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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母校看看吧。这个提议在初中同学微群里引发一片喧哗。是啊，这么多年了，应该回母校看看了。
一晃就是二十三年，各自流散天涯，各自背井离乡。想当初，一班的泥伢子泥妹子从乡里的各个角落聚集在半坡之上。那时候，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理想，单纯的就是为读书而读书，对未来根本没有设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男同学将如父辈一样跟在牛屁股后犁地种田，女同学用背带背着孩子围着灶屋转圈圈。至于吃国家粮，洗干净泥腿上岸，估计我们很多人连在梦里都没敢这么奢侈地想过。
半坡之上，中学简陋得只有一栋脸色红晕的教学楼，一栋教师宿舍统共三层，其中两层住老师，第三层作为学生寝室。寝室里除了夜晚能发出浑浊光芒的白炽灯，啥也没有，寄宿生就地铺席子放被子，饭粒子、泥沙子还有各种来历不明的臭味混杂着交织着。不是离校太远，谁能忍受这般折磨？反正我是受不了，我住校不到一周，就卷起铺盖回家跑通学。寄宿费打了水漂，母亲的脸色一连好多天都是青灰色的。
半坡之上，没有自来水，学校食堂做饭都靠那个老师傅挑水，学生都不讲卫生也很难讲卫生，睡觉时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人生疮一个寝室都生疮，一个寝室生疮整层宿舍都生疮。在那时候，每个人的手总是难以安静片刻，不停地东抓西挠，有时候手抓不到就如牛一样靠在墙上蹭。生疮还有难言之隐，裆部格外痒，可是遇到女老师在上面上课，又很不好意思在裤裆里一阵鼓捣，只得咬牙切齿地忍，实在忍不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抓一把。这还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和女生坐一桌的男生，即便是男老师上课也不敢伸手抓啊，毕竟谁都想在女同学面前保持谦谦君子风范，尽管我们都年纪还那么小，是正抽条的南瓜藤。
搭帮现代通讯，很快回母校聚聚的微信群和QQ群分别建立，每个人都广发英雄帖，呼吁更多的同学进群，在群里吆喝这回忆那，很多寂灭的往事如沐春风一样葳蕤，很多沉积的往事被钩子钩住带出水面。其实，那个时候男女生都很腼腆，彼此都很少交谈。男生要是谁和女生说话了，大伙儿都会抨击他是个水老倌，水老倌即为今日之小混混，但其实也就是胆子肥那么一点而已。
半坡上读书那会儿，打心底里也想壮起胆子和女生说说话，但最后都止于激烈的念头，很少付诸于实际行动。不仅和班上外村的女同学不说话，哪怕是一个村一个组的也不说话呢。班上我就有一个同组的女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穿开裆裤一直读到中学，始终在一个班，进入初中，我们一起上学，都不敢一块儿走，总是一前一后。尤其是到了校門口，我总是一顿疯跑，把老同学远远地抛在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教室。不为别的，就是怕背上被死党们说成和女生打得火热的“污名”。
群里每天闹哄哄的，不啻于赶集，你一言我一句，二十多年过去，各个都蜕变成了话痨。一件事情被絮絮叨叨地说上好几个回合，仍然一番意犹未尽的模样。很多同学自从中学毕业再没谋过面，在大街上擦身而过和陌生人无异，此刻热情洋溢各个都如暴发户一般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哜哜嘈嘈，像极了村头那棵不知年龄的老槐树上麻雀子开大会。
我老是会想起一个比我年长几岁的同学，一口新化话，姓杨，他那时候已经完全长成人，高高大大的，白白嫩嫩的，一表人才，脑瓜子特别聪明。这家伙我最佩服的就是不听课，数学难题也照样解答得出来。唯一我能与之抗衡的就是语文，我们都喜欢看小说，特别是武打小说，我们只要一有新的武侠小说就相互交流，第一时间通宵达旦地看完。我们对侠客充满了无限敬意，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开始有了自己朦胧的志向，就是做一个漂泊四方行侠仗义的侠客，仗剑走天涯。那家伙比我懂事，情事略知一二，他说还要随身携带几个美女红颜，那样子才更逍遥快乐。看武侠小说看多了，我们俩还一起构思动手写。拟好提纲之后，我们分别写了几节，写得天花乱坠，写得义薄云天。我们俩写好的武侠小说在班上传阅，好多人对我们钦佩不已。后来，那个家伙居然不按我们的提纲写，胡乱写了好几节英雄难过美人关的章节，在一次上课被班主任老师发现，初读惊为天人，再读亦觉文采斐然，终读发现竟然涉黄。我们俩被叫到办公室被狠狠地训了一顿饱的，自此扼杀了我们的武侠小说梦。
我和杨同学只是武侠幻想派，可班上还有比我们俩更奇葩的两个人，他们俩在初二那年一起离家出走，给家里留下的纸条是：我们去少林寺学武功去了，勿念！不过几天之后，他们俩灰溜溜地回到了班上，是半路上主动折回的还是被家人拽回来的，他们俩始终保持高度一致，三缄其口。好遗憾，他们俩在乡下也生得算是英俊潇洒的，要是成功抵达少林寺，学得一身好武功，貌似王宝强就没他什么事了。
我对杨同学印象深刻，不仅是我们一起看小说写小说，更多的是我们俩一起逃学，特别是逢上乡里赶集，我们俩不顾讲台上的老师，从后门偷偷钻出，一路小跑去集市上。赶集那天，以乡政府为中心，一条街上人头攒动，完全是摩肩接踵最生动的诠释。买东西的卖东西的还有无事闲逛的从乡村各个角落云集于此，那年头除了种田干农活没得什么副业，很多年轻人在街上游荡，难免挑衅滋事。每一场都会有打架事件，不是这村的打赢了那村的，就是那村打赢了这村的。
我无数次蹲在乡政府电影院门口，看到一伙人急匆匆地跑到大桥那头去，偶尔手里还操着木棍、钢管甚至杀猪刀，看到有人头破血流一身污泥地跑往乡卫生院，但打来打去从来没有死亡事件，打架只是宣泄那年代年轻人心里郁结的戾气。当然，也有扬名立万的英雄梦在里头，在那时候打架狠的人声名赫赫，大都娶了乡里最乖态的姑娘。
杨同学久久地站在我身边，无数次口水四溅地说，有一天他也要做一个大名鼎鼎的老大，到时候带我吃香的喝辣的，最后还念念不忘许以漂亮姑娘。这是他最初的梦想，他最后实现了他的梦想，在好几个省份干得风生水起，可惜的是在群里发出我们回母校看看吧这个倡议的时候，他正在江西某个地方吃牢饭，不知何时才能重获自由？一声叹息！
跑通学苦不堪言，每天天蒙蒙亮就要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父母亲拿起农具就去干活了，我得自己做饭，煮菜耽搁时间，往往是吃前一夜的剩菜，夏天时候往往是馊的，一点也吃不下去，可饭还得吃，要不一整天都要挨饿。吃完饭，走八里路去上学，路是乡间小路，七拐八拐的，凹凸不平，宽窄不一，遇到烂雨季节，泥泞的田埂路上，泥土一大块一大块地沾在鞋子上，拖也拖不动，走不到几步，就找树枝使劲地戳脱鞋帮上的泥巴。有些地段泥巴踩成一汪泥水，踩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溅到了裤腿上，走快了泥水还打到屁股上，走到学校一屁股的泥巴，星罗棋布，但谁也不会取笑，已经是见怪不怪。 天黑黑才回到家里，我的记忆里很少在灯下做作业，没得什么作业，有作业基本也不会做。母亲问起，我总是说在学校做好了，母亲不再追问，吩咐我做一些农活，比如剁猪草、煮猪食。某个夜晚，同村的一个同学来我家借书。我正在剁猪草，看到他来了，一时大意忘记了在剁草，忙于告诉他书放在哪一格抽屉里，一刀下去，紧抓猪草的左手大拇指被剁掉一块长皮，血一下涌了出来，我赶紧用右手掐住大拇指，血很快流了一地。母亲听到我同学的惊呼，从灶屋里跑来，看到我第一句话不是痛惜，而是一声狠骂：不长眼睛。然后带我去村卫生所上纱布。我记得当时缝了13针，没有打麻药，痛得我哭爹喊娘。事后，我既佩服关公刮骨疗毒还能镇定地看书，也对此有几分生疑和不信。
风里去雨里来，冰天雪地走路苦不是苦，最苦还是饿。饿是我中学里最为深刻的记忆，一早吃饭还没上两节课就饿了，中午寄宿生脚步生风地跑往食堂，我们这些跑通的只能傻乎乎地坐在教室里，看着他们去吃饭。尽管他们吃饭，菜也只是一些带来的酸菜，可好歹能填饱肚子。饿，饿得肚子贴到了背脊上。但我等饿得还蛮有节操的，有红薯的季节，我们坚决不带煨好的红薯来上学，怕臭气引来同学们的反感。偶尔游荡到乡政府门口，看到热气腾腾的包子，真是做贼的心都有了，但还是不敢下手。
中学里的老师基本都是半路出家的，要说教学水平很高那纯属瞎扯淡，尽管学识不高，脾气却很大。个别老师遇到自己也解释不了的问题，就生猛而生硬地吼一句：老师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权威不容挑战。不仅如此，和乡下棍棒出孝子如出一脉的是，老师对于顽皮的学生动不动就一把抓起，丢门外去，或者一把揪住耳朵只差没把你的耳朵拧掉，不少老师练成了弹指神功，瞌睡之际粉笔当空而来更是家常便饭。这些还不足以引发学生对老师的怨恨，在乡下老师就是真理的化身，怎么着都不过分。
我还是很怨怼一个姓z的数学老师，我的数学成绩不好就是从那个时候落下来的病根。当时，那个z老师总是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动不动骂我们是猪，一节课下来每个学生都能分配一个猪指标。孰可忍，孰不可忍，当时的校长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征求学生对老师的意见，也算是开民主之先河。我闲来无事就写下一纸意见，说z老师侮辱人格，老骂学生是猪。落款不敢真名，这伎俩我还是懂的，可是我百密一疏地署名：袁太师。本来也是写好玩，并不想真的放进意见箱。不料，一个对z老师心怀不满的同学趁我去上厕所，将纸条塞进了意见箱。我知道这祸惹得不小，惶恐不已，在意见箱下站了很久，无数次臆想中取下意见箱扔进了半坡之下的石马江。意见到校长桌上，校长自然找z老师谈了一通话，z老师立马把怨恨带到了课堂上，说他骂了就骂了，还要继续骂，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整个乡里都只有几户袁姓，我那一届也就我一个人姓袁，他质问我，我宁死不屈，不肯承认。后来，只要他一上课，就想方设法出难题，第一个就点名我回答。有时候我明明知道，在他的盛气凌人下也忘得一干二净，答不出来，他就要我站着直到下课。从此，那一学期里，他罚我站了一学期。数学课从此成为我的噩梦。
初二那年，参加全区作文竞赛，我意外得了二等奖，父母以此为据认为我能考学，认真地找我谈了一通，我也觉得当个农民太苦太累，开始萌生跳农门的想法。还是不想寄宿，宿舍里太乱太杂太臭，班主任彭老师向我伸出了橄榄枝，他家属在乡卫生院工作，他把家安在卫生院，他在学校的房间只办公，每夜回卫生院去。我住在彭老师房间里，开始收敛行为，所谓受人滴水之恩，不说涌泉相报，至少不能带头扰乱纪律，循规蹈矩地做一个好学生。当时，除了语文成绩还好，其余都是一团糟，我收集所有的课本，开始从头啃起。每夜下晚自习后，都还要狠狠地读上一通，当时的房间灯火应该是半坡之上最后熄灭的吧。
杨同学走了，他决意不参加中考，其实凭他的聪明才智，只要肯发狠，考上全县最好的高中是没问题的。他更喜欢外面的大世界，他迫不及待地要去驰骋他的江湖梦。走的那天，我们没有说再见，也还没学会说祝福的话。我只是默默地陪他走下山坡，走过大桥，拐上一条凹凸不平的毛马路，他的家在毛马路的尽头。他走得义无反顾，还似乎有些咬牙切齿。他决绝的背影一直印在我心头，但我从没觉得落寞，相反，写满了青春壮志不言愁。很快，遥远的南方不时传来他的消息，无非是混得不错。我想，他那般英俊潇洒，那般伶牙俐齿，混得不错并不意外。我还想，要是没考上高中，我就去投奔他吧。初中毕业后，的确有很多同学去找过他，他也慷慨大方，义薄云天，能帮的帮，至于吃喝用钱用到无钱止，也算是有些江湖俠义的味道在里头。因此，即便是锒铛入狱，聚会的时候，还是有不少同学提及一起去看看他。
我们玩得很好的几个同学，有些家伙比我成熟得早，班上的副班长特别喜欢一个短发女孩，她的成绩也是不错的，不出意外是能考上中专的。当时，初中考中专是最牛逼的，立马能洗脚上岸吃国家粮，那是金灿灿的未来啦！副班长毫不掩饰他对短发女孩的喜欢，一次又一次地给她写信。写了很多，从来没接到过回信。副班长锲而不舍一副咬定青山的痴情模样，看到她的眼神都是浮出一片迷雾。
当时，赶集打架滋事倒也寻常，可也有一些流里流气的水老倌到中学来调戏漂亮女学生，有时候女生被吓得大声尖叫，魂飞魄散，好比白天遇到了鬼。我们班上诸多同学义愤填膺，不知哪天，谁建议结成一个帮派，帮里人互帮互助，相亲相爱。这个建议得到一大群热血青年的呼应，我素来和他们玩得好，自然也邀上了我。在给新帮起名的时候，大家集思广益，良久才敲定白鸽帮，旨在热爱和平，大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之意味。全帮二十二人，女成员三人，其中那个短发女生也在内。选帮主倒是没有异议，我们班功夫最好的一个男生众望所归。帮主长得也是白白净净，但是能打得一手好拳，特别是连环腿颇见功力。新帮成立之后，大伙儿开始互帮互助的第一件事情是插田，根据各家需要，安排时间。也算是大胆妄为，星期六下午，大伙儿都去为短发女孩家插田，教室里空落落的，班主任彭老师急得到处找人，后来找到村里看到大伙儿在热火朝天地插田，看了看我们，啥也没说，就回去了。 插田到天黑，吃完晚饭，大伙儿浩浩荡荡回校，乌漆巴黑的田埂上，不时有人失足踩到田里去，狼狈的模样谁也看不见，欢声笑语流落一地。插一下午的田，到得学校，我们还照样去上自习，自习课堂上有些闹哄哄。我迫使自己像一棵青草一样安静下来，目光如一条小虫子一样蠕动在书本上。短发女孩突然走到我面前叫我，要我去最后一排有事要说。我很纳闷，我和她没有多少交集，只是不知何时起她坐到了我的背后，偶尔问过题目吧。坐下来，在一片喧闹中，她面对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吧。我一听懵了，一辈子的问题对于我来说，我从来没思考过，觉得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我被这生猛的举动吓到了，我不知未来究竟会在哪里？青春还才刚抽出嫩芽，风霜雨雪还在来路上呢！谁能把谁的一生在这个年龄相许呢？
好几天我都不敢看她，她倒是很镇定，我觉得她远比我成熟。黄昏时分，我的背脊被她用钢笔戳了一下，接着是她低沉的声音：副班长现在一天一封信的写给我，我怎么办呢？我沉默了一会，才嗫嚅道：“不喜欢，就回绝，不能这么拖拖拉拉！”她没吭声，在作业本上刷刷地写起来，我没回头，但我也能感应到她在写回信。
她的家境比我要好很多，父亲在县里的工厂上班，因此她的伙食比大伙儿都好。吃饭的时候，她跑到我的住处，递给我一瓶好菜，辣椒炒肉，我最喜欢的，但我不肯接，她放在我的桌子上就要走，我只好拦住她，惴惴不安地说：“那你吃什么菜呢？”她反应很敏捷，拿起我摆在桌子上的菜就跑了，扔下一句：“我喜欢吃酸菜！”这是谁都能听得出的假话。她的好菜也不是我一人独享，白鸽帮里的兄弟时不时来找我一起吃饭，发现了这等好菜岂能放过，弹指间消灭殆尽。
迟迟不眠的灯火下，不断攀升的是我的分数，一次比一次考得好，直至最后的模拟考试跻身前三。而她的成绩没进反而退，可她一点也不着急，很多次我不经意回头，看到的是她那甜甜的笑靥。可我还是很怕，我觉得自己扛不起一份沉重的承诺，因为害怕，所以只能疏远。填报志愿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填了最好的高中—一中，并将志愿表递给我，无非是要我也填一中。我沉思再三，填报了另外一所高中，简单的想法是不能继续和她在一个地方读书。她看到我的志愿之后，一蹶不振，一个人在寝室呆了一天一夜，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会考后，她一脸的悲戚。很多年后，我想我欠她一个道歉，因为我的年少无知，曾经深重地伤害了她。
那年，她落榜，而我以高出一中20多分的成绩进了一所名不经传的学校。而今，聚会在即，我想我该和她好好说上一声对不起，尽管在那样的年纪里，谁也没有刻意去伤害谁的心思。
聚会的日期近了，天南地北的同学赶在春节前陆陆续续回乡。最早回来的一批同学白天忙于筹备聚会，夜晚则热衷于喝酒，一张张喝得通红的脸映现在群里，有些脸如果不是提示，确实已经陌生。在那般青葱的岁月里，我们都是一棵棵青草，被时间的风吹拂，慢慢变成冬茅草，透出生命的暗黄。群里更是热闹得好比赶集，一个个放肆地策东策西，曾经胆小的说要上台唱一首歌，曾经暗恋的说要上台大声表白，曾经牵手的说要上台再现当年情景，说得天花乱坠，说得有韵有味，说得心生向往。
等我来到当年的那间教室，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同学们，白鸽帮那帮歃血为盟的兄弟还是认得出来，一见到，各个欢呼雀跃地跑拢来，给对方一个大大的熊抱。其余不少同学面目模糊，都是另外的同学不断提醒，才依稀想起星星点点。其中有一个当时个子很矮的第一排专业户居然长到了1米8多，也有当年个子显高的同学大概毕业后再没长过，如今站一起倒是见矮了。满脸的微笑，满嘴的热情，热烈融洽的气氛随着人数的增加而高涨，一波高过一波。
伫立在教室的走廊上，有风从江上而来，没有凉意，只有明灭的记忆闪烁。不知所以的命运把我们推向大地的各个角落，而今天一个共同的主题将我们推至这一个地方。无限感慨，无限唏嘘，不管怎么样，不论贫穷富贵，我们都在岁月的河流里流转，没有被潜伏的漩涡吞噬。我们都是齐全的，没有谁提前在岁月里消失。这就是命运给我们最好的回馈。
心酸的还是我们当年读书的教室，教室里的课桌破落不堪，有些甚至摇摇欲坠。墙壁上找不到当年我出的黑板报，但黑板还在，乌黑的脸庞依旧折射着青光。讲台前的黑板上中间是46班23周年聚会，两侧是对联：想当年童稚初开无忧无虑偶淘气，喜今日不惑将至有才有德永求精。这是我们的班主任彭老师撰写的，充分彰显了彭老师的学识和功力，搁现在来说，彭老师也是标准的文艺男。
我第一个上台发言，讲了些什么我记不住，但大致是感谢、感动和感恩。回到那段岁月，我感谢学校老师特别是彭老师给予了我关爱，如果不是彭老师让我居住他的宿舍，不知我今天会漂流在哪一块土地上。我感动于同学们当年那么的不諳人事却依旧有这般深厚的感情，诸多人不辞劳苦不顾颠簸聚集一堂。作为当年在这一块土地上一起成长的同学，我们也还得学会感恩，在这个物欲奔流的年代里，我们还拥有健康的身体、完整的家庭和打拼的未来。说着说着，我的泪水奔腾而至，无法抑制住，讲台下的老师和同学们用雷鸣般的掌声回应我。
她来了，当年白皙清秀的她如今变得黝黑了，生活终究还是改变她的模样。她似乎比当年还清瘦了，看得出她脸上的辛劳，可洋溢的还是来自内心的欢喜。我有些魔怔，不敢上去前去和她握手，直到她走到面前，我还说不出什么来，她落落大方地对我说了一句：“你好！”我赶紧回了一声，不知接下来该说句什么最为得体，她已经走过去和同学们打招呼去了。我寻思，我还得找个机会和她说声对不起。不管有没有用，但至少是我迟来二十年的歉意。
一起照相，我开始站在她的身边，结果被彭老师叫到了第一排，我只得谨从师命。照完相，去桥头的饭店吃饭，我磨蹭着走在最后，想在去饭店的路上和她说些什么。我正要和她一块走，她上了一台车，匆匆走了。这次又是一个招呼都没有就分开，下一个相见不知在何年何月？我突然有一些莫名的伤感。我还是没能说出我的歉意，这将是长在我肉里的一根刺，时不时地会刺痛我，让我不安。
酒桌上，你敬我来我敬你，各个喝得酣畅淋漓。我不知喝了多少，但是我没醉意，最后送走一个个同学和老师。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我站在桥头饭店的门口，脑海里掠过很多淡忘的人事。我知道，从此，我和青春说再见。这次回母校看看，看到了那些年里所有的奋力挣扎和泣血向上，我想，这些将抬升我未来要走的路途。
一晃就是二十三年，各自流散天涯，各自背井离乡。想当初，一班的泥伢子泥妹子从乡里的各个角落聚集在半坡之上。那时候，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理想，单纯的就是为读书而读书，对未来根本没有设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男同学将如父辈一样跟在牛屁股后犁地种田，女同学用背带背着孩子围着灶屋转圈圈。至于吃国家粮，洗干净泥腿上岸，估计我们很多人连在梦里都没敢这么奢侈地想过。
半坡之上，中学简陋得只有一栋脸色红晕的教学楼，一栋教师宿舍统共三层，其中两层住老师，第三层作为学生寝室。寝室里除了夜晚能发出浑浊光芒的白炽灯，啥也没有，寄宿生就地铺席子放被子，饭粒子、泥沙子还有各种来历不明的臭味混杂着交织着。不是离校太远，谁能忍受这般折磨？反正我是受不了，我住校不到一周，就卷起铺盖回家跑通学。寄宿费打了水漂，母亲的脸色一连好多天都是青灰色的。
半坡之上，没有自来水，学校食堂做饭都靠那个老师傅挑水，学生都不讲卫生也很难讲卫生，睡觉时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人生疮一个寝室都生疮，一个寝室生疮整层宿舍都生疮。在那时候，每个人的手总是难以安静片刻，不停地东抓西挠，有时候手抓不到就如牛一样靠在墙上蹭。生疮还有难言之隐，裆部格外痒，可是遇到女老师在上面上课，又很不好意思在裤裆里一阵鼓捣，只得咬牙切齿地忍，实在忍不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抓一把。这还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和女生坐一桌的男生，即便是男老师上课也不敢伸手抓啊，毕竟谁都想在女同学面前保持谦谦君子风范，尽管我们都年纪还那么小，是正抽条的南瓜藤。
搭帮现代通讯，很快回母校聚聚的微信群和QQ群分别建立，每个人都广发英雄帖，呼吁更多的同学进群，在群里吆喝这回忆那，很多寂灭的往事如沐春风一样葳蕤，很多沉积的往事被钩子钩住带出水面。其实，那个时候男女生都很腼腆，彼此都很少交谈。男生要是谁和女生说话了，大伙儿都会抨击他是个水老倌，水老倌即为今日之小混混，但其实也就是胆子肥那么一点而已。
半坡上读书那会儿，打心底里也想壮起胆子和女生说说话，但最后都止于激烈的念头，很少付诸于实际行动。不仅和班上外村的女同学不说话，哪怕是一个村一个组的也不说话呢。班上我就有一个同组的女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穿开裆裤一直读到中学，始终在一个班，进入初中，我们一起上学，都不敢一块儿走，总是一前一后。尤其是到了校門口，我总是一顿疯跑，把老同学远远地抛在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教室。不为别的，就是怕背上被死党们说成和女生打得火热的“污名”。
群里每天闹哄哄的，不啻于赶集，你一言我一句，二十多年过去，各个都蜕变成了话痨。一件事情被絮絮叨叨地说上好几个回合，仍然一番意犹未尽的模样。很多同学自从中学毕业再没谋过面，在大街上擦身而过和陌生人无异，此刻热情洋溢各个都如暴发户一般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哜哜嘈嘈，像极了村头那棵不知年龄的老槐树上麻雀子开大会。
我老是会想起一个比我年长几岁的同学，一口新化话，姓杨，他那时候已经完全长成人，高高大大的，白白嫩嫩的，一表人才，脑瓜子特别聪明。这家伙我最佩服的就是不听课，数学难题也照样解答得出来。唯一我能与之抗衡的就是语文，我们都喜欢看小说，特别是武打小说，我们只要一有新的武侠小说就相互交流，第一时间通宵达旦地看完。我们对侠客充满了无限敬意，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开始有了自己朦胧的志向，就是做一个漂泊四方行侠仗义的侠客，仗剑走天涯。那家伙比我懂事，情事略知一二，他说还要随身携带几个美女红颜，那样子才更逍遥快乐。看武侠小说看多了，我们俩还一起构思动手写。拟好提纲之后，我们分别写了几节，写得天花乱坠，写得义薄云天。我们俩写好的武侠小说在班上传阅，好多人对我们钦佩不已。后来，那个家伙居然不按我们的提纲写，胡乱写了好几节英雄难过美人关的章节，在一次上课被班主任老师发现，初读惊为天人，再读亦觉文采斐然，终读发现竟然涉黄。我们俩被叫到办公室被狠狠地训了一顿饱的，自此扼杀了我们的武侠小说梦。
我和杨同学只是武侠幻想派，可班上还有比我们俩更奇葩的两个人，他们俩在初二那年一起离家出走，给家里留下的纸条是：我们去少林寺学武功去了，勿念！不过几天之后，他们俩灰溜溜地回到了班上，是半路上主动折回的还是被家人拽回来的，他们俩始终保持高度一致，三缄其口。好遗憾，他们俩在乡下也生得算是英俊潇洒的，要是成功抵达少林寺，学得一身好武功，貌似王宝强就没他什么事了。
我对杨同学印象深刻，不仅是我们一起看小说写小说，更多的是我们俩一起逃学，特别是逢上乡里赶集，我们俩不顾讲台上的老师，从后门偷偷钻出，一路小跑去集市上。赶集那天，以乡政府为中心，一条街上人头攒动，完全是摩肩接踵最生动的诠释。买东西的卖东西的还有无事闲逛的从乡村各个角落云集于此，那年头除了种田干农活没得什么副业，很多年轻人在街上游荡，难免挑衅滋事。每一场都会有打架事件，不是这村的打赢了那村的，就是那村打赢了这村的。
我无数次蹲在乡政府电影院门口，看到一伙人急匆匆地跑到大桥那头去，偶尔手里还操着木棍、钢管甚至杀猪刀，看到有人头破血流一身污泥地跑往乡卫生院，但打来打去从来没有死亡事件，打架只是宣泄那年代年轻人心里郁结的戾气。当然，也有扬名立万的英雄梦在里头，在那时候打架狠的人声名赫赫，大都娶了乡里最乖态的姑娘。
杨同学久久地站在我身边，无数次口水四溅地说，有一天他也要做一个大名鼎鼎的老大，到时候带我吃香的喝辣的，最后还念念不忘许以漂亮姑娘。这是他最初的梦想，他最后实现了他的梦想，在好几个省份干得风生水起，可惜的是在群里发出我们回母校看看吧这个倡议的时候，他正在江西某个地方吃牢饭，不知何时才能重获自由？一声叹息！
跑通学苦不堪言，每天天蒙蒙亮就要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父母亲拿起农具就去干活了，我得自己做饭，煮菜耽搁时间，往往是吃前一夜的剩菜，夏天时候往往是馊的，一点也吃不下去，可饭还得吃，要不一整天都要挨饿。吃完饭，走八里路去上学，路是乡间小路，七拐八拐的，凹凸不平，宽窄不一，遇到烂雨季节，泥泞的田埂路上，泥土一大块一大块地沾在鞋子上，拖也拖不动，走不到几步，就找树枝使劲地戳脱鞋帮上的泥巴。有些地段泥巴踩成一汪泥水，踩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溅到了裤腿上，走快了泥水还打到屁股上，走到学校一屁股的泥巴，星罗棋布，但谁也不会取笑，已经是见怪不怪。 天黑黑才回到家里，我的记忆里很少在灯下做作业，没得什么作业，有作业基本也不会做。母亲问起，我总是说在学校做好了，母亲不再追问，吩咐我做一些农活，比如剁猪草、煮猪食。某个夜晚，同村的一个同学来我家借书。我正在剁猪草，看到他来了，一时大意忘记了在剁草，忙于告诉他书放在哪一格抽屉里，一刀下去，紧抓猪草的左手大拇指被剁掉一块长皮，血一下涌了出来，我赶紧用右手掐住大拇指，血很快流了一地。母亲听到我同学的惊呼，从灶屋里跑来，看到我第一句话不是痛惜，而是一声狠骂：不长眼睛。然后带我去村卫生所上纱布。我记得当时缝了13针，没有打麻药，痛得我哭爹喊娘。事后，我既佩服关公刮骨疗毒还能镇定地看书，也对此有几分生疑和不信。
风里去雨里来，冰天雪地走路苦不是苦，最苦还是饿。饿是我中学里最为深刻的记忆，一早吃饭还没上两节课就饿了，中午寄宿生脚步生风地跑往食堂，我们这些跑通的只能傻乎乎地坐在教室里，看着他们去吃饭。尽管他们吃饭，菜也只是一些带来的酸菜，可好歹能填饱肚子。饿，饿得肚子贴到了背脊上。但我等饿得还蛮有节操的，有红薯的季节，我们坚决不带煨好的红薯来上学，怕臭气引来同学们的反感。偶尔游荡到乡政府门口，看到热气腾腾的包子，真是做贼的心都有了，但还是不敢下手。
中学里的老师基本都是半路出家的，要说教学水平很高那纯属瞎扯淡，尽管学识不高，脾气却很大。个别老师遇到自己也解释不了的问题，就生猛而生硬地吼一句：老师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权威不容挑战。不仅如此，和乡下棍棒出孝子如出一脉的是，老师对于顽皮的学生动不动就一把抓起，丢门外去，或者一把揪住耳朵只差没把你的耳朵拧掉，不少老师练成了弹指神功，瞌睡之际粉笔当空而来更是家常便饭。这些还不足以引发学生对老师的怨恨，在乡下老师就是真理的化身，怎么着都不过分。
我还是很怨怼一个姓z的数学老师，我的数学成绩不好就是从那个时候落下来的病根。当时，那个z老师总是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动不动骂我们是猪，一节课下来每个学生都能分配一个猪指标。孰可忍，孰不可忍，当时的校长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征求学生对老师的意见，也算是开民主之先河。我闲来无事就写下一纸意见，说z老师侮辱人格，老骂学生是猪。落款不敢真名，这伎俩我还是懂的，可是我百密一疏地署名：袁太师。本来也是写好玩，并不想真的放进意见箱。不料，一个对z老师心怀不满的同学趁我去上厕所，将纸条塞进了意见箱。我知道这祸惹得不小，惶恐不已，在意见箱下站了很久，无数次臆想中取下意见箱扔进了半坡之下的石马江。意见到校长桌上，校长自然找z老师谈了一通话，z老师立马把怨恨带到了课堂上，说他骂了就骂了，还要继续骂，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整个乡里都只有几户袁姓，我那一届也就我一个人姓袁，他质问我，我宁死不屈，不肯承认。后来，只要他一上课，就想方设法出难题，第一个就点名我回答。有时候我明明知道，在他的盛气凌人下也忘得一干二净，答不出来，他就要我站着直到下课。从此，那一学期里，他罚我站了一学期。数学课从此成为我的噩梦。
初二那年，参加全区作文竞赛，我意外得了二等奖，父母以此为据认为我能考学，认真地找我谈了一通，我也觉得当个农民太苦太累，开始萌生跳农门的想法。还是不想寄宿，宿舍里太乱太杂太臭，班主任彭老师向我伸出了橄榄枝，他家属在乡卫生院工作，他把家安在卫生院，他在学校的房间只办公，每夜回卫生院去。我住在彭老师房间里，开始收敛行为，所谓受人滴水之恩，不说涌泉相报，至少不能带头扰乱纪律，循规蹈矩地做一个好学生。当时，除了语文成绩还好，其余都是一团糟，我收集所有的课本，开始从头啃起。每夜下晚自习后，都还要狠狠地读上一通，当时的房间灯火应该是半坡之上最后熄灭的吧。
杨同学走了，他决意不参加中考，其实凭他的聪明才智，只要肯发狠，考上全县最好的高中是没问题的。他更喜欢外面的大世界，他迫不及待地要去驰骋他的江湖梦。走的那天，我们没有说再见，也还没学会说祝福的话。我只是默默地陪他走下山坡，走过大桥，拐上一条凹凸不平的毛马路，他的家在毛马路的尽头。他走得义无反顾，还似乎有些咬牙切齿。他决绝的背影一直印在我心头，但我从没觉得落寞，相反，写满了青春壮志不言愁。很快，遥远的南方不时传来他的消息，无非是混得不错。我想，他那般英俊潇洒，那般伶牙俐齿，混得不错并不意外。我还想，要是没考上高中，我就去投奔他吧。初中毕业后，的确有很多同学去找过他，他也慷慨大方，义薄云天，能帮的帮，至于吃喝用钱用到无钱止，也算是有些江湖俠义的味道在里头。因此，即便是锒铛入狱，聚会的时候，还是有不少同学提及一起去看看他。
我们玩得很好的几个同学，有些家伙比我成熟得早，班上的副班长特别喜欢一个短发女孩，她的成绩也是不错的，不出意外是能考上中专的。当时，初中考中专是最牛逼的，立马能洗脚上岸吃国家粮，那是金灿灿的未来啦！副班长毫不掩饰他对短发女孩的喜欢，一次又一次地给她写信。写了很多，从来没接到过回信。副班长锲而不舍一副咬定青山的痴情模样，看到她的眼神都是浮出一片迷雾。
当时，赶集打架滋事倒也寻常，可也有一些流里流气的水老倌到中学来调戏漂亮女学生，有时候女生被吓得大声尖叫，魂飞魄散，好比白天遇到了鬼。我们班上诸多同学义愤填膺，不知哪天，谁建议结成一个帮派，帮里人互帮互助，相亲相爱。这个建议得到一大群热血青年的呼应，我素来和他们玩得好，自然也邀上了我。在给新帮起名的时候，大家集思广益，良久才敲定白鸽帮，旨在热爱和平，大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之意味。全帮二十二人，女成员三人，其中那个短发女生也在内。选帮主倒是没有异议，我们班功夫最好的一个男生众望所归。帮主长得也是白白净净，但是能打得一手好拳，特别是连环腿颇见功力。新帮成立之后，大伙儿开始互帮互助的第一件事情是插田，根据各家需要，安排时间。也算是大胆妄为，星期六下午，大伙儿都去为短发女孩家插田，教室里空落落的，班主任彭老师急得到处找人，后来找到村里看到大伙儿在热火朝天地插田，看了看我们，啥也没说，就回去了。 插田到天黑，吃完晚饭，大伙儿浩浩荡荡回校，乌漆巴黑的田埂上，不时有人失足踩到田里去，狼狈的模样谁也看不见，欢声笑语流落一地。插一下午的田，到得学校，我们还照样去上自习，自习课堂上有些闹哄哄。我迫使自己像一棵青草一样安静下来，目光如一条小虫子一样蠕动在书本上。短发女孩突然走到我面前叫我，要我去最后一排有事要说。我很纳闷，我和她没有多少交集，只是不知何时起她坐到了我的背后，偶尔问过题目吧。坐下来，在一片喧闹中，她面对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吧。我一听懵了，一辈子的问题对于我来说，我从来没思考过，觉得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我被这生猛的举动吓到了，我不知未来究竟会在哪里？青春还才刚抽出嫩芽，风霜雨雪还在来路上呢！谁能把谁的一生在这个年龄相许呢？
好几天我都不敢看她，她倒是很镇定，我觉得她远比我成熟。黄昏时分，我的背脊被她用钢笔戳了一下，接着是她低沉的声音：副班长现在一天一封信的写给我，我怎么办呢？我沉默了一会，才嗫嚅道：“不喜欢，就回绝，不能这么拖拖拉拉！”她没吭声，在作业本上刷刷地写起来，我没回头，但我也能感应到她在写回信。
她的家境比我要好很多，父亲在县里的工厂上班，因此她的伙食比大伙儿都好。吃饭的时候，她跑到我的住处，递给我一瓶好菜，辣椒炒肉，我最喜欢的，但我不肯接，她放在我的桌子上就要走，我只好拦住她，惴惴不安地说：“那你吃什么菜呢？”她反应很敏捷，拿起我摆在桌子上的菜就跑了，扔下一句：“我喜欢吃酸菜！”这是谁都能听得出的假话。她的好菜也不是我一人独享，白鸽帮里的兄弟时不时来找我一起吃饭，发现了这等好菜岂能放过，弹指间消灭殆尽。
迟迟不眠的灯火下，不断攀升的是我的分数，一次比一次考得好，直至最后的模拟考试跻身前三。而她的成绩没进反而退，可她一点也不着急，很多次我不经意回头，看到的是她那甜甜的笑靥。可我还是很怕，我觉得自己扛不起一份沉重的承诺，因为害怕，所以只能疏远。填报志愿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填了最好的高中—一中，并将志愿表递给我，无非是要我也填一中。我沉思再三，填报了另外一所高中，简单的想法是不能继续和她在一个地方读书。她看到我的志愿之后，一蹶不振，一个人在寝室呆了一天一夜，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会考后，她一脸的悲戚。很多年后，我想我欠她一个道歉，因为我的年少无知，曾经深重地伤害了她。
那年，她落榜，而我以高出一中20多分的成绩进了一所名不经传的学校。而今，聚会在即，我想我该和她好好说上一声对不起，尽管在那样的年纪里，谁也没有刻意去伤害谁的心思。
聚会的日期近了，天南地北的同学赶在春节前陆陆续续回乡。最早回来的一批同学白天忙于筹备聚会，夜晚则热衷于喝酒，一张张喝得通红的脸映现在群里，有些脸如果不是提示，确实已经陌生。在那般青葱的岁月里，我们都是一棵棵青草，被时间的风吹拂，慢慢变成冬茅草，透出生命的暗黄。群里更是热闹得好比赶集，一个个放肆地策东策西，曾经胆小的说要上台唱一首歌，曾经暗恋的说要上台大声表白，曾经牵手的说要上台再现当年情景，说得天花乱坠，说得有韵有味，说得心生向往。
等我来到当年的那间教室，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同学们，白鸽帮那帮歃血为盟的兄弟还是认得出来，一见到，各个欢呼雀跃地跑拢来，给对方一个大大的熊抱。其余不少同学面目模糊，都是另外的同学不断提醒，才依稀想起星星点点。其中有一个当时个子很矮的第一排专业户居然长到了1米8多，也有当年个子显高的同学大概毕业后再没长过，如今站一起倒是见矮了。满脸的微笑，满嘴的热情，热烈融洽的气氛随着人数的增加而高涨，一波高过一波。
伫立在教室的走廊上，有风从江上而来，没有凉意，只有明灭的记忆闪烁。不知所以的命运把我们推向大地的各个角落，而今天一个共同的主题将我们推至这一个地方。无限感慨，无限唏嘘，不管怎么样，不论贫穷富贵，我们都在岁月的河流里流转，没有被潜伏的漩涡吞噬。我们都是齐全的，没有谁提前在岁月里消失。这就是命运给我们最好的回馈。
心酸的还是我们当年读书的教室，教室里的课桌破落不堪，有些甚至摇摇欲坠。墙壁上找不到当年我出的黑板报，但黑板还在，乌黑的脸庞依旧折射着青光。讲台前的黑板上中间是46班23周年聚会，两侧是对联：想当年童稚初开无忧无虑偶淘气，喜今日不惑将至有才有德永求精。这是我们的班主任彭老师撰写的，充分彰显了彭老师的学识和功力，搁现在来说，彭老师也是标准的文艺男。
我第一个上台发言，讲了些什么我记不住，但大致是感谢、感动和感恩。回到那段岁月，我感谢学校老师特别是彭老师给予了我关爱，如果不是彭老师让我居住他的宿舍，不知我今天会漂流在哪一块土地上。我感动于同学们当年那么的不諳人事却依旧有这般深厚的感情，诸多人不辞劳苦不顾颠簸聚集一堂。作为当年在这一块土地上一起成长的同学，我们也还得学会感恩，在这个物欲奔流的年代里，我们还拥有健康的身体、完整的家庭和打拼的未来。说着说着，我的泪水奔腾而至，无法抑制住，讲台下的老师和同学们用雷鸣般的掌声回应我。
她来了，当年白皙清秀的她如今变得黝黑了，生活终究还是改变她的模样。她似乎比当年还清瘦了，看得出她脸上的辛劳，可洋溢的还是来自内心的欢喜。我有些魔怔，不敢上去前去和她握手，直到她走到面前，我还说不出什么来，她落落大方地对我说了一句：“你好！”我赶紧回了一声，不知接下来该说句什么最为得体，她已经走过去和同学们打招呼去了。我寻思，我还得找个机会和她说声对不起。不管有没有用，但至少是我迟来二十年的歉意。
一起照相，我开始站在她的身边，结果被彭老师叫到了第一排，我只得谨从师命。照完相，去桥头的饭店吃饭，我磨蹭着走在最后，想在去饭店的路上和她说些什么。我正要和她一块走，她上了一台车，匆匆走了。这次又是一个招呼都没有就分开，下一个相见不知在何年何月？我突然有一些莫名的伤感。我还是没能说出我的歉意，这将是长在我肉里的一根刺，时不时地会刺痛我，让我不安。
酒桌上，你敬我来我敬你，各个喝得酣畅淋漓。我不知喝了多少，但是我没醉意，最后送走一个个同学和老师。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我站在桥头饭店的门口，脑海里掠过很多淡忘的人事。我知道，从此，我和青春说再见。这次回母校看看，看到了那些年里所有的奋力挣扎和泣血向上，我想，这些将抬升我未来要走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