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蜗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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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临沂师范学院附近的旮旯胡同,一间狭小、逼仄的出租房里,43岁的张永花正在做饭。弯曲成九十度的左臂和手指成握拳状的右手费劲地配合着,努力地搬起一棵白菜,放进盆里冲洗:再费力地夹住菜刀,慢慢地切开,丢在黑锈的锅里炖起来,干完这些,她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浑身酸疼。
  一路小跑声由远及近,一个人影蹦跳着进来:妈,我回来了!妈,不是不让你做饭吗?你怎么又干上了!哈,妈,你炖的白菜可真香……妈,妈,我告诉你啊,我今天考试答得可好了,肯定差不了,你就等着好消息吧……对了,妈,一会儿我给你说,今天我碰上一个可好玩,可好玩的事儿了,保证你笑得肚子疼……
  19岁的孙莎莎,这时变成了一只小鸟,叽叽喳喳,一刻不停:妈妈面带微笑地听着。这是母女俩一天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小小的蜗居一下子热闹起来。
  
  突然之间,她像一条被扔在沙滩上的小鱼
  
  8岁前的记忆,在孙莎莎的脑子里,已经像高原空气一样稀薄,只剩下几个残存片断。
  她记得在4岁时,爸爸骑自行车带着妈妈和自己去赶集,买了漂亮的衣服、玩具,还有酥酥的点心:5岁,爸爸带她去看海,在海边捡了好多好多彩色,发亮的贝壳,她光着脚在沙滩上来回跑,追着浪花笑:6岁,她上学了,第一次考试就得了双百,妈妈开心地亲她,爸爸兴奋地抱着她,高高举过头顶,转了一圈又一圈……
  1990年出生的孙莎莎,生活在青岛即墨农村,但和大多数独生子女一样,她是爸妈掌心的宝。夏天的晚上,妈妈把她揽在怀里讲故事,看着头顶上亮闪闪的星星,莎莎忽然想要一颗,妈妈轻轻地笑:妮,快长大,咱们一起去摘……
  然而,快乐却像天上的白云,风一吹就散了。
  8岁那年,灾难接踵而至。
  那段日子,妈妈觉得浑身没劲,什么活也不想干,只是躺在炕上睡觉。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类风湿性关节炎。
  妈妈没精打采,睁不开眼。莎莎叫她,也只是“嗯”上一声,然后又昏昏沉沉睡过去。起初的半年,爸爸每天做饭给莎莎吃,还会把妈妈扶起来,按时喂她吃药。后来,莎莎放学回家,常常见不到爸爸的影子,偶尔见他也是眉头紧锁,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吸烟,抽了一支又一支。爸爸不高兴,莎莎不敢靠近他,也不敢跟他说话。
  再后来,一连几天没见爸爸回家,她跑去问隔壁二婶:“婶婶,你知道我爸去哪儿了吗?”二婶犹豫一下,压低了声音:“莎莎,你爸走了……可能再也不回来了。”莎莎似懂非懂,睁大眼看着二婶,下意识地直摇头。
  晚上莎莎做了一个梦。一个男人牵着她的手,在海边慢慢走,突然,风暴来了,男人忽然不见了。莎莎心里充满了恐惧,大声哭喊着“爸爸”“爸爸”,却没人答应……
  莎莎从梦里惊醒后,发现妈妈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肩膀,泪,正顺着妈妈的脸颊一颗颗滚落。
  接下来几天,妈妈神思恍惚,经常呆呆地盯着莎莎,叹气,流泪。她会忽然把莎莎叫到自己身边,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的脸。一天,妈妈告诉莎莎,舅舅明天要来,让她收拾收拾东西跟舅舅走,还拿出家里仅有的几十块钱,一股脑塞进她的书包。莎莎不解地问:“妈妈,你不去吗?”妈妈摇摇头,吃力地把她揽进怀里,说:“莎莎乖,妈妈以后没法照顾你了。到了别人家要懂事,多干活,还要好好学习。”
  仰起脸望着妈妈悲伤的眼睛,莎莎一下明白了。她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哭声震天:“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妈妈,我什么都会干,做饭,洗衣裳,我都行!爸爸不在家,还有我呢!莎莎不能没有你!莎莎不能没有这个家!”
  母女俩抱头哭成一团。
  
  冬夜里,她把妈妈的脚抱在怀里
  
  一夜之间,8岁的莎莎长大了。
  “小陀螺”,村里人这样喊她。上学、放学、做饭、洗衣、下田,从没见莎莎慢慢走过一步路,全是一溜烟小跑,跟陀螺一样连轴转。
  村里人望着“小陀螺”的背影叹气。莎莎妈的病,在医学上是“不死的癌症”。莎莎爸爸,那么个大老爷们儿都撑不住的烂摊子,一撂了之的穷家破户,三尺高的小丫头能撑得起来?
  没钱医治,莎莎妈的病情疾速加重。半年不到,全身关节严重变形,左臂弯曲成九十度,右手手指成握拳状,膝盖肿得像树节般粗大,骨头一疼起来,整夜整夜睡不着。莎莎也不睡,半夜爬起来给妈妈按摩,使出全身气力按呀按,手累疼了就捶一会儿,然后再按一会儿,妈妈昏沉沉睡去,她才和衣往旁边囫囵一滚,迷迷糊糊到清晨。
  莎莎流了多少泪,没人知道。她个头不够,做饭被烟呛,熏是常事,手上烫了一串串水泡,她也一声不吭。她摇摇晃晃端着一大盆水给妈妈搓澡,一个踉跄洒了大半。咬着牙给妈妈擦完了澡,小莎莎悄悄进了诊所,问道:我的腰扭着了,能不能给我拔拔罐?大人们惊异地看着她,嘴里的水都喷了出来:小小的孩子,哪来的腰?在大家善意的哄笑中,莎莎脸上带着笑,眼里含着泪。
  天冷了,厚厚的衣服浸过水,莎莎的小手揉不动,急得又哭鼻子。后来把衣服放到地上,小脚丫使劲跺啊踩啊,直到两只脚都冻得红通通的,没了知觉。
  漫长的冬夜,没有热水袋,莎莎把妈妈的脚放在自己怀里,抱在胸前,给妈妈唱“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儿歌,还会给妈妈讲书上看来的故事。
  妈妈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零下十度的寒夜,母女俩心头有一种暖。多少个数不清的夜晚,她们就是这样相依着熬过来的,
  残酷的生活还要继续。没有钱买菜,莎莎不得不去菜市捡菜叶吃。更让她难过的是,妈妈连一块钱一板的“消炎康”也买不起了,疼痛袭来,只能咬牙强忍,看见莎莎就转过脸去。
  莎莎在邻居的帮助下,学着大人的样子,种了两亩花生,玉米。半个月后去看,满地荒草比花生秧还高。整整两天,总算把草拔干净了,莎莎两只胳膊被晒得脱了一层皮,小手被青草划得到处是血道道,肿得像小馒头。
  莎莎把手藏在了背后,趁妈妈迷糊的时候再做作业,可一用力伤口就钻心地疼,她小心翼翼,写得很慢,最后,莎莎又累又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到了收花生的时候,莎莎的力气太小,拿不动镢头,只能用手一棵一棵地拔,再把漏掉的花生一个一个地挖出来。指缝都是泥,指甲全劈了,指头也肿了。她从上午一直忙到晚上九点,才把一亩地的花生收完。
  回家的路上,突然天降大雨,莎莎吃力地拉着板车,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滑,她力气小,绳子绑得松,走到半路,花生从车上滑下来,莎莎把它装上去。走了几步,又滑下来,莎莎再把它装上去。当花生第三次滑落的时候,莎莎觉得自己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她开始哭起来,边哭边装车,脸上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眼泪,
  要是爸爸在,该多好!莎莎心头忽然生出无限委屈:爸爸,你在哪儿?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真的不要这个家了吗?爸爸,我恨你,好恨你……爸爸,我想你呀,你快回来好不好……
  终于把车拉到村头,远远看到有个人影站在雨里,近一点,是妈妈正拄着拐杖,在雨中颤巍巍地等着她!莎莎赶紧擦干泪眼,换上一副笑脸,大声喊:妈,你看,我都干完了,厉害吧!
  倔强又顽强的莎莎,感动了村里人,经常有人送来青菜,大米。 开始看病时,莎莎爸还借了不少钱。债主找上门,看看床上病得昏沉沉的女人,看看桌上、盘子里的白水萝卜和灶台上爬上爬下的莎莎,什么也说不出,叹口气,放下几十块钱,转身走了。
  
  背你一起走,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
  
  艰难的日子给了莎莎一个大大的回报:她的中考成绩600多分,被重点高中提前录取!通知书来了,莎莎却犯了愁,没钱交学费不说,学校离家三十多里地,自己走了,妈妈怎么办?
  阳光刚把乌云撕开一条缝,“倏”地又回去了。
  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好心人伸出了援手,帮她解决了学费问题。能上学了!莎莎兴奋极了,她向妈妈报告好消息,同时宣布自己的决定妈妈,我要带着你,和你一起去上学。
  “我不去!我去算怎么回事?高中学习紧,我不能再拖累你。”妈妈语气坚定。莎莎再劝,妈妈发起了脾气:不去就是不去,我不能成为你的累赘,让你的同学都笑话你!
  “可妈妈,你想想,我走了,你半个月吃不上顿热饭,衣服没法换没法洗,我怎么能安心学习呀?“莎莎冲妈妈撒起了娇,使出‘撒手锏’:”再说了,照顾自己的妈妈有什么好笑的?要是那里的学生都这样,这学我干脆也不用上了。”
  拗不过女儿的软硬兼施,妈妈只得答应下来。
  莎莎将家里的房子租了出去,背着妈妈上了路,在学校旁边一间8平米的低矮民房里,母女俩安了个新“家”。
  每天早晨5点,莎莎便起床做饭,帮母亲穿好衣服、洗漱,等母亲吃完饭,她匆匆收拾一下就背上书包跑向学校:中午放学铃一响,她第一个冲出教室,回家做饭,洗衣服:晚上9点半下了晚自习,她先帮母亲按摩疼痛的关节,安顿母亲睡下后才开始复习功课。
  以前靠着点田地和东家西家的帮衬,日子还能将就着过。可现在出门在外,每花一分钱,对莎莎都是沉重的压力。
  菜不能不吃,莎莎就到市场,批发一大包青萝卜,一大包红萝卜,一斤能省几分钱,用同学的车子往回驮,一年到头,家里小饭桌上只有三种菜:白菜,萝卜和土豆。
  有人给妈妈送来了中药方,说是可以缓解疼痛。莎莎去抓药,才知道药引需要后肘肉。莎莎从来没买过肉,听说后肘要十几块钱一斤,吓了一大跳!自己和妈妈一天的生活费不超过三块钱,八年了,母女俩没沾过点油水。
  站在那里犹豫了半天,拎着二两肉回了家。肉要在药锅里先煎出油。浓浓的香气勾起小时候过年的回忆,馋得莎莎情不自禁流口水。她赶紧放进中药,硬生生压下心里那股强烈的欲望。
  高三的暑假,莎莎去工厂打工,一天工作了整整16个小时。下班的时候,大雨瓢泼,漆黑的夜晚,在雨中孤独地蹒跚,浑身淋得透湿透湿。好不容易回到家,筋疲力尽的她却发现房子正在漏雨,床被打湿了半截,妈妈蜷缩在床头,焦急地等着她回来。湿透的衣服来不及换,就开始收拾,一边干,一边任泪水在脸上恣意纵横。
  这是莎莎长大后,唯一一次放纵自己的软弱。
  妈妈快天亮时才睡着,莎莎睡不着,走出门去,在树林里溜达。累了,靠在树上休息,看到一只蜗牛正顺着树干,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也许背上的壳实在太沉重,树淋过雨太湿滑,没爬几步,一个踉跄就摔下来。蜗牛转过头,再往上爬,莎莎目不转睛盯着它,直摇头:这小家伙背着这么重的壳,要爬上去实在太难了。
  疲惫不堪的莎莎,倚着树睡着了。睁开眼,蜗牛不见了,她仰着脸寻找,不由看呆了:那只小蜗牛已爬上了高高的树干,还正一点一点艰难地往上挪。
  回到家,莎莎在日记本上写了这么一段话:“总有一个目标让我们欢欣鼓舞,就像飞向火光的灰蛾,甘愿做烈焰的俘虏。在那些一往情深的日子里,谁能说得清什么是甜什么是苦?只要认准了,就义无反顾!”
  就这样,靠着莎莎艰辛打工挣来的二三百元微薄的酬劳,母女俩硬是撑过了这段最艰苦的日子。
  2C08年,孙莎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山东省临沂师范学院,她又一次背着母亲远赴他乡,走得更远。
  为了生活费和每月120元的房租,莎莎几乎参加了学校所有勤工助学的项目:利用每天中午和晚自习放学的时间打扫卫生,周末到街上发宣传单,参加促销活动。在精心照顾母亲的同时,刻苦学习,积极上进的孙莎莎,成绩名列前茅,被推选为学校研究社的理事和班里的生活委员。
  生活让她不能停步。莎莎说:“我的家,和我的身心连在一起。我走多远,我就会背着妈妈一起走多远。”
  后记:
  90后的莎莎非常喜欢周杰伦的《蜗牛》:“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重重的壳挂着轻轻的仰望/让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2008年,被评选为“孝老爱亲道德模范”候选人后,莎莎收到一封老家伯伯寄来的信。信里说,这么些年没有莎莎爸爸的消息,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请莎莎不要再恨爸爸,好好地和妈妈过日子,家乡的人们都祝福她们。
  看着信,莎莎哭了。她想对爸爸说:“在心里,我早已不恨你。有时,我还会想起你。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盼着你回家,但希望你能看到我的成长,知道我和妈妈生活得很好,也希望你生活得幸福。”
  困难还得莎莎一个人面对。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要拆迁了,莎莎和妈妈又面临无处安身;为了让妈妈能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她一直想给妈妈买个轮椅,却因经济原因一推再推……
  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莎莎不会放弃。再苦再难,她也要实现自己的梦:给妈妈一个安稳的家,让妈妈身体变得更好。她希望有一天,能牵着妈妈的手,像别的母女那样在街头漫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莎莎,你听,那首歌“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编辑 牛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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