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买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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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名字不叫小娟
  化名是我们最后体面
  ——流行歌曲《小娟》
  小娟看到菜市场,突然心血来潮,决定要买条鱼。考虑到她目前的境遇,这行为显得很怪异。瞧,她蓬头垢面,一脸沧桑,由于坐了一夜火车,眼中布满血丝。她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实际上她只有三十五岁。她背着一个鼓囊囊的牛仔布大双肩包,一手拎着绿色提包,一手牵着儿子。儿子五岁,脸冻得红扑扑的,鼻涕流出来,刚接近嘴唇,他迅速把它吸回去。谁会这样提着大包小包去买鱼?另外,如果我告诉你,她十五年没回过这个城市了——十五年啊!——你是不是也会觉得她买鱼很怪异?
  天色阴暗,光线死气沉沉,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刮着风,虽不大,却很冷。时而有尘埃被吹起,弥漫空中,更增加了天空的晦暗。菜市场不断有人进出,都无声无息,像影子一样。菜市场里亮着灯。灯光也是冷的。她掀开棉帘,进到市场里面。菜市场很大,屋顶很高,显得极其空阔。里面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只是没风罢了。
  她在门口站立片刻,没看到哪个区域是卖鱼的。有卖鱼的吗?她问一位摊主,摊主手指一下,那边。
  她牵着儿子的手,越过卖菜的区域,来到卖水产的地方。这里到处湿漉漉的,空气中飘荡着冷冽的腥味。卖鱼的,卖虾的,卖蟹的,卖泥鳅黄鳝的,卖老鳖的,等等。鱼又分很多类,有鲤鱼,有鲫鱼,有草鱼,有黄丫,有鲈鱼,有石斑鱼,有鳜鱼,有鲇鱼,等等,都是活的。还有冷冻的鱼虾,还有鱼干,还有腌渍的鱼,还有风干的鱼。这个区域还有卖鸡鸭鹅的,都是活物,现场宰杀,煺毛,开肚,清理干净交给顾客。
  买条什么鱼?一个摊主看她在看鱼,问道。
  我先看看,她说。那些等待屠宰的鱼,认命般静止不动。它们知道挣扎是没有用的,只会徒劳地耗费精力。水盆对它们来说过于拥挤了。那么一点水,哪能与河流和湖泊相比。可是河流和湖泊它们再也回不去了。当然,它们更多是来自池塘,在一池污浊的水中被喂养、催肥,然后打捞上来,运到菜市场,等待出售。池塘,它们也回不去。它们也许在想,不回去也罢,那池污浊的水并不值得留恋。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想明白这些,它们便坦然了。
  靠近墙角的摊位是卖鸡的。她不买鸡,并不留心那摊位。但鸡子被杀时的叫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看过去,摊主正在为一个顾客杀鸡。他熟练地抓住褐色鸡子的两只翅膀,将鸡头捏住硬塞到抓鸡翅膀的那只手里,于是鸡脖子弯曲成O形,冰冷的刀一抹,割断气管和血管,将血控到一个肮脏的大塑料盆里,鸡子挣扎一阵子消停了,他手一扬,将鸡子扔到一个大汽油桶里。汽油桶里盛满滚烫的开水,安装有自制的搅拌器。推上电闸,呼隆隆一分钟,扒下电闸,等搅拌器停下来,捞出鸡子,鸡子的毛已经煺净。然后,剖腹,处理内脏。询问顾客哪些要哪些不要,通常都只要鸡心和鸡胗,别的一概不要。也有顾客会有不同要求,那就满足他。但很少有人要鸡肠,主要是处理起来麻烦。她买过鸡子,她是连鸡肠也要要的人。她不怕麻烦,她会用一根自行车条将鸡肠子翻转过来,清洗干净。鸡肠好吃着呢,扔掉多可惜。她知道,摊主不会将鸡肠扔掉,他会卖给饭店或专门卤鸡肠的人。便宜他们?哼,她不会。怎么看起杀鸡来了,她是来买鱼的。
  为什么要买鱼?这真是个蠢问题。她可以不买鱼,而且在看到菜市场前她并没买鱼的打算,干吗要买鱼。买鱼,因为她没给父母买礼物。她要把鱼带回家作礼物。她十五年没回家了,不能空着手去见父母。为什么不能空着手去见父母?她没买礼物,并不是疏忽,她是故意的。她,不是正常人,不能拿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她。她曾经犹豫过,礼物,买还是不买?尽管她没钱,但买礼物的钱还是有的。不买贵的,可以买便宜的呀,父母不会计较的。她头脑中有两个“我”,一个说买,另一个说不买。各自都有理由,滔滔不绝,争论不休。最终,那个说不买的“我”占了上风。不买吗?不买!这个“我”更武断和霸道,她不肯让步。好,那就不买。你不正常。是,我不正常。你愚蠢。是,我愚蠢。你残忍。是,我残忍。你不孝。是,我不孝。哪有一个孝顺的女儿会离家十五年,从不和家里联系?是,只有我这个奇葩女儿才这样。
  从十五年前起,她就已经是奇葩了。在此之前,她不是。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乖乖女,听话,不惹事。姐姐说她是小绵羊,一点儿个性也没有。她和姐姐,就像镜子内外的人,一正一反。姐姐外向,她内向。姐姐好动,她好静。姐姐学习差,她学习好。姐姐爱玩,她爱看书。姐姐叛逆,她乖巧。姐姐说,我们是一个妈生的吗?后来,姐姐上高中,考上大学。她没上高中,直接上中专。姐姐和老师恋爱,老师的年龄比她父亲还大一岁。这件事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父母要死要活,坚决不同意,可是姐姐意志坚定,一意孤行,谁反对也无效。那时候家里的气氛把她吓坏了,看那架势,好像不死一个人这事就无法了结。谁会死呢?她不想让任何人死。她害怕死人。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最后,还好,没有死人。父母将姐姐赶出了家门。姐姐如愿嫁给了她的老师。好在姐姐在外地工作,父母眼不见心不烦,全当没这个女儿。他们没去参加姐姐的婚礼。姐姐也不计较。父母稍感慰藉的是,他们还有她这个听话的小女儿。她呢,在爱情和婚姻上还和姐姐相反吗?她毕业后,父母托关系,将她安排在电业局。那个年代,这是人人羡慕的工作。她就在父母身边,朝夕相见。某一天,她说出去逛逛街,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家。一走十五年。
  她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了。她说出去逛街,那个男人说出去买烟……多么轻描淡写,多么自然,多么潇洒,多么酷炫!然后,远走高飞。我们去哪里?她说。哪里都行,世界那么大,还没我们容身之地吗?生活在別处。爱情在别处。浪漫在别处。天堂在别处。“别处”——只是这两个字,就让她想人非非。她在小说中读到的,影视剧中看到的……那些故事,都发生在别处。终于,她也要踏足别处了。她忐忑,惶恐,紧张,兴奋……也许还有懊恼……这就要走了吗?这样好吗?她和那个男人坐上正要发车的长途汽车。这是去哪里?随便去哪里,离开这里再说。他们可以到另一个城市再考虑坐火车。在这个城市太危险,家人会找到火车站,那样他们就走不成了。他们只会是一桩丑闻的主角,走到哪里都被人们指指戳戳。他们身上会写上无形的红字:奸夫,淫妇。人们目光中射出的箭,会将他们伤得千疮百孔。所以,不能被家人找到。长途客车上混杂着汽油味、机油味、体臭味、脚臭味、汗味、蒜味、面食发酵味、尘土味……酸甜苦辣,五彩缤纷……那是春天,却没有一点青草味和花香味……还有难以言说、羞于启齿的味道,以及屎尿屁的混合味,等等。后来,她越来越熟悉这种班车气味。这气味渗进头发里,渗进衣服里,渗进皮肤里,渗进骨头里,渗进梦里,再也难以祛除。许多夜晚,她醒来时,感觉那气味像虫子一样爬满她的身体。   那个男人——她不愿提他的名字——为她打开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万劫不复的世界。她是一朵花,被他摘去,随他走天涯,风吹日晒,臭气熏蒸,渐渐枯萎。当初,为什么要迈出这一步?她后来用四个字概括:鬼迷心窍。这个词就是为她造的。那时候她太年轻,误把勾引当成爱情,误把短暂的欢愉当成尘世的天堂,误把疯狂当成冒险。他们用海誓山盟激励和麻醉自己,同时给自己的行为涂上一抹亮丽的玫瑰色。他说,跳上班车吧,只需将钥匙扔掉,这样,你就获得自由了。自由,美好的词语,是一缕清风,你要抓住它,啊,多么痴心妄想,风能抓住吗?你以为你抓住了,伸开手,风在哪里呢?自由在哪里呢?你,只有你,在这里,在那里,在别处,像狗一样活着。从来没有人告诉你,活着会如此艰难。没有人庇护你,你只能靠自己。他,你的靠山,你以为的靠山,竟然……不能给你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有时,你饿得两眼发花,肚里像被狼掏过一样,空空荡荡。饥饿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去抽烟。他抽烟抽得很凶,把每一口烟都吞进肚里,让烟填饱肚子。被烟填饱,人就变得飘忽,说话满嘴烟气,脾气也大,动辄发火……烟在肚子里似乎变成了火,生于火,归于火。最初的迷醉被风吹散。她看清了那个男人。一个扔下老婆孩子不管不顾的男人,能托付終身吗?他的责任感哪去了?他不止一个孩子,他有两个孩子——双胞胎。他老婆没工作,找个看仓库的活,工资很低。两个孩子扔给老婆,他也放心?男人不允许她提这个话题。你,都是你,我才沦落到这个地步!男人说。她很诧异,因为我吗?是我勾引你吗?她那时哪会勾引,她不但不会勾引,也不会抗拒勾引。他用甜言蜜语的糖衣炮弹炸开了她少女的防线,她向他投降。陷落,变成废墟。她,清楚地看到青春的身体被男人蹂躏成废墟。她变成自己所不齿的人。这个男人给她描绘了可怕的未来:声名狼藉,给父母丢脸。你若离开他,他保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她骂他。他说都是爱惹的祸。爱,爱,爱,他爱她!他可以为她去死。他会的。他拿出刀,递给她,让她把他刺死。没有爱,活着有什么意思。她吓坏了,扔掉刀,那是一把一尺长的刀,明晃晃的,刀刃锋利。她不想死,她要活着。但她已经不可能体面地活着了。她将声名狼藉,更可怕的是,她怀孕了。怎么办?男人提出私奔。私奔?你敢吗?敢。她虽是小女子,但从不食言。于是……纵身一跃,她跳入了凄风苦雨的世界。她亲手剪断她与家庭连接的脐带,她又出生了一次。这次,她是自己把自己生下来的,没有人呵护照顾,她必须独自赤裸裸地面对陌生的世界。她必须假装她拥有爱情,这些苦难只是追求爱情的代价。否认爱情,她的生活何以为继。
  要来条鱼吗?一个摊主问道。
  她摇摇头。她要买鱼,所以摇头并不代表她拒绝,她只是出于本能这样做罢了。摇头之后,她就知道她不该摇头,她应该点头。可是,已经摇头了。摊主不再理她。她离开这个摊位。刚才,她盯着盆子里的鱼,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很多鱼。可什么也没看清。她的注意力不在鱼身上,她在发呆。往事像一团气味袭击了她,她不知所措。她换一个摊位,看鱼。这个摊主早就注意她了,把她当成了挑剔的主顾,并不主动与她搭讪。由她看,想买就买,不买拉倒。
  为什么要买鱼?她很久不吃鱼了。她不喜欢吃鱼。与那个男人私奔之后,她只吃过一次鱼,吃的是草鱼,刺极多。这种鱼是存心不让人吃的,它们即使死了,成为盘中物,仍要报复那些以它为食的人。它的工具就是刺,无数充满仇恨的刺。尽管小心翼翼,她还是被鱼刺卡住了。鱼刺恶狠狠地在她喉咙里安营扎寨。它唱起歌来:活该,活该,活该,吭,吭,吭……活该,活该,活该,吭,吭,吭……那是它的地盘,它占领了,它在宣示它的主权。她知道,她注定会被卡住,她就不该吃鱼,尤其不该吃这可恶的草鱼。之后,她就不再吃鱼了。年年有鱼,年年有余,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吃鱼的,但她不吃。她买鱼不是为了自己吃,她是作为礼物带给父母的。
  她换一个摊位。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卖鱼。少年的脸和手都生了冻疮,有的溃烂后结了痂,没有溃烂的艳若桃李,随时准备绽放。菜市场只是一个铁皮包裹的大空间,里面的温度与室外并无二致。在遍地水迹和冰碴的水产区,感觉比外面更冷。空气就像一块冰凉的湿布紧紧贴在你的皮肤上。儿子拉拉她的手,说冷。她说买了鱼就走,回到家就不冷了。她搓搓儿子的手,又将他的围脖围紧。小可怜一脸迷茫,家?在哪里?这里就是一个荒凉星球。这个他从没到过的城市,除了冷、风和灰暗,他感受不到别的。儿子并不是他和那个人的“爱情”结晶。私奔之后,她就看清了爱情的本来面目。爱情,如果有的话,消失得比春天偶尔飘落的雪花还快,一点儿痕迹也不留下。一天夜里,她在简陋的床铺上瞪大失眠的眼睛看着黑暗的夜空,突然意识到其实并没有爱情,那个男人不是爱她,只是想要她。这中间的区别比月亮和镰刀还大。之前,他对她说,留下来她会声名狼藉,他没说私奔会怎样,她需要自己去悟。现在,她明白了,私奔岂止是声名狼藉,简直是万劫不复。一步错,步步错。往前走,看不到希望。回去,她没脸。她宁愿在别处受苦,也不愿回去。同时,她又离不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虽然挣钱少,她挣得更少。离开那个男人,她会怎样?沦为娼妓,沦为乞丐,或饿死街头。那个男人掌控着她的命运,他说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离开那个男人,她岂止是声名狼藉,她会成为笑话。破罐子破摔,她只能和那个男人继续混在一起。艰难的时候,他们甚至住过厕所。饿肚子则是家常便饭。可恶的是那个男人还抽烟喝酒,这也罢了,他喝醉了还会动手打人。他下手很重,她感觉他打断了她的骨头,打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怕被他打死,就向他求饶。她真想杀了他。最后,那个男人又染上了赌博,把她输给一个当地的混混。她成了混混的情妇。那个男人被赶走了。她此后再没见过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留给她的是三次流产、饥饿和无尽的羞耻。混混是她从前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生活真会开玩笑,她最终爬上了混混的床。之前那个男人说她是破鞋,他是笑着说的,不是要羞辱她,而是要扒掉她身上的公主外衣。混混说她是母狗,他也是笑着说的,他说他就喜欢母狗。她,生气,打他,骂他,为自己争取到一句安慰:好,你不是母狗。她和混混在一起时间不长,就逃走了。她到另一个城市,找到一份薪水还不错的工作——印染。每天忍受着刺鼻的气味和化学品打交道。为了排遣寂寞,也为了省房租,她和一个农民工同居了。后来,她索性嫁给这个农民工。他们在城市买了一个七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子,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她怀孕,生下儿子,起名叫点点。   那个卖鱼的少年并不看她,对她买不买他的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少年是哑巴吗?买鱼人手一指,他会熟练地将你想要的那条鱼抓出来,扬手狠狠地摔到砧板上,将鱼摔死,然后把尖利的秤鉤从鱼嘴下腭柔软薄弱的地方穿过去,从嘴巴里穿出,挂牢,称重,报价。嗯,他不是哑巴,只是不爱说话。别的都是废话,价钱,只有价钱值得他动一下口舌。接着,他熟练地刮鳞,剖开鱼腹,扒出内脏,冲洗干净,装到黑色塑料袋子里,交给买主。为什么用黑色塑料袋?黑色代表死亡,那是鱼的坟墓。
  她指着一条鲈鱼,问,是活的吗?少年白她一眼,像受到侮辱似的,冷冷地甩一句,活的。她心里说,鸟样!放在往常,她不会买他的鱼。如果这不是最后一个摊位,她也不会买他的鱼。她没好气地说,就要那条!她话音刚落,少年已经将鱼抓出,用力摔到砧板上。一道白亮的弧线,几滴水珠恰似眼泪飞溅,这条鲈鱼就这样死了。它有名字吗?它也曾是独一无二地存在。世界上不会有两条一模一样的鲈鱼。
  我要活的,她说。
  就是活的,少年说。
  我要活的。
  就是活的。
  他们之间的对话透着执拗,重复的不仅仅是对话,还是一种态度,一种情绪,一种姿势。她瞪着眼睛,手指着那条鲈鱼,身子倾斜着,在指责。少年梗着脖子,一脸嫌恶,在反抗。他们之间的姿势比语言更像语言。即使没有语言,单看姿势,你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要的是活鱼,一条活鱼。
  它是活鱼。
  它已经死了,它是死鱼。
  刚才你也看到了,是活鱼。
  它现在是死鱼。
  它刚才是活鱼。
  旁边的摊主冷冷地看着他们,并不想介入他们之间的纠纷,他们懒得管闲事。让他们争执几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感到奇怪的是,那个妇女带着行李,牵着孩子,哪像个买鱼的。她是来找碴的吗?也不像。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她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那不是自找苦吃么。他们都认为女人最终会妥协。为一条鱼吵架,至于吗?再说了,她能占到什么便宜呢。
  我不买了行吗?她说。
  不行,这条鱼就是你的,你必须买!少年说。
  我要的是活鱼,我不要死鱼。
  这就是活鱼!少年说。
  你们看看,这是活鱼吗?它会动吗?会游吗?会张嘴吗?
  在她周围很快聚集了一群幽灵,他们都向着少年,睁眼说瞎话,说鱼是活的,她应该付钱。这是你挑中的鱼。是活鱼。付钱吧,付钱吧,付钱吧。活鱼都是要杀死的,从来如此。从来如此就对吗?没有人向着她。
  她为什么要买一条活鱼?十五年前,她说出去逛街,父亲对她说,回来时买条鱼,要活的,看好了,别买死鱼。她说,好。可她食言了,她没有买鱼,而是和那个男人私奔了。父亲不但没等到鱼,连女儿也没等到。多年之后,当她联系上闺蜜后,才知道当初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闺蜜说,你爸妈找你找疯了,他们以为我知道你在哪里,一定要我说出来,可我真不知道,他们就差给我跪下……报案也没用,警察也找不到你……后来他们才意识到你是和那个男人一块私奔了……你爸妈那个样子……我怕看到他们……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不幸的人了。他们恨我吗?不,他们不恨,他们爱你。你闺蜜以为你会哭的,可是你没有。你是铁石心肠,她说。你承认,她说得对,你是铁石心肠。他们应该恨我,他们为什么不恨呢?恨才是活下去的动力,才是对抗耻辱的力量,可是,他们不恨。他们丧失了这种力量。他们活在屈辱中。他们以女儿为耻。所以她回来没给他们带礼物。鱼呢?鱼是十五年前答应的,她要兑现。必须是条活鱼,让父亲看到鱼是活的,她买的是活鱼,而不是死鱼。现在,少年那一摔,鱼死了,她不要死鱼。
  她不会为一条死鱼付钱,决不。
  我要的是活鱼,她说。
  这就是活鱼,少年说。
  这不是活鱼。
  这是活鱼。
  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少年固执,她比少年还固执。不就是一条鱼吗?是,是一条鱼。可也不是一条鱼,至少不只是一条鱼。她用十五年时间来买一条活鱼,结果还要买一条死鱼吗?十五年,谁知道她受了多少苦,谁知道她流了多少泪。有人同情她吗,有人体谅她吗。为了一条鱼,整个世界要和我过不去吗?那好,来吧,我不怕。儿子哭了,她让他闭嘴,不许哭。她的声音威严得像铁板。儿子硬生生把哭声憋回肚里。哭声在那个小肚子里膨胀,左冲右突,儿子左摇右晃,要飘升起来。她将儿子按住,不许动!儿子不再动了,像一根小木桩。在内心里,当她把活鱼和十五年联系到一起时,退缩已经不可能,那条路堵死了。
  少年坚持要她为这条鱼付钱。没别的,她必须付钱。他已经说了太多废话。他往常一天也说不了这么多话。这个女人,他对她并无恶意,也不是欺负她。他所有鱼都是这样卖的,买主挑好,他将鱼摔死,过秤,刮鳞,破肚,去内脏……他对她还是这套程序,他没做错什么。他不是要讹她,他从不讹任何人。钱,也不是主要的,他对卖鱼这活厌恶透了。挣钱多少,都与他无关,钱都必须交给父亲。父亲原来还守摊儿,和母亲一起经营。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母亲跟一个批发冻虾的男子跑了。父亲迷上了赌博,不让少年上学,让他卖鱼。少年不想卖鱼,父亲就打他。他只好听父亲的。他一直没弄清楚,母亲跟人跑在先,还是父亲赌博在先。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如果母亲先跟人跑了,他该恨母亲;如果父亲先赌博,他该恨父亲。现在,他既恨父亲,又恨母亲。还有眼前这个女人,她哔哔哔,哔哔哔,没完没了,让他烦透了。周围那些替他说话的人,他也烦,关你们屁事,你们要多嘴,滚一边去。这个女人我对付得了,她必须付钱。这条鱼是她的!活鱼?哪条鱼都曾经是活鱼,哪条鱼最后都会变成死鱼。活着有什么好,还不如死了呢。他杀鱼就是超度它们。看它们一个个不死不活的样子,还不如死了痛快。活着有什么好。
  少年感到手冻得像猫咬一般,一根根手指头都不是他的了。手麻木了,心麻木了,天气也麻木不仁。冷风从撩起的门帘中一阵阵灌进来,如同溜进来的食肉动物。风,这可恶的风,想叼点什么吃吗?所有东西都被人们看得很紧,它们只好吞食无主的鱼腥味。他看一眼砧板旁的尖刀,他的手虽然麻木,但抓起刀还不成问题。他不怕女人不付钱,他竭力忍耐,不去摸那把刀。那把刀猜透了他的心思,准备瞅准机会跳到他手里。刀有刀的意志,它总是想刺人某个身体,想痛饮鲜血,想结束生命。   女人要走,少年不放她走。他说,你不能走,你还没付钱。
  鱼我不要了,她说。
  不要不行,这是你的鱼,你不要我卖给谁。
  爱卖给谁卖给谁。
  她要走,少年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把你的脏爪子拿开!她说。
  少年松开手。
  我要的是活鱼,她说。
  这就是活鱼,少年说。
  这是死鱼!她说。
  这是活鱼!少年说。
  十五年,她想,我买一条鱼用了十五年……她突然看到砧板旁的尖刀跳入少年手中,那把刀竟然会自己跳起来……刀刃寒光闪闪……她吃惊得要叫起来……那条放在砧板上的死鱼动了一下,它还活着……刚才少年那一摔竟然没把它摔死……那条鱼要报复她吗?因为被她挑中,那条鱼才挨了重重一摔……对不起,我不该决定你的命运……她想对那条鱼道歉……她的命运又好到哪儿了,她是被谁挑中的,谁又该为她道歉呢……这次她回家,是因为父亲中风了。闺蜜说,差点没抢救过来,你父亲都这样了,你不回来看看吗?闺蜜知道她是没脸回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事谁还记得呢?我记得,你记得,我父母记得。还有,那个男人的家人也记得。让他们当我死了吧。闺蜜说,都知道你活着,也知道你过得艰难,你现在回来,大家不会说你什么,只会同情你。你冷冷地说,我不要同情。闺蜜说,你是铁石心肠吗?你说,是。你早就是铁石心肠了。閨蜜说,我知道你不是,你何必这样呢,回来吧,回来看看你父母,否则你会后悔的。你说,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挂断电话,泪流满面。你虚假的坚强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你可以挂断闺蜜的电话,但她的话已钻入你心里,你赶不出去。你知道她是对的。她是多年后你与这个城市唯一的联系。她为你保守秘密。当然,只是多年后的秘密,最初的秘密她并不知道。你私奔时,什么也没对她说。对她也是保密的。那时候,你掐断了与这个城市的所有联系。你消失了,像一滴蒸发的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你一直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回去,告诉父母:我很幸福!只有那样,你所犯的错误才可原谅。毕竟追求幸福是没错的。可是,你的这种希望被时光之轮无情地碾碎了,成为齑粉,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幸福,无论怎样降低标准,你的生活都难以称得上幸福。认输吧,命运对你说。你能对抗命运吗?你对抗不了。哭过之后,你决定回家看望父母。丈夫支持你,但你没勇气带丈夫回来。家人无法接纳那个男人,但换一个,他们也许更难接受。罢罢罢,我自己回去,带上儿子。十几个小时,硬座,你头脑中翻腾着可怕的往事。十五年来,经历了太多苦难……她害怕回家。买鱼,是为了逃避回家吗?她与少年争执,是要让逃避成真吗?少年成全她……她感到一阵轻松,好了,现在解脱了,你不必回去,不必面对父母,到此为止,很好,你回来了,很好,你没回到家里……你在菜市场……你突然变得轻盈,像一片鸿毛,飞上天去……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谭维维的歌声:……知晓我名字,牢记我名字,同一出悲剧为何还在继续……
  作者简介:赵大河,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居北京。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花城》《山花》《美文》等刊。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及收入年选和其他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六月来临》《撒谎的女人》,长篇小说《我的野兽我的国》《侏儒与国王》《羔羊》等多部。话剧作品有“开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现给你拧》等多部。影视作品有《四妹子》《湖光山色》等多部。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杜甫文学奖、曹禺杯戏剧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金盾文学奖等。
  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5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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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中女婴半岁时,爷爷思忖着这是老天爷送给自己一个妹,于是,为其起名“天妹”。  天妹七岁那年,割麦天,五十岁的长工马豆根赶着铁角车往麦场拉麦,下玉泉沟沟坡时,梢马惊套,马豆根从车辕上甩下,被车轮压断了右腿。东家硬说是马豆根自作,只治伤不赔偿。爷爷那时二十三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岁数,往麦场一站,吼了一段“三田故里’’的开场锣鼓,念了几句道白:“俺,种的是仁义道德庄稼;锄的是为富不仁的恶草!”带领着几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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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才,字蔚文,纳西族,1917年7月出生在丽江鲁甸乡阿时主村(今新主村),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是自东巴神罗创立东巴教以来,第一位在现代学术界里工作而且有优异成绩,得领国家文官薪俸,表现出众的纳西族东巴(汉语“先生”之意,他们擅长诵经、歌舞、祭祀、祈福、除秽,是纳西族人日常生活上的精神导师,族群中的知识分子),他也是不论在大陆或是来到台湾以后,李霖灿一直时刻铭记在心的一位纳西族兄弟。  和才出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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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伟哉去世了。  孟伟哉去世一年了。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瞻望孟伟哉生前身后事,我想起曹植的如此诗句,想起与他交往的过去种种。  那么,值此肃穆缅怀的时刻,我且斗胆拾笔,钩沉往昔,衍生成文,权作恭奠这位文学前辈的祭酒,也期望据此让人们感知一个和传说中略微有别的孟伟哉。  我是从其画作认识其人的。  2002年秋,中国作协为迎接中共十六大召开,编辑出版了《当代中国作家诗书画选》,一直关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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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美国现实主义法学思想缘起于20世纪30年代,其主要代表人物是卢埃林和弗兰克等人,主要观点都是对法律形式主义进行批判并对法律的确定性表示怀疑,不同的是弗兰克的思想更为激进。“旧现实主义法学”在研究上强调引入其他社会学科来研究法律并采取自上而下的研究路径,新兴的“新现实主义法学”在一定层面上继承了“旧现实主义法学”的思想内容,并在研究方式、研究路径以及研究角度等方面进行了创新,从而与“就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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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国《公司法》第75条對有限责任公司的股权继承模式的设置为一般情况下应采用“允许继承股东资格,章程限制为例外”。在有限责任公司的人合性以及章程的自治性的影响之下,以章程来约束股权继承变成了可能,但须注意“度”的把握。当股权继承内容有悖于公司章程时,可根据章程中的限制条款对此种行为加以约束。  关键词:股权继承;特殊限制条款;公司章程  中图分类号:D922.29 文献标识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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