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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抢救国宝的人也称作国宝,那么,抗战时期,易培基、程沧海、马衡、吴玉章、高炎武等冒着枪林弹雨,与凶残的日寇斗智斗勇,为中华民族抢救下几十万件国宝,这些勇士当称之为国宝;在各种特殊时期,王懿荣、刘铁云、罗振玉、叶恭绰、张伯驹、张大千等人,或抢救或捐献文物,同样可称为国宝。当代不少学问家、鉴定家、收藏家,承继先辈传统,如徐森玉、启功、马承源、庄万里、潘达于、钱镜塘、顾丽江、孙伯渊等许多位,还有本文要记述的文物界学人汪庆正先生(1931.11.6-2005.10.22),都可名之为国宝。
对于汪先生来说,“国宝”这种极端的称誉并不在乎,他说称誉不重要,重要的是力所能及地多抢救一些国宝。一个文物工作者,眼睁睁地看着国家文物不断流出,看着飘零海外的中国文物无栖可居,是一种失职。在汪先生眼里,冠冕堂皇的话显然多余,大道至简――抢救国宝是文物工作者的天职和本能。
能够说这种话的人是幸福的。所有抢救过文物的专家、学者以及普通人都是幸福的。抢救文物而归,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拒绝过去的屈辱,是提升中国人文明状态的重举。
中国悠久而伟大的文明在世界舞台上举足轻重,无论是玉器、青铜器、还是漆器、陶瓷,其成就皆处在世界文明的顶峰,而令世人顶礼膜拜,又彷佛是不落之日,永泽人间。去欧美旅游的国人都会感受到中华文明的履迹,连民间普通的古玩店也常能见到精美的中国瓷器用金铜镶口裹足,这小细节大有深意。此法皮相之见乃加固之需,其实昭示了西人的热忱与恭敬,甚至可以说是以其文明之绿叶来衬托中国文明之花。元末明初青花“鬼谷出山”故事纹大罐以2.3亿元人民币成交,从经济学、美学上佐证了中华文明的魅力。
无论哪种文明,一旦到了灿烂的地步,伴随着推崇、礼遇的同时,也会受到觊觎,甚至是掠夺。文物的流失,如世事聚散无定一样。流失未必是罪过,但作为一个被伟大的华夏文明养育出来的学者、专家,对文物流失无动于衷才是罪过。所以,汪先生反复说,他参与了不少文物抢救工作,这些都是他份内之事。当然,作为中华文明的子孙,谁都有这种义务与责任,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获得这种责任,所以,汪先生能参与文物抢救,就是一个拥有幸福的人。
20年前,汪先生出访菲律宾,与收藏家庄万里先生后人有了接触。之后,汪先生主动邀请庄氏族人来上海参加上海博物馆新馆落成典礼,此为与庄家“亲密接触”的开始。说庄万里是国宝,是因为他不忘养育他的华夏文明,不忘古代中国许多名画飘落东洋,于是千辛万苦地寻觅,每逢相遇,他会说:“这是属于我们的,焉能错过?价钱再高也得把它收买回来。”庄万里先生日积月累,“遂不择绵薄,广事搜求,”终至收集几百幅中国古代名画,可谓泱泱大观。庄万里先生可说是中华文明的孝子,他长期生活在海外,“孝顺”这一个词一定是他所有的人生词语中最敏感最活跃的一个,也成了他链接精神世界的重要方式。
行文至此,我想将国宝这个称呼改变一下,称以上所列之人为文明的孝子。孝子意为恭敬、规矩、服侍等。再伟大的抢救者、文化人,在伟大的文明面前只能显示恭敬的一面。孝敬之后,才小心地服侍。作为泽受文明的一分子,抢救了一点文明的碎片归来,对整个文明来说,正如庄万里哲嗣庄长江所感慨的仅仅是“蚁负一粟”。
能说“蚁负一粟”的人,一定具有宽广的胸怀。正因为庄万里们的博大情怀,才会主动与汪庆正先生接触,商讨捐赠事宜。理解文明与个人的关系,正如理解大自然与宝石的关系,在这个关系下,一个再伟大的人,也会变得谦逊,踏实,所有的浮夸都会消失。最终庄家决定把所有的名画捐赠给上海博物馆,以尽庄氏家族的桑梓之情。
如果历史要给21世纪起始的中国文物界留下一笔,那么,“《淳化阁帖》事件”不可或缺。此事件的中心人物,正是汪庆正先生。
《淳化阁帖》又名《淳化秘阁法帖》,或称《宫帖》,简称《阁帖》,为丛刊帖始祖。宋太宗淳化年间(990-994年)刻于“秘阁”。淳化三年(992年),宋太宗命人将内府所藏自汉至唐名迹摹刻为《淳化秘阁法帖》。《淳化阁帖》计十卷,有历代帝王法帖、历代名臣法帖、诸家古法帖,其中重头戏是两王父子之书。自它之后的历代书帖刻本,皆据其增删而成,才流传至今,故有“丛帖始祖”之美誉。是次上海博物馆从美国购回的《淳化阁帖》四卷,递嬗有序,如宋人王准、贾似道等,元人赵孟頫,还有明清、民国法家庋藏之跋、清玩之章。
《淳化阁帖》流失海外是著名的文化事件,期盼其回归自然是几代学人的梦想。说来也巧,年事已高的安思远先生(20年前他以30万美元从香港拍得《淳化阁帖》四卷)在看到上海博物馆2002年底举办的“晋唐宋元书画国宝特展”报道后,希望在有生之年,让这件至宝善归故国。于是收购《淳化阁帖》的计划,提上上海博物馆的议事日程并于2003年初秘密启动,安思远先生答应以450万美元出让。从美国纽约起飞到上海落地,每个环节严格保密,以致一向嗅觉灵敏的国际文物艺术品公司也毫无察觉。直到上海博物馆向新闻界发布消息后,国际文物商们才如梦初醒:“中国人把一件令世界梦想的艺术珍品悄悄地抢救回了他们的国家。从收藏角度说,这是令我们沮丧的,但从保护艺术品的立场看,《淳化阁帖》叶落归根,也算是得善其终……”巨资收购引起反响实属正常,汪庆正先生凭他出众的口才,渊博的知识,厘清了事实,让众人晓得这是一件不可替代的丛帖始祖。
在抢救文物的生涯中,汪先生最为遗憾的,就是20多年前,在美国一家拍卖行与“宋元二十四家尺牍”擦肩而过。我当时听了,不免本能地一动。这难道仅仅是遗憾?“宋元二十四家尺牍”是中国文学灿烂的重要部分,宋朝名家荟萃,但实际遗留者甚为稀少,过去一帖陆放翁的《祭侄稿》曾情动全世界的华人,如今,汪先生面对的宋元名家几十号,如此重量的系统存世,那一定会撼动书画界啊!为何失之交臂?主要原因是钱。如今能拿出几千万收购《淳化阁帖》,昔日掏出几十万也要掂量掂量,更何况是用严格控制的外汇!钱这个字困扰了汪先生,几万美元的额度使上海博物馆无力可使。这点小钱使得汪先生铩羽而归,实出于情理。这个“败绩”使汪先生感慨万千,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哲人,从古代的孔子到当今的罗兰?巴特,都发表过对孔方兄的微词。可如今,在很多人眼里孔方兄比文明更重要,这是当今世界的生存逻辑,有点儿残酷,但已放之四海而皆准。孔方兄多多益善,即使没有文明传统,照样庋搜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化遗产。钱虽然有着自身铁的规律,但我们相信有情人心想事成,这件宋元国宝与《淳化阁帖》一样,有着不同一般的灵性,终会识途知返,寻迹而归。
此事一直使汪先生焦虑,这也是一个幸福的焦虑,就像有资格承担幸福的责任一样。当然,在物欲昌炽的当今,这幸福、焦虑,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承担的,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来承担的。因为任何一种承担,都得花费大量的精力,特别是文物这种学科,不焚膏继晷,皓首穷经,是不能获得特别的学养的,况且时下文物市场糅杂纷纭、真赝歧出,在浩瀚的华夏文明海洋里,若非长时期地浸润涵濡,是不可能养育出一颗拳拳之心的。因此不能指望一个不学无术、不具慧眼又无责任性的浮夸之辈,来承担这种幸福。
在汪先生的语汇里,很少用到“我”这个代词。汪先生病后,我去看他,在稍见清瘦的脸颊上,不见丝毫的惊慌。他去世前一个月,我又跟他聊了好多次,在毫无倦意的谈话中,涉及到的中心词、关键词就是抢救文物、保护文物。他总是家长里短一般地谈论着中国的文明,当话题一转到抢救国宝,便双目炯炯,谈锋出鞘,这时,没有人会感觉他是一个大病中的人。
上海古籍出版社要推出他的学术论文,在资料搜集中,许多文章被他删掉了,他认为把所有印成铅字的篇什拢在一块儿美称“文集”,是名不副实的,最终,一本文集比原先设想的“瘦弱”许多。他之如此这般,并不在想藏之名山,传之后人,而在于不想进入一个“名人出书”所常见的兑水泡沫的窠臼。正所谓“学问深时意气平,人到无求品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