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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鲜血浇灌,用怨念催发,它们才能开得那样的美,那样的好,那样的毒……
一
福玉麟有多好,除了一手将他带大的周妈,其他人大多记不得了。
毕竟人死了也那么多年了,这个世界上曾经跟他最亲近的两个女人也死了。
麒儿是在很久以后才从下人们口中隐约知道父亲的形象。
他大抵是那样一个男子,高瘦苍白,手指修长,目光温和清澈。
福玉麟曾经居住的东厢房前有一片废弃的花坛,一年开春,福家少奶奶倚云曾经在那里种了一片花,很多仆役们都回忆说,一辈子没再见过那么美的花。
少奶奶死了以后,这些花儿也枯了。奇的是,自此以后,那片花坛无论种些什么都无法成活。于是只能由它废着。
等到福麒长得足够大,坐在他父亲曾经坐过的书房里,咿咿呀呀念着四书五经,福家老一辈的仆人们总会疑心是少爷又回来了。
是的,福麒和他父亲很相像,特别是那一个背影。然而他却拥有着他母亲一样的眼睛,美得让人不安,触目间电光石火,动魄惊心。
当年,正是因为这双眼睛,倚云被福老太太拒于门外。
二
事情最早发生在那一年的三月,福玉麟带着两个家仆乘舟下扬州,去到身为扬州通判的姑父家消闲散心。
半个月后,福玉麟返家,竟然带回来一个在瘦西湖畔结识的女子。
爱子心切然而家教甚严的福老夫人震怒不已,不顾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儿子,坚持要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赶出福家。
“你要娶她?一个花街柳巷的暗门娼子!她给我们福家做妾都不配!还妄想登堂入室做福家少奶奶?!”福老太太不顾仪态破口大骂。
“妈,您不能这么说倚云!”
“不能说?怎么说?!你看到她那双眼睛没有?她眼里有妖!”福老太太的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
福玉麟正容道:“儿子和倚云是真心相爱,早已立誓今生比翼。如果妈您不能接受倚云,那就把儿子和倚云一起赶出去吧!”
说罢跪在地上重重叩头。
福老夫人怒极反笑。
“你就是这么读的孔孟圣学、这么知的廉孝礼仪吗?!居然用这种手段来要挟你的娘亲!”福老太太厮声叫道,“是谁教你的?是不是这个贱人?”
“妈——”
“你不用喊了!我们福家容不得这种女人!你要还是执迷不悟,我们福家也没有你这种子孙!”
三
福玉麟净身出门,挽着倚云的手,连一个小包袱都没有带。
他们一路辗转,四处投帖不成,尝尽人间冷暖。最后,只好在一个小村庄里落脚,教几个小孩子读书识字,谋一碗饭吃,过得异常清苦。
福老太太手眼通天,一手堵住了这对小鸳鸯的所有活路,等着他们乖乖飞回来——不是“他们”,是“他”。
儿子是她生她养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他的善良,他的孝顺,他的优柔,他在玻璃房子里养成的美好根本经不起现实的残酷。
她在等他回头。
然而她并没有能够等到这一天。
等到福老太太收到信,赶到他们避居的一个江南的小渔村,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时间让福玉麟获得了永远的胜利。
尽管这个胜利支付出了太过沉重的代价。
四
福玉麟给这些渔村里的孩子上课,所得的酬劳也是每天孩子们带来的一串鱼,或者是半篓虾。
倚云有了身孕以后,再不能近荤腥,于是福玉麟要求孩子们能够尽量带一些米和果蔬。
九月间,江南一带水域被一种莫名的疫病污染,所有打上来的鱼虾表面都布满了黄色的斑点,而食用过这些水产的人都会痉挛抽搐,疼痛而死,药石无效。
小渔村里的人们都靠每天捕获的鱼虾换取米和菜蔬,发生了这些事,自然没有人再敢买这些东西。
于是,饥饿的渔民只能拿这些鱼虾来充饥,于是大批大批的人都死于这种莫名的可怕的疾病。
一时间,这个原本安逸的小村庄成了一个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
福玉麟向卧床的倚云隐瞒了一切,写信回福家求助。
他把家中仅有的一些存粮都留给了倚云,自己实在饥饿不过,就拿些鱼虾充饥。
他知道他是逃不过了,然而在死之前,他还有事要做。
他还有未了的牵挂。
五
低矮的茅草屋里,一对璧人紧紧相拥。
福玉麟蜷曲着身子缩在破旧的棉絮里,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忍受着极大的苦楚。
他原本清俊的脸庞枯瘦得只有绷在骨头上的一层薄薄的皮,两只眼睛深深凹下去,表情狰狞恐怖。
倚云靠着他垂首坐着,将福玉麟在痛苦折磨下已经畸形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破旧的单薄的衣衫掩不住她浑身的曲线,她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了。
看到这个场景,所有人都不禁黯然垂泪。
“倚云,她是我们福家的人,她肚子里已经有了我们福家的根。妈,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您就看在您孙儿的面上,原谅我们吧——”
福老太太由两个婆子扶着,浑身颤抖,却一言不发。
“妈——”福玉麟紧紧攥着倚云的手,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微张着嘴剧烈地喘息着。
老太太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前方,看不出悲喜。
终于,她还是点了点头。
福玉麟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倚云,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六
倚云终于走进了周家,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包袱里装的是一件红色袄子,是她和福玉麟成亲那时特地去集市上买的布,她亲手缝制的。
她被安排进了一个由储物房改成的小房间,除了一日三餐,其余一任她自生自灭。
于是每天黄昏里,倚云挺着肚子,猫着腰,慢慢将小半桶的水拎进屋子里。
十一月里薄而凉的风吹着她的单衣紧贴着她瘦削的背,细细的腰,窄窄的髋骨,从后面看,全然不似已经怀胎九个月的人。
七
麒儿出生那年的正月初七,那天夜里,雪下得格外的大。
福老太太跪在佛堂里念经。
门外大风呼啸,长长的走廊上不停地回响着忙乱的脚步声。
倚云凄厉的喊叫声割破这风雪大作的暗夜,充斥着撕裂般的疼痛。
福老太太低着头,对这一切仿佛浑然不觉。
忽然间,所有声音仿佛都一下子停止了。
片刻死一样的静默,只有风在天地间苍茫地刮。
门被轻轻推开,一阵风猛灌了进来,吹得烛火簌簌摇曳。
陪房周妈踮着小脚,静静地走到福老太太身旁,垂手默立。
“是男是女?”念完最后一段经,老太太闭眼拨着念珠问。
“恭喜夫人,是小少爷。”周妈恭恭敬敬道。
“奶妈找到了吗?”
“找到了,正在东厢候着。是赵总管的一个亲戚,三十出头,模样周正,家里也清白。”
“让奶妈抱着孩子过来,”福老太太缓缓睁开了眼睛,“从今往后,就跟我住在西厢的套间里。”
烛花爆开来,“噼啪”作响。跃动的火焰映衬着福老太太面无表情的脸,让周妈心下一阵恻然。
八
仿佛所有人都走了,整个世界一下子空了出来。
倚云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就好像死了一样。
湿透的发丝凌乱地贴着她蜡白的脸,身下的被子也湿了大片,不知道是汗是血。
她是刚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人。
孩子给抱走了。
她知道他们会这么做,但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她甚至没有机会看他一眼。
然后所有人,屋子里屋子外的所有人,都消失了。
房间里生着一个小小的炭盆,厚厚的炭灰里有一些暗红的火光在闪,空气冷得没有一点人气。
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放在桌上,绞了条毛巾给倚云擦脸。
倚云吃力地睁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雪停了。”那个小丫头说。
是啊,雪停了,好像倚云的苦也到了头。
开始有丫头婆子过来收拾房子,清理打扫,三餐鸡鸭鱼肉,不时还有人参茶,冬虫夏草汤。
先前过来的那个丫头叫翠儿,是专门过来伺候倚云的。圆脸甜俏,很是机灵可爱。
只是没有人把孩子抱进来过,也从来没有谁提起。
仿佛她从来没有生过那样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也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九
麒儿满月那天,倚云穿着过门时那件红袄子,额上扎着红绸带,由两个婆子扶着。看见堂上的福老夫人,颤巍巍就要俯身跪拜,一声“老夫人”,语未毕,泪已下。
福老夫人将孙儿搂在怀里,只顾哄逗着,并不看向倚云,也不唤她起来。
倚云握着帕子,垂首跪在地上,鬓发凌乱,看不到眼中是否有泪痕。
“翠儿,你把少爷从前住的东厢收拾出来,”亲了亲孙子红嫩的面颊,福老夫人终于抬起头来,“少奶以后就住在那里了。”
旁边马上来了两个老婆子,扶着倚云的胳膊,慌忙要搀她起来。倚云单手支膝,向着老夫人再拜了一拜,就由那两个老婆子扶回房里。
临出门时倚云回首,目光分明地望向老夫人手中抱的锦缎包裹的婴孩。
十
住进了东厢房,倚云理所当然地享受到了福家少奶奶的待遇。
然而倚云在意的仿佛并不是这些。
她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含笑触摸着屋子里的每一件摆设。
“翠儿,这就是少爷从前睡过的床是不是?”
“这是不是少爷以前看书用的桌子?”
……
翠儿转过身子往杯子里倒茶,一面小心翼翼道:“老夫人吩咐过了,少奶奶屋子里的所有的东西都要换成新的,一件也不许留。所以下午赵总管就带着人把原先的床、椅子,就是字画茶杯也都搬走了……”
倚云的笑凝住了。
过一会儿,她走到窗口,倾着耳朵细细地听。
“听,麒儿哭了。”
“少奶奶——”
倚云含笑继续道:“你说麒儿长大了会不会像他的爸爸——”
十一
麒儿慢慢长大了。长得很好,长得很快。
只是这一切仿佛都与倚云无关。
阳光很好的日子里,福老太太和奶妈及一些丫头婆子就带着小少爷在花园里玩耍,孩子的笑声让向来沉寂的福家摇漾出一派明媚的三月。
如果有谁细心地察看,在那浓密的树荫花丛的掩映中,总有一个丁香色的纤细的身影。
一日午后,福家大厅。
那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场景。
以麒儿为中心,一干女人围成一圈,为首的自然是福老夫人,倚云亦在其中。
“麒儿,到奶奶这来——”福老夫人一脸慈爱地呼唤。
麟儿刚刚学步,摇摇晃晃的走路姿态煞是可爱。他一边走一边晃动着他白白胖胖的手腕,脚上系着的小金铃铛发出“玎玲”的脆响。
“过来啊,麒哥儿!”其他人帮着喊。
麒儿转过头,看了他奶奶一眼,把食指放进嘴里,像是思考一下什么问题。
忽然,他扭过身,直直地对着倚云,绽开一个好大的笑。
“妈妈!”他喊,扑腾着手臂跌跌撞撞地向倚云奔过去。
从来没有谁教过他这个名词的吧?从来没有谁在她面前对着他这么说过吧?
倚云心若电击,却只是愣愣地站着,静静地笑着,两手交握在身前。看着面前这个自从生下来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亲近的儿子,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一时间空气仿若凝结。
麒儿咬着指甲,偏头不解地看着倚云。
为什么不抱我?你不是很想抱我的吗?难道你不喜欢我?
麒儿的眼神在问。
“妈妈——”他清楚响亮地又喊了一声。
“抱抱吧——”福老夫人道。
倚云这才弯下腰,伸出手去,从麒儿胳肢窝底下抄进去,抱起了他小小的身体。
麒儿在她怀里特别的乖,一动不动地偎着在她的胸口。他的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奶味,然而却仿佛熏了倚云的眼。
她把脸紧紧埋在麒儿的衣服里,久久地嗅着。
福老夫人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于是奶妈立刻就把手伸到倚云怀里接孩子。
没挣扎的,倚云松开了手。
麒儿也没有哭闹,大概能接近母亲,能得到母亲的爱抚,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咬着指甲,被送回了福老夫人手上。
“奶奶——”他甜甜地叫。
一句话让老太太立刻和颜悦色起来。她把麒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抖动着。
“噢,哦,宝宝乖。我的心肝儿,奶奶最爱麒儿了——麒儿最爱谁啊?啊,最爱谁啊?爱奶奶,还是爱媳妇?说啊,是不是最爱奶奶?我们麒儿不会有了媳妇儿就不要奶奶了吧?”
“哎哟,哪里的话?!”旁边的一个婆子谄笑道,“孙子啊,就跟奶奶贴心!何况还是您一手拉拔大的——”
“是啊,不是我说,麒哥儿这么小就一副聪明相,长大一定了不得,将来中个状元,您就是诰命,哎哎,我说呀——老太太您的福长着呢!”
“哎,我就不知道有没有命等到那一天啊!”福老夫人感慨道,心里却十分受用,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倚云背门当风立着,通红胭脂下遮盖的脸全无血色。长袖子遮住的手紧紧地攥着,薄而长的指甲刺进手心里。
十二
福家宅子虽大,布局却简单,四方构造,带着一个小花园。西厢和东厢分列正厅两旁,启户相对。
三月初,倚云带着翠儿开始整理东厢门前的一片花坛。
“这些粗活让赵总管叫几个小厮弄不就成了嘛,哪里要少奶奶你自己动手!”翠儿一边擦汗,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倚云但笑不语,只顾着把一个小锦囊里的花籽细细地种进翻细的土里。
她进福家有近两年了,沉默和善,很得人心。尽管有些下人们多半势利,私下里却还是同情的多。
天气越来越暖,倚云种下的花生长得很快,葱葱茏茏的藤蔓上面结着无数个玲珑可爱的花骨朵。
四月末的一个夜晚,第一朵花儿在月光中静静地绽放开来,美得让人惊讶。
特别是那幽幽的暗香,委婉缠绵地交织在每一丝空气里,令人心神俱醉。
倚云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打理她的花上。
每天她娇俏的身影在花丛间出没。
薄汗轻衣,艳丽的花朵将她原本苍白透明的脸染得像彤云一般,眼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看得众奴仆呆了眼睛。
早知道少奶奶是个美人,却不曾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美。
十三
老太太渐渐病倒了。
所有大夫都查不出病因,甚至有的大夫说,老太太根本便没有病。因为她的气色是这样的好。
然而福老太太是真的病了,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
死亡的先兆是那么明确,她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它已经进入到了她的身体里——不,不是进入,是由她的身体里生长开来,像一棵藤蔓状的植物,沿着她的每一条血管经络,慢慢地,紧紧地缠绕住她的身体,吸食吞噬她的生命。
满面红光的福老夫人精神越来越来衰弱,从她的外表看不到任何不健康的症状。
她甚至没有瘦,当然也没有胖。富富泰泰,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
关于老太太的病,下人们有诸多猜测。
有的说这不过是老太太自己吓自己——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怕死的,这没什么好奇怪。
还有恶毒的人就说这完全是报应。
十四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死亡更可怕?
有的。就是只有你一个人来面对这场死亡。
我们都知道,生和死都只能是个人的事,那是一个人最孤独也是最无助的时候,特别是死亡。
我们是从混沌无意识中降生,然而却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中走到最后。
我们无可逃脱地面对这一恐惧,而唯一能够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就只有同情和安慰。
然而如果连同情和安慰也没有呢?
福老太太就是的。
她感受到了她的死亡。
她坐在床上,房间里没有人。
死亡从她的身体里慢慢渗透出来,一点一点地扩散到周围的空气,和周围的死亡融为一体。
是的,死亡同时存在于她的身体内外,存在于空气里,在她的毛细孔里自由进出,就像这无处不在的幽暗的花香——
花香!
福老太太猛地坐起来,扑地推开窗子。
窗外五月的阳光正好,暮春初夏,倚云种的花开得是那么的好。
繁茂,冶艳,诡异,不祥。
福老太太看到了,那黑色的杀气,倚云的花的香气!
她真的看到了!那气味已经渐渐地弥漫了整个福宅!
她会死的!不,不只是她,整个福宅!整个福宅的人都要死的!她要报复,她要报复他们所有人!
福老太太惊恐地瞪大双目,她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们都会死。而且他们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花丛“簌簌”地一动——明明没有风的!
只见花丛中缓缓立起一个单薄如剪纸的身形——福老太太的胸口一滞——倚云!
穿着家常青缎掐腰小袄,藕色石榴裙,一只翠玉簪子松松地绾了如瀑的头发。
倚云握着水壶施施然自花丛间站了起来,从背影看清淡若烟云。
仿佛知道背后的眼睛,倚云回转身,向着福老太太的方向微微飞了个眼风。就是那个眼风,有着说不出的媚。
媚而且妖,让那些艳日下的花儿,一下子失了颜色。
十五
是夜。
月华如洗,异常明朗的月将大地照得清晰可辨。
整个福家都沉睡在这静谧得像死一样的夜里。倚云的花幽幽地散发出比白日更浓烈的香味,从每个人的呼吸中渗进睡梦里。
东厢。
梁下的巢窠里,一对燕子亲密交颈。
一只黑猫伏在房檐上,低低地嘟囔着。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
黑猫掀了掀眼皮,看到了跨过门槛的一个沉重迟滞的身影。
一只枯皱如树枝的手,颤抖抖地掀开了烟罗帐。
从窗格里渗入的清晰如白昼的月光,分明地照出了一张苍老的脸。
福老太太。
她花白的头发在月色中泛着喑哑的光,浑浊的眼珠子里,有一点亮在闪。
帐内睡的是倚云。
“我造的孽,这辈子是赎不了了——到我死了,也总该完结了吧。”福老太太喃喃地说,眼神空洞,表情木然,仿佛梦游一半。
“我是占了你的儿子,但你不是抢了我的儿子吗?
“我养了他二十年,守了他二十年,他却为个女人不要我这个娘!他死了,死得该!
“他死了我也心痛啊——但他就是到死,记挂的也是你这个女人!
“都是你的错!
“玉麟一向很乖,比麒儿还乖,又乖又孝顺。不是你,他不会不要我,不会不要这个家——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玉麟死了,有麒儿又怎么样?麒儿不是玉麟。
“你不要得意,我是受报应了,你也会有报应的,嘻嘻,我们婆媳两个倒是一样的命——”
倚云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醒了,月光中睁着一双清炯炯的眼睛,笑容格外安适干净。
静谧的夜,月光澄澈得仿佛在血水里洗过。
氤氲着花香的晚风撩动起轻薄的烟罗帐,帐内是熟睡的倚云。
房间里空荡荡的,分明没有其他人。门好好地关着,甚至从背后上了栓,丝毫没有曾经有人进来的痕迹。
黑猫碧绿的眼睛紧紧盯着燕子的巢,一副很有兴趣探究的样子。
一只燕子闭着眼睛偏了偏脑袋,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这个燕子做的一个离奇的梦。
第二天清早,周妈按习惯往老太太房里送洗脸水,却发现老太太穿得整整齐齐,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表情从容,身上还有余温,却分明已经停了呼吸。
十六
福家老夫人死后按习俗停尸七天。时值六伏盛夏,然而老夫人遗体不腐不臭,反有阵阵异香。细观其容颜,端详平和,宛若熟睡。
来人无不称叹,道老夫人潜心向佛,积善积德,福泽绵延,乃有此善终。一时间倒反将这丧事过得喜气洋洋。
福老夫人出殡前一天,福家门外路过了一个和尚。
那和尚穿着灰色长袍,草编僧鞋,挂大串念珠,白须白眉,面目甚是慈祥,步履匆匆从小道尽头走来。
经过福家时,他却意外停住了脚,仰头观望福家门匾,而后闭眸沉思。
稍顷,那和尚合掌低头,低声道:“阿弥陀佛,婆罗门花——”
只见那和尚走上前去,对看门的小厮施礼道:“敢问施主,贵府是何人过世了?”
“是我们老太太过辈了。”
“贫僧悲空,由西方极乐来,往东方红尘去。路过此地,也算与你们家有缘。可否容贫僧进去,为你们老夫人念一段经文超度?”
小厮想了想,“这我等进去问问少奶奶,劳大师您在这候一候。”
“有劳施主了。”
一会小厮急匆匆赶了回来,一见那僧人就鞠躬道:“少奶奶让大师您赶紧屋里请。”
悲空立在福老太太的遗体旁边。
老太太肌肤自然光泽,面容若生。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悲空叹气,取下颈上的念珠,为福老太太念经超度。
悲空自然知道,福老太太的身体早已经被蚀空了,里面长的,是一株异常诡艳的婆罗门花。
倚云由翠儿搀着进来。
她穿着一身缟素衣裳,面色惨白,身形单薄如纸,仿佛全无生气。然而却是美的,美得肃杀诡异。宛若白纸扎糊的未上色彩的童女。
“古人远来,不曾相迎,万望大师见谅。”说着福了一福,“见过悲空大师。”
“轩辕台一别,至今已有千年。你我相见,亦属机缘,梵华又何须许多礼。”
倚云双手合十,“梵华并非行礼,是谢罪。”
悲空亦合掌垂眉,“这又是何苦!”
倚云垂首浅笑,“自有难言之苦——”
“阿弥陀佛!情亦空,恨亦空,生死不过弹指浮生一场梦。梵华为何终不能悟?”
“大师是世外高人,自然难解人世情苦。若然终究两手都成空,又何来凡尘走一通?”
悲空目光中满是悲悯,“那梵华可曾抓住了?”
倚云笑,“不曾。”
“善哉,善哉。菩提花落明镜台,桑柳净水惹尘埃。你在佛前侍奉多年,却只因太过执着,终不能根除魔性,修得正果。枉历世世情劫,不过伤人伤己——梵华,你还是随我去了吧。自此青灯古烛伴佛旁,再莫造这红尘冤孽了。”
倚云神色凄惶,“梵华又何尝不愿,然而几世几生,都求不得个结果——终究意难平啊。不舍得,舍不得,舍得不?”说着起身一拜,“还望大师怜悯,指点迷津。”
悲空长叹:“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然楼台津渡仍在,路人自造迷障,谁能指点?天不能救,地不能救,人不能救,神不能救——若然再枉自造孽,罪不及赎,梵华,你将再无生路自救 不能了啊——”
“梵华自知错重孽深,本不存侥幸。但求一个解人。”
“梵华啊梵华,你本是沧澜界逆水河畔生长的一株婆罗门花。某日佛从你身边经过,怜惜你的灵气,不忍你继续为逆水河所污,于是将你摘下带回,日日灌以镜台清泉之水,闻以诵经祈福之声,希望能够化解你的戾气,令你长出纯白莲心。
然而便纵是佛也没想到的,即使清泉之水令你身体洁净,经文之音令你内心得以平静,却是终消不了你心中的欲念,你也始终无法长出纯白莲心。佛于是令你下凡,历经轮回生死之苦,爱恨情仇之困,以期你能有所领悟,早日抛开无望之念,一心向佛。
却不曾想,自你下凡之后,非但不能思过以该,反而凭借异能多造杀孽。梵华啊梵华,你这岂不是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吗?”
倚云泪雨纷纭。
“梵华只求一段真情,一个不伤心。佛既然已经给了梵华这么多,又为何吝于这个小小的请求?”
“梵华,你为何竟这般痴?佛正是要你尽历人情之苦,方得大彻大悟,又怎么会给你无伤之情。况且人世间,哪种情不伤神,哪种爱不伤人——所谓怨、恨,都不过是爱所孽生的幻象。梵华,你本已领悟,为何还要割舍不下呢?”
“无爱无恨,无怨无尤。大师难道要我成佛吗?”
“成佛不好吗?”
倚云摇头。
“也好。也不好。世人只道多情苦,却不知无情更苦。成人又如何,成佛又如何?佛无心,佛无爱。生与死有何异?存与亡有何异?”
“佛非无心,佛心容天下;佛非无爱,佛爱之大,佛爱天下。”
“大爱等于无爱。在爱天下人之外,我尚爱自己——或者在爱天下人之前,我先爱自己。”
悲空喟叹道:“罢了。梵华你既是决意到底,我亦不再多言了。罢了,罢了。你自好自为之吧——”
“谢大师——”倚云福身再拜。
悲空甩袖出门。
十七
床桌椅上都罩了白色的纱套,手指抚过去,积着薄薄的灰。
倚云让翠儿把孩子带了出去,一个人静静在福老太太生前睡的那张床上坐下来。
那时一个很平常的老人的房间,一色厚重的红木家具,沉闷闷没有一点活气。
玉麟曾经告诉过她,福老太太从二十一岁开始守寡,一个人支撑起一个家。
在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里,她每夜独自睡在这个雕龙刻凤的大床上。
倚云的手掸过白色的床单。
就是这张床,麒儿在上面爬过。玉麟,也在上面爬过。
倚云想象着那个情景,心里泛起了一丝温情。
她们相互怨恨了一辈子,到死也没有能够相互谅解。
抑或她们根本没有想过要相互谅解。
因为只有在相互怨恨的时候,她们才能暂时忘却了对一个亡人的思念。
是她杀了她的。婆罗门花香的暗杀。
夜深人静的月夜,她站在花丛中,割破手指,让流淌出来的血液滴进每一朵花的花心。每一滴血里都有一个诅咒。
用鲜血浇灌,用怨念催发,它们才能开得那样的美,那样的好,那样的毒……
十八
福家少奶奶死了,毫无征兆的。
就是在福老太太出殡的那天早上,她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穿着一件粗布缝制的小红袄,整整齐齐躺在床上,容颜惊艳。
守官将这件事作为异闻报上朝廷,上书时将福老太太的“神迹”华词陈染,而福家少奶奶孝义两全,以身相殉,其情可表,其志可嘉。
朝廷大悦,下令嘉奖,福家丧事由州府一力承办,并着专人著传立说。福家荣华一下子到了极致。
只有三岁的福麒什么都不懂,睁大双目摇摇晃晃走在送殡队伍的最前头。
他咬着手指茫然四顾,既看不到他的奶奶,也找不到他的母亲。
他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但是竟然没有人过来哄他劝慰他,相反大家看到他哭好像还很庆幸。
这让他很害怕。
福家的奴仆们从墓地里回来,发现少奶奶种的花竟然在一夜之间全部枯死了,藤蔓绞缠,花叶腐烂,像血液一样殷红粘稠的汁液淌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