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歌者,黑暗的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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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三年前,在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上,我与诗人吉狄马加先生初次见面。这个享誉世界的诗歌节是他于2007年创办的。此次邀请了国内不少年轻的诗人翻译家,我也荣幸忝列其间。当他得知我一直在译介俄语诗歌,正着手翻译阿赫玛托娃诗全集时,便问我:你认为俄罗斯最优秀的诗人是谁?当我说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里施塔姆等几个名字时,他又问,你觉得马雅可夫斯基怎么样?他说出这个名字后,让我心中颇感意外。说实话,对马雅可夫斯基我是怀有偏见的,但出于礼貌,我回答,他1917年之前的早期诗作还是挺不错的。因会议活动紧张,我们简单的交谈到此结束。直到去年,我们在贵州仁怀第二次见面时,他又向我提到了相同的问题。这次我们多聊了一会儿,他说到马雅可夫斯基,说到他的天才,说到同时代人对他的高度评价。他说:对这位诗人我们要重新认识。
  没想到,他当时正完全沉浸于马雅可夫斯基的世界,并于去年年底创作完成了长诗《致马雅可夫斯基》。不久前,他把诗作发给我,希望听听我——一个俄语译者——的意见。我既为他的谦逊真诚而感动,又为自己学识粗浅,担心说不到点儿上而惶恐。我不是逻辑缜密的评论家,只想以一个诗人和译者的身份,说说自己的浅显感受。
  提起诗人吉狄马加,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位彝族诗人,他非常看重自己的这一身份,甚至他于2013年出版的诗集,名字就叫《身份》,其中半数以上的诗作,都与彝人的生活、命运、历史、文化、风俗、信仰等紧密相关。彝人的血液令他的诗歌充盈了激情原生的蓬勃力量,新鲜独特的意象,深厚坚实的抒情,粗犷辽阔的音域和画面感,每一首诗似乎都让人能沉迷于迷幻的旋律和歌舞中,身心怡荡,如痴如醉。另外,我还注意到,这本诗集中有三分之一的作品是他向世界诗歌大师致敬的作品,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名单,比如翁贝尔托·萨巴、萨瓦多尔·夸西莫多、艾青、耶胡达·阿米亥、塞萨尔·巴列霍、巴勃罗·聂鲁达、米斯特拉尔、胡安·赫尔曼、托马斯·温茨洛瓦、切斯沃夫·米沃什。其中,俄罗斯的两位著名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也赫然在列。从这些光辉闪烁的名字,我们也可看出,吉狄马加的另一条诗歌传承的源流。从写给这些大诗人的作品来看,吉狄马加对他们的生平与创作耳熟能详,这些人可以称为他的引领者,也可以说是同路人。
  记得吉狄马加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诗歌作为人类精神殿堂的重要支柱之一,从历史到今天,都未曾失去过它独特的影响力,直到现在,这个支柱依然牢固。时间已经无数次证明,诗歌在人类精神中所享有的崇高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因为人类的生命方式和对精神生活永无止境的诉求已经给了我们答案。今天的人类似乎离出发的地方越来越远,我们要在精神上找到一条回家的路已经非常困难,尤其是当整个人类都处在这个十字路口时,诗歌,也只有诗歌,此时是一位真正的神圣的引领者,他就像原始民族中的一位祭司兼酋长,能从迷茫里把他的部落带到光明的地方。
  如今,在他心目中這份优秀诗人的名单上,他又邀请进了马雅可夫斯基。
  为了能更准确地理解这首长诗,我觉得读者有必要首先熟悉一下马雅可夫斯基的生平与创作概况。
  马雅可夫斯基(1893-1930),俄苏诗人。除了人们熟知的诗人身份,他还是剧作家、电影导演、演员和画家。白银时代“未来派”代表诗人。1930年4月14日自杀。他36年的人生,虽然短促,但是却犹如暴风骤雨一般。在20年的文艺生涯中,他一共创作完成了十四首长诗,一千三百余首短诗,此外还有许多诗剧、绘画、电影剧本、论文、演讲等。
  马雅可夫斯基的姓氏,来源于俄语MaяK(马雅可),意思是“灯塔”。这个姓氏用在他身上真是恰如其分。他身高近一米九,高大魁梧,健壮结实,永远都显得精力充沛。他的一生,也仿佛灯塔一般,黑暗长夜里,狂风怒吼中,耸立在波浪涛天的海岸边,为过往的船舶指引航向。
  马雅可夫斯基青少年时代,就曾因从事革命宣传,而被沙皇政府三次逮捕,监禁。也就是在1909年第三次被捕时,他开始了诗歌创作。1912年,马雅可夫斯基所在的“未来派”发表宣言,他对能“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感到兴奋不已。1915年,22岁的诗人在《穿裤子的云》中振聋发聩地喊出了:“打倒你们的爱情,打倒你们的艺术,打倒你们的制度,打倒你们的宗教。”从而宣布了同腐朽事物的决裂。1917年,在众多诗人艺术家还在迟疑观望的时刻,他首先欢呼十月革命的到来,他认为:这是我的革命!从此后,便把自己的创作与这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变革联系到了一起,积极投身其中。
  马雅可夫斯基早期的文学创作,不仅在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标新立异,独树一帜,而且在活动方式上也别具特色,招人注目。
  有评论家指出,他似乎看不到桂冠,总在寻找荆棘。他在诗歌里不断地同新诗歌真实的和假想的敌人战斗,敢于冒犯,敢于不断地挑战自己,他是一个坚强而勇敢的人。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关于这个》问世后,就连他的朋友都不能理解,无论是他的同盟者还是文学上的对手,都一致痛骂他,但他正是以这部作品丰富了俄罗斯诗歌。
  不仅在生前,他的作品饱受争议,处于文学论争的漩涡之中,甚至到了如今,在他去世86周年之际,在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世事风云变幻,围绕着他的话题始终未曾停止。
  在他去世后的三十年代的苏联,他的声誉达到了顶峰,斯大林把他称为“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和最有才华的诗人”,他的作品便被当成了经典,进入了教科书,他的名字成为村庄、广场、街道的名字,他的雕像也遍布苏联各地。他的诗歌被翻译成苏联加盟共和国的五十多种语言出版,印数达几千万册。可以说,在苏联时代没有第二个诗人能达到像他这样受民众追捧、膜拜的程度。
  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却对此不以为然, “马雅可夫斯基是被强行推广的,如同叶卡捷琳娜时代推广马铃薯”,又说,“这是他第二次死亡。这次死,责任不在于他。”
  无论是在俄罗斯文学史上,还是世界文学史上,马雅可夫斯基都可算得上是一个杰出的革新派诗人。他要求诗人不仅要追求深刻的思想内容,而且还要掌握完美的艺术形式。他坚决抛弃那些僵死的、公式化的陈词滥调。他说过:“所有的报纸上到现在一直都时隐时现地出现着这些陈腐的,可是谁也不太清楚的,本身已毫无生动表情的词句。”他的使命就是抛弃这些陈词滥调,创造出适应时代,人民喜闻乐见的作品。通过阅读他的作品。我们知道他的选词用字既是敏锐和谨慎的,又敢于突破传统诗歌惯例,自创前所未有的词汇。这也是他创作成熟的诗歌中的突出特征之一。   他的诗歌比喻丰富,总能出奇制胜,很容易一下给读者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比如:我要像狼一样吃掉官僚主义!诗人尤里·奥廖莎曾经说过:“如果想要统计出马雅可夫斯基诗歌中的比喻,那就等于要统计的全部诗句。”
  马雅可夫斯基把诗歌的形式与内容做到了完美的统一。他独创的阶梯式诗歌,是他内心能量的储存与释放的形式,形式本身已经无法与内容剥离。
  人无完人,受时代和个人的局限,他也具有那个时代的一切夸张、狂想和动荡的特点,但他又是一个脆弱、善于讥讽和敏感的诗人,是感情和想象混在一起的“高等疾病”的受害者——这两种相反的倾向在他的内心和诗中常常无法协调。他的许多作品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孤独感和内心冲突。
  从他在文坛崭露头角,到他声望如日中天,在他去世之后,排挤,压制,误解,歪曲,就一直伴随着他。在同一个时间,他会同时被抬上巅峰,又会被打入深渊。
  苏联解体二十多年过去了,马雅可夫斯基被许多人遗忘,但近些年,他又渐渐回归人们的视野。比如,有关他的纪录片到目前为止有十四部之多,值得注意的是,进入21世纪后,从2002年至今,就拍摄了7部,最近的一部是2015年的《马雅可夫斯基,最后的四月》。2012年,有位导演还拍摄了8集的电视连续剧《马雅可夫斯基,两天》。由此可见,无论是文艺界还是普通平民,似乎一直试图破解这样一个谜:马雅可夫斯基是谁?
  在俄罗斯诗人中,马雅可夫斯基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谜面,是一个永远无法拉直的问号。对他的一生,他的创作,他的恋情,他自绝的方式,至今难以盖棺定论,聚讼纷纭。
  在读吉狄马加这洋洋洒洒、深情激荡的长诗之前,我仍是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因为从我对马雅可夫斯基的大致了解来看,我真的不太喜欢他,对他的为人与作品都抱有某种偏见。
  白银时代的诗人,我译介过的大约有十几位,至今待译的也有一个长长的名单,但这个名单中没有马雅可夫斯基。他的原作我是接触最晚的,也从没有翻译过一首。一来是因为他的声名显赫,作品很早就被译介到我国,大多出版过,名家名译,影响很大,感觉没有再译的必要。另一个原因,是觉得他的人与诗离政治太近。十月革命之后的作品形式感和现实感太强,夸张的音调,直白的说教,都让我觉得此人“非我族类”,甚至于他本人的生活方式,性格做派,以及他最后弃世的方式,都是我难以欣赏的。这种偏见一直持续到我翻译阿赫玛托娃写给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诗。这首诗的名字叫《马雅可夫斯基在1913年》:
  在你声誉日隆时,我没有见过你,
  只记得你暴风雨般的黎明,
  然而,也许我今天有权
  回忆起那久远年代里的一天。
  你的诗句爆发出有力的声音,
  崭新的旋律不断涌现……
  年轻的手臂不知道疲倦,
  搭建起令人生畏的脚手架。
  你所触及的一切事物,仿佛
  都不再是先前的模样,
  那些你要摧毁的——全部崩溃了,
  每一个词语中都轰鸣着判决。
  你孤身一人,时常愤愤不平,
  急切地催促着命运,
  你知道,很快你就会快乐满足地
  投入自己伟大的战斗。
  当你为我们朗诵时,已经可以听见
  浪涛澎湃的回声,
  雨水愤怒地斜视着自己的眼睛,
  你与城市展开了激烈的论争。
  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像闪电射入沉闷的大厅,
  如今举国上下都珍爱着它,
  如同进军的号角,嘹亮地吹响。
  这是马雅可夫斯基去世十周年之際,在列宁格勒科学院音乐大厅举办的纪念晚会上,阿赫玛托娃朗诵了不久前为马雅可夫斯基创作的这首诗,据当时参加的诗人说,她朗诵完之后,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和掌声。阿赫玛托娃为许多诗人写下了纪念诗作,但大多是低沉阴郁、悲情伤感的,没有一首诗像它这般音调明朗,情绪高亢。
  翻译这首诗时,我颇有些不解。熟知阿赫玛托娃个性的人都知道,她高傲的气质,深入骨髓而又显露于外表。她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去恭维一个同行,只有真正的知己她才会献上自己适度的赞美。她不止一次给同道者,像帕斯捷尔纳克、曼德里施塔姆、古米廖夫、布尔加科夫写过纪念诗作。她为什么要写给马雅可夫斯基呢?当时他虽然已经去世,却正因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推崇而红得发紫。她怎能去赞美这样一个人?她不至于如此糊涂吧?
  我怀着好奇心,在互联网上同时输入他们二人的名字,发现关于二人相识交往的资料还真是不少。我这才知道,他们在十月革命前,有过惺惺相惜的时刻。不止一位诗人在回忆文章中提到马雅可夫斯基曾当面背诵出不少阿赫玛托娃的诗作。阿赫玛托娃对马雅可夫斯基的天赋也曾不止一次在朋友前面提起。这首献诗描述的,是1913年他们在“流浪狗酒吧”相遇,马雅可夫斯基登台朗诵时的场景,这次演出给她留下了强烈深刻的印象。
  我还读到自己喜欢的另外几位诗人作家对马雅可夫斯基的记述和评价。在马雅可夫斯基逝世三周年晚会上,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也曾说:“我钦佩他那使人无法模仿的天才的独特的个性。”“他是一个罕见的天才……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他的革命性完全是一种富有个性的革命性。这种革命性不仅仅由种种历史事件所决定,也是由他个人的精神、气质、思想、声调所决定的……也许将来的历史学家会充分肯定这一点,并且为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性建立一座丰碑。”
  爱伦堡也在回忆录《人·岁月·生活》中提到他时说:他虽然是各种神话的狂热破坏者,但同时又以空前的速度变成了神话般的英雄。他为《消息报》写的通信中提到苏联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当提到马雅可夫斯基的名字,有些人热烈鼓掌,有些人则默不作声时,他写道: “我们鼓掌并不是因为有人想把马雅可夫斯基尊为圣人——我们鼓掌是因为马雅可夫斯基的名字对我们来说意味着抛弃文学中的一切清规戒律。”同样是爱伦堡,记述过一件轶事。一次集会上,有人给马雅可夫斯基递字条说:“你的诗不能给人温暖,不能使人激动,不能感染人。”他回答:“我不是炉子,不是大海,也不是鼠疫。”他常在自己的书里给读者写题词说: “供内服用。”   同时代人的这些文字,把马雅可夫斯基丰富的多个侧面展示给了我们。
  马雅可夫斯基对诗歌的见解,也让我耳目一新。他说:“真正的诗歌应该经常赶在生活的前面,哪怕是只向前赶一个小时。”他说:“诗人既是人民的领导者,同时又是人民的仆人。通过自己笔下烈焰般的诗句,诗人应当反映出人民的思想、感情和希望,唤醒革命觉悟,培养意志,坚定必胜的信心。诗人的武器,就是语言。”马雅可夫斯基要求有犀利、生动而有效的真正的诗歌艺术。我进而阅读了一些他的作品,最喜欢他的一首诗,是《和财务检查员谈诗》,其中写道:
  诗歌的写作——
  如同镭的开采。
  开采一克镭,
  需要终年劳动。
  为了把
  一个字用得恰当
  也需要先耗费几千吨
  语言的矿藏。
  这首诗表达了他对自己在革命人民最前线的公民诗人所抱的理想,也可看出他对词语的敬畏,对炼词造句的谨慎与严肃。同时也指出,诗人的工作也充满艰辛,社会理应像对待其他劳动者一样尊重诗人。可以说,这首诗一下扭转了我对他粗枝大叶、对词语挥霍无度,对情感的宣泄毫无节制的最初印象。
  作为一位真正的诗人艺术家,他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和预见能力。他及时地发现了社会上及党内出现的腐败现象:官僚主义、贪污腐败、溜须拍马、人浮于事、任人唯亲等。他因此创作了不少讽刺社会弊端的短诗,觉得这样还不过瘾,便又创作了讽刺剧本《臭虫》和《澡堂》,公开演出,揭露暗藏在社会各个角落里的蛀虫,同时警醒当政者,防微杜渐。但是,社会的发展违背了诗人的意愿。
  我还搜集了马雅可夫斯基的许多照片,他的那些黑白照,让我最为震惊的是他的眼神儿:冷峻、严酷、深邃、犀利、桀骜不驯,充满挑战意味,又难掩其中暗藏的孤独和忧郁。
  有了这些对马雅可夫斯基的了解,回头再读吉狄马加的《致马雅可夫斯基》,感觉很快便融入到了他语言的情境当中,几百行的诗句,非常畅快地就读了下来。它给我的最初印象,让我首先想到的是阿根廷诗人胡安·赫尔曼写的《吉狄马加的天空》中的诗句:“吉狄马加/生活在赤裸的语言之家里/为了让燃烧继续/每每将词语向火中抛去。”
  吉狄马加多年的诗歌创作是稳定而坚实的,一方面执着于向民族精神的纵深处掘进,一方面又勇于向着辽阔的世界拓宽自己的触角,汲取优秀诗人的营养。在大多诗人打着张扬个性的旗帜而沉湎于平庸的小情小调的时代,他的诗作始终是浑厚、大气的,血性、阳刚、豪放,不从流,不媚俗,承继着纯正、高贵的诗歌血脉。
  此诗开篇,便通过电影特写镜头一般的视角,把耸立在广场上的马雅可夫斯基塑像展现在我们面前,开宗名义,他深深地为诗人生前和死后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忧虑,愤愤不平。
  接下来,作者运用蒙太奇的手法,在纷繁变幻的社会历史的宽阔背景下,抓取诗人一张张鲜明独特的照片,将镜头时而拉近,时而推远,不断闪回,对其不平凡的一生进行了诗意的回顾,但始终围绕着一个清晰的主题:还原本真的诗人。
  此时的作者,仿佛化身为古代的巫师、祭司,他歌之咏之,足之蹈之,呼之唤之,召唤马雅可夫斯基:魂兮归来!
  作者为什么选定了马雅可夫斯基?诗人之魂何指?他究竟让诗人魂归何处?下面这些诗句给了我们斩钉截铁的回答:“(因为)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诗人/你回来——不是革命的舞蹈者的倒立/而是被命运再次垂青的马蹄铁……”他说:“是因为你—詩歌从此/不仅仅只代表一个人,它要为——/更多的人祈求同情、怜悯和保护/无产者的声音和母亲悄声的哭泣/才有可能不会被异化的浪潮淹没……是因为你——在劳苦大众集会的广场上/掏出过自己红色的心—展示给不幸的人们/你让真理的手臂返回,并去握紧劳动者的手……”是因为他的真诚,是因为他比别的诗人更可爱,更纯粹……是因为他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因为他是光明的歌者和黑暗的宿敌……
  作者用刀锋般的诗句,试图剔除掉遮蔽在诗人身上的那些歪曲的、误解的尘垢,也尝试删除罩在诗人头顶上的一层层迷幻的光环。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还诗人的本来面目:积极向上,爱憎分明,代表人民鼓与呼,勇于探索诗歌的技艺,敢于挑战世俗,向陈旧的观念宣战,敢于创新的艺术家形象。
  在此诗中,尽管作者的语言慷慨激昂,激情满怀,却始终是理智的、清醒的、严肃而公正的。对诗人的评价既不拔高,也不贬低。不是把他重新抬上神坛,而是要把他拉回人间。
  诗人采取复调歌咏的方式,回环往复,层层递进,盘旋中上升,让读者的呼吸顺应了他诗句的节奏,心情也跟着诗人的文笔,时而欢欣鼓舞,时而扼腕叹息。让我们感觉,他似乎一直在与这位先行者进行心灵与心灵的对话。作者也并不是简单直白地讴歌或咏叹,而是借助绚丽多姿、意象纷呈的语言向诗人致敬。借助一个个准确鲜明的比喻,给诗人以重新命名。随着遮蔽的尘埃和迷雾、刺眼迷惑的光环被一层层地剥离、清除、擦尽,作者终于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位诗人真实的形象渐渐清晰地出现于我们的视野,一个血肉鲜活的诗人被他召唤到了我们面前。
  在重塑诗人形象的同时,作者也不忘对那些“追逐名利的一群”,对“垃圾和苍蝇”、“鼠目寸光之徒”给予了无情的驳斥和批判。诗中透出作者对目前诗歌现状的忧思和隐隐不安。这首诗又像一篇对那些平庸的、只注重诗歌的形式和技术、没有血肉、疼痛、灵性的语言游戏的檄文。
  在诗的最后,作者饱含深情地预言,马雅可夫斯基必将战胜沉重的死亡,再次获得新生:“马雅可夫斯基,新的诺亚——/正在曙光照耀的群山之巅,等待/你的方舟降临在陆地和海洋的尽头……”
  这首长诗读来让人觉得既是一首抒情意味浓郁、悼念诗人的挽歌,又是一首激情昂扬、神采飞扬的对真正的诗人的“颂辞”。有对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诗歌价值的重新确认,高度赞扬,又有对伟大的诗歌精神、诗人的责任与使命的呼唤。
  再进一步讲,这首长诗与其说是对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致敬之作,不如说,它超越了这一具体的主题场景,成为诗人自己和一切真正诗人的心灵史的表达,对诸如诗人与社会、诗人与生活、诗人的使命和责任、诗歌价值等等问题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自上世纪二十年代末,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作被译介到中国,至今已近百年,受他诗歌影响的诗人不计其数,但大多是主题先行,对其形式和声调的简单模仿。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的各种论著也无法估量,但给他的献诗,客观、公正地评判他的生活与创作,像这样一气呵成、激情澎湃而又思想深刻的应该是没有。吉狄马加先生这首长诗无疑填补了这项空白。
  马雅可夫斯基对自己的作品也怀有自信。在未完成的长诗《放声歌唱》里,他就满怀信心地告诉后代子孙,预言经过千百年之后,人们还会想起他的诗句:
  我的诗
  将用劳动
  凿穿千载万年,
  它将出现,
  沉重,
  粗犷,
  摸得着,
  看得见.
  恰似奴隶们
  凿成的大水道
  从古罗马一直通到
  我们今天。
  陈超先生曾说:“好的诗歌,或启人心智,或给人安慰,或让人活得更自觉,或抚慰你,使你觉得生命的困境是难以逾越的,我们不必再自我折磨。但所有这些指标背后,还有一个总指标,就是作者必得是一个有性情的、有语言才能的、有趣的人。无论表达什么,诗首先要吸引人看下去,得有活力和趣味。”
  吉狄马加先生这首长诗就是这样的优秀诗作。可以看出作者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和心血研读了相关的资料和作品,对复杂的历史背景也烂熟于心。这首诗的创作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严谨的结构,鲜明的主题,深刻的思考,对诗人怀有深厚的情感,以及表达这种情感时,展现出的炉火纯青的语言运用技艺,都让我反复回味。
  我相信,随着这首诗的发表,必将引起更多的诗人开始重新审视马雅可夫斯基的一生和他的作品,重新思考“诗人何为”这一摆在我们面前的永恒的主题,重新衡量自己作品的历史想象力和历史承载力。
  2016年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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