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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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


  植物之美是自然美,即不事雕琢的天然之美、自由率真的个性之美、安静恬然的纯净之美。多读几遍《诗经》,那些《诗经》里的植物就会开口说话,讲述人与植物的欣喜相逢,讲述青枝绿叶红果对人的容貌和美质的持续塑造。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国风·静女》),红彤管比野生的白茅贵重多了,男主淡淡地说了句彤管有光彩,却对少女心怀虔诚走远路采撷的小草喜爱有加;洵美且异的白茅传达着少女对纯洁爱情的热烈期待。在春秋这样一个植物茂盛的时代,人们的衣食住行围绕着植物展开,人们如花朵一般幸福的笑容在植物茎株上十分灿烂。尤其是《诗经》里的女子,有着鲜明的植物属性。“手如柔荑”,女子的纤手柔滑白嫩,宛若初生的细长的茅芽;“齿如瓠犀”,牙齿洁白匀整如瓠瓜子儿……植物的美塑造着人的美。荑手、葱指、瓠齿、樱唇、杏眼、柳眉,如许植物之美集于一身,会是怎样一种惊世骇俗的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只这两句八字,就描画出了女子的容颜之俏和形体之美。这样的好句子,看一眼,再看一眼,就会让人眼花缭乱,恍若每一根花枝上都镶嵌着一张少女的俏脸,每一张少女的俏脸都弥散着一种醉人的花香。
  花是木槿,即《诗经》里的舜华、舜英。好花知时节。读《礼记·月令》,读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的句子,满目繁华,恍若置身灯火通明的剧场。中国古代把夏至分为三候:一候鹿角解,是说美的鹿开始脱角;二候蝉始鸣,说的是雄蝉演奏暖场音乐;三候半夏生,犹如小小的焰火,绿色的半夏草挺秀在夏天和大地的中心。仿佛三军列阵,旌旗猎猎,战鼓擂擂,这么盛大的场面,才配得上繁荣、茂盛、荣耀的木槿。夏季的天空像汹涌澎湃的大海,白的、粉的、紫的木槿宛若朵朵浪花,泛在浩瀚无垠的海面上。
  遥想两千多年前《诗经》里的那个夏天,艳阳灿灿,蜂蝶翩翩,一辆马车一驶入乡村道路,即刻被路两侧的木槿簇拥着。马车像一只行驶在绿色水面的小船,前面是花,后面也是花;左边是花,右边还是花,车上的痴男情女陶醉在木槿花制造的香甜空气里,天长日暖,不知归路。木槿树高五六尺,列植于道侧或菜园四周,供观赏兼作花篱、绿篱。从《诗经》之后的诗词歌赋中可以看出,中国的乡村一直保存着这一栽培模式,就像木槿经历霜雪遭遇斧斫,也没有改变它们的三裂叶和钟形花,依然勇敢而又固执,坚持着它们最初的笑容。
  生活在槿篱边的每一秒钟都是美妙的。农民在菜田果园的四围植一溜木槿,挡鸡挡鸭,它是篱笆,也是鲜花、清露、鸟鸣乃至爱情的生发之所,培植着勤劳、淳朴、温善等诸多的美德。有千年流传的诗词为证。譬如,后唐词人孙光宪在他的《风流子》里这样写道:“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槿花是一种光,孕育于地心深处,沿着灰褐色的茎执拗地升出夏天的枝端,照亮了低低的茅舍,照亮了弯弯的溪水,也照亮了鸡鸣、犬吠、鹅呱、鸭噪、男耕女织等熙熙攘攘的生活现场。木槿为篱,芍药为栏,是古文人痴迷的田园仙境,槿篱药栏隐世且独立,是与庸常世俗对抗的古文人的倒影。宋人秦观也描述了槿篱守护的人间仙境:“槿篱护药才通径,竹笕通泉白遍村。”这个盛夏的乡村用木槿、芍药、竹笕、泉水等材料建造而成,这些材料没有阶级、朝代的杂质,花开花落即为生活的节奏。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在一所乡村中学种植木槿。槿条是从学校南边村庄的行道树木槿上剪取的。疏篱夹路的几年里,我依然细心地剪枝、扦插,关心天气和绿叶,做一个育好花的园丁。后来的槿条扦插在槿篱的缝隙中,成活后移植校园的角角落落,或者赠给学生,由此进入寻常农家,渗透到学生的饮食起居等日常生活中,以及他們对于未来的朦胧的想象。我是语文教师,兼任学校的通讯员。写宣传稿,须挖掘新闻亮点。一个槿花开放的夏天,我写学校的环境育人,写每一朵鲜花都有自己的语言,并灵光一闪,确立了校树校花。校树是高高的白杨,追求着天空的寂寞。校花呢?是木槿,“槿”“锦”谐音,木槿花开满树,烂漫如锦,开花是锦上添花,结果是锦绣前程。
  木槿的花瓣薄如蝉翼,其上密布细细的褶痕,宛若微风吹皱的小池。木槿花色深浅不一,有纯白、粉红、淡紫、紫红等几种。我喜欢粉色的木槿,黄黄的花蕊像一些小小的饭粒,落在红红的花心上,而粉粉的花瓣犹如水花四溅,看久了,眼睛都会蓄满湖水的。我栽培的槿篱是粉红的,像一片片朝霞铺满校园,每次走在甬路上,都是晨曦初露的好时光。“腋下夹了书本,经过塔松氤氲着的庄重的气息,经过砖铺甬路和两边木槿天真的微笑,在教室门前,我准备着表情准备着可能精彩的开场白。”多年以后,当我回望那段乡下教书的过往,总是把这个场景与鲁中平原某条乡间小路上扛着锄头走向耕地的农民联系起来。我觉得,校园这个幸福的容器盛满了事业的甜蜜和青春的莽撞,我充实而紧凑的生活都围绕着排排木槿展开。
  一个木槿花开的七月,我和一位年轻女教师在甬路上打羽毛球。粉色的羽毛球像一朵会飞的槿花在空中翔舞。我说翔舞,是因为我尽心尽力地给她喂球,尽可能地把球打得高一些,球速慢一些,打到她乐开花的心坎坎上。一着不慎,羽毛球如落花一般,飘落到浓密的木槿树丛里,再也没了踪影。那年冬天,木叶纷纷落下,我们惊喜地发现了那个羽毛球,像一朵槿花留恋在枝丫间,固守着一个浪漫夏季的许多粉红的回忆。我们这种“羽随心动”的时间多为早晨和傍晚,呼应着木槿朝开暮敛的生命节奏。
  木槿朝开夕凋,如朝露易干,也叫时客、朝生、朝颜(朝开暮落、如丰满人面的牵牛也叫朝颜)、朝开暮落花。它的别称“舜华”,意即瞬间凋零的芳华。木槿以清晨的花容为最美。清晨,鲜嫩的花瓣儿沾着露水豆儿,如同少女鼓鼓的红红的脸蛋儿上挂了几颗晶莹的泪珠,阳光成群结队地往花朵上一围,槿花的脸蛋儿暖暖的,看上去十分的娇艳迷人,像极了一句古诗:“林花著雨胭脂湿。”槿花可食。含露的槿花吃在嘴里尤为清爽嫩滑,又面又甜。那甜里有露珠的味道,有空气的味道,也有对面女同事微笑的味道。女同事听了我的描述,搁下球拍,脸蛋儿贴近了一朵木槿,闭了眼睛,细细地嗅,那情那景,真的是“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中午,槿花最为饱满,花色由浓而淡,像是一件被阳光洗白了的粉色衣衫。近黄昏,水分散去,槿花化身一颗毛绒绒的小球,下垂着,仿佛女子衣裙上的配饰。崔道融《槿花》:“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东风吹桃李,须到明年春。”小绒球凋落了,次日清晨,另一朵槿花倚风含露,笑脸盈盈。宛若一个小喜悦摁下了一个小忧伤,如此暮落朝开,绵延不绝地照耀着我们的视界和心灵,正是宋人杨万里咏叹的“占破半年犹道少,何曾一日不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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