你前夫的老家?
小小打工妹:在老家,和她爷爷奶奶过。
江河清:那不蛮好嘛!她爷爷奶奶没有吸毒吧?
小小打工妹:没有。
江河清:还是呀。如果你真放心不下,有空带着小女儿去看看,比这样整天想着与她们的父亲打官司好。
小小打工妹沉默了一会儿,问:律师那边怎么交代?
江河清:不需要交代,不找他就是。什么狗屁律师!我估计他是冒牌的。
小小打工妹:他找我怎么办?
江河清:你不理睬。如果他纠缠,你就报警,告诉警察他唆使你制造伪证的事情。
小小打工妹又沉默。
江河清:把账号告诉我。
小小打工妹:不需要了。谢谢!
江河清: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去看女儿的,给你带着小女儿去河南看看大女儿的花费。让小女儿看看她姐姐,让大女儿看看她妹妹。
小小打工妹:那好吧。
江河清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小小打工妹发过来一串数字。
江河清:哪个银行?
小小打工妹:邮政储蓄银行。
江河清没说话,当即打开自己的网上银行,把承诺的五千元汇过去。然后,一分钟没有耽误,立刻把小小打工妹拉黑。
真不是瞧不起对方,而是害怕。小小打工妹连自己两个女儿的父亲都想设局陷害,何况对他这个所谓的大哥呢。尽管她只有这个打算,并未真做,尽管她这个打算也是受人唆使,但被唆使犯罪也是犯罪,被教唆的歹毒也是歹毒。就如《朗读者》当中的汉娜,受纳粹利用助纣为虐,不能因为汉娜的无知而获无罪。无知的歹毒也是歹毒,甚至是更可怕的歹毒。这样的人,江河清想,还是远远躲开为好。
6
江河清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以为小小打工妹从此在他的生活中彻底销声匿迹,消失得比良家妇女更加无影无踪。毕竟,良家妇女没有被江河清拉黑,虽然他暂时联系不上对方,但良家妇女的QQ还挂在他的好友名单里,他天天还能看得见,并时刻感觉到她的存在,还幻想着说不定哪一天良家妇女会突然上来与他打招呼,说她已经来深圳了。而小小打工妹则已经被江河清拉黑,从好友名单上删除了,电脑上没有任何显示,仿佛从来没有小小打工妹这个人一样。只有那汇出去的五千元钱,成为小小打工妹曾经存在的确切记忆。
江河清不仅在好友名单中剔除了小小打工妹,而且他在心里也刻意不再惦记对方。对一个连前夫都想设局陷害的人,江河清鄙视、害怕,唯恐避之不及,有什么可惦记的呢?倒是对良家妇女,江河清念念不忘,每天开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良家妇女有没有主动联系他,看良家妇女的空间有无动静。
没有,良家妇女没有主动联系江河清,她的空间仍然空空如也,保持真正的“空”间。
但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小打工妹却并没有真正消失,仅仅过了二十四小时,江河清汇出去的五千元钱就被如数退了回来。
这是江河清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但钱确实被退回来了。看见短信提醒,江河清还不放心,又打开网上银行核查,五千元真被退回来了。
怎么会退回来呢?
江河清迅速分析了一下,有两种可能。一是小小打工妹提供的号码有误,二是江河清在输入的时候发生差错。按说,小小打工妹提供错误账号的可能性不大,自己的银行账户很熟悉,不要说大脑记忆了,连手指肌肉都有记忆,一般不会发生差错。那就是江河清自己输入有误?也不会呀,江河清对这个号码虽然陌生,但正因为陌生,所以格外小心,嘴里念四位数,手上敲四位数,再念四位数,再输入四位数,整个账号输入完之后,又核对一遍,应该更不会出错呀。
但五千元确实被退回来了。这个没有错,千真万确。虽然江河清账上的钱多五千少五千他感觉不到,但银行提醒短信和网上银行的记录不会同时造假的。
如果是对方的错误,还好说,万一真是江河清自己的错误,麻烦就大了,小小打工妹一定认为江河清言而无信,忽悠她了。
问题是,江河清把人家拉黑了,想解释和纠错都没机会。
江河清不怕辜负小小打工妹,但他不该连人家的两个孩子也辜负哇。昨天说的很清楚,这五千块钱不是给小小打工妹本人的,而是给她让她看女儿的花费。江河清让小小打工妹用这笔钱带着她的小女儿去前夫的老家河南看望她的大女儿,也就是让小女儿见见自己的姐姐,也让大女儿见见自己的妹妹。现在,钱没收到,让小小打工妹如何兑现带小女儿去河南见姐姐的愿望呢?如果小小打工妹已经给大女儿打电话,说妈妈过几天带着妹妹来看你,结果,钱没收到,去不成了,不等于欺騙女儿了吗?而这个欺骗的责任,不应当由小小打工妹承担,造成这种欺骗的罪魁祸首,江河清想是自己。
江河清想弥补,却不知道如何下手。网络与现实,有时候融为一体,感觉近在咫尺,有时候却又遥不可及,像阴阳两重天,能感觉到另一世界的存在,却似乎永远触摸不到对方。比如小小打工妹,昨天还在QQ上对话,就像两个人面对面,仅仅过了二十四小时,就再也找不到了,而且电脑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或许有痕迹,但除非电脑高手,否则根本寻踪不到,江河清显然不是这种高手,甚至连“低手”都算不上,因此小小打工妹对他来说,仿佛对方根本就没存在过,所有关于小小打工妹的记忆,免费女友、前夫、吸毒、无良律师、设局、民事案、刑事案,大女儿、小女儿、江大哥……等等等等,一切都像是江河清的臆想,可臆想不可能这么完整啊。
江河清真希望是臆想,而不是真的曾经发生过。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么快把对方拉黑。干吗一定要拉黑呢?当时是什么心态支配自己那么快把小小打工妹拉黑呢?按说,QQ是虚拟世界,即便讨厌小小打工妹,只要不理睬她就行,留着QQ也无所谓,实在要拉黑,也要等到对方确认五千元收到之后再拉黑也不迟呀。可江河清偏偏五千元一汇出,就像送瘟神一样立刻把对方拉黑了。
难怪那么多国家废黜死刑,就怕犯江河清这样无法挽回的错误哇。
现在,江河清盼望小小打工妹再重新找他,质问:为什么说话不算话?说好的五千元为什么没收到?你可以欺骗我,但为什么要欺骗我两个女儿?你知道吗,她们一个六岁,另一个才三岁呀,你真狠心!或者是小小打工妹自己发觉提供的账号错了,主动联系江河清,道歉,纠错。怎么着都行。
小小打工妹会主动联系他吗?
不知道。但如果小小打工妹想联系江河清,还是很方便的。即便她也把江河清拉黑了,但江河清的“租友启事”还在网上,那里面就清楚地写着他的QQ号码,小小打工妹要想找江河清,大不了重新加他一次,如果因为小小打工妹被拉黑了,加不了,再另外注册一个QQ也非常方便,比如叫“大大打工妹”,甚至叫“打工女皇”,都可以。
江河清在期待。因为期待,所以不敢删除“租友启事”,并且,对一切要求加他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或干脆就是推销保险新品种、安溪铁观音的,江河清都在第一时间点击“接受”,希望对方开口就骂他是骗子,大骗子,大大的骗子。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