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萦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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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张建军从光怪陆离的气味中挣脱出来,冲向广袤而又深邃的旷野。房间里那种古里古怪的充满着来苏水的味道,充满着84消毒水的味道,充满着人肉发酵甚至腐朽的味道,这些刺鼻的味道把张建军脑门钻出一个一个大的风洞,风呼啦啦地从左脑门进,又呼啦啦从右脑门出,很痛很难受。门关着,窗户也关着,从玻璃窗户往外望去,耀眼的光线照得人的意识模模糊糊,分不清东南西北。外面也没有人。房间里正好没人,所以张建军决定出门去走一走,如是他从门缝里挤扁了自己,跑出来了,孤独一人在大街上奔突。
  大街上也是空无一人,静得有些瘆人。到底这是晚上还是白天,张建军感到很无奈。大太阳像个盘子一样在天空上挂着,白灿灿的,像月亮,一点温度都没有,照在身上像披了一件白色的轻纱,一点没温暖。城市的街道也无比空旷,无车无人,白亮得有些耀眼,就像一名漂亮婀娜多姿的少女,敞开了怀抱躺在地上,把一切美丽都献给了他享受。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正是这座大城市的主人,平时所说的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那都是扯淡的,那么多人挤在大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各自行色匆匆,谁都不可能会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所有的天空,所有的大地,所有的阳光和空气都是自己一个人在享用。所有这一切沉寂的高楼、汽车、街心花园都是自己的,所有路口的红绿灯都是为他一人而开,所有路边的监控摄像头里只有他一个主人翁在漫步,就像在自己的私家花园里(他从来没有过私家花园)。他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和幸福感,兴奋无比,幸福无比,他这时真想做一点事,来证明自己真是这座大城市的主人,真正的主人。但这时他心里又有些发虚,担心这都是假的,他专门用手去拍了一下道路中间的铁栏杆,啪啪的声音,冷冷的铁,手还有点痛,他放心了。他不敢把路中央的栏杆掀翻,那是社会上小混混干的事,与他的身份有悖,他是人民的公务员,是为人民群众谋福祉的,不能干这种下三烂的事,但他有时又按捺不住自己的童心萌动,掀翻满街的铁栏杆也许真的很好玩。但是,他也知道,现在这座城市里突然又增加安装了几十万个摄像头,转弯抺角的小巷子里都安了,只差把摄像头安到你家床头了,基本上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你只要干一点坏事,警察都可以从几千个G的硬盘里把你找出来。但你要在大街上学雷锋做好事比如说搀老太太过马路,记者明天就从储存器里调出来上电视了,听说现在储存器的硬盘更大了,一千个G叫一个T,如今动不动就是几百个T,储存量海了,这只是增加了警察同志和记者同志的工作难度,没有实质性的毛病。关键问题是这时大街上空旷如无人之境,从哪里能找来老太太搀着过马路呢?
  这些天来,张建军老是想睡觉,白天睡,晚上睡。张建军睡多了就容易做梦,做的梦千奇百怪,但有时猛然一醒又不像是在梦里,明明是在现实生活中。
  张建军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了,他有些害怕,他老是搞不清楚这是白天还是晚上,是梦里还是不在梦里,他甚至还担心在梦里说了一些不好的话,发表了一些不当言论,如果是梦中乱说的也就罢了,醒来就是付之一笑,但要不是梦里呢?一下猛打个喷嚏自己原来在台上讲话,底下成百上千人莫名其妙地在看自己,那就惨了。自己还是做意识形态工作的,大大小小也是一个领导,乱讲话讲错话是最大的忌讳。
  张建军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如是他把自己这些事和心理活动都要记下来,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免得以后有什么麻烦。
  吃面条是不是梦
  张建军每次睡觉或做梦后醒来,就感觉自己很累,比跑完一场全马(全程马拉松,42.195公里。张建军跑过一次,实际上还只跑四分之一也就是10公里左右就趴下了)还累,这时候,他就特别想吃点面条。
  张建军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面条的呢?他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用他妻子矜子的话说,他吃面条的历史像黄河文化一样悠久漫长。
  张建军从小随父母在军营里长大,父亲是野战军师政治部组织干事,经常是蹲在连队写总结材料,母亲在下面作战部队团卫生队当军医,经常在卫生队值夜班,俩人都很忙,更没时间给张建军做饭,张建军很早就开始了吃食堂。部队里最简便的喂养方法就是一锅清水煮沸,撒一把面条下去捞起来加点香油和酱油就行。张建军三个月大就断了奶,就被从北方来的奶奶喂面条,刚开始面条煮得像米糊糊,入口即融,后来张建军长了牙,慢慢奶奶喂的面条就有了韧劲,再后来奶奶回了北方,张建军就每天自己端着饭盆去部队机关食堂里吃饭。机关食堂的炊事班长是个南方的志愿兵,干了十多年的白案,把各种面食做得云飞雾转,一大早机关食堂热气腾腾的,蒸汽柜门一拉开那种面食的香味把在外排队的人脖子拉得长长的。那是一种有别于西方人烤面包烤蛋糕的纯粹本色的麦芽芳香,是田野本色的气味,是阳光本色的气味,做得煊软蓬松的包子馒头花卷那就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的饮食文化精髓,是一本浓缩的中华国学词典。排队的人大都提了一大袋热腾腾的包子馒头满意地回去了,但张建军却把盆子往窗口一递,说一声三两榨菜肉丝面条,炊事班长就笑眯眯地将盆子接过,一会儿递出来一大盆像白玉带一样晶莹的面条,上面盖着金黄色的细细的肉丝,一条条黄灿灿的榨菜丝,再加一把翠绿的葱花,中华美食的色香味都在里面了。
  后面排队的人直咋舌,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样能吃?
  这种能吃是说张建军小小年纪吃得多?还是说他会选择会挑中这样美味佳肴的面条吃?谁也说不清楚。中国的汉语内涵太丰富,也可能说张建军既能挑好吃的又能吃得多,两者皆有吧。
  张建军爱面条就像爱自己的身体爱自己的理想一样。
  张建军以后大了,上了大学,还是喜欢吃面条。他在上海读复旦大学新闻系,上海人吃面条里面放糖,有甜味,他也吃得挺香。更多時候他在宿舍里用小电炉自己煮面条,一碗素面,上面盖了一个水煮蛋,再加上几片鲜红欲滴的西红柿,几片葱花,把同宿舍的人看得口水欲滴。后来张建军的父母转业到地方工作了,张建军大学毕业后也随父母到了南方G省在省会星城,到省级媒体做记者做编辑做部主任副总编,到最后当了总编辑,但爱吃面条这个习惯一直沿袭下来了,他结了婚生了子,也经常在一家三口人吃饭时给儿子灌输吃面条比什么食品都营养的思想。他说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一部面条发展的历史,我们的祖宗就是从吃面条开始成长兴旺起来的,你们如果到山西陕西去,考察一下吃面的历史,那可就长了知识了。张建军的妻子矜子是上海人,是张建军复旦大学的同学,是历史系的高才生。矜子当着儿子的面驳斥张建军说,你那是胡批中国历史,误导下一代。跟着你吃面条我也被动地吃面条,生了东东坐月子你也天天给我做面条,你还要你儿子跟你一样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张建军说,话不能这样说,面条的营养价值高,你看中国北方人吃面食就比南方人吃米饭长得高大威猛,这就是吃面条的优越性,再说,中国的面条各式各样,花样种类上千,不仅能吃,还是一种文化,2013年6月我被邀请参加了首届中国面条文化节,参加了评选出“中国十大面条”的活动,美、日、韩等国和中国32个省市的代表都参加了。参与评选的中国企业不下3000家,参选的面条不下500种,由此可见我国的面条运动声势浩大。当然,最终只评选出河南烩面、武汉热干面、北京炸酱面、山西刀削面、兰州拉面、四川担担面、杭州片儿川、昆山奥灶面、镇江锅盖面和吉林延吉冷面这十大面条,你们要是连中国这十大面条都没吃过,那就愧为中国人。我还真研究过中国面条历史,发现我国面食种类繁多,历史悠久。人民日常食用的面条超过了一千两百种,陕西的面条种类就超过一百种,其中,臊子面就有3000年的历史。在黄河流域的喇家遗址,考古学家发现了距今4000年的面条,其他任何国家的面条的历史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还有,有关面条的名称也是多种多样的,也在不断地进化,在东汉称为“煮饼”,魏晋名为“汤饼”,南北朝叫“水引”。而唐朝的“冷淘”则是凉面或者过水面。妻子矜子听着急了,说你打住打住,不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这些仅仅是一家之言,有些属于商业广告效应的东西,野史,不能作为历史经典上教科书的,以后东东高考要是以你这些作为历史论据就出麻烦了。再说营养也不尽然,你看看你自己,吃面条吃面条,自己吃成了一根面条。是个女人嘛还可说身材好,但你是个大老爷们,一米七五的身高,就只110多斤。张建军涨红了脸,说我这身材走到街上回头率极高。说到激动处,张建军将衬衣下襟撩起,露出腹部说,你们看,这就是传说中的马甲线。儿子东东调皮地用筷子戳过去,张建军赶紧一收,矜子噗的一声,笑得将嘴里的饭都喷在了张建军的马甲线上。   张建军的家是张建军的幸福港湾,他经常感觉到自己幸福得浑身发虚,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说到吃面条,张建军就像在幸福的大海里恣意遨游。后来不仅在家,在单位上大家都知道了张建军的饮食习惯,特别是他当了领导后,每次在外面吃饭,桌上都端上一大盆面条。有时下地市去检查报刊发行工作,总有随行之人提醒请客的东道主上一盆面条。尽管是南方城市,以面条为主食的人较少,但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投领导所好。这就是中国的官场文化。谁说吃面条不是历史,不是文化呢?说明他妻子矜子的历史观太经典太书卷,用如今比较时髦的一句话说是不接地气。久而久之,很多领导都知道张建军喜欢吃面条,不用说,主菜上完后,总像变戏法一样突然变出一盆黄灿灿的面条。张建军对此没太在意。他认为说到天上去也就是一碗面条,能腐败到哪里去?总不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那怕什么呢?
  张建军根本就不用在意。
  巴黎行和自媒体发展也像梦
  张建军的单位是星城最大的媒体,也是最权威的媒体,直接传播着党中央国务院和省委省政府的声音,刚开始只是纸媒,后来逐步加了杂志、电视台、网络传媒网站、手机报,后来的手机App,报社办成了全媒体,没办法再叫纯纸媒的报社了,干脆改名为星城新媒体传播有限公司。媒体原来是事业单位,后来上面领导提出来要将文化事业办成文化产业,要做大做强,做成标志性的产业,张建军就有点五迷三道了。
  那一年?究竟是哪一年张建军确实有些弄不清了,他带着媒体一些人去巴黎,到风景优美的塞纳河畔巴黎24小时新闻传播公司去参观考察过,还看了法国人二战时期的战地播音设备,感受到了近百年法国人所践行的新闻观。一位很有磁性的法国美男子介绍说,我们办新闻传播的所有经费,百分之九十是政府拨款,政府拨的钱是哪来的呢?是法兰西纳税人的钱,所以我们的新闻要对纳税人负责,要对法兰西人民负责。回国不久,在做大做强文化产业的口号鼓舞下,去过巴黎的同事就有人说了,法国那媒体现在算什么呢?做了百多年,还是那么几套旧机器,一栋破小楼,充其量几百人。我们现在的新媒体传播公司几十层的高楼有多栋,人员好几千,经营范围除了新闻还到了房产地产开发,马上准备上市A股,又进入金融资本运作,这才是真正做大做强。究竟应该怎么样做呢?张建军也感到很困惑,他像是被一阵接一阵的大潮给拍上岸的,他脑海里经常想起如今流行的一句顺口溜: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自己就是前浪,自己今后会被拍死在沙滩上吗?张建军心里一阵阵困惑。张建军每天很早就来到办公室,乘专门的直搭电梯到68楼。每一层近千平方米的面积,68楼只有公司党委书记兼董事长王磊一套三间套的大办公室,再就是他张建军和王磊一模一样大小格局的办公室,其余的就是那些服务保障他俩的工作人员办公室。每天他坐在大得有点浩瀚无边的办公桌前,视线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二三百米底下马路上的汽车像甲壳虫人像蝼蚁一样蠕动时,就像飘游在梦中的虚幻之境,也仿佛看一个深邃的陷阱,额头上一阵阵冒出冷汗。也许是恐高,也许是因为两脚没着地心像悬在半空不踏實,忐忑不安。熟悉他的人开玩笑说,他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如今突然被改革开放的大潮推上了巅峰,所以出现的巅峰不适症。他一笑。
  静悄悄的楼层,门笃笃地轻响两声,总办主任宋一平扭着结实的小屁股和风摆杨柳一样的细腰,踩着高跟鞋笃笃的节奏,将一阵清香带来到他办公桌前。宋一平是来传达王磊的意思的。王磊很有意思,起码张建军是这样认为。王磊和张建军的办公室一墙之隔,经常叫宋一平带话给张建军征求意见,要总办主任协调,这也是一种领导艺术。按理说原报社是分设社长和总编辑,俩人是平级干部,社长兼党委书记,管行政管党务,总编辑主要管新闻导向和版面,管来稿,改为新传媒公司后,社长改成了公司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张建军这个总编辑实际上成了二把手。
  宋一平能当上总办主任,当时是张建军力荐上来的。宋一平是名部队军转女干部,原来在部队搞通信和信息的,转业到地方后,很多人看到她漂亮的五官,苗条的身段,认为她当总办主任完全是花瓶。但张建军却欣赏她那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个性化的东西,比如说她听到对她很严厉的批评,不怒,不争,听到对她的褒奖,她不笑,不语。张建军总觉得她身上有很多东西别人不知晓,有一股当兵的韧劲和狠劲。也许是张建军从小在军营长大,有些共同语言,所以接触就多些。还比如说,在张建军吃面条的问题上,宋一平和矜子的看法非常一致。宋一平说,男子汉大丈夫应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如张翼德挺丈八长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声喝令江水倒流。抿着樱桃小嘴一根根品尝细细的面条,那如江南小女子,坐半月小亭,曲径通幽,犹抱琵琶半遮面,低吟浅唱,纤细如柳,羸瘦弱不禁风,一步三摇。如今现代男子也有欣赏和效法这种样子的,那叫娘炮。不知是不是宋一平讲这些话的时候很好看还是话说得好笑,张建军也有点想笑,笑自己挺丈八长矛,觍着脸问宋一平是不是说得很黄很暴力。宋一平少见地红脸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张建军觉得宋一平应该是个男子,而且应该是一线战斗部队的血性男子,就这一点,张建军觉得应该用她。但宋一平当上总办主任后,协调王磊和他的关系,经常把他搞得迷迷糊糊,套用《沙家浜》里的一句唱词,他现在也不知道宋一平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了。
  宋一平说现在新媒体传播公司架子拉起来了,在外面名声也挺大,但内虚呀,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是空壳。修了那么多高楼,开发了那么多房产地产,那都是贷款。现在银根紧缩,资金周转困难了,要发动大家想办法。
  张建军哈哈一笑,说别拐弯抹角了,你就说王磊想干什么?
  宋一平脸上红了一下,说董事长的意思想在版面上下下功夫。
  卖版面?那可不行,前几年搞过,中央媒体也搞过,现在一刀切,谁也不能搞了,这是有文件规定的。张建军在原则问题上总是清清楚楚的。
  董事长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利用新媒体,比如说,我们在各市县都有了分网站,都交经济指标下去,一百多个网站,一年平均一个站100万,就是一个多亿。   县级网站你叫他们每年交100万,去抢钱?
  张建军直摇头。
  一方面多拉广告,另一方面联合大企业名牌企业多做一点产品活动,多搞点评选。可以在网站给企业开一些专栏,介绍企业文化,介绍企业产品。宋一平说着,突然将嘴凑到张建军耳边,温热的口气让张建军本能地往后让了让。德行。宋一平压低了声音嗔他,继续在他耳边说。他的意思要人专门关注一下那些大型企业或即将上市的企业,在那些产品里面找专家挑挑毛病,发点负面报道,大企业或即将要上市的企业把产品看得很重,像官场人爱护自己的政治羽毛一样,他们会下很大的力气来摆平这件事,那时我们就主动了。
  这种歪门邪道是你想的?
  张建军的脸色突然冷峻了。
  宋一平毫无表情地摇摇头,讽刺地说:你太高看我了。
  哦。
  外面刮风了。深秋的风带着一副冷峻的面孔和一股钢铁般无情的劲道,刮得大楼的玻璃幕墙和厚重的钢化玻璃落地窗呜呜地哀鸣,马路边一排排梧桐树的黄叶被搅得漫天飞舞,和灰尘和沙土混合在一起,垒起了一道道霾的立方。张建军站在落地窗前,把目光放远去,山瘦水深,远山如黛,静卧中隐约又露出一丝狰狞,脚底下那条湘江,江水已经变得颜色很深,深黑深黑的,正在焦躁不安地涌向岸边的防洪大堤,用力地拍打着岸边的巨石,溅起一层层雪白的浪花。
  呵呵,天寒地冻的冬天很快要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宋一平已经离开他办公室了。
  書和舞台的梦幻
  张建军不是因为职业习惯而喜欢读书,而是从骨子里喜欢读书。因为是文科生,他特别喜欢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但他又特别怕读书,怕书中的情节和人物将他陷得太深,令他不能自拔。他经常看书看得泪水满面,有时甚至哭出了声,令妻子矜子不解,斥之书痴。
  张建军年轻时喜欢读奥地利作家弗兰兹·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变形记》和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罪与罚》,而就是这类的作品,使他看得心惊肉跳,不敢正视人生。《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在一家公司任旅行推销员,当萨姆沙还能以微薄的薪金供养他那薄情寡义的家人时,父母夸奖他,妹妹爱戴他。当有一天他变成了甲壳虫,丧失了劳动力,对这个家再也没有物质贡献时,家人逐渐显现出冷漠、嫌弃、憎恶的面孔。父亲恶狠狠地用苹果打他,母亲吓得晕倒,妹妹厌弃他。渐渐地,萨姆沙远离了社会,最后孤独痛苦地在饥饿中默默地死去。《变形记》在整体上是荒诞的,这个看似荒诞古怪的故事正是当时人们生存状态的一种写照。在金钱社会中,竞争异常激烈,生存的压力使许多人精神被扭曲、摧毁,但作者精细的写作手法却扭曲和摧毁了张建军的灵魂,张建军一边读一边在想,那只可怜的甲壳虫所看到的东西,怎么和自己看的是一样的,难道自己的视觉也和甲壳虫一样低矮,一样渺小?自己变成甲壳虫后家人会怎样待我?同事会怎样待我?上级领导会怎样看我?群众老百姓会怎样看我?他越想越怕,简直明天就会变甲壳虫了一般,惶惶不可终日。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不同信念的人物在极端的状态下,有一些极端的想法和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极具现实感却又不可捉摸。这本《罪与罚》最容易把张建军引入情绪化,以至于让张建军产生了一种过于代入感。那种感觉仿佛是自己的灵魂飞进了书中每个人物的心中,眼中也能映出这肮脏昏聩的圣彼得堡,耳朵嗡嗡作响,亲自承受书中人物对这世界的绝望,张建军心灵就不得不接受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深沉的拷问:如果我是他/她,我会陷入什么样的状态?我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信念?我该如何选择,如何做?这种状态有时残酷极了,心揪着,身体紧绷,会感觉自己要被这本小书痛苦地压垮了,被主人翁的人格分裂所撕裂,读得精神错乱。萨特说:一个人的本质由其自身的选择所造就。每当人做一个抉择,旧的自己便毁灭了,同时却也成就了新的自己。《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双重人格,在命运面前不断地做着痛苦抉择,最终表现为信念的分裂和毁灭。拉斯柯尔尼科夫曾经是个善良、正义、富有同情心、有理想的青年。在梦里,他想要解救被虐待致死的老马,在生活中,他照顾自己生病的同学,拯救受欺凌的少女。他始终觉得,这个世界上像他的妹妹、母亲、索尼娅那样的善良之人受欺凌折磨,而像彼得那样的卑鄙之人耀武扬威是不应当的。他身处于堕落的旋涡深处,看得清楚,却无法拯救任何人。做出了杀人选择的主人公,不得不以超人心态去审视自身的全部精神和行为动机,不得不用这种观点去判断外在的一切事物。而这种状态,使得他变得疯狂了!因为在审视他自身的时候,他无法回避自己的自私——杀人也是为了搞到钱保障自己的生活,解救母亲和妹妹。他的良心甚至都不允许他时时刻刻用这种观点衡量事物,以至于产生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无法做到用这个眼光去对待他的亲人和与他杀死的丽扎韦塔精神相通的索尼娅,他甚至不能接受别人的好意,以至于生活本身变得异常痛苦,还导致恶性循环,产生了更大的痛苦和疯狂。一名学法律的大学生,一面是在课堂或是在法庭里,堂而皇之地读法律,宣讲法律的权威,维护法律的尊严,另一方面,连杀两人,其中有放高利贷的恶婆子,也有善良的姑娘,那种双重人格的背离,那种情感的纠结,简直叫张建军发疯。
  张建军有时也明白,小说只是作家们瞎编的东西,他也知道,小说和现实生活一样,也只是一个舞台,上面表演的也只是一些匆匆的过客。
  张建军年轻时也有过自己的舞台,他在读新闻专业之前还是在读书之后唱过歌,还是在边读新闻专业边从事第二选择唱的歌,他怎么也记不得了,他只知道他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男高音歌唱演员,也参加多次演出和声乐比赛,但他最终也只是一名匆匆的过客。他甚至还在中央音乐学院的琴房听过全国著名歌唱家的声乐课,还差点拜师当了这名赫赫有名歌唱家的学生,但关键时候他退却了,大家都感到不可理解,他却莞尔一笑。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把什么都看得很重的人,不会为一件什么事挖空心思钻墙打洞去努力。他还参加过《闪闪的红星》音乐组曲演唱,听过曲作者著名音乐家傅庚晨辅导过这首作品,那时他担任高音部的主力,唱黑C上去一点不费力,唱黑D时用的假声气息非常流畅,几乎听不出上假声。当时凡属听过他唱歌的人都会说,张建军天生是一个歌唱家,上帝给了他一副好嗓子,今后中国的舞台是他的。他时常回想起舞台上首席小提琴手给出一个中央C,众多乐手对音全场响起一片C音时,他想首席能从众多C之中听出哪个C音是铜管乐还是弦乐手还差半度,甚至是零点几个半度,他也能听出来,他的乐感是天生的,声线也是天生的。他经常想起自己站在舞台中央,当所有聚光灯都打在自己脸上的时候,微微有些发烫,神情高度集中,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后来他由于声带出了问题,再不能上台了,改行做了新闻人,过去夸他的人都替他感到惋惜。他如今什么也唱不出来了,但他还是喜欢听别人唱,但当看到舞台的真实场景,聚光灯打在别人身上时,那种金属一样的声音在音乐大厅流淌之时,他的两行热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舞台对他来说,只是一场虚幻的短梦而已。
  大年和大鲵
  副总编辑杨大年是张建军的大学同学,好朋友。杨大年人聪明,业务好,是张建军从外地媒体挖墙脚挖来的。杨大年人长得帅,高高大大的个子,很有男人味,但就是还没结婚。对象经常在谈,但谈到论婚嫁娶时就又换个新队员上场了。张建军说杨大年,这样搞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四十多岁奔五的人了该有一个家了,自己也是个领导干部,要有自我约束力,不能光谈恋爱不结婚,别人会认为你流氓。杨大年笑一笑,说这不正在找吗,总是没有十分合适的,当初你要不把矜子追到手抱得美人归,我现在也是孩子的爸爸了。张建军当胸给了一拳,呯的一声。他问杨大年,我是给你讲正经的,别瞎扯淡。
  那我就再努努力吧。
  梦幻中的张建军一直记得杨大年的发质很好,油亮蓬松,留着学生式的分头,再加上经常穿着五四青年的立领学生装,还标配着一条咖啡色的长羊绒围巾,围巾围着脖子一圈,有时盖住了鼻子,只露出两只大而有神的黑眼睛。围巾在身后自然垂下去的一截,前面在左胸前垂得很长,典型的十里洋场学生革命家的派头。张建军每次看到杨大年就想笑。
  杨大年叫张建军去参加西城区一个媒体通气会。
  张建军不去。张建军叫杨大年带总办主任宋一平去,说给你在外面撑撑面子。
  杨大年說,你也要去。你不能一天到晚在办公室看稿子,要去了解我们日新月异的经济建设,要给基层领导多一些精神上的支持和鼓舞。总之你一定要去,央媒都去了不少,你不去见见弟兄们这个会议档次就上不来。
  张建军说,不是有省里X厅的领导吗?我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算什么。不影响。
  杨大年说,就是省里X厅的通知说要各单位一把手参加,我才来拉你。
  你去叫王磊参加。
  听宋一平说,王磊现在广州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新媒体新技术应用会议。
  张建军被杨大年硬拖走了。
  西城区是星城一个发展很快的区,这些年无论是城区规划、高新科技园建设、棚户区改造等等,都走在全市前面,仅高新科技园就让世界500强的企业落户了200多家,每年的GDP数字非常好看。会议是在市委接待处召开的,市委宣传部部长来了,省委部来了管新闻的副部长,央媒和省媒的头都来了。虽说是圆桌会,但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地围住了。西城区书记区长都讲了话,无非就是先介绍了西城区这些年来的发展变化,所取得的成绩,所做的主要工作,接下来就是说这些年来西城区取得的成绩离不开广大新闻媒体的支持帮助,新闻媒体起到了保驾护航的作用。再接下来就说西城区下一步还要继续努力,还要攻坚克难,还要媒体的大力支持,在舆论上帮造出声势,最大限度地挤压负面舆情的空间。
  东道主说完,该媒体表态了。先从央媒说起,再到省媒市媒,都井然有序。轮到张建军发言了,他不想说,说有什么具体任务省委宣传部叫我们做就行了,保证完成好。省里X厅的领导说,这样不行,还是要说一说,大家都说了,你们省第一媒更要说。
  张建军说领导说丢了一个字,省第一媒婆。
  全场哄笑。
  主持会议的省里X厅的领导也笑了。
  也难怪大家笑,这里面有一个典故的。原来是纸媒体时,为了更多地做出广告效应,报纸开辟了一个专栏叫今日红娘,专栏一开,报纸版面就热闹起来,异常火爆,全国都知道了有这么个栏目,各地来稿报名的一天都有几百人,为了满足需要,报纸又扩大版面登载。这里面报名的人编辑也不可能每一个都去调查审核,结果就出大事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也在专栏里用化名登出自己的简历,结果被一名未婚女子相中,线下还见了面约了会,结果未婚女子知道了该男子有家室便要求该男子与家里离婚,与自己结婚。该男子不同意,结果女子就跑到报社顶楼几十层的平台上要往下跳,电视台来了直播,公安警察来了,消防车开来了,闹得沸沸扬扬。事后,省里主要领导气愤地拍着桌子说,这是咱们省第一媒体吗?怎么成了省第一媒婆。所以以后一说第一媒婆大家都笑,大家笑张建军也笑,大家不笑时张建军也会说,一说大家就笑。大家说省内第一媒婆是春药,是开会时最提神的春药。
  大家不笑了,张建军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很简单。他说区县各位基层领导辛苦,大家都知道。但我在这里还是说几句,提个醒。下一步加大棚户区改造,加大旧房拆迁力度,这都是为人民群众做好事,我们媒体理应支持。但我还是想说,城中村、城市农村结合部的那些刚从农民转过来的城市居民,出于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有的是祖祖辈辈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有恋旧情结不愿拆,有的是想回迁开发商不答应不想拆,有的是拆迁赔偿没达到他们的内心评估价格不愿拆,反正都有各自的理由,有的死拖着就是不搬出来,弄得你们也心烦。我想说的是除了个别的人外,大部分的拆迁户还是懂道理的,我们能不强拆就不要强拆了。这些年强拆出的大事不少了,再出几件大事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不是不愿意为大家做好舆情管控,但你们也知道,现代自媒体社会,每个人用一部小小的智能手机,几十秒就可将一个事件现场录音录像加几句煽动性的导语发到网上,几分钟就传遍了世界各个角落,有点防不胜防。我们都是从老百姓过来的,可以做一点换位思考。农民兄弟有一套房子不容易,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能让他们一点就让一点吧。可能大家觉得我思想很右,是站着讲话不腰疼,但我觉得即使让老百姓占点便宜也没什么,只要没进自己口袋,说出去也不丑。切忌不能把老百姓的这种拆迁矛盾弄得像打日本鬼子一样你死我活。打日本你是英雄,打老百姓你会成令人不齿的狗屎。
  会场又大笑。
  最后省里X厅的领导作了总结,对全省下一步要作重点宣传的题材作了一些梳理,提出了要求。按照会议程序,最后大家一起吃一顿饭,小聚一下,但张建军担心明天的版面还没落实,要赶回去看稿子,就跟领导们打了个招呼,没吃饭就回了。区里的书记跟了出来,他后面跟的人提了个纸箱。书记和张建军是老朋友了,他叫张建军的司机打开车后备厢,要把纸箱放进去。张建军赶忙制止。是什么东西?千万别乱来。书记笑了,说我还会害你不成?这是我们高新区开发的一个新产品,叫娃娃鱼面。   娃娃鱼?
  是的,学名叫大鲵。
  是国家野生保护动物?
  谁敢用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现在是人工繁殖的,但做入面条后,细腻可口,味道鲜美,营养价值非常高,听说有返老还童的功效,这是经过中科院权威部门认证了的,现在北京特别畅销,有钱人都想吃这个,想买还买不着。
  张建军吃過那么多的面条,但还是第一回听说有鱼面条,而且还是娃娃鱼。把鱼肉弄碎后揉到面里压成面条,做出来到底是个什么味道呢?他有些兴奋,也有些好奇。但他还是说,你们吃吧,我不用。
  这次参会的人每人一箱,又不是你一个人搞特殊。再说,你喜欢吃点面条,上街买也是买。
  面条拿回去以后,矜子给张建军做过几次,味道还真鲜,很细嫩。
  那天张建军看完所有版面最后的清样签了字回家,已经夜静更深,矜子还没睡觉,给他端上来一小碗娃娃鱼面条,他尝了几口,刚想表扬矜子几句,家里的电话铃突然爆响,他心里一惊。他有一种不好的征兆,可能出大事了,不然他刚回家 ,屁股还没坐热,这么晚还有人往家里打电话?他连忙放下面条碗,把电话听筒拿在手上。
  电话里传来宋一平的声音。宋一平用少有的惊慌报告说,出大事了,已经叫司机来接你,司机正在路上。
  张建军压住心头的惊悸,问什么大事?
  杨大年死了。
  什么?
  你再说一遍!
  天上人间
  张建军一直但愿这只是一场梦,但每次醒来时又一阵阵心疼,痛得特别揪心。
  他特别后悔。
  别人说杨大年走到哪里都像一阵风,一阵清香的风,也许这话形容男人不太合适,但他确实能把周围很多女人煽动得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乎乎。杨大年不仅工作能力强,不仅长得帅气,还是一个非常讲义气肯为别人帮忙的人,脾气还特别好,所以别人愿意和他交朋友,他的朋友也特别多,从新闻界,到金融界,到公检法等等,好像没有他不熟悉的朋友。他的文笔好,写新闻稿件不仅快,而且笔下如行云流水,读起来有滋有味。有时别人的稿子没写好,他作为一个副总编辑,完全可以交部主任退稿处理或另外叫人再写一篇,但他硬是自己动手通宵达旦地赶稿子。特别是手下的那一帮美女记者有时稿子过不了关,磨着杨大年不放手,央求给她们的稿子润色润色。杨大年的耳朵软,最听不得别人求他,特别是美女求他更没法推,所以在办公室加班的时候特别多。杨大年有一个姓张的朋友,在边远一个小城市当个什么主任,和他感情很深,那天张主任来电话说要专门从下面市里驱车几百公里来星城请杨大年吃饭,吃饭时,杨大年发现张主任旁边还带了个美女。三杯酒下肚,张主任才说明吃饭的意思。这个美女是张主任的女朋友,在一家大的国企搞办公室文秘工作,最近单位在策划一个企业产品的宣传活动,为企业上市造势和预热,单位搞专业的技术人员多,做宣传工作文字好的少,想要杨大年帮帮忙,帮企业策划一下宣传方案,所有的稿子把把关。
  杨大年正在犹豫,小美女很会来事,端着酒杯就凑到杨大年跟前,甜甜如蜜地说,杨哥,我刚从大学毕业走向社会,什么都不懂,以后就交给你了。你是张主任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大哥,来,小妹敬你一杯。
  杨大年稀里糊涂地和小美女喝了几杯后,豪情也就上来了,拍着胸口说,今后你们单位只要是报道方面的事,你找我没错。
  一来二去,杨大年就和这个小美女成了朋友。刚开始只是普通朋友,一起改改稿子,一起吃吃饭,一起喝喝酒。刚开始小美女的男朋友张主任还经常参加,后来小美女和杨大年熟悉了,干脆自己单线和杨大年约了吃饭喝酒。杨大年问那张主任怎么不来呢?他可是你的男朋友呢。小美女撇了撇嘴,说什么男朋友?他是有家室的,儿子都读小学了,又不想离婚,还老拖着我。
  把话说透以后,小美女和杨大年那天一人喝完了一瓶五粮液,那天晚上就上了床。
  以后杨大年经常和小美女悄悄约会,反正他那个朋友张主任远在几百公里远的一个偏远小城,也当了个领导,事情很多,也管不了远在星城的小美女。杨大年和小美女约会,一般吃完饭喝完酒在小美女的一套公寓里同床共枕,共度春宵。但小美女没告诉杨大年,这套房子是那个张主任帮租的,家里的电话也是张主任帮安装的。那天晚上吃完饭喝完酒俩人又到湘江边沿江大堤上散了很久的步,说了很多话,天已经很晚,小美女不让杨大年回去了,俩人回到公寓就像两条蛇一样交缠到了一起。这时,家里电话响了。小美女放开杨大年,看了一下来电显示,说是张主任打来的。杨大年听了顿时紧张起来,说怎么办。小美女倒是很轻松,她继续抱紧杨大年说,不管他,我们继续。过一会儿,公寓门被呯呯地敲响,小美女的手机也响了,小美女一看说了声还是张主任,就把电话按掉了,也不开门,任凭门敲得山响。不一会儿,门外没声了,小美女的手机上来了一条信息,说我就在楼下,我知道你在家,你今天必须开门,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你不开门我就敲到天亮,不开门我是不会走的。一会儿,门又敲响了,杨大年冷静下来,对小美女说,你去开门吧,再敲门隔壁左右就要喊警察了。小美女穿好衣服,准备去开门,杨大年说等等。杨大年把小美女拉到怀里深深地吻了一口,说去开门吧,别害怕,有我呢。
  小美女开了门,张主任冲了进来,但什么也没看见,正在这时,只听窗户外面咚的一声响,小美女赶紧冲了过去,看见六层楼高的窗户开了。杨大年究竟还是不想直面张主任,朋友妻不可欺,不管是二妻三妻,杨大年都不想面对。他用手攀住窗沿,想从六楼滑到五楼,再从五楼窗沿滑到四楼,以此类推。哪知道窗沿很滑,手吃不住劲,直接从六楼摔到一楼的水泥地面上,脑袋就摔成红艳艳的番茄酱了。
  小美女爬上窗台,也要从窗口跳下去,被张主任一把将双腿抱住。
  几天后,是杨大年的遗体火化日。一上班,宋一平就到了张建军的办公室,用低沉闷哑的声音对他说,今天上午的活动你不要参加了。张建军知道宋一平这几天忙杨大年的善后工作几乎没睡过觉,眼圈都黑了,但他不知道宋一平怎么会这么跟自己说话。宋一平太累了,嗓子哑了不能多说话,用手指了一下隔壁,说他不去。张建军说他不去就不去,我为什么不去?宋一平说,杨大年是省管干部,省里X厅和Z厅领导都发话了,说不是光荣的事,还有损干部队伍形象。尽管我们通过公安部门做了工作,最后结论是意外坠楼身亡,但有关部门还是有看法。听说上面又要考察推荐干部了,你和王磊都在其中,所以他就回避了。听说是他乡下的老母亲急病,现在县医院抢救,他昨晚上就回去了。老滑头!张建军愤愤地说。   备车!你跟我走。张建军大手一挥,坚定地对宋一平说。
  在车上,张建军对宋一平说,别人都可以不去,但我不行,我和杨大年是同学,同窗四年,他在上海工作好好的,当初是看到我当总编辑压力太大,专门过来帮我的。这些年,他对我们单位的发展是作出了很大贡献的。当然人无全人,他有毛病,人谁能没有一点毛病呢?一点毛病都没有的人是假人,那种人才是最可怕的人,那種人把自己隐藏得很深,你根本看不到真实的那一部分。出了这件事很多人既心疼又惋惜,但你说这是敌我矛盾?还是反党反社会主义?都不是。当然,也许会因为这件事会对我有影响,在有关部门或领导人那里形成不好的看法,那我也认了。我不是不爱护自己的政治羽毛,但我要是不去,杨大年就真被组织定性了,有重大问题,领导一个都没来参加遗体告别。所以我昨天晚上反复考虑过了,今天哪怕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和杨大年遗体告别。
  到了殡仪馆,矜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红着眼圈,默默无声地给张建军套上黑袖套,胸前戴上一朵小白花。宋一平就在身边默默地看着,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流出了两行滚烫的眼泪。
  仪式完了,杨大年遗体被推进了火化室,张建军抱住杨大年的老父亲泪如泉涌,他连说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大年。
  张建军最后在吊唁大厅门口看见了一个人,身后的宋一平轻声提醒他说,这就是杨大年的那个朋友张主任。这个人张建军也认识,曾经和他一起吃过饭。张主任看见了张建军,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想和张建军握个手。张建军手伸出去,用足了劲,突然变成一把铁扇扇在张主任脸上,啪的一响,把张主任扇倒在地,还滚了几滚。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张建军恨恨地说,你害死了我最好的兄弟!
  杨大年再见不着了,张建军觉得自己特别孤独,他经常自吟南唐李后主那首《浪淘沙·怀旧》:“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杨大年已在天上,而张建军还在人间。
  冬天的梦幻
  南方城市的连绵冬雨下得人心烦,远没有春雨那般诗情画意。春雨是软软的,洒在脸上像一只温柔的小手在脸上轻轻地抚摸,看远处都是杨柳青青如洇墨染纸,到处都是一幅中国的写意画。冬雨很硬,特别是沿着湘江大堤迎着北风走着,冬雨刮在脸上像冰碴子,一砸一个坑,面部一阵阵火辣辣地生痛。冬天的市景也特无聊,什么都瘦了,柳树都瘦成了枯丝,江水瘦成了黑带,路两旁很多树都掉叶了,那些高高的苦楝树只剩下又黑又瘦长的枯枝,把天空割裂得七零八落,冬青都低伏在路旁,怯怯地看着行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剩下不多绿叶的香樟树也没了夏日的热烈,只能是无可奈何孤零零地支撑南方城市绿色的脸面,显得那般言不由衷。路面上除了汽车还是汽车,像水蒸气一样的汽车尾气充斥着街面,被风刮得不停在马路上翻滚,给人一种热气腾腾的错觉。
  这是南方城市一个寒冷的冬天。对张建军来说,冷酷的冬天,但在办公室有充足的暖气,感觉不到外面的寒气,还可以有时在大班椅上眯一会儿,又回到梦里水乡。
  宋一平轻轻敲开办公室门,对张建军说:“楼下总服务台打来电话,西城区一个街道办事处的领导要来见你,见不见?”
  张建军放下手里的稿件,揉了揉眼睛,喃喃直语地说:“街道办事处的?”
  宋一平说:“就是前几天拆迁出了大事的那个幸福里办事处的周主任。我看还是不见算了,安排群工部主任见见,了解一下有什么事。行不?”
  张建军说:“这样不好吧。别人就是冲着我来的,也是相信我,别躲,躲了伤别人的心。见!开门迎客!”
  西城区幸福里街道办事处的周主任进来了。这个周主任张建军以前也见过,很年轻,工作很有热情,但也容易冲动。周主任迎上来,一把抓住张建军的手就不肯放。他说张总救救我,我那天也参加了会,你最后讲话时我没在意,我现在后悔死了。现在网络上越闹越厉害,请你帮帮我们吧。张建军说,先坐下,喝口水,不急不急,慢慢说。
  周主任讲了一个梦幻般的故事。
  西城区的拆迁任务重,尤其是他们幸福里街道的拆迁任务更重,有一块地开发商看上了,钱都付了一半给区里面,街道办事处早就给居民作了动员,还推出一些优惠政策,但就是难搬迁。其中有一户叫袁三娭毑的,家里是单独一栋房子,但人口较多,三个儿子都成了家有妻有子,都在家住,还有一个女儿在家未嫁,结果按照平方计算还加上优惠补偿,准备给袁三娭毑家共185万元。但袁三娭毑家里开了家庭会,一致认为少了,家里人口多,平均到每人头上就很少了。袁三娭毑代表全家提出,一定要200万,不然就不搬。结果这就成了一个老大难问题了。别人的房子都搬了拆了,只剩下袁三娭毑家一栋房子孤零零地矗在那里,每次区委领导来都严厉地批评幸福里街道办事处,说拉了全区工作的后腿,开发商也在向区里领导施加压力。有一天区领导把周主任和幸福里街道办事处书记双双叫到区委会议室,说要么你们一个星期之内把袁三娭毑的房子拆了,要么你们打个辞职报告,走人,让能干的人来拆。压力巨大,两人后背直流汗。回来后,周主任和书记商量,说区领导话说到这个样子了,今晚上再去一次袁三娭毑的家做最后一次工作,能做通再奖励5万元,做不通明天强拆。周主任要书记在区里值班,说你是一把手,站在我的后面指挥吧,万一出了什么事,还有你给我去送饭。书记一拍他肩膀说,你说些什么话,你要担心有什么事我去,你留家值班,我不信就一个刁民街道办事处就没办法了?到底他大还是法律大?我们也是代表一级政府。周主任说,还是我去吧,行政工作上的事,我来打头阵。结果当晚书记和周主任到了袁三娭毑家,和他们家所有的人进行协商,听到的始终还是那句话,没有200万元不搬。回到办事处,书记和周主任喊着有关部门开紧急会,详细地研究出周密的强拆方案。当晚,周主任和书记都没敢回家,在办公室将强拆方案看了又看,稍有不放心的地方又修改,一直要落妥后万无一失,这才敢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个盹。
  第二天天刚亮,拆迁的车辆、人员都到齐了,周主任像指挥千军万马打仗一般将大手一挥,说上车,跟我走。一队车一大帮人到袁三娭毑家时,家里人都还在睡觉。结果去的人按照分工,首先把门一堵,守住了前后门和所有的窗口,然后敲门,进去后两个人一人架一个胳膊,架起来就往门外停的两台面包车里送。面包车里的人专门点人数,随时报数给周主任。由于事先策划周密,分工明确,还在周围老百姓来围观的人数不多时,很快就都把袁三娭毑家里的人都架上了车。这也真是一个大家庭,两台面包车加上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把两台面包车都挤得满满的了。最后周主任还是问了一下负责清点人数的街道办朱副主任,人都齐了吗?朱副主任底气饱满地说,都齐了!周主任这才习惯性地将大手一挥,指挥两台面包车往宾馆开。紧接着,周主任又朝停在旁边的两台挖掘机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拆!挖掘机推土机加大了油门,憋着一肚子劲冒着浓浓的黑烟轰轰烈烈冲上来,来回冲撞碾压几次,一栋砖楼就成了一座土包。周主任总算松了一口气,拍拍手上的泥土,对大家说,把警戒也撤了,大家回家,休息!   周主任刚回到办公室,洗了个脸,泡了一杯绿茶,刚想喘一口气,办公桌的电话响了。电话是朱副主任打来的,说在宾馆里一查人数,发现没有见到袁三娭毑,六十多岁的老人家,是第一个被架上车的,怎么会不见了呢?朱副主任分析说,可能刚才到宾馆觉得住不习惯,就到附近她亲戚家去了。周主任听到这里,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问朱副主任,你今天到底看到袁三娭毑上车没有?朱副主任说千真万确,我看见第一个送上车的就是袁三娭毑,我后来到另一台车上去点人数了,硬是点够了才给你报告的。周主任冷汗都冒出来了,他问朱副主任,会不会有这么一种情况,如果刚开始人被送上了车,但有人要求上厕所方便下了车,后来没再上来。朱副主任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说应该没有这种情况。周主任急急地说,赶快找你手下分工的人问问,一定要问准确,千万不能出错。出了错你我都脱不了干系。结果一问几天,都没结果,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总是强调袁三娭毑住不惯宾馆,到亲戚家住去了。但她家几个儿子就觉得不对劲,几天以后还没消息,那几天星城天气突然返热,热得大家穿着单衣还出汗,这时有人说废墟里却隐隐传出一股很臭的气味,袁三娭毑家的几个儿子就租来了挖掘机械,准备将原房屋砖土堆挖开。街道办事处听说后,朱副主任带了一帮人围住了挖掘机,不让开挖。他是担心袁家以挖为名,挖个坑后又建一栋速成过渡楼出来,袁家人再住进去,那不是拆迁反弹,前面辛辛苦苦的工作都白做了?不管怎么说,街道办的围住挖掘机不让进半步,还把派出所的协警也叫来了。没办法,挖掘机械干吼了一阵,只得悻悻退场。
  半个月后,袁家还是反映他们的老母亲失踪了,怀疑老母亲在拆迁中被埋,往区、市、省一级级告状,状告政府拆迁杀人,将老娘活活埋死,还不准收尸。省政法委省维稳办批复下来,由当地政府组织在拆迁现场挖,请媒体现场报道,挖不到人也好对社会公众有个交代,也好封袁家人的口。那天上午,各方人员都到齐了,按政法委的要求,还出动了不少警力维护秩序,防止有人故意捣蛋和破坏。挖掘机来了,只挖了几分钟就觉得不对劲,驾驶员下来问,好像是碰到软的东西了,还挖不挖?朱副主任说,那些没收走的破棉被也是软软的。怎么不挖呢?今天一定要挖个底朝天!
  结果??
  结果??
  尽管当时不准拍照,收了一些照相机,疏散了围观群众,但几分钟后,还是在全国各大网站都登出了照片和文章,谴责的文章铺天盖地,要求对当地主要领导进行刑事追责,当地政府和领导都处在舆情风暴的风口浪尖了。周主任说,出了这件事,区里陈书记不好出来,他叫我来给您汇报,无论如何,您都要帮我们一把。张建军问,后来真相明确后,你们有什么补救措施吗?周主任说,能用的都用了,想尽了办法,通过民政和多种渠道,给他们家补了几百万元,加上应该得的拆迁款,共给了800万元。早知道这样,别说多给20万,就是多给200万也赚了。
  张建军说,事情已经出了,已经无法挽回,就不说别的了。这几天正是网络舆情高峰期,我只能控制好我们自己的媒体,我们的报纸、我们的网站、我们的网络电视、我们的杂志都会做一些冷处理,不会让火在自己的媒体里烧起来。但省内和省外媒体,你还是要去省委宣传部汇报,要争取宣传部领导的支持,要他们去给中宣部汇报,协调好省外媒体,争取早日将舆情平息。周主任说,省委宣传部已经去汇报了,省委宣传部的领导表了态,说这也是全省的大事,一定全力做好正面引导工作,平息网络舆情风暴。
  周主任千謝万谢出门离开时,给张建军说,我们陈书记叫我给你带了一箱面条,已经放在楼下总服务台,你下班时放在车上带回去。张建军谢绝说,千万不要这样,这样我还真不好说了。工作就是工作,这是我们分内的事。面条你带回去,代我谢谢你们陈书记了,事情完了后我再上门去谢!
  下班回家后,张建军发现桌上摆了一盆娃娃鱼面条,他问矜子,上次那个娃娃鱼面条不是吃完了吗?怎么又有了?矜子说你那个司机说是宋一平主任叫他送来的,说是西城区陈书记送给你的,我就分了一半给老爷子老太太那边拿去了。算了吧,不就是一箱面条,退回去就会伤了感情,你又喜欢吃面条,要是觉得好的话我就算成钱叫司机给陈书记他们送去。
  算了算了,吃饭吧。张建军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烦躁。
  房地产也是梦
  由于这次西城区幸福里街道办事处拆迁的事情影响较大,性质较恶劣,省里很快就将处理意见公布于众,以平息舆情。公安机关将幸福里街道办事处亲自指挥这次拆迁任务的周主任、朱副主任宣布逮捕,交市人民法院审判,最后周主任判三年缓三年,朱副主任判二年半缓二年半,街道拆迁队队长判一年缓一年,区里有关分管拆迁的副区长、区拆迁办主任等一行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党内和行政处分。最后省纪委宣布,组织调查组进驻西城区进行深入调查,发现问题不管牵涉到谁都不放过。
  处理结果公布,网络舆情也开始降温了,但张建军心里总是轻松不起来。矜子说他是忧国忧民的命,他苦笑了一下,说老婆大人把我说得太伟大了。
  这天,宋一平主任慌慌张张地冲进张建平办公室,说坏了坏了,出大事了!张建军说什么事这么吓人?坐下来,慢慢说。宋一平说,自从上次领导下决心创收补损后,确实也悄悄地动了几个人在下面跑,查找一些大企业有实力的企业的产品质量问题,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他们在下面努力排查,果然就发现有一家大的医药公司制造的药品有问题。星城有个大型的专门的药品工业园,里面落户了当今世界多家高端的现代化药品企业,很有规模,很有档次,为星城每年拉动GDP贡献很大。因为药品工业园规模大,贡献大,所以架子也大,园区里面戒备森严,一般的记者没经药品工业园领导批准还不能进去。咱们的“探星队”试了几次,都没能混进去,最后一次还跟门卫的保安闹起来了,差点动了手。后来还是想尽千方百计总算有了一个突破口,里面一个著名的长海医药制造公司,主要是制造抗癌药品,听说是从美国回来的制药专家,在国际上都很有名气,造出的抗癌药非常畅销,市场上还很难买到。有人形容那个药机就是印钞机,一开机哗哗流出来的都是源源不断的人民币。这个长海药品制造公司,原来也是研究和制造抗癌药品的,也储备了一批医药人才,但自从美国回来的专家项目上机后,公司领导的关注热点就都集中在从美国回来的专家身上了,对别的专家和项目都不再关心,也不重视和投入资金了。这里面也确实还有不少真才实学的专家,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就仔细地研究了这个抗癌药的配方及原材料和工艺流程,结果一下就发现了大问题。刚开始时,制造工艺严格把关,原材料也精益求精,新药的批文下来后,效果很好,很受市场欢迎,药品出现了供不应求,这时制药公司领导只注意抓效益而忽视了药品质量,有时原料供应不上,某种关键药品就用别的类似原料代替,有时采购来的原材料质量达不到要求,也没有撤下来,将就着用了。有时市场药品断供了,加班加点扩大产量,用于原料烘焙的时间就大大缩短了。这一切,都在堂而皇之的药品包装上看不出来,而且抗癌药品也很少有专门的数据统计,吃好的有多少吃不好的有多少。没医好的,一般都是晚期病人,很少有人怪药品的。正巧,我们称之为“探星”队的挖宝队员正好邻居就是这个医药公司的专家,对公司领导娶了新娘忘老娘的行为非常不满,经常在一起喝点小酒发牢骚。挖宝队员听了大喜,立即报告了队长,把邻居作为一个重点策反对象,经过几顿小酒一喝,哥们义气胸脯一拍,成了。专家后来提供了一些材料和数据,“探星”队觉得还应该补充点现场照片,会更真实更有说服力些。但专家办事很有度,不愿意去拍现场照片给“探星”队,又经过几轮小酒一喝,“探星”队拿出更高的筹码,专家总算答应想法子带挖宝队员进去,让他们自己拍。哪里知道进去时还算顺利,但在拍照时,被巡查的保安发现。幸亏挖宝队员年轻手脚快,吓得连滚带爬丢了半条命才从下水道里爬出来,总算没被抓住。“探星”队急于成事,想早点做出一点工作成绩,就主动联系长海医药制造公司,想和他们坐下来一起协商一个解决方法。但长海医药制造公司做好了准备,约到公司会议室来个瓮中捉鳖,马上联系当地警方,把人拘起来了。理由有三:一是破坏生产设施,非法进入生产现场乱动机器,影响正常药品生产。二是偷窃药品研发机密,有材料为证。三是进行商业敲诈勒索,找公司索要巨款。   呵呵,他们还真敢罗列罪名。张建军问,咱们的几个人都有记者证吗?宋一平说,有啊。咱们的人写的报道是编造事实弄虚作假吗?宋一平说没有。张建军说,那你怕什么?他们说我们破坏生产设施就是破坏?他们说我们偷窃科研机密就是偷窃机密?他们说我们商业敲诈就是敲诈?荒唐!我确实不赞成你上次说的这种做法,但我也知道,从事业单位改成文化产业,国家不再拨款,所有的钱哪怕一分钱都要我们自己挣。也难。如今的干部职工,工资、奖金、福利,都在和兄弟单位比着,较着劲,都是媒体,你这里的记者编辑只有6000元一个月,别的媒体发10000元一个月,大家就会比较,人才就会流失,别人还会认为你们班子不行,能力不强,不能为职工谋福利,人心也会散。还有一个现象,就是工资奖金福利只能往上走,越走越高,要是掉下来了,有的人就会说单位在走下坡路了,再下去就会破产了,大家不说开溜,但会影响大家的工作激情和士气。所以在党委会上我就没再坚持。但我也不认为这样就违反了国家法律,咱们没要企业一分钱吧,也没出示一个要钱或要求在我们媒体上打广告的公函吧,如果只是一种隐约的暗示,不能作为法律依据。你一是你派人到省记协去,就说我单位的记者被扣,要求省记协出面和有关部门沟通,尽快放人。二是你亲自到长海医药制造公司去,直接找一把手,说请他们审查一下稿子,如事实如此我们就准备在报纸和网站上同时发出。我们要维护消费者权益,别人得了癌症本来就已经非常绝望,看了这个报道后杀人的心都会有了。你叫长海的老总以后少去医院,小心有生命危险。最后,也是现在,你将这些情况和我的想法给王磊报告一下,听他的意见,按他的指示办吧。宋一平說,董事长出国了,陪有关部门领导到西欧去了。
  哦,我忘了。好,马上开党委会吧,大家商议一下,看看有什么好的主意。
  会上张建军听说曲越副总编辑和长海公司的一把手私交很好,经常在一起喝酒,称兄道弟,长海公司前不久上市时媒体也帮了他们很多忙。张建军突然改变了主意,对曲越说,省记协出面是面上的事,关键还是想要你去,你把人给我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你给长海公司说,我们媒体实行新闻监督,是职责所在,使命使然也。如果不能好好解决,我们先发内参,再见新闻,长海公司会很难受。也许股票第二天就跌停,那就损失大了。他们可以权衡一下谁大谁小。
  曲越副总一直很支持配合张建军的工作,散会了就叫车去了长海公司,第二天上午才回来。曲越在张建军的办公室里还喷着隔夜的酒味,说长海那一帮人,太能喝了,一去二话不说就喝酒,把我喝得稀里哗啦。张建军掩了一下鼻子,说那你白去了,喝醉了该干的事都没干?曲越说,那哪成,咱们吃饭喝酒是喝酒,事不谈好咱是不会端杯的。张建军说哦。曲越说人我领回来了,长海公司说虚心接受媒体批评,保证马上进行内部整改,严格产品质量检查,不达标的产品绝对不能流出厂门口,要让患者放心。张建军拍了一下曲越的肩膀说,老曲啊,谢谢你了!曲越冲着张建军一笑,说你真还得谢谢我。长海公司说要给我们赞助费什么现在都不好搞了,他们决定把我们开发的三号写字楼全栋买下,按市场价,一分不要减少,而且明天签完合同就打款过来,十多个亿,一次性付款。怎么样?要感谢我吗?
  啊??
  这下该张建军傻眼了。
  多少天后他还在捂着自己的胸口
  星城是一座有悠久历史文化传承的古城。唐代诗人杜牧因为爱赏枫林晚景,曾写“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美丽诗句。但如今由于大工业的过度开发,现代气候和古代气候有些不一样了,一是温度升高了,二是季节延缓了。热的时间在加长,需要打霜的枫叶从秋季过渡到了初冬。张建军这时候喜欢从明亮的落地窗后面将目光投向湘江,再慢慢地向远延伸,一直到对面的山上,打过霜受过寒的枫叶真的红了,火红得像火烧山,映得半边天都是红色的。每回看到这样的景色,他会将工作中遇到的不快全抛在脑后,会焕发一种非常愉悦的心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与夕阳西下,霜叶满天的热烈景色合得上拍似的。这些天,中央的八项规定越来越抓得紧,各级纪委开始动真格的了,就连几年前下基层得了差旅补助但到基层吃饭又没交伙食费这样过去根本没当回事的小事也开始查,听说有的单位都开始补交了。但往前几年,吃饭的事像做梦一样多,怎么也记不起来,不做梦也记不起。张建军很苦恼,叫宋一平帮他回忆这几年一共出过多少次差?其中哪些天是下基层吃的饭?一共下了多少天?吃了多少餐饭?得了多少差旅补助?应该退多少?别的领导也是一下回忆不起,也交总办帮了解和处理,宋一平和总办的秘书们忙得团团转。
  这天宋一平来通知张建军下午两点半钟去省委宣传部开会,说是省委宣传部通知的重要会议,一定要张建军准时参加。张建军下午准时到了省委宣传部,到会议室时,空荡荡的,只有两个陌生人坐在那里等他。部长进来会议室,介绍那俩陌生人说,这是省纪委的两个同志,有些情况需要找你了解一下,你跟他俩走吧。
  张建军突然脸色变得惨白,身体僵直。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俩人一左一右夹着带走。
  张建军被带到一个陌生而特殊的酒店,酒店的窗户都被用不锈钢栏栅封死了的,酒店房间里放了三张床,张建军睡中间,里面另外有两个陌生人陪他生活睡觉。纪委的同志交给他厚厚一叠纸说,这两天你先自己考虑考虑一下,自己对照八项规定有什么违反的事情,一件件地写出来。纪委的人走了,留下两个陪他的人。纪委办案的人还真没为难他,也没像传说中的用大功率的灯泡对着他照着,24小时轮流询问他,弄得他没办法睡觉,从精神上摧毁他。相反的,办案的两个人每天来一次,总是问吃了没有,睡觉怎么样?临走时还是叮嘱张建军一定要把所有的自己违法违纪的事都写出来,一定不能隐瞒,纪委的同志说,我们是已经掌握了铁的证据后才把你搞过来的。张建军十分头痛,整晚地睡不着觉。一是晚上不能关灯睡觉,这是纪委的规矩,办案的同志担心关了灯睡着了出问题,确实也出现过双规人员想不通,晚上想办法自杀的,有的说上卫生间,在里面用根裤带就把自己挂在窗户的铁栏杆上吊死了的。张建军跟两个陪同的看守说,自己是不会自杀的,但开着灯刺着眼睛没办法睡觉,看守的人说,只能这样,这是规矩,谁都不能违背。你进来了,就只能你适应这里,这里不能适应你,不是你在单位当一把手了,规矩可以由你定。张建军一下还没听明白,说什么进来了?我进哪里来了?看守不想和他啰唆,说写吧写吧,早点写完早了结。写什么呢?张建军的钢笔握在手上,迟迟没落下去。   刚开始张建军不知道写什么,但真正动笔以后,张建军就文思如涌,一发不可收拾。一是从政治学习开始,以业务为重,轻理论学习,导致思想不坚定,认识不分明,不能做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中国特色理论的践行者。二是工作态度存在严重问题,工作中没有革命加拼命的精神,不愿意要求自己的手下人“五加二,白加黑”地工作,而且还对那些整天加班的人提出异议,说长期加班的人要么是人事编制设置不合理,把需要多个人做的事堆在一个人身上,要么是加班的人工作能力不行,不能胜任这项工作。三是自己的工作作风不行,不能紧密联系群众,和群众打成一片不够,有些同志有看法但又不敢提,所以造成上下不通畅。四是严格要求自己不够,有时在外接受别人的吃请,有时接受下面单位以土特产为名的礼物,特别是在八项规定颁发之前。还有自己也是喜欢美女的,有时看到漂亮的姑娘总想多看几眼,有时脑袋里面总有些不健康的想法。总之,张建军是想自己首先态度要好,就把自己写得一无是处,这也是问题那也是问题,自己骂自己连狗屎都不如,他认为越骂自己骂得狠一点,说明自己态度好,认识到位,容易被纪委办案的同志接受。他刚开始以为只会写几页纸就没话可说了,后来要求看守的人帮借来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引证一些精辟的论点论据,剖析自己的肮脏思想,从马克思主义的新闻观说到自己应该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三观不正,所以出了毛病。
  厚厚一叠材料纸交上去后,有关办案的人那里通不过,说你是在写特邀评论员文章还是写活动综述,文笔倒是不错,到底是复旦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两名办案的纪委工作人员开始正式谈张建军的问题。
  你得认真交代自己的问题。
  我交代過了,都写在纸上,白纸黑字。
  要按你写的,你倒是一名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一名优秀的党员领导干部。
  我是经常被评为优秀领导干部。
  好。优秀领导干部,我们想给你提个醒,你们到长海医药制造公司去通过什么非法手段为自己谋利?你个人得了多少钱?
  我一是没通过非法手段,我们接到举报说长海公司有产品质量问题,我们的记者去进行正常的采访和了解情况,实施新闻监督,是人民赋予我们的权力,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可以保证,不仅我个人,我们单位也没有人通过报道长海公司获得利益。
  你们的三号写字楼,一下子被长海公司全栋买下,价格还那么高?你得了多少回扣?
  这是正当生意,没一分钱的回扣。
  你不老实。
  我老实,有什么就说什么。
  你要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组织上是掌握了证据的,才请你来协助调查,虽然没宣布对你实施双规,那是组织上想挽救你,给你一个自己交代的机会,希望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更不要以为自己聪明,做的事只有天知地知,没人能知。
  我不聪明。
  你和你单位的总办主任宋一平是什么关系?
  工作关系。
  有没有发生男女关系?或者她是不是你的情妇?
  没有!你们这是污辱我的人格。张建军站起,气愤地拍着桌子。
  别激动。有人反映你和宋一平关系亲密,超出了一般工作关系。
  那是胡说八道!
  我还是给你提个醒吧,你是不是收了西城区幸福里办事处周某某一箱面条?
  是的,收过。张建军很坦然,回答也干脆。
  好的,仅凭这一箱面条,你就犯法了。
  什么?我还犯法?
  你知道这是什么面条吗?
  知道。娃娃鱼面条。
  你知道什么是娃娃鱼吗?
  知道。娃娃鱼又叫大鲵,因叫的声音像娃娃哭,所以叫娃娃鱼。
  你知道娃娃鱼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吗?
  知道。
  知道黑市多少钱一斤吗?
  啊?不对,我吃的是人工繁殖的娃娃鱼,家养的。
  你错了!你吃的那一箱娃娃鱼面条是西城区幸福里街道专门委托有关人员到山里去收购的真正野生的娃娃鱼,加工成面条后送重要的领导干部的,当然不是做你那一箱,做了一批,连北京有关领导都送去了。娃娃鱼是通过黑市市场买的,价格很高,每斤几千元。你一箱有几十斤,你自己算一下吧。
  啊??
  张建军晕了。
  他的“中国梦”
  张建军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日本人造美女机器人的刺激,突然想起要自己动手搞智能机器人,即传说中的TA。张建军要求的机器人要高智能化,不是为了打扫卫生,也不是为了做简单劳动,而是自动写新闻稿,他的想法是,利用电脑“爬虫”的原理,将新闻稿件所需的词汇都收集到一起,形成一个强大的语言库,然后将新闻中过去称为的五要素,现在把它们概括为“5W+1H”,即:谁(Who)、何时(When)、何地(Where)、何事(What)、为何(Why)、过程如何(How),换一种说法就是:人物、时间、地点、事件、原因、发生过程这六要素作为程序组成的黏合剂,或者叫组成原则,成为一个自动新闻稿软件,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将时间、地点、人物和发生事件的简单概貌输入进去,再根据程序规则,规定文章篇幅的长度、文章是批评稿还是表扬稿,还可细化为批评度是百分之多少,对社会不良现象的批评度可设为30%—50%,对社会丑恶现象的批评可设为50%—80%,对敌对势力的批评可设为90%—100%,等等,还可以考虑再详细一些,只要把这些设置好,一键敲下去,哗啦啦就出来一篇新闻稿。也可以设置抒情一点的现场采访稿,也可设置为散文稿、诗歌稿等等。
  这一步成功后,可以考虑下一步用TA写政治评论稿。时事评论、世界述评、综述文章等都可以哗啦啦了。
  张建军认为,这个发明一是极大地减轻了采编人员的工作压力,可以大量减少工作量,也可以大量减少在岗的记者编辑数量。二是可以少犯错误,这个作为一个多年从事新闻编辑工作的老领导,他是深有体会,也是感同身受的。有时记者写稿中引用了不当的例子,或者用错了词,或是列举的数据不是太准确,甚至出现了错别字,上面一级级追问下来,他过去是代表单位一遍遍地作检讨,有文字检讨,也有口头检讨。如果以后都用TA写稿后,一是写出来的稿子差错率要小得多,可能会降到万分之几,或更小。三是写出来的稿件更为客观,主要事实更扎实。基本上不会出现恶意批评的稿,不会将白说成黑,将黑说成白,也不会出现谄媚吹捧的稿件,那些肉麻的吹捧词句设置了限定,没办法进入程序。   这是张建军的梦想,是世界上都还没有发明的,到现在为止还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为实现这个他的“中国梦”到处翻书查找资料,在互联网上下载有关知识。他毕竟不是理科生,更不是学计算机软件开发和应用专业的,更不是研究智能机器人的,他的工作难度非常之大,他所以日也想夜也想,白天黑夜都在做杝的“中国梦”。
  但梦经常是做了一半就卡住了,他突然惊醒。
  老兵不死
  在那个风和日丽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要是平日,张建军很容易在脑海里浮现出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惬意场景,但他这时只有那句市井流传的俗话,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他走出了那间住了两个多月协助调查的宾馆,走进了阳光灿烂的太阳下面。初春的阳光久违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有些耀眼,他眯着眼睛很难睁开。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像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全身,他浑身有了一种非常通畅的舒适,这种舒适也是久违了。他站在马路中间看了很久的天,直到后面的汽车在按喇叭催促和有人在大声骂着神经病了,他才回过神来,赶快从马路中间让开。纪委办案的人通知他说他可以回去了,面条的钱他妻子给他交了,纪委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本来十多万元的面条,谅他不知情,个人退赔了大几万元。他人可以回去了,但暂时不要去上班,自己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吧。以后还能不能上班还不好说,问题的处理还需要有一个过程,等问题最后都查清楚了,纪委常委会召开了,处理意见报了省委同意,该上班再去上班,该官复原职就又去当老总,该降职就降职,该开除就开除,反正会有一个处理结果。
  张建军没有先回家,而是不声不响地悄悄回了单位。他原来天天上班的那一层楼静悄悄的,每间办公室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寂寞无声。张建军打开自己的办公室,轻轻又带上。他刚刚在桌子抽屉里找到一些平时用的东西用一个大信封装起来,这时门轻轻地开了,宋一平轻身闪进来。宋一平盯着张建军望了一眼,眼眶就红了,哇的一声扑过来抱住张建军的脖子大声哭起来。张建军怔了一下,苦笑了几声,拍着宋一平的后背说,没事了没事了,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你不是讲我娘炮吗?我不娘炮,我能撑住,我还要挺丈八长矛的。宋一平被张建军逗得破涕为笑了。
  张建军掏出办公室的钥匙交在宋一平手心,说我拿了一点日常要用的东西就走,钥匙交给你了,以后安排谁来坐这里你就把东西帮收一收,让别人坐吧。宋一平惊讶地看着张建军,两人简单地对了几句话。
  你不来上班了?
  暂时不来了。
  不是说事情都调查完了吗?
  你不懂,有些事情不是调查完了就完了的。我会在家休息一段时间,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使我这些年工作充满了激情。再见吧,没有不散的筵席。
  宋一平眼眶又红了。
  张建军乘公共汽车回家时,矜子在家坐在客厅沙发上,见到张建军进门,轻轻地说了声,回来了。好像张建军是早上去单位上的班,才回家。矜子帮张建军拿来拖鞋给他换上,把他手上的信封接过放到他书房,回到客厅对张建军说,咱们吃饭吧。张建军一边吃着一边对面容明显消瘦的矜子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矜子轻描淡写地说,儿子在大学里读书,自己一个人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只是晚上睡不着,总是想着你就没办法睡觉,第二天起床头发一把把地掉了。张建军把碗放下,双手捧着矜子的脸,仔细地看着。矜子把他的手轻轻拿开,说吃饭吃饭,吃完饭去看看咱们家老爷子和老太太,他们可真是担心坏了。吃完晚饭,张建军自己开着车,和矜子一起到自己父母家去。到了父母家坐下,张建军看到父母一脸波澜无惊,说你们知道我要回来?张建军的父亲哈哈一笑说,你老婆早就告诉我们了,说你今天回来。张建军思考了片刻,说你们三个人都在这里,我想告诉你们我的下一步打算,想出国去,读书,搞学术研究。老太太说,你都五十来岁的人了,还去读书,不怕人笑话?张建军说,这个年龄读书在国外是司空见惯的,我可以边读边工作的。张建军的父亲起身站到张建军的身边,拍着张建军的肩膀说,儿子,这点事在人生中不能算個什么,只能算一部音乐剧中的一个插曲,一个过门,真正宏伟壮丽的音乐诗篇还在后面。我一般不阻止你的决心,这样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见完以后你要怎么决定我不再说话。张建军开着车,父亲坐在前排副驾驶座指挥,矜子坐在后排。按父亲的指点,张建军发现自己将车开到市外的郊区来了。张建军和矜子跟着父亲下了车,糊糊涂涂走进了一个农家院门,见到了一位满面疤痕面目凶憎的老人,张建军平时没听父亲说过这个人,但看得出父亲和这位满脸疤痕的老人关系很不一般。
  父亲这时才告诉他说,当时父亲在部队当兵,和他在一个连队,关系非常亲密,在一场爆破训练中出现了意外,他推开了父亲,独自承受了后果,结果头部脸上被炸伤。治好伤后复员回乡又遇上那场十年浩劫,他莫名其妙地以生产大队书记的官职成了走资派保皇派,被红卫兵打断了腿,再以后,他当了多年的村支书,但又被一桩村里出卖土地涉嫌受贿案进去坐了几年,要是旁人,早就被搞垮了,但他是老兵,现在社会上有一句流行的话,老兵不死。你知道为什么说老兵不死吗?不是老兵打仗打不死,是说老兵精神不死。你看他,如今成了种柑橘的能手,技术专家,这房后一片片的山都是他的,光请的工人都上百人。你说他苦不苦?他苦。但是他挺过来了。
  张建军这时想起来了,当初有记者写了这位老兵的新闻报道,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稿件被撤下来了,没发出来。好像新闻的标题就叫“老兵不死”。
  张建军的父亲摇了摇头,说你只是在部队大院生活,没有真正当过兵,不理解这些,真有些遗憾,当初没有给你补上这一课。
  老人叫人给他们倒了芝麻豆子茶,说张建军的父亲,你给孩子讲这些过去了很久的事做什么?过去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要与时俱进,要让年轻人有不同的想法,但有一条,遇到路上有坎时,千万不要轻易言败,不能退却,这不是咱当过兵的人的作风。认准了的事,冲上去,就不能给自己留退路了。宁可倒下,也要倒得像个男子汉。你们和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了,允许有多样选择,你们的前进道路不是像我们那样老套,就像量子计算机和传统计算机一样,传统计算机是一道题目计算完再继续下一道,单向性的,而量子计算机的计算方法是四面同时开火,几百道几万道同时开做,所以计算速度是传统计算机的N倍。你们的生活和工作也是一样,不能再用那种一元化的模式要求你们,你们先出去看一下也好,搞得好就搞,搞不好就回来,还是照样有能力做好的。不要像过去说的那样,以屈求伸,那样太委屈自己了。   你还懂量子计算机?老人肯定每天还在阅读大量的书报刊物,仅一套传统计算机和量子计算机的比较,说得张建军口呆目瞪。
  懂一点皮毛。都是跟人学的。如今也叫一名农民企业家,也要搞管理,逼着也学一点东西。不像你爸爸,命好,不用想事了,光享清福。咱们命苦,这个年纪还在操劳。
  在回家的车上,张建军问父亲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当年没送他当兵接他的班。父亲没吭声,反问他准备到哪所学校?悉尼大学。张建军说,几年前,我在悉尼大学做了一年访问学者,那里一直想我过去和他们一起搞研究,特别是那个安德努,英国人,年纪轻轻就当了博导,他经常给我来电话催着,说那里气候条件好,海洋性气候,对搞学术研究很好。我想等我安稳下来就将你和老太太、矜子一起接去,你们也好好安享晚年。父亲呵呵一笑,说我们在这里儿孙满堂安安心心养老就是有福气了,比老兵当农民企业家还是要享福。老兵受伤后一直没生育,当初要把你接过去当儿子的,是你妈妈不让,不然你就是富二代了。哈哈哈哈。爸爸开心地笑了,为当初母亲坚持不放儿子笑了。按老爷子的想法,当官二代富二代又有什么呢?有儿子有女儿这才是幸福满满的。
  张建军真正在家休息了,他把什么都放下了,就像是他参加了杨大年的遗体告别仪式后一样,看到那些逝去的人,你还能有什么更多奢求呢?人都要走那一步的,只是迟早不一样,但迟早又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说不定今天,说不定明天,说不定若干年,说不清,但人一撒手,什么都没意义了,钱不能拿着去用,车不能拿去开,什么都不用了,两手空空,应了《红楼梦》里林黛玉《葬花吟》中的诗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人们都说,参加一次追悼会,就是人类灵魂的一次洗礼,一次心灵的净化,可以将人生看得更透。实际上张建军在协助调查的这两个来月的时间里,心就已经死过一回了。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别的什么还有意义吗?从协助调查回来,张建军如凤凰涅槃,死而后生。如今张建军在家,每天就是捧着英语书读,想尽快将丢了多年的英语捡起来,因为悉尼大学在澳大利亚,而澳大利亚是英语国家。张建军老是喜欢抓住矜子给自己辅导英语,说你这大学教授也教教我吧。矜子说我给你在学校请一个外教吧,我是学历史的,英语肯定没有专门学英语的好,教错了不是误人子弟,是误自己的老公。俩人一起开心大笑。张建军好久没这么快乐过了。
  张建军除了看英语,就是看金融方面的书,他想去悉尼大学读金融管理专业的研究生。他的最终想法是,边读书边投资智能机器人,而且是专门写新闻报道的智能机器人, 以后能做到只要把有关新闻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性质等诸多要素输入电脑,设定的程序就会自动生产一篇好的新闻通讯或消息报道,大量减少人工成本,也减少了人的感情色彩,减少了因文字犯错误的机会,而且行文格式非常规范标准,有统一模式,机器出来的。张建军日夜为此准备着,也在学习C语言、Java、C++、PHP、C#语言等等。儿子东东和他网络视频通话,说爸爸你不要那么努力,我明年大学毕业也考到悉尼大学去,和你做同学,我可以帮你考试,给你辅导,你只要付费就行,看你是我爸爸,打个八折。张建军气得在电脑前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模样,说要钱没有,我现在失业了,靠你妈妈养活,拳头倒是有一双,可以送给你。儿子东东说,爸爸你老了,打架也打不过我了,我天天在练跆拳道,以后你当董事长,我業余时间给你当保镖。旁边矜子听了插嘴说,东东,你一会儿说给我当保镖,要保卫妈妈,一会儿又要给你爸爸当保镖,你到底保护哪一个。东东不假思索地说,两个都保护。
  唐诗能解梦
  张建军协助调查的事后来没音信了,不知道是办案的人忙,又上更大更重要的案子把他这里忘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张建军乐得清静,每天在家一是忙着去悉尼大学的准备,二是悠闲地背背唐诗。张建军喜欢李白的诗杜甫的诗王维的诗白居易的诗,他摇头晃脑,经常把李白的《蜀道难》背得长吁短叹,悲泣鬼神。“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正当张建军把唐诗背得酣畅淋漓,沉浸在中华文化远古的意境中不能自拔时,美梦又被电话铃声撕裂了一道黑色的缺口。省Z厅打来电话,约他去谈话。矜子有点担心,担心又是故伎重演,又要把张建军搞去协助。张建军笑了笑说,听天由命,吉人自有天相。呵呵,我也成唯心主义者了。但真正叫张建军听天由命时,张建军抗拒了。这次谈话是省纪委一个领导和ZD厅一名领导联合谈的,表达了三个意思。一是查了很久,比较彻底,查出张建军除了喜欢吃面条以外,基本上还是一个清官,在如今已经像发现稀有金属,很难得。二是要正确对待组织上的协助调查,首先你还是吃了娃娃鱼面条,还是真正的野生娃娃鱼面条,组织上出于保护干部,才作了滞后处理,仅仅是赔了点钱。当然,你张建军说不知情,后来你夫人主动退了款。三是你还年轻,组织上还是需要用一些对党忠实可靠又有水平能力关键是自己还比较干净的人,你这几条都还符合,所以省委决定从今天起你不要再休假了,上班去,把工作抓起来。你的搭档王磊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昨天已经被省纪委正式宣布双规。你回集团去,要担当起更重要的工作任务,董事长党委书记总编辑都是你,这是省委决定的,暂时你把三职全兼起来,一定要保证媒体不能出问题,这也是省委主要领导的意思。
  这回该张建军愕然了。他没想到风声雨声枪炮声,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最后中弹倒下的竟是自己的搭档王磊,查来查去把自己给放出来,把王磊双规进去了。此外自己已经做好了去悉尼大学的准备了,准备过几天就向组织正式提出来,没想到还会通知自己回去上班。张建军没有丝毫犹豫,说我不去上班了,我正要向组织上提出来,我准备辞职了,到悉尼去读书。纪委的领导笑了笑说,看样子你还是对组织上有抵触情绪,这样吧,我和厅长一同送你去上班,开个会,在全集团干部大会上给你说几句肯定的话,本来让你三职全兼,就是给你洗清一切污点了,是明白人都知道的。张建军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说不是当什么的问题,我已经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了,这些天在家也都想清楚了,我这个人不可能当一辈子官,也当不了一辈子官,现在这件事的风波过去了,说不定过几天又刮一次什么台风,我想我更适合搞学术研究,我所以选择了继续读书。Z厅领导说你是共产党员,要服从党组织的安排,组织上现在需要你,媒体现在需要你,你要分清个人与组织的关系。张建军说我这段时间没上班,集团照样运作得很好,这说明有我无我无关紧要。   双方谈话僵持在那里。最后Z厅领导说,你先服从组织安排,然后再提出自己的申请,组织会酌情考虑。
  这是最终拍板。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说的,但现实版的胡汉三真的不想回来,胡汉三要回来干什么呢?收回那些被农民夺去的田?那田他能带到哪里去呢?要那么多收租得来的谷子,他每餐也只能吃那点饭,要天长地久才能吃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撒手,那些田地和谷子都再也管不着了。张建军想每天的唐诗加英语,好比咖啡加点奶,非常适合自己的胃口。但张建军经不住电话不断催促,又回到原来的办公室上班,第一个到他办公室来的还是宋一平,看到张建军,宋一平几乎高兴得快跳起来。张建军喊住宋一平,详细地了解了王磊怎么会双规的情况。宋一平说王磊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政治系的,但材料写得不错。王磊参加工作不久,拨乱反正时期,机关人才特别是会写材料的人才像珍稀动物一样难找,王磊很快就被抽到县委办帮助工作,有一次老省长下来检查工作,县里给他准备了一个在大会上讲话的讲话稿,老省长看了很高兴,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笑在心里。老省长回去后,很快就来了文,将王磊调省政府政研室工作,研究政策,写材料,是省长的写作班子。以后王磊又给省长当秘书,省长要退下来时,给王磊安排到下面一个县里当县长,以后当了县委书记。但老省长逝世后,王磊这个县委书记一当就是15年,他有时自嘲,说抗日战争打了14年,我这是打了个抗日战争啊。在这期间,他调动了几个县当书记,但职级问题总在原地踏步。有人给他说,不请不送,原地不动。你不去主动找机会接触领导,难道还想要领导求到你?王磊也是读书之人,总是磨不开这个面子。但就在这时机会来了,王磊的这个县突然一下就成了开发的热点,有了一夜暴富的感觉,各种投机开发商纷纷涌入,王磊每天关着办公室的门,躲开发商。正在这时,一个开发商出现在王磊面前,王磊给了这个开发商最好位置的地,最优惠的待遇,最低廉的价格,最大的支持开发力度,很快,开发商的项目开工完工了,开发商很满意,连说了几个谢谢。开发商当时没给王磊送钱,只是带他去见了一位较大的领导,结果王磊过不久就提拔了,提拔为省经济开发区主任兼书记 ,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副厅。王磊终于看到了抗日战争的胜利。看到省内各报刊登载他公示的消息,他哭了。省经济开发区的开发力度更大,更多项目需要公开招标。从此,王磊的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很快就到下面市里当了副书记、市长、市委书记。后来,开发商出了问题,很快就牵扯到王磊。王磊直接从办公室被带走,连家都被司法机关抄了。
  张建军心疼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长气。
  张建军突然对宋一平说,王磊对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宋一平被问得莫名其妙。
  我是说王磊是不是尊重你?张建军盯着宋一平的眼睛问。
  哦。宋一平明白了,脸红了,心头一热。她知道了自己在张建军心中的位置,除了上次张建军协助调查回来有点情绪失控外,俩人没有出格的男女行为,只是心里有一种默契,默默地守在心里。这种默守是一种温暖,这种默守是一种力量。宋一平平静地说,王磊虽然从纪委办案组传出来有几个情妇,但对我还是很尊重的,特别是看到你总为我说话后,就特别注意,连那种荤的玩笑都没和我开过,总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样子。
  张建军一脸轻松地给宋一平交代说,好!没有那些瓜葛牵连和说不清的东西就好。我们想办法去看看王磊。想想办法吧,找找你的那些转业分到公安检察院的战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知道没判刑之前不让见,但我们不说与案情有关的事,公安局和反贪局的同志可以站在旁边。宋一平说,找找吧,不一定能找到,找到了也不一定能破这个规矩。
  第二年开春,又到了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日子,张建军连递了三次申请给省委提出辞去公职,出国学习,一直没有消息。这时,省委下来一纸文书,倒是任命宋一平为新媒体传播公司的副总,提为省管干部。
  张建军带着宋一平去看了王磊。王磊已经判了,通过张建军、宋一平等人找人做工作,留在了省城一所模范监狱服刑。王磊每天的工作就是给有心理压力的犯人做心理疏导工作,王磊在狱中考了心理咨询师的证,用他自己的话说算是多了一门吃饭的手艺。王磊看见张建军来看自己很高兴,开玩笑说,当初我和你搭档,幸亏没有得罪你,我还是留了一手的,不然今天也不会有人来看我,没人给我送牢饭吃了。张建军用手轻轻抚着王磊的后背,说别把人都说得那么势利,今后你家里有什么事情你就给宋一平说,她现在是副总了,你还是把她当办公室主任吧,她会尽最大能力帮忙的。我自己还是想出去读书,想要离开一段时间,有多长呢,我一时也说不好。也许长,也许短。你是心理咨询师,你比我更懂人世间这些事,多保重吧。
  离开时,张建军找到监狱管理处,给王磊的户头上存了5000元钱,说在不违反监狱规定的前提下,尽量满足他一些吃的要求吧,他瘦多了。
  面条已经从梦中的长河里流过去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像湘江水一样轻轻地悄无声息地从身边流淌过去了。
  逝去的时光是最好的医生,它在医治着人们心灵创伤的同时,也在抹去人的锐气。既然省委没答复,张建军还是每天忙于媒体版面头条之类的日常事务,每日行色匆匆。但唯一明显的变化是,张建军再不吃面条了,不管什么面条都不吃,不管和什么人在一起都不吃,餐桌上谁说上面条他就和谁翻脸。副老总曲越是陜西人,西安交大毕业的,从小吃面条长大,对面条有着刻骨铭心的感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婆姨好,爹亲娘亲不如面条亲。曲越对张建军的变化不以为然,他说张建军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反他的腐,咱吃咱的面,只要不吃国家一级野生保护动物就谁也不怕。
  张建军还是摇摇头。
  曲越卖弄地说,咱们陕西正宗的臊子面你没吃过吧?臊子面有3000年的历史,相传周文王年幼的时候父母早亡,一直靠哥哥嫂嫂抚养成人。有一次,周文王率军出征中途遇到瓢泼大雨,风寒入骨,服过百药不见起色,数日卧床不起。嫂子得知后亲自下厨,为文王擀制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文王吃得大汗淋漓,精神焕发,后为纪念嫂嫂遂取名“嫂子面”。臊子面又名“嫂子面”或者“哨子面”,而“哨子面”是由于谐音转化而来。   曲越如数家珍般的介绍臊子面的做法,想使张建军开禁。他说臊子面面片擀得又圆、又薄、又匀,切出的面条细长而均匀。臊子面贵在臊子,要备好料,水煮剔骨肉或五花肉、油炸豆腐、白豆腐、海带、黄花菜等,均切成小丁。然后把炒锅置于火上添油加热,放入葱花、蒜末、五香粉煸炒,随即把肉丁、豆腐丁等原料依次放入锅中,翻炒片刻,在文火上煨几分钟。
  怎么样?流口水了吗?
  曲越看了张建军一眼,有一股张建军不破戒誓不罢休的气势。他接着又说,臊子面勾汤要用各种配料,添适量煮肉汤,放在火上加热至水“扎眼”备用。要把葱白切丝,香菜切碎,姜、蒜切末,与蛋饼片搅拌,便得黄、绿、白三色相间的菜码,浇面时撒于膏汤之中,既美观,又出味。最后煮面时要用武火,面条煮到熟而不硬,软而劲道时,再浇上撒有菜码的高汤和臊子,这时厨师就戴着高高的白帽子,将一份色香味俱全的臊子面端上桌来,高兴地说,来了,臊子面,臊子面,平安面,平安面,吃了出入平安。
  怎么样,今天就带你去咱们老陕西面馆吃一碗?
  张建军真的听得心动了,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还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曲越仿佛看穿了张建军的心理,他说我给你说一段广告词,你认为好就同意广告版面打折。曲越摇头晃脑绘声绘色地背了一段:臊子面含有丰富的香甜、滑润淀粉、糖、蛋白质、钙、铁、磷、钾、镁等矿物质,有养心益肾、健脾厚肠的功效,还有硫胺素、核黄素、纤维、维生素A和三种氨基酸等。
  好了好了,不要再背了,再背我受不了啦!张建军从办公椅上起身,站到曲越胖胖的身体面前搭着他的肩说,跟你比起来,我那点面条知识是小儿科了,你是美食专家,你是中华美食文化的传承者,好了吧。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为我驱散心里的阴影,我感谢了!
  张建军真想说的感谢话但他没法说出口。就看着曲越这么一个肥肥胖胖的人,看样子没心没肺的,但就是他,在得知有人告张建军在与长海医药制造公司的交易上有问题时,他扭动胖乎乎的肚子到了省纪委,把和长海医药制造公司的交往情况明明白白地说了个清楚,他拍着肥肥的像女人一样的胸口说,我用人格担保,张建军在这个项目上个人是没拿一分钱的,项目的线是我牵的,谈合同是我签的字,整个过程我一清二白。曲越原来分管经营,在外面跑得多,纪委的人很多都和这个胖得可爱的肥佬熟悉,过去没抓八项规定时,也经常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纪委的同志笑着说,胖哥,咱们今天是公事公办,你在谈话记录上要签字的,曲越二话没说,伸过胖胖的手毫不犹豫地签了字。张建军回来后和曲越私下谈过一次话,想辞职后去读书,想给组织上推荐曲越来当一把手,曲越急眼了,说你那是要我的命。我不像你那样硬想当这个官,我当副职就很好了,当了正职,要给人做样子,酒也喝不成了,我受不了。
  张建军心有愧意,看见曲越胖胖的屁股,就有了些高兴,一巴掌拍过去,啪的一响,吓得曲越跳了起来。张建军说拍你的屁股真好玩,比拍女人的屁股感觉还好。
  你有病!你变态!曲越真吓着了,赶紧急步走出张建军的办公室。
  张建军很沮丧,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去悉尼没批下来,宋一平倒是先到悉尼了。宋一平的独生女儿去悉尼读大学,临走时宋一平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宋一平交了一份辞职申请,理由是去悉尼陪读,宋一平不知找了什么人做工作,报告很快就批下来了。宋一平到悉尼租了房子,把东东也接过来一起住着,每天给自己的女儿和张建军的儿子东东煮好的吃,搞房间卫生,招呼得很好,东东乐不思蜀了。晚上的时候,宋一平给张建军打来越洋电话说,你还是安心那里工作吧,孩子在这里我帮你管着。你那里有两千多人,等着吃饭开工资,你坐在那里,大家心里就安定。放暑假寒假,你和矜子一起过来,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我陪你们到西奥帕斯,再到达尔文,到黄金海岸,到墨尔本,到悉尼,来一个澳洲深度游。
  那天晚上,安德努的电话也打来了。他说很想念张建军,希望他能早点过来澳洲,他说他们在一起工作学习都很快乐。张建军想很清醒地问问自己,自己把这边几十年的打拼舍弃,难道就是为快乐这两个字。张建军出过国,做过交流学者,也明白西方人很多不是为钱或生存而工作的,他们为的是实现个人的理想,为的是心情舒畅,为的是快乐,把快乐这个标准摆在首位的比为生活拿钱而工作的要多些,这就是有钱和没钱人的区别,也是中西方文化的区别。也许安德努的中文还不到火候,也许安德努应该表达的是在一起工作很愉快。澳洲的华人多,讲汉语的多,就连老外会一点汉语的也多,但真正领会贯通汉语的深刻内涵的就如稀世之宝了。
  但张建军已经过不去澳洲了。
  不仅仅是因为宋一平到了澳洲,也不仅仅是??哎,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通完电话那天晚上张建军做了一个梦。宋一平打电话给张建军,说几个老同事想陪张建军吃一餐饭,张建军起初还有点不想吃,他想着宋一平不声不响地到澳洲了心里不高兴,但宋一平在电话里反复说吃一餐饭吧,吃了这一餐还不知道有没有下餐。张建军仿佛在电话里看见了宋一平的眼泪,心一软,说那就吃吧,但尽量简单一点,人少一点。那天的饭吃得很舒服,几个老同事一起说说往事,开着玩笑,边喝点儿红酒。大家都避免谈公事,曲越挺着大肚子,举着杯子轮流给大家敬酒。曲越敬酒有点土匪一样的不讲道理,敬谁都必须要喝,不喝酒的人要把曲越二百多斤的人双脚抱离地,大家笑成一团。最后,张建军看着戴着白色直筒帽的厨师长端着一盆细瓷的白面上来,脸色突然变惨白,厉声地吼道:端下去,端下去,我不吃面!
  我不吃面??
  张建军醒了。
  矜子在旁边轻轻推了他一下说,你这一晚上可真热闹啊,又说又笑又哭又闹的,吵得我真没办法睡了。
  张建军在撕裂着自己,像《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双重人格,在命运面前不断地做着痛苦抉择。拉斯科尔尼科夫能够作出选择,尽管是不好的选择,但拉斯科尔尼科夫还是作出了,但他不行。他一方面很希望去悉尼读书,另一方面他没法再开口;一方面他希望早日造出他的智能机器人TA,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每天审读大量的新闻稿件;一方面他想再和宋一平很舒服地共事,但另一方面他又怕看到宋一平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他经常在想着自己,脚下踏着的是不是真实的土地,还是虚幻地飘游在空中,自己到底是不是拉斯科尔尼科夫,自己到底是不是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自己到底变没变成一个甲壳虫,是不是低伏在地上仰视着人群,仰视着这个世界,把自己變得非常渺小,随时都会被一个过路的人不小心踩死,他心里难受极了。他还不想死,不管怎么样,他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能看到一个新的太阳,看到太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暖暖的,他就很知足了,何况他还是过着中等偏上的生活,有时甚至还觉得特别滋润,他想还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活到东东结婚生子,他和矜子当上爷爷奶奶,他还想看到宋一平也当上姥姥,也许他和矜子牵着小孙子在达琳港散步时,还能碰上宋一平带着她的小外孙散步。他觉得自己睡得很不安稳,经常睡得从床上翻滚下来。
  那一天,他看见了一则很短的消息,像是通稿,各类报纸、电视、网站、自媒体都报道了,一名领导干部,得了抑郁症后,仍长期带病坚持工作,在一个月圆之夜,终于从68层的高楼失足摔下来。
  这是不是在梦里呢?
  这人到底是杨大年还是自己呢?他有点模模糊糊的。
  一下子他还真说不清。他需要狠狠地揪一下自己的脸,看还知不知道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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