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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张燮著有《东西洋考》十二卷,其卷四《麻六甲》篇云:“其国(指麻六甲)物产有叆叇。下注曰:‘俗名眼镜,《华夷考》曰大如钱,质薄而透明如琉璃,色如云母。每目力昼倦,不辨细书,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画倍明。(此物)出满刺加。’”同卷《哑齐》篇中,指哑齐国的物产中也有叆叇,并有照身镜等。
张燮是明代万历中期福建举人,《东西洋考》作于万历丁巳年(1617年)。上述所记中,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是叆叇到万历年间已有了俗名:“眼镜”;第二是引用了《华夷考》一书,将眼镜的形状、材质、功用和产地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其中所说的《华夷考》传为《华夷译语》一书的作者火源洁所作。火源洁为蒙古人,明洪武年间任翰林院侍讲。
据《明史》卷三二五《外国传六》“满刺加”条载,满刺加在嘉靖年间被佛郎机所灭,复国后改称麻六甲,其地在马来半岛。同卷“苏门答刺”条载:苏门答剌于明神宗万历年间易名为哑齐。据史籍记载,阿拉伯(大食)人的势力早在7世纪就已进入东南亚,包括麻六甲和苏门答刺等地。随着阿拉伯和波斯商人的到来,西亚和欧洲的物品也大量地进入东南亚,又从这里进入中国,其中包括叆叇等物品。元明时期的中国人认为此物来自满剌加和苏门答剌,或认为此物是该地区的特产。而据《明史·外国传六》所载,自明永乐元年(1403年)至嘉靖初,满刺加向明朝廷进贡方物将近四十次;苏门答刺自永乐三年(1405年)到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向明朝廷进贡方物也有二十次之多。在众多的贡物中,恐也有被视为这两国物产的叆叇。
与此同时,随着阿拉伯势力进入中亚和中国西部边境,阿拉伯和波斯商人经陆上丝绸之路进入中国,他们也会带来叆叇等商品。这有《方洲杂录》和《七修类稿续稿》两书所载为证。
《方洲杂录》的作者张宁,浙江德清人,明景泰五年(1454年)二甲进士,成化时任汀州知府。其《方洲杂录》云:"尝于指挥胡口寓所,见其父宗伯公所得宣庙赐物:如钱大者二,其形色绝似云母石,类世之硝子,而质甚薄,以金相轮廓,而衔之为柄,纽制其末,合则为一,歧则为二,如市肆中等子匣。老人目昏,不辨细字,张此物于双目,字明大加倍。近者,又于孙景章参政所再见一具,试之复然。景章云:’此良马易得于西域贾胡满刺,似闻其名为叆叇。’此二物皆世所罕见。"文中所说"宣庙"指的是明宣德皇帝朱瞻基,他死后的庙号为官宗,他赐给胡宗伯的叆叇,当在其在位的宣德年间(1426-1435年),可能来自满剌加或苏门答剌等国的贡物。至于张宁所见到的另一副叆叇,是孙景章用良马从西域商贾手中换来,可能是西亚或阿拉伯的商人经陆上丝绸之路输入中国西域的。
《七修类稿续稿》一书的作者郎瑛,字仁宝,浙江仁和人,生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尚健在。该书卷六《事物类》"眼镜"条云:"少尝闻贵人有眼镜,老年观书小字看大,出西海中,虏人得而制之以遗中国,为世宝也……后与霍都司子麒言,霍送予一枚,质如白琉璃,大可如钱,红骨镶成二片,若圆灯剪然,可开合而折叠。问所从来,则日旧任甘肃,夷人贡至而得者。予喜甚,置之眉间未若人言也……得己廿年,宝之无用,不犹鼠之藏金乎?书出而传之,博识者必有以告我。"都司为明代的武官,负责所管地区的军政。霍子麒在任职甘肃时,由于当地的少数民族首领将眼镜作为贡品进贡,因此有机会得到。文中还说眼镜出西海,西海即地中海,也就是说眼镜为欧洲产品,经陆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国西部。
早期眼镜的形制
关于传入中国的早期眼镜的形制,上述两篇文献已说得很清楚:一是镜片由玻璃("硝子"和"琉璃"都是古代玻璃的别称)制成,圆形,大小如铜钱;二是镜片镶以金属或红骨;三是两枚镜片可以开合和折叠,镜片边框之间由纽(铰链)相连,如戥子盒盖与盒座之间的连接,张开后可"置之眉间",即"张开双目"。因此,这是一种夹鼻式眼镜。有当时的绘画可作佐证。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题为《南都繁会图卷》的绘画,其作者仇英。该图卷的中部绘有戴着此类眼镜的两个人:一为坐在"兑换金珠"店门口观看杂耍的老人;另一则为在杂耍把戏的表演队伍中,扮演摇着折扇踩着高跷的演员(《中国历史博物馆--华夏文明史图鉴》第四卷第93~95页,朝华出版社,2002年)。其实这类东西,在元人的文学作品中已可见到。元代陈植《金马门赋》中写道:"观其渥洼异产,月窟殊姿,虎文隐见,龙骨权奇,目夹镜之明……"(《永乐大典》卷三五一九《三场文选》)。文中"渥洼"即指渥洼水,党河支流,在今甘肃瓜州,此地位于陆上丝绸之路通道上。
明代人骑马或骑驴出行时,多有戴眼罩或眼纱的习惯,用以防尘、防风和遮挡阳光。例如《金瓶梅词话》的多个章回中,写到西门庆出行时,不论骑马或步行,每每戴着眼罩或眼纱。不仅西门庆如此,第五十九回写韩伙计"带着大帽眼纱骑着驴子",第六十八回写文嫂"带上眼纱骑上驴子"。又如明崇祯刊刻的小说《型世言》第十二回,写锦衣卫王指挥的夫人与隔壁余姥姥从住处苏州胡同,"带了眼罩儿"骑上驴子到灯市去游玩。从上述小说的描写中可见,在嘉靖至崇祯初,眼镜尚未在中国民间普及,当时保护眼睛的工具主要是眼罩和眼纱。但这两类用具的系戴方式,可能启发了眼镜系戴方式的改变,从夹鼻式发展为系带式或系绳式。
据明代嘉、隆、万时期的杭州贡生田艺蘅所著《留青日札·叆叇》载:"提学副使潮阳林公有二物,大如钱形,质薄而透明,如硝子石如琉璃,色如云母。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画倍明。中用缓绢联之,缚于脑后。"所谓"缓绢"即为松缓的绢带。
系绳式眼镜一直使用至清末。
眼镜在中国的普及
随着中国人开始自制眼镜以及眼镜的质量和数量的提高,眼镜的售价逐渐降低,眼鏡逐渐在中国普及。这个过程产生于明崇祯末至清顺治时期。 明末清初松江娄县诸生叶梦珠(1623-1696?)著有《阅世编》十卷,其卷七《食货六》中说:"眼镜,余幼时偶见高年者用之,亦不知其价,后闻制自西洋者最佳,每副值银四五两,以玻璃为质,象皮为干,非大有力者不能致也。顺治以后,其价渐贱,每副值银不过五六钱。近来苏、杭人多制造之,遍地贩卖,人人可得,每副值银最贵者不过七八分,甚至四五分,直有二三分一副者,皆堪明目,一般用也。唯西洋有一种质厚于皮,能使近视者秋毫皆晰,每副尚值银价二两,若远视而年高者带之则反不明,市间尚未有贩卖者,恐再更几年,此地巧工亦多能制,价亦日贱耳。"
这一条文字将眼镜在江南地区的普及过程说得很清楚:明崇祯年间,眼镜尚未普及,只能"偶见"之,原因是此物来自西洋,每副价钱昂贵,值银四五两。按当时七品知县月俸米七石五斗(《明史·食货志》),折银十五两(按《阅世编·食货一》所载崇祯时的平均米价折算),也就是当时的知县要买一副老花镜,需要花去他月俸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因此"非大有力者不能致也"。清顺治以后,即17世纪中叶以后,眼镜价格逐渐下降,只值崇禎年问的六分之一。到作者写作《阅世编》的康熙中期,一般使用的便宜老花镜只需花二至三分银子就能买到一副。五十年间,一副老花镜的价格从银四五两到银二三分,仅值原来的二百分之一,原因就是当时苏州、杭州和广州等地已开始自制眼镜,且产量越来越多,以至于"遍地贩卖,人人可得"。不过近视镜当时还比较贵,每副价值银二两。
在清初制造眼镜的人中,最著名的应数孙云球。孙云球字文玉,一字泗滨,生于明崇祯初,卒于清康熙初年,苏州吴江人,十三岁为县学诸生。后因父殁家道中落,学艺于杭州陈天衙,后定居于苏州虎丘,以制作和售卖眼镜为生。据民国《吴县志》说:"云球精于测量,凡所制造,时人服其奇巧……又用水晶创为眼镜,以佐人目力。有老少、远近光之类,随目对镜不爽毫发,闻者不惜出重价相购。"还说他"著《镜史》一卷行于世。今市坊依法制造,各处行之。乾嘉时有褚三山者,亦以善制者"。孙云球和褚三山堪称江南眼镜业的肇始者,此后这个行业在北京、上海、广州、苏州和杭州等大城市兴起,镜片的材质由玻璃发展到水晶;品种由老花镜发展到与平光镜、近视镜并存,且可"随目对镜";系戴方式也由夹鼻式和系带式发展为便于摘戴的双腿挂耳式。产量和质量也大大地提高,并超过了进口品。随着眼镜的普及,文学作品中也出现了眼镜的影子。袁枚(1716-1797)在其志怪小说集《子不语》卷九《蒋太史》一则中,即写其好友蒋士铨的故事,文中写道:"蒋太史士铨官中书时,居京师贾家胡同。一日遇一人……视之,本房老师冯静山先生也,急前拱揖。冯披羊皮袍,卸眼镜。"道光中,文康的长篇小说《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写到主人公安骥入贡院参加乡试的情景,看见发卷子的御史戴着眼镜,拿着红笔点名分发考试卷。又见一个在旗的监生向前查问名单时,"他放下笔,摘下眼镜来……那御史果然觑着近视眼给他查出来,看了看,便拿在手里"。从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眼镜的情景来看,显然在乾嘉以后,眼镜在中国已经普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