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少年以及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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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什么事情比经历沉船后独自在茫茫大海上漂流更糟糕呢?有的。那就是,救生艇上还有一只斑斓猛虎。《少年PI的奇幻漂流》讲的正是这样一个故事。
  这本书让我的大脑在爱不释手的阅读过程中被洗劫一空———它给读者呈上的是一场盛大而眩目、精彩又离奇的演出,看完以后只有惊叹的份儿,仿佛耀眼的灯光虽已熄灭,脂浓粉艳的演员虽已退场,但观众还盯着空气里停留着的灰白的视觉残像如痴如醉,不能散去。
  
  故事发生在上面提到的那条小小的救生艇上,这条救生艇来自破旧的日本货轮“齐姆楚姆”号。在穿越太平洋时,“齐姆楚姆”号沉没了,它发出一声仿佛金属打嗝般的巨大声响。船上的东西在水面上冒了几个泡泡便消失了。海洋吞掉了大货轮,却像吐出一根鱼刺般吐出了一条救生艇,从此,救生艇载着幸存者在太平洋的惊涛骇浪中开始了漫长的漂流。
   幸存者之一是男主角,印度少年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因为“派西尼”这个发音不好听,他自作主张让大家喊他“派·帕特尔”。他父亲在印度一个叫做“本地治里”的小镇开着一家动物园。1977年夏天,他们决定移民加拿大,于是动物园里的动物们也跟着帕特尔一家一起坐上了“齐姆楚姆”号漂洋过海。在货轮倾覆前,派被水手们扔上了救生艇。
   救生艇上的其他几位幸存者都是帕特尔动物园里的居民:一匹举止优雅的受伤的斑马,一头肮脏的什么都吃的非洲斑点鬣狗,一只温顺的名叫“橘子汁”的雌性大猩猩,此外,还有理查德·帕克,那只巨大的老虎,在沉船时,他幸运地游上了救生艇。他是一只凶猛的450磅重的食肉动物。他的每一根爪子都像刀一样尖利。
   五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动物(假如人也算一种)被局限在汪洋大海中一条大约10米长的小船上,都想消灭别人,保全自己。
   接下来的一幕是残酷的,讨厌的鬣狗吃掉了无辜的斑马和大猩猩,而更加凶猛的理查德·帕克吃掉了鬣狗。于是,剩下了惊恐万分的派孤独地与孟加拉虎对峙。
   派策划了好几个摆脱理查德·帕克的方案:
   一号方案:把他推下救生艇。即使我能把一只450磅重的活生生的猛兽推下救生艇,老虎可是游泳健将。
   二号方案:用6支吗啡注射器杀死他。我该怎么把吗啡注射到他身体里呢?
   三号方案:用所有能找得到的武器袭击他。荒唐。我又不是人猿泰山。
   四号方案:勒死他。一个聪明的自杀计划。
   五号方案:毒死他,烧死他,电死他。如何实施?用什么实施?
   六号方案:发动一场消耗战……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比他的肾脏忍耐的时间更长吗?如果你发动一场消耗战,你会输的!你会死的!
   在以上方案都被否决之后,派想出了第七个方案:驯服他!
   十几年在动物园里的生活给派提供了很好的经验。首先,他知道老虎是极其危险的。他的父亲曾经让他目睹了老虎吃掉山羊的全过程,为的是教育他不要把手从笼子栏杆伸进去摸漂亮的橘黄色毛。为了抵御天敌,几乎所有的动物都具备伤人的利器。但是,他也清晰地记得动物园售票处旁边的墙上,父亲用鲜红的字写着:“你们知道动物园里最危险的动物是什么吗?”一支箭头指向一道小小的帘子。有那么多只急切好奇的手去拉开帘子,帘子后面是一面镜子———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才“最危险”,人类拥有拯救或毁灭的力量。
   更实用的是,派在动物园里了解了动物们的习性。他知道自己首先必须划定地盘,让理查德·帕克不敢侵犯过来。他先是激怒理查德·帕克,然后逗引他进入自己的地盘,等对方的一只脚刚越过界时,就用尽全力吹响哨子(救生艇上附带的),同时两只脚分别踩在两边的船舷上,拼命摇动救生艇,在海浪的帮助下它会颠簸得非常厉害。你要继续这样,直到成为你的负担的动物完全因为晕船而面露病容。你要听见它喘气,干呕。你要看见他躺在救生艇船底,四肢发抖,眼睛向后翻,张开的嘴里发出临死前的呼噜声。同时,你必须用尖厉的哨声震撼动物的耳朵。如果你自己也晕船,不要吐到船外,浪费了呕吐物。呕吐物能很好地守住地盘的边界。吐在你的地盘的边缘。此后,理查德·帕克一听到哨声就条件反射地认为接踵而来的是剧烈的恶心、不适,他会在派吹响哨子时以最快的速度逃到他自己的地盘中最远的角落去,他明白了派才是救生艇上的老大。
   这个驯兽行动几乎在整个漂流过程中都持续着,因为条件反射必须不断强化。
   说到这里,我似乎应该介绍这个故事中另一个重要的角色———跟派过不去的可不仅仅是孟加拉虎———还有变幻莫测、险恶无比的太平洋。太平洋带来风浪、烈日、暴雨、鲨鱼……每一样都意味着死亡,但派却要向它索取食物(用鱼叉和鱼钩)、淡水(用蒸馏器)以及能把救生艇带回大陆的洋流(用祷告)。更麻烦的是,派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食量巨大的理查德·帕克。老虎可能会因为饥饿袭击人。另外,派要让对方明白,在汪洋大海上,只有他能供给老虎食物和淡水,他意味着生存与奇迹。
   许多人都在谈论着如何“征服自然”,但我认为自然是不可征服的,我们人类自己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承认这一点便能愉快地生存,而狂妄地站到自然的对立面去想要“征服”它,只能在自我矛盾中灭亡。
   派显然会同意我的观点,几个星期后,他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太平洋人”,或者说“救生艇人”。他的衣服被海水侵蚀、被风撕烂了,他的头发胡须长得乱蓬蓬了,他熟练地使用各种工具捕捉鱼和海龟,用最简捷有效的方法杀死它们,喝它们的血、吸食它们的汁液、把它们的肉吃掉或者晒成肉干储存起来。他甚至开始觉得生海龟也是种美味:我把活海龟看成一桌有十道菜的美味佳肴……我尝过的任何一种豆蔻乳米糖都没有奶油般油滑的海龟蛋或经过加工的海龟油那么甜,味道那么香浓。
   除了学会适应食物,派还有一种乐天知命的精神。
  你在船上看见海洋生物的可能性就和你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里看见森林里的野生动物的可能性一样小。你必须用步行的速度在太平洋上逛过去,才能看到那里的富有和丰饶。
  海豚、鲯鳅、飞鱼、鲨鱼甚至鲸鱼都常常造访派,派最喜欢鲸鱼。这些温柔的庞然大物总是能让我提起精神。我坚信它们明白我的处境,当它们看到我时,其中一条叫道:“噢!那就是班普对我说过的带着一只猫咪的乘船失事的人……再见,我的孩子。我会努力帮助你的。我叫平普。”
  即使在最细微之处,派也能发现动人心弦的事物:我低头看看海水,吃惊得倒抽了一口气。只匆匆一眼,我便发现大海是座城市。在颜色深暗、清澈透明、点缀着几百万发出亮光的微小的浮游生物的水里,鱼儿好像卡车、公共汽车、小汽车、自行车和行人在疯狂疾驰,同时无疑在互相鸣响喇叭,大叫大喊。我出神地看着这城市的喧闹,就像一个人在热气球上观察一座城市。这是一幅令人惊叹、使人敬畏的景象。东京在上下班高峰时期时一定就是这幅景象。
  尽管受到溃疡、便秘和几乎失明的威胁,尽管时常被孤独、恐惧折磨,但派从未诅咒过大自然,他一直保持着对自然的好奇和虔诚,与自然融合,和谐相处。渐渐地,读者会认识到派和凶猛的理查德·帕克,和脾气反复无常的太平洋交上了朋友,正因为有后面二者的陪伴,主人公才被激发了勇气,他的漂流生活才变得生动有趣。
  最有趣的情节可能是,在漂流的后半段,派遇到了一座岛,这座岛上有树林,有淡水湖,有成群的沼狸,简直是人间天堂。在这里,派真的训练理查德·帕克像马戏团的老虎一样跳圈。一切都像《天方夜谭》一样美好。可是,有一天,派爬上一棵结着许多果实的树,摘下一枚果实打开来后,他被吓坏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果实,而是树叶像茧一样包裹着一颗人类的牙齿!这棵树上有32颗这样的“果实”,是一副完整的人类牙齿!原来,这座岛是由食肉海藻纵横交织地生长在一起形成的,每到夜晚,这些海藻就从根部泌出酸液,如果不在树上过夜,人就会被“地面”消化掉,那副牙齿的主人就是以前的一个牺牲者。派了解到真相后匆匆地逃离了。
  勇敢的少年派在太平洋上漂流了227天后,终于被洋流送到了墨西哥海岸,结束了他的海上传奇。
  假如故事到这里就完结了,那么,还称不上令人惊叹,只是一部现代《鲁宾逊漂流记》。
  奇就奇在最后,两个日本船务人员来向派调查“齐姆楚姆”号沉没前后的情况,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关于少年、老虎、斑马、鬣狗、猩猩的故事。于是派讲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没有动物的故事。在船沉的时候,救生艇上有四个人:一个卑劣的厨师、一名摔断了腿的水手、派的母亲以及派自己。为了生存,厨师什么都吃,包括苍蝇和老鼠;终于有一天,他杀死了水手和派的母亲,而派杀死了厨师。这真是个可怕的故事。
  两个日本人忽然醒悟了过来:那么水手就是斑马,他母亲就是猩猩,厨师就是鬣狗———这意味着他就是老虎!
  但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呢?作者呈现出两个相互印证、又截然不同的故事,其寓意何在?也许是关于生命,在伟大的自然面前每个人都像大洋中的一叶扁舟般渺小,但如果把它寄托给自然,终究会抵达温暖的彼岸。
  也许是关于角色,在生活中,在考验人性的关键时刻,你扮演的是猩猩、斑马、鬣狗还是老虎?
  也许是关于自我,在小小的救生艇上,其实并没有那只老虎,派自始至终都在与自我进行着较量,最终达成了和谐。
  也许是关于善与恶,在内心的黑暗弥散的时候,人类和野兽一样残忍。
  也许,也许……
  然而,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派问两个日本人:“你们更喜欢哪一个故事?有动物的故事还是没有动物的故事?”“有动物的故事。”“谢谢。和上帝的意见一致。”
  
  演出到此结束,最后应该把掌声送给导演———《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作者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他凭这本书获得了2002年的英国最高文学奖项布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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