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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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学猫


  经理办公室内传出震天响,整个剧院传遍了章立峰那拿腔拿调的叫喊声。大家伙心想他这次肯定还是得上戏,要不然那老小子必然不可能善罢甘休。唱二路老生的那个年轻人眼看着章立峰从经理办公室耀武扬威地迈出来,脸上还颇带些得意的神色。他立刻走进经理办公室,将另一张请假条拍上了经理的办公桌。
  “大家都这样……这不是为难我吗?”经理额头上的汗还没下去,又皱起了眉头。
  “不是我诚心跟您过不去,是他姓章的不是个玩意,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可是没用,卖不出票去他屁也不是。从开票到今天拢共卖出去五张,就这还要开戏?玩呢?”他的语气颇激烈。经理本是个儒雅随和的人,不愿争执,只好应允了。
  可这《红鬃烈马》少了唱王允的,等于《三击掌》和《大登殿》这两折都演不了。经理跟其他演员一合计,反正也卖不出票去,干脆整出戏就删头去尾,只留下《武家坡》一折让章立峰过过戏瘾算了。章立峰本来理亏,便勉勉强强答应了大伙的决定。也是难为他,这个心不高气不傲的家伙到底也接受不了自己卖不出票的一天。按说在圈子里,章立峰的名头也不算太小,四十不到,混到现在也能算半个“奚派名家”。奚派的唱腔不很响也不太亮,就是在老生梆硬的大嗓里掺了点绵而不软的劲头。章立峰的唱腔还是颇得其中三昧,有个熟识的评论家做出过别出心裁的比喻:就好比韩国的芝士排骨,瘦而不柴,咸中带甜,细细品还能拉出油嫩嫩的丝儿来。可就这样不错的角儿,在这地方的小剧院里也只能勉强做做戏迷的生意——万一戏迷有事,就只能安慰自己是“叫好不叫座”了。
  他并不是蛮不講理的人,也不觉得开票后再撤戏有多糟糕,只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名头、本事就值三张票的事实。
  何况那天实际上就来了一个人。
  在后台扮戏的章立峰不知道外面惨淡的情景。经理发现只有一位观众时直接乐了出来——这下连告示都省了。他直接站门口告诉来的那位,今天的戏没有全本了,只剩一折,票钱不退,来去请便。那客人也没说啥,似乎是礼貌性地笑了一下便进场了。
  锣鼓点一起,胡琴有气无力地给开了个导板。扮好薛平贵的章立峰站在幕后,丹田一提气,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唱出“一马离了西凉界”,拖起厚厚的鞋跟,迈着台步上了场。全场几乎没开灯,成片的空座位黑着脸扫进了章立峰的眼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章立峰心里还是沉了一下,再往前排一看,乍看见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脑袋。他感觉自己还是能受到年轻人的欢迎,心情又振奋了一些。谁想他走到台中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脑袋,只是一只蜷在座椅靠背边上打盹的橘猫。章立峰心凉了半截,鼻子略有些发酸,带着哭腔唱出了下一句“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也许是情感到位,章立峰自己听着这句唱得比以往都要好,尺寸和劲头都没得说,嗓子也通透,搁平常肯定能赚下不少叫好声。今天这蠢猫趴在那一动不动,都不抬抬脑袋,更别提鼓个掌、叫个好啥的了。
  事已至此,再好的角儿也没有办法。祖宗立下了规矩,只要开了响,哪怕台下一个人没有也得演完。
  章立峰有些后悔,意识到自己不该为了那一点点面子而做这种傻事。自己现在仿佛不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老生,而是鼻头抹上白粉的丑角,在空荡荡的台上招摇取丑。霎时间,那种无人赏识的孤寂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羞惭——在座的观众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台旁的司琴、司鼓,后台的化妆师,设备室里的灯光师和音响师,还没上场的王宝钏,这些人都在看着这个不明事理的家伙,心里保不齐骂了他多少代的祖宗。最可气的还是剧院经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肯定坐在观众席的暗处嘲笑我,章立峰这样告诉自己。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往观众席四下望了望,在一片漆黑中看不到任何身影,只好又将目光投向那只橘猫。两粒光点从猫眼中射出,把章立峰吓了一跳,刚出口的一句差点就走了板。看那猫的个头也就刚出生不久。那是只橘黄色的土猫,颇瘦小,大概也就比自己胳膊略大一点,略带一点棕黄色的斑纹,大眼睛黑亮,在舞台灯光照射下泛出鲜明的光彩。
  章立峰想起自己前不久还见过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不过那只猫就比眼前这团土黄色要好看得多。
  那天,商耘兴冲冲地打电话给章立峰,说自己家里添了新丁,要请他到家里去饮酒作乐。章立峰依稀记得这个书呆子朋友好像年近四十还没有讨到媳妇,哪里来的什么新丁?细细一问,才知道是新买了只刚出生的小猫。章立峰便在路上买了点小鱼干当礼物,顺道自己带了瓶酒,前往商耘家贺喜。谁想那雪白绵软的小白猫只爱喝燕麦吃猫粮,并不受用他的鱼干,章立峰只好自己消受了。
  “最近票不好卖吧?”商耘问。
  “你咋知道?”章立峰靠在沙发上,嘴里吧唧吧唧嚼个不停。
  商耘一指章立峰脑门:“你看,额头上都起了痘了,想必是着急上火。”
  章立峰抬手一摸,还真有些疙疙瘩瘩的玩意,扎手,皮肤上还有一层黏糊糊的油脂。“最近有点湿热而已。”章立峰解释道,不过又没啥底气,便加上了一句:“反正我的票从来就不好卖,也不多最近这些天。再说了,这年头谁听戏啊。”
  “此话不妥,你看北京、上海的那些剧院每场戏都满座,足以证明这年月听戏的人还是很多的。”商耘回应道。
  “咱地方小团跟大剧院怎么比?都吃公粮,我还得四处给人上课呢。”
  “对,说得对极了。”商耘似乎等的就是这话,眼睛一亮,接着问:“你也是业内人士,我虽然不以此为生,但大小也算个批评家。我问你,你觉得你京剧上的功夫,就比那些大院大剧团的角儿差吗?”
  “那我肯定不比他们差。”虽然章立峰感觉到这个问题很有些下套的意思,但也毫不客气。
  “好,那你说你为什么不上座呢?”商耘脸上挂笑。
  “我这小地方没人捧呗。”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的确是没人捧,但并不是因为小地方所以没人捧,而是涉及所谓传播学的方面……这不是一般人容易理解的。”
  章立峰把盒子里剩下的那点鱼干一起倒进了嘴里,他早已习惯了商耘这种故弄玄虚的说话方式。三年前他们第一次相见,在市区一家艺术培训中心的业余京剧课上,这位自称美学博士的成人学员表现出了令章立峰难忘的京剧天赋——倒不是说他有多好的嗓音或身段,而是他的领悟与理解能力让他能在很短时间内找到练习的诀窍,同时把握一种中国戏曲里最模糊而抽象的概念。章立峰经常指出某些学员“唱戏没味”,商耘便会附和解说:   “其实,所谓戏曲表演中的味道并不是一个固定的范式,它来自唱念等许多元素的集合。其中包括某一表演者自身的学习经历与天赋、某一时代的整体风貌以及戏曲代代师承所导致的审美取向的高度累积,这也构成了传统戏曲得以独立于声乐与形体的科学要求之外而能够保留更多个性探索的空间。”
  这一套套道理真唬住了章立峰。他并不是对学术一无所知,但大部分时候都觉得那些期刊上关于戏曲的论文都很虚浮,但眼前这个学员似乎有些东西。因此,他也就对商耘格外照顾,而且主动跟他套近乎。可约莫着过了半年左右,商耘就来得越来越不勤快,最后也没有再学了,但跟章立峰还保持着联系。后来章立峰问商耘为什么没有继续上课,商耘给出了顺乎天理人情的答案:因为他的论文已经发表了。
  现在这位老朋友似乎设了个套子让自己往里钻,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一言不发。于是章立峰擦了擦手,把自己置身于难得的观众席上,看着眼前这个富于幻想的中年男子展开属于他自己的表演体系。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商耘站起身子,发出宣言。
  章立峰本想插嘴说明自己其实也读过《双城记》,但还没说出口,商耘就紧接着一句:“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信息时代!”
  “这是一个人们不上剧场的时代,这是一个人们不上售票厅的时代,这是一个人们不上超市的时代,这是一个人们不去书店的时代……朋友,你知道吗,这一切都被信息所取代了,我们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载体,哦,比如手机,或是以后会发明的什么,更加微小的一些東西,额,比如我的眼镜,对,只用这些东西,我们就可以做到一切。”根据章立峰对商耘的了解,现在还是铺垫。“你知道为什么你干不过那些所谓的名角儿吗?是你的功夫不到位吗?是你的剧院太小了吗?都不是,是你没有把握信息的节点。看看那些大剧院,从电视到网络,何处不是他们的广告,媒体上的采访络绎不绝,而你们剧院呢?只有一个过时的微信公众号,而且上一次发消息居然还是半年前,这样怎么可能跟那些大剧院竞争呢。”
  “别着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那些大剧院有资源,只要他们一排戏,就有不知道多少媒体全程跟踪报道,那些角儿们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可以到各地的电视台、报纸,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平台上去吹嘘自己的成就,打造自己的形象,或者构造一个所谓的薪火相传的师承与家庭。还有政府的帮忙,什么这个艺术工程,什么那个梅花菊花奖,对,这些人随便就可以捞一大堆钱,而你还是只能拿着一些可怜的薪水过活。对了,何况你现在连票都卖不出去了。”商耘的演说充满激情。
  章立峰跷着二郎腿看着他,估摸着进入下一阶段的时间。
  波涛式的宣泄持续了几分钟,大都是批判当代的现实。商耘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像庄严而衰老的国王,从干燥的喉咙里晃荡出一句低沉的喉音。这种音色是他进入下一阶段的标志:“要在信息时代竞争,你必须抓住信息的节点。”
  “那是啥玩意?”章立峰问。
  商耘喘了两口气,恢复坐姿道:“信息的节点是信息传播的关键,但目前还以一种随机的形态出现。朋友,你有没有听过一首叫作《学猫叫》的歌呢?”商耘哼唱了两句:
  我们一起学猫叫
  一起喵喵喵喵喵
  “听过,这歌可太傻了。”章立峰笑道。
  “没错,单单从艺术的表现上来看,整首歌除了在模仿猫叫的段落略有创意之外,就是一首单纯的口水歌。简单来说,它的成功并不由于自身的艺术素质,但也非市场或行政的宣传。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它似乎印证了大众话语所占据的高地,但同时也反映出这一话语内在的无序与随机。”
  章立峰被专业术语搞得有点懵,但随即摆手反驳:“这破歌所有的网站都在播,甚至都上了央视呢。”
  “没错,但其实在受到市场的吹捧之前,这首歌已经在相当的范围内火了,而承载这一切的不过是个短视频平台——就是抖音。然而这个平台上每天有无数口水歌在以各种形式传播,可是能够受到大众关注的只有那么一两首,而且保持一段时间的热度后就会很快衰退。我们假设有某视频,因为不明原因在这个平台的一定范围内流行,这就是第一个信息节点;很快就会有无数个自媒体为了提高自身的热度进行传播,这是第二个信息节点;一旦传播到了一定程度,那么社会中真正具有实力的存在,比如政府与资本,就会对其进行投资以期获取更大的效益,至此,信息节点才完成了它危险的跳跃。不瞒你说,我有一个计划。我想进行一次伟大的实验,通过这次实验我或许可以发现操控信息节点的秘密,而你,过气的艺术家,也可以借此成为网红,即便热度很快消退也比你现在这样坐以待毙好。”
  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一下子没明白,章立峰盯着商耘一言不发。过了近半分钟他才问道:“好像有点……但我们俩能干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小演员,你就是个写文章的,没啥闲钱,也没有啥靠山。”
  “你根本没理解我说的话。”商耘道,“通过资本与政府进行信息的占有,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也轮不到我来操作。但问题是,你想,这第一个节点的奥秘还没有被发掘,无论是谁,即便是马云那样的人物,也绝不可能预料到一首学猫叫的口水歌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传播如此广泛,这是大众的力量,也是信息的神秘。而他,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富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歌红火然后十分被动地对其进行利用,更不用说预测热度何时衰退了。你说,《学猫叫》这首歌的创作者有什么资源可言吗?一台电子琴加一个录音棚就能解决一切,而他现在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这就是第一个节点的力量。”
  “好吧,但是……额,对,既然如你所说,这个什么节点连首富都猜不到的,那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抓住它呢?”章立峰问。
  “只有去试,然后等待它的到来。”
  “怎么个试法?”商耘脸上露出一丝坏笑,贴近道:“那只能靠朋友你了……我需要你去给我学几声猫叫。”当时章立峰并没完全明白商耘的意思,只是隐约觉得不是啥好事。商耘也不作说明,只是让他回去慢慢想,总有明白的时候。   现在章立峰看着眼前的小猫,看着它依偎在椅子靠背上的媚态,突然明白了几分,心里暗骂商耘道:这小子哪是叫我去学什么猫叫,分明是叫我去扮傻卖丑啊!虽然是这样想,但一抬头看见满堂的空位,他又有些动摇——几千人看着你演丑角哈哈乐,跟一个人看着你演主角在那儿自娱自乐,究竟哪个更算是丑态呢?
  一出未完,那猫就三步两跳消失在座位底下了。乐队和演王宝钏的旦角连招呼都不打便溜了。章立峰却仿佛还在戏里似的唱个不停,甚至在生旦对唱的部分跟空气对戏。后台看不过眼,就沒断电,只是离开前在台下喊了一声,让章立峰走的时候记得自己断电。偌大的剧场只剩下一个不知疲劳的薛平贵,和他头上的一束灯光。后台出门那刻正好听见唱到“提起当年泪不干”这句导板,只是没胡琴伴奏。他觉着章立峰应该是听到了吧。

二、卖吊票


  这年头年轻人喜欢猫。
  商耘已经说不上年轻了,但是也很喜欢猫,连看电影的时候都要偷偷带着。幸好那猫儿刚出生,也就比巴掌大点,能偷偷揣在怀里。检场的人在一片黑灯瞎火中也看不出什么来,就让这俩给轻松混过去了。章立峰坐在商耘旁边,看着他怀里这坨白,心说这小祖宗待会别突然叫上几嗓子。他偷偷告诉商耘,说待会这猫要是瞎叫唤,你被工作人员赶出去,可别怪我到时候装作不认识你。商耘似笑非笑地冲他一扭眼,不置可否。
  屏幕上正在放映的是《定军山》。这本是个京剧名,但现在放的是个电影。大概讲的是清末京城照相馆师傅任景泰,费尽周折拍出我国第一部京剧电影《定军山》这么个故事。章立峰并不喜欢看电影——电影是他第二厌恶的艺术形式,第一是话剧。他能被商耘邀请至此的唯一原因就是这部电影的演员。影片中饰演谭鑫培的演员是谭元寿先生,也是现在京剧谭派艺术最年长的传承人,业内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章立峰对谭先生颇崇敬,可是谭先生就开头出来晃了一下,剩下的都是照相馆学徒和逃出宫里的格格莫名其妙的姻缘故事。章立峰觉得无聊,便闭着眼睛养神,谁知就这样昏沉沉半睡过去了。他也没睡多深,就恍恍惚惚逐渐听不见屏幕上男男女女的吵闹了,感觉有一丝丝细微的猫叫声在耳边转。大概是那小猫叫了?可他也回不过神来,懒得再去多看。
  一阵散乱的喧闹将他吵醒,一睁眼,正看见热闹的天桥上人来人往。大家摩肩接踵而过,却都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天桥的中间有块老旧的幕布,上面投射出粗糙模糊的黑白影像,那是谭鑫培扮上的老黄忠。可这影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老留声机擦唱片的噪音都没有。没有任何一个往来的行人被它吸引而驻足,好像这影像不存在一般。章立峰晃晃脑袋,一回神,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看电影。
  “还得多久?”章立峰小声问身边的商耘。
  “快了。”商耘都没正眼瞧他。
  章立峰一看,不知啥时候商耘已经干脆将那只猫从怀里放出来,在手上不断轻抚了。那猫也老实,蜷着身子一动不动,也不叫唤。屏幕上的照相馆师傅任景泰在人潮中焦急无比,只好自己给影像配唱来博得众人注意。但他已染上肺痨,一段念白一完便口吐鲜血倒地。被吸引的人群却没在意,还对着黑白幕布喊起了锣鼓点儿。幕布上老黄忠影像的身段逐渐结束,眼看着就要开唱。章立峰一下子忘了自己在看电影,身子往前一倾,张嘴就要帮屏幕上的任老板唱。那股丹田气刚到胸口,还没擦过嗓子眼儿,就听见影院音响中清脆嘹亮的声音:
  这一封啊书信来得巧
  天助黄忠成功劳
  站立在营门高声叫
  大小儿郎听根苗……
  原来谭鑫培谭老板出现在不远处的酒楼上,帮助任景泰度过了困境。银幕里,天桥上的大众环绕着黑白的黄忠像,发出震耳的合唱。此时镜头从天桥口逐渐拉远,将无数聚拢的百姓笼纳其中,渐渐拉远至整个北京城,甚至最后只剩下整个中国的轮廓。屏幕上的黄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广袤的中国大地。
  “这个镜头有格外的讲究在其中。它看似只是在拉一个远景,实际上是在为这些老百姓合唱的声音提供一个无限传播与延展的空间。中国的物质存在与承载其文化的大众在此形成了一种召唤结构,这种结构最终指向一个宏大叙事,即近代以来的民族复兴进程。而在这个层面,京剧本身不过是一个文化符号,它的意义并非来自戏曲自产的感官刺激,而在于与大众话语和时代思潮的互动。”从电影院出来到回家,商耘一路发表的诸多宏论并没有进章立峰的耳朵。章立峰只牢牢记住了最后那个场景,那个名角都不用亲身出场,单凭个黑白的影子就能一呼百应的场面。
  当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怕吵到熟睡的妻儿,便一个人起床坐在客厅里发呆。快三点时他终于按捺不住,给商耘发了一条微信:
  在吗?
  没过三秒就收到了回复。
  商耘的计划其实章立峰并不陌生,就是利用传统相声《卖吊票》的内容来做一个噱头。在那段相声里,京剧名角因为人气太高,以至于开演时剧场根本坐不下,只好将观众绑在剧场墙栏杆上——后来也有改的版本说是挂在电扇上。最后名角一开唱却难听至极,观众纷纷逃离剧院,只剩下挂在上面的那几个无法走脱,闹了一段笑话。原本商耘打算利用章立峰的职务,在剧院里拍摄这样一个小视频:扮上的角儿在舞台上演唱,底下是满座鼓掌的观众。这时候突然从天上传来一声叫好——镜头往上一拉,原来还有几个观众吊在电扇上。可那就要过剧院经理这关。
  “不用长,几十秒就行,我将这视频发到抖音、快手上面,然后雇一帮人来转发,一周之内保证贵剧院火遍全国!”商耘在经理室里慷慨陈词。章立峰坐在商耘旁边,盯着办公桌的桌沿,感觉自己很没有底气。他在剧院工作的年头是现在这个经理的两倍有余,仗着这个,从来说话就没跟经理客气过。可今天不一样,一来是这个事情说不上理,甚至有些无理取闹;二来是从来随和的经理的表情随着商耘的计划陈述,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如果是自负盈亏的私人剧团也就罢了。”经理抛出这么一句。
  “所以?”商耘问。
  “我们是政府扶持的正规剧团……不能拿自己的名誉冒这个险。没有成功倒还好,如果成功了,我们反而会变成业内的笑柄。”   “不是要剧团官方参与,仅仅用一下剧院而已。”
  “请回去吧。”
  “经理,别怪我说话直接,你们现在可是卖不出票啊。一个卖不出票的剧团,还能指望政府多重视你们吗?这铁饭碗早就锈了,不要也罢。”
  “是我太小声了吗?”
  “嗯?”
  “我刚才说请回去,您没听见吗?”经理又挂起了日常的微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没啥好谈的了。商耘自然不会死心,事实上他也改主意了。剧院里都是装的空调,二楼雅座又比较靠后,就算挂上人也看不清楚,倒不如换个地方。原本沒什么底气的章立峰看着商耘来劲的样子,自己也发了狠心,想着就算这剧团不待了也要把这事做成。他让商耘不用操心,自己圈子里认识的人多,不乏什么会馆的老板、茶楼的掌柜。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联系了市文化馆旁边的一个相声会馆,叫河间会馆。河间会馆的场子不大,仿照传统戏楼的设计——天井里边一个不大的草台子,底下摆上十来二十张桌子。二层有略宽敞一点的雅座,桌上摆着小瓷花瓶,前面有老式的栏杆挡着。会馆的老板跟章立峰是“曲艺友”,关系不错,为人也豪爽。章立峰把想租会馆的想法一说,老板都不细问直接就同意了,随便挑一个上午,只要不弄坏物件,想干啥干啥。
  那天商耘不知道从哪找来了百八十号群演,外加一个摄像师。一大帮人呜嚷呜嚷挤进了河间会馆。站在门旁边的老板是个小个子,挺瘦,远看就跟个猴子似的,可是嗓门大,说话颇有气力。旁边的章立峰看着老板神情有些不对劲,正准备说点什么,谁知老板突然发出一串撼人的大笑,一下子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小子可以啊。”那老板眼睛都不带转一下,仿佛周围没人似的,“小半年不见你还长进了,弄这么多人马来给我捧场。”章立峰勉强笑了几声,说自己得去上妆,就往后台走了。老板也不跟着他,找个位子往椅子背上一靠,盯着前边的所有人。
  商耘让群演在台下集合,自己高高站在台上,说明一会是怎么个演法,镜头该如何安排。扮上薛平贵的章立峰从后台迈着台步晃出来,站在商耘后边。鞋子白底颇高,加上章立峰的身高,让他现在比商耘高出将近一个头。商耘在他前面的舞台边缘,像个导演一样呼来喝去,两只手不住地乱摆。章立峰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背影颇滑稽,心里冒出了小孩子开玩笑的念头——他伸出双手,在商耘脑袋后边比了两个兔耳朵。台底一阵哄笑。商耘压根没注意,在跟摄影师交代完之后,自己赶紧去二层研究栏杆,看看能把人挂成什么样,怎样的角度显眼,够不够上镜。在他的计划里这个挂起来的人物是最重要的,所以必须他亲自来。
  “我必须添加点动作,不然仅仅一个人吊在那里,画面感并不强。”商耘跟章立峰说。
  “随你干啥都行。”章立峰回答。
  “这样,等到正式开机时,你在台上直接唱一个嘎调。”
  “闹呢?这戏压根就没有嘎调。”
  “并不是真要唱具体的哪出戏,你就唱一句叫小番的高音。然后我在上面喊一声好,然后就表演一阵手忙脚乱,台下的群演就转头来看着我,最后我们一齐对着镜头喊声好,结束。”
  “你要我唱叫小番你早说啊,我就带杨四郎的行头来了。我现在扮的不薛平贵吗?咱讲究的是宁穿破不穿错,这你都不懂?”
  “无须在意这些,主要看的是我。”商耘有些着急。
  章立峰不言语了,商耘也没在意。众人按部就班,商耘找几个人帮着把自己绑在二楼栏杆上。底下群演靠近舞台密密麻麻坐着,章立峰在后台候场。商耘几个人在二楼雅座折腾的时候老板正在下面看,他也不知道那栏杆能多牢固,生怕被他们给弄坏了。老板看着上头人慢慢把腰上绑着绳子的商耘往下放,那双大脚一点点靠近自己的眼眶。绳子拉扯栏杆发出轻微的木头嘎啦声,老板听着格外清楚。
  “我说卡,你就停,知道吗?”挂在栏杆上的商耘冲着底下的摄像师发号施令。
  摄像师看着挂在上头的商耘,拿手给他比了个OK。地下的剧场老板瞅一眼摄像师,再一抬头,看见商耘的两个鞋底正在自己脑袋上头晃。“开拍!”随着商耘一声令下,后台播放录好的伴奏带,老板赶忙逃到镜头外面去。章立峰跟着鼓点迈着台步装模作样地往舞台中间走。他还没走到台中间,挂在上面的商耘突然喊停。
  “怎么会放这个伴奏?”
  “武家坡可不就是这个伴奏。”章立峰回答。
  “谁让你放武家坡的伴奏?”商耘一摆手,身子也跟着晃荡起来,“我说过了,你就唱个叫小番的嘎调,直接来四郎探母那段快板。现在这样慢慢悠悠的要几时才能结束?”
  这话很难想象出自一个戏迷之口,章立峰一下子也晕头晕脑,不过他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这并不是唱戏,这是在拍一个搞笑的小视频,用不着遵循唱戏的规矩,只要听导演的就可以了。伴奏很快下载好了,章立峰也用不着走上台,直接站在台上来一嗓子就行。哐哐哐哐哐快板鼓点声一起,章立峰却突然慌了神。《四郎探母》这段快板本是杨延辉唱的。在那一折里杨延辉的扮相是红团龙蟒,大袖,而且那段唱还需要搭配着两手水袖动作。现在章立峰扮的是《武家坡》的薛平贵,没水袖,手拿马鞭腰悬宝剑,跟这段唱搭配不上。但若是就干唱一点儿不动作,估计对面挂着那位也不会满意。没等他想出辙,胡琴声已经到了。章立峰一咬牙——狠狠挥了几下右手的马鞭:
  “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得本宫喜心间……”他把马鞭往身前一摆,右手一回手就按住腰间宝剑的把手。
  “站立宫——啊——门……”他把宝剑拔出来了,剑锋正对着挂在对面观众席二楼栏杆上的章立峰。
  “叫、小嗷嗷嗷嗷嗷嗷嗷——番!”就这一嗓子,响彻云霄一般亮堂,坐在观众席靠外边的剧场老板都忍不住暗暗叫了一声好。
  章立峰这句一落地,挂在楼上的商耘猛吸一口气沉到丹田,按着在章立峰那儿学来的发声方法,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喊了一声:“好哇!”
  这口气打商耘的丹田提升到胸腔,在胸腔中跟着宗气这么一转,奔着嗓子眼,一股强力直冲声门喊出嘴皮子。虽然不是唱,但声音倒也通透,章立峰听着都想给他回一声好。底下的群演可有点发蒙——他们没想到这俩家伙一下能弄出这么大动静,忘了事先安排好的剧本,不禁都把头转了过去,看见栏杆上挂的那张憋成了红糖色的脸。他们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便纷纷在那使劲儿鼓掌,叫好不断。商耘刚才那一嗓子用的是丹田的力量,所以音量大。然而丹田气必须把整个气息沉下来,腰腹部会膨胀一圈儿,这力量自然被逼到系紧的绳子上。而且商耘被挂在半空,没有托着底气的下盘,不自觉地凌空蹬了几下腿。往后蹬腿的力量没有落点,便传到了绳子上。正当底下群演叫好时,挂着商耘的绳子往前一抖,把商耘身子往外面送出一米多去。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又跟着绳子往回掉,咣当一下,后脑勺正撞在系着绳子的栏杆上。底下的群演以为这还是表演,鼓掌更加起劲。台上的章立峰也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还学了这么一手绝活。   按剧本到这就该结束了,可挂在那儿的商耘垂着脑袋一点动静没有,也没人敢上去看看咋回事。结果谁也不敢停,大家愣看着二层雅座。可商耘刚才那下子激起了章立峰的好胜心——自己是专业的演员,可不能被这小子比了下去。
  “呃!”章立峰声腔一吐,底下的群演纷纷转头回来。只见章立峰拿着宝剑的右手往身后一甩,从脑袋上绕一个大圈回到身前,左腿向前一送,右腿跟着一踏地,身子就跃了出去。刹那间他腰部一松,脑袋往下这么一探,整个人翻跟头似的在半空中打了个回旋。就在这大回旋还没转一半的当间,右手再甩,这宝剑就高高飞了上去,也打了个回旋。宝剑要落下来时正好他屁股碰到舞台,前腿再一蹬,全身就这么转了个圈后又立住了——看都不看一眼,右手往上一接,正好接住掉下来的宝剑。
  “好!”坐在观众席角落的老板拍桌而起,紧接着便是舞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章立峰很是受用,原本沉闷的心情一下子舒缓不少——只要有人愿意来看,我这身本事还是很叫座的,我肯定不输那些名角,更不用提什么流量明星了。可为什么会没人来呢?这个念头将他从短暂的迷梦中打醒,想起这些不过是花钱请来的群众演员。再一抬头,章立峰看见了那个还挂在半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商耘,又看见了正向自己走来的老板。
  “快!快把他救下来,一定是出事了!”

三、定军山


  这两周章立峰没有什么功夫出门。剧院正紧锣密鼓地为“夏季演出季——京剧谭派艺术折子戏专场”做准备,他作为剧院的头牌老生自然任务繁重。
  在上周末,商耘打电话说自己现在脑子差不多清醒了,于是章立峰便抽空到他家去了一趟。刚坐下来,只听见一声尖利的猫叫从卧室传出,门后面跑出来那只小白猫。那白猫依旧是雪白绵软的样子,只是身形长大了不少。章立峰从头一算,也的确是过去好几个月了,只是他没想到猫咪长得如此之快。白猫飞一样地绕着客厅旋了一圈,前脚一点跃上了章立峰的膝盖,紧跟着就要往他怀里窜。章立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身子后缩,一只手往前面挥。那小猫倒也机警,没等章立峰的掌风到,轻扭腰身便跳下尘埃,一溜烟没了踪影。商耘在一边乐呵,嘲笑章立峰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猫一般见识——它又不会抢了你的饭碗。
  上次在会馆,商耘把自己脑袋撞出了个脑震荡,送到医院后人倒是苏醒了,就是记事有点马虎,又观察治疗了一个星期才出院。
  “你没在家,你这猫怎么办?”章立峰问他。
  “让邻居帮忙看着。”商耘回答。
  “你不怕回来后它认生不认你?”
  “不用担心,动物而已,又不是亲骨肉。”
  这让章立峰没话可接了,只好直奔主題,问商耘那个短视频的情况。商耘说自己已经制作完毕了,昨天都发到网上去了——各大平台发了个遍。章立峰有点慌,责问商耘怎么不通知自己一声,至少也先给自己看看才是啊。谁想商耘压根没放在心上,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有什么好怕的,到现在为止才几十个人看过,没有一个人转发。”虽然面上云淡风轻,但章立峰还是察觉出商耘语气中的失望感。本不知疲倦的美学博士似乎在神秘的领域面前胆怯了,好像一只咆哮的野狗冲着洞穴发出吼叫,却只能听见更大的回声。
  “那咋办?”章立峰问。
  “等着。”商耘很轻微地叹了口气,“我又没钱去雇水军,又没权力去动用官方媒体……何况那样就背离我的目标了,除了等待,我别无他法。”
  听了这话,章立峰一言不发瞪着他,眼神仿佛在表达一种恼怒:你把我像个小丑一样呼来喝去装疯卖傻,最后就这样置之不顾了?商耘被他瞪得不自在,没头没脑甩出来一句经典文本:“人生就是这样的,戈戈,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
  一句话儿错出唇,点燃了章立峰的火气。他拍沙发而起,大骂商耘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干啥啥不行的废物,百无一用的知识分子。商耘本来没言语,一听章立峰说他是知识分子,也急了,质问章立峰为何要用如此恶毒的词汇攻击他。章立峰更不客气:“你就是知识分子,你全家都是知识分子。你个傻货以为老子没看过《等待戈多》?在这儿跟我卖弄什么。行吧,那我除了祝你是个幸运儿,也没别的什么帮得了你了。”说完转身,摔开大门扬长而去。那只白猫在吵闹声中跑了出来,张牙露齿,对门外不远处的背影一阵呜呜叫。
  第二天早上,章立峰到剧院的时候感觉脑仁在头颅里摇晃,正又赶上他的拿手戏《定军山》的响排。折子戏专场大多掐头去尾,但这《定军山》毕竟是谭派代表剧目,留的时间也多些——从第十四场激将开始。上场前章立峰的脑袋疼得厉害,心想是不是感冒了,但喉咙鼻子都还通透,嗓子也没出什么毛病。第十四场开始,锣鼓一响,诸葛亮和刘备上场,一人一句念白。章立峰晕乎得都听不出角色的区别。唢呐响,章立峰演的黄忠上场。他迈起步子来觉得格外沉重,走上前跟诸葛亮一碰面,三人分别落座。响排大家都还没上妆,饰演诸葛亮的是团里的二路老生,性子急,平日跟章立峰不怎么对付。也不知道咋了,今天章立峰怎么看怎么觉着眼前这诸葛亮像商耘,一字一句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他,结果心情更加烦闷,正好把黄忠这场戏那种被激将、被看不起年迈的愤懑之情表现了出来。
  “倒是一员虎将,可惜他老了。”诸葛亮念白。
  “哦!”黄忠一起身,将脑袋晃起,随着雨点一般的小鼓点表现愤怒,一下两下都跟真的似的。诸葛亮一旁心想这老小子今天还真入了戏了,好像有啥事跟我过不去一样。
  随着锣鼓和胡琴响,章立峰开口唱道:“在黄罗宝帐领将令,气坏了老将黄汉升。”
  “气坏了”三个字刚落地,“黄汉升”这三字才刚出嗓子的当间,剧务从后台匆匆跑上来,急忙喊停了乐队说:“经理他可气坏了,你快去看看吧。”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商耘坐在沙发上,上首是脸色仿佛过了油的菠菜一样的经理。原来商耘拿着拍摄的视频给经理看了,而且要求剧院来帮助他做宣传。如果经理拒绝,他就会把这个事情告诉当地的报纸,甚至捅到政府那儿去。   “我觉得对您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商耘得意扬扬,“做个宣传,我的视频火了,您的剧院也自然上座,咱是各得其所。如果我把这事告诉了报纸,那就不知道那些记者会如何描述此事了,恐怕也有损贵院的声誉吧。”
  “你这是敲诈!”经理大叫。
  “可不能诬赖,我一不要钱、二不要利,敲诈二字从何谈起?”商耘反驳。
  经理看见了一头雾水走进办公室的章立峰,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手指着章立峰大骂他是个见财起意的混蛋。章立峰满腹苦水却也没得辩解,看着舒服坐着的商耘,指着骂他是个背信弃义的混蛋。商耘也急了,站起身来指着经理,骂他是个顽固不化的混蛋。这三个混蛋形成了稳定的三角混蛋结构,僵持了数十秒之久。
  “你混蛋呐!”章立峰摔门而出,直接来到前台继续排练。
  据刘备回忆,当天章立峰台上真像个受了气的老黄忠,怒气不息、虎虎生威,但透着点力不从心的意思。经理实在不可能让剧院去宣传那段视频,但也不敢无视商耘的威胁,只好答应以个人名义出一笔钱,在网上雇佣一批网络水军来炒作。商耘也见好就收。剧院里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经理他们吵了一架。专场开演前一天章立峰又去找了商耘。当时他们的视频已经有了相当的热度,在各大视频网站上都有了十余万的播放量,评论无数。商耘自然春风得意,但他看到章立峰时着实吓了一跳——这个四十不到的男人仿佛几天之内衰老了十多岁,眼圈发黑、眼袋下垂、各个角落蔓延出丝丝皱纹,两颊隐隐浮现出一些色斑。商耘本以为章立峰是来吵架的,也做好了防备,可现在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兄弟,我媳妇说我这几天老得厉害,但我自己觉着还凑合。”章立峰笑着说。
  商耘一头雾水,装模作样地道了个歉,想说几句关心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兄弟,随你吧,我现在只能信你了。”这个小老头伸长了脖子。下巴抬起时拉扯脖子,却没把皮肤拉得更平整。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老了……我只是要吃饭啊,而且我爱这玩意,我想它好好的,可是它好不好我一人说了不算,得有你这样的来帮我。我想着我自己饿不死,咱也别把它饿死不是?任你怎么弄吧,只要能活下去,管它呢。”这套说辞章立峰在心里鼓捣了好久,终于吐露出来。商耘看着章立峰的可怜样,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宠物店看到那只白猫的情景。那小猫也瞪大眼睛,伸长脖子望着他,口里喵呜喵呜叫不清楚,真是可怜兮兮。当时那只白猫的样子惹人怜爱,可今天这个中年男人的衰态——摇尾乞怜的老狗一般——只让自己觉得恶心。商耘也沉默了,他想起那次会面——自己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发表着煽动自己的演讲,而这家伙跷着二郎腿,像看小丑一样看自己。今天却轮到他來讲道理了。
  “我是不是害了你啊。”商耘说。
  章立峰不说话。
  “你是不甘心。”
  “谁能甘心啊。”
  专场演出那天,章立峰在后台化妆,从镜子里看到身后商耘和剧院经理正站在角落谈话。商耘还抱着那只越长越大的白猫。刘备先扮好了,凑到章立峰跟前,问那抱只猫的是不是他朋友。章立峰面对镜子没言语,刘备乐了,说他刚才打二人身边过,听见经理许诺那抱着猫的家伙,什么……这事如果真是成了,就聘请他当剧院的顾问,不坐班,有事联系,按月拿钱。章立峰继续自顾自描眉毛,比平常格外细致些。他清楚这刘备是没话找话说——演员勒完头都会多走动走动说说话,不然干坐在那儿,头带压迫脑血管,就容易恶心、犯迷糊。
  “你打他们身边过要过多久?咋啥都给你听见了。”章立峰笑道。
  刘备干笑了一声。
  章立峰在脑门前比画勒头的带子,趁还没勒紧,问了句来了多少人。刘备乐了,他说外面从上到下都坐满了,自打他毕业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多观众,台底下的手机闪光跟天上的星星似的。章立峰两手用力往后扯,勒紧,头带吊起眉眼,身后的助手赶忙接住带子头,在他后脑海打了个结。勒紧的那瞬间章立峰怀疑是不是掉了,咋一点皮肤拉扯的紧张感都没有,可看镜子里面,的确是眼睛眉毛吊起来的英武形象。他一想明白了,老了,皮肤松弛了,自然没感觉了。
  他像往常一样熟练地跟着锣鼓点上台。在走出幕后的瞬间,章立峰的步法乱了半拍,因为他真的看见了漫天的星星。漆黑一片的剧场里不再只有他的身旁有光,台下是满座的观众,手机的灯光闪烁让整个剧场亮了数秒之久。远处的座位已经看不清人脸了,但手机摄像头的光点还是让章立峰意识到,每个光点就是一双正在观看他的眼睛。这些眼睛对台上的演员一个不认识,也不知道演的是啥,不过乐队叮了哐当隆咚锵的还蛮带劲,脸上涂着花的和没涂花的、戴着胡子的和没戴胡子的满台乱窜、咿呀乱叫。那只常驻剧院的橘猫见没有多余的位置给它坐,就蹿到一个座位的边角处继续蜷着。可惜章立峰今天没工夫伺候这个忠实观众。观众席上不少青年人交头接耳,摄像头闪光不止。一开始保安还拿手电照两下,人一多就懒得管了。许多观众兴奋劲过去,脸上露出疲倦、不耐烦的神色。
  不久,剧场内渐渐响起呵欠声。
  夏侯渊武艺果然好
  可算得中原一英豪
  将身且把宝帐到
  营外为何闹吵吵?
  这段流水结束,接着一大段念白,随后便是《定军山》最关键的一段唱。章立峰今天卖了大力气,像当年在戏校的毕业汇报演出一样,从一个手势到一个字音都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当年毕业演出,台底下都是老先生、老师傅,还有各个单位的领导专家。要是能从他们口里讨来一声叫好,那就够你在行内吃半辈子的了。今天仿佛也一样,从开戏到现在只有零星的掌声,而听不见一个“好”字,更别提跟着哼哼的了。在胡琴声停,念白还没出口的那瞬间寂静,轻微的步履声缓步走入耳中,击碎了老黄忠纵横驰骋的迷梦。这小老头猛一抬头,看见天空一般的昏暗里零星的闪烁正逐渐消失,游离的星光向着更高远的穹顶飘离而去。豆大的汗珠从章立峰的额头渗下来。他意识到许多观众正打算退场,可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是哪里不够卖力了。   他一着急,突然把接下来的两句戏词忘了,一言不发,也没胡琴托着,全场陷入沉寂之中。站在后台的商耘一看大事不好,情急之下,抚摸怀里白猫的手劲儿大了些。那猫咪喵呜一声挣开商耘的怀抱,两步蹿到了台中央,正在章立峰身前。原本不耐烦的观众来了兴致,纷纷掏出手机拍摄这有趣的一幕。许多观众都快走出门了,听见一声猫叫,觉得好玩又回来了。白猫在舞台中央,耀武扬威似的走了一圈猫步,怒恼了前排座位边的橘猫。那橘猫从座位底下蹿将出来,冲着白猫喵了一声。白猫不甘示弱,喵了回去。橘猫纵身一跃上了舞台边缘,与白猫对峙。二猫一大一小,一白一黄,争斗于台上。灯光照射下,其势仿佛龙虎。台下观众无不议论纷纷,啧啧称趣,一时间忘记在看京剧。
  原本愣在臺上的章立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千头万绪齐齐涌进脑海。他瞬间想起了接下来的戏词——夏侯渊呐小孺子,你不来便罢,你若前来,必中老夫拖刀之计也——但也想起了那首折磨他许久的口水歌,那一声声梦魇般的学猫叫。
  他没有迟疑。
  “唉,小猫咪呀小可爱,你不来便罢,你若前来,必听老夫学猫之叫也!”章立峰一叫板,胡琴和司鼓一激灵,心想这里还有唱呢,赶忙弹奏起来。章立峰找到了当年学戏的那股兴奋,大声面对观众唱出了这段西皮流水:
  这一声喵叫来得好
  天助黄忠成功劳
  站立在营门高声叫
  大小猫咪听根苗
  我们一起学猫叫
  一起喵喵喵喵喵
  仿佛当年的老北京天桥上谭鑫培的定军山,台下的观众们也跟着唱了起来。从几十到上千,这股声音像浪潮一样冲决了舞台,随着快手、抖音、微博与朋友圈的狂风冲到了全国乃至世界。随口哼唱声,扯喉叫好声,趁乱起哄声不绝于耳,众声喧哗。手机的灯光闪烁,此起彼伏。万众瞩目的章立峰终于看清了观众席上的一张张陌生面目——他们脸上充满了快活的神采。还在吹胡子瞪眼的小橘猫受了惊吓,匆匆往剧场外跑去。舞台中央的章立峰看到那转瞬即逝的黄色影子,觉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心里闪过追上去的念头,却又迈不开腿。
  他一回神,只见商耘和经理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
  那只橘猫跑向剧场外,一个老太婆给它推开了紧闭的大门。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流进了灯光闪耀的剧场。剧场里,章立峰、经理和商耘兴奋地拥抱在一起,庆祝演出的成功。那只白猫端坐在舞台灯光下,向台下围观拍照的人们挥爪致意。
  “喵呜——”
  主 持 人 汪雨萌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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