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红

来源 :脊梁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omboyaoqiu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药师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就复杂。
  我通常穿着干净的白大褂,站在药房那个油漆斑驳的中药柜子前,手提一条精确到克的点子秤,面前的柜台上还摆着个算盘,算盘上的红木珠子年长日久被拨拉得锃亮发光。
  药屉子上那些眼睛一样的标签是不久前我亲手写好贴上去的,因以前的标签实在是发黄到字迹模糊的地步。为了写这些标签,我练了一个月的柳体,我觉得既然中药是国粹,好马配好鞍,标签也起码要对得起观众吧。
  药屉子里那些植物的根茎叶花果实种子,它们的位置我早已烂熟于心,闭上眼睛都能找到:感冒类的薄荷紫苏荆芥防风在中间区,止咳平喘类的杏仁前胡法夏川贝在左上区,活血去瘀类的桃仁红花郁金川芎在右上区。
  用点子秤称量中药也是有讲究的,绝不像菜农称菜,那秤绳不是随便提起来就行,专业的称量法是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从秤杆下面叉上去捏住秤绳,这样秤杆就穿过大拇指和食指叉成的圈套,任凭秤砣停留在秤杆上的任何一个星子上都不会因失去平衡而掉下去,因为大拇指和食指形成圈套的同时也形成了支点。称量中药时,秤砣放在预定的星位上,右手抓一把药放到秤盘里,秤杆翘上去要减,秤杆沉下来要加,这样加加减减,只有当秤杆处于悬空的水平线上时,秤量才是最准确的。
  点不抬头,这是行规。
  下午药房没事时,我喜欢在中药仓库里转悠,那里陈列着几十只黑釉土陶罐,里面盛着库存备用的中药,我隔段时间要把它们翻出来看一看,筛一筛,看有没有长霉,生斑,变色。比如那些爱扯潮气的蒲公英等花类,喜欢长霉的肉苁蓉等肉质茎类中药,隔段时间必须用篾筛装了拿到太阳底下去暴晒。药房的中药都是从院长老许自己开的药材批发行进来的,他那中药批发行请的两个伙计,我很知道他们的底细,一个是刚毕业的高中生,另一个由厨师改行过来,那厨师刚好是负责中药加工,我坚持进原药材而不进中药饮片,就是担心那厨师在加工饮片时也按炒菜的程序来操作。这样我就多了一个艰巨的任务——炮炙中药!为了做好这项工作,我托黎民跑遍城里大大小小的几家书店,终于在一家旧书店购得《雷公炮炙论》和《历代中药炮制法汇典》两本书。卫生院没有正规的中药加工房,我就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生起煤炉子,架起铁锅,炮炙厚朴要先煮生姜水,泽泻要加盐翻炒,我把毛茸茸的香附子用武火猛炒至黑透,蔓荆子莱服子则用文火炒得香气四溢……
  在炮炙中药的过程中,我常常被烟薰火燎得“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我却乐此不疲。我们的中西药房并没有分家,由我和李芳两个人共同管理,但因我主动请缨管中药,李芳也就乐得逍遥自在,上班没事就同其他科室成员打打麻将。像我们这样的乡镇卫生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基本的功能科室都有,但业务少编制也少,像B超化验放射等辅助科室都只有一个人值班,从早坐到晚,不搞点娱乐活动是无法度日的,每天只等老许的东风雪铁龙驶离院子就开局,听到喇叭响就收工,老许的东风雪铁龙成了院里的安全信号。我不会打麻将,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中药炮炙上正是适得其所,坐诊的朱老中医有空会过来帮忙,他不止一次地感叹道,我在卫生院几十年,药房换的药剂员少说也有七八人了,没有一个能把中药管理好,他们不知道这中药是有灵性的,炮炙到位了它是治病救人的药,不到位它就还是一株草啊!
  朱医生说,小艾,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能善待这些草的人!
  这话我爱听!我自己就是一株草,一棵小小的艾草,我如何能不善待自己呢!我和妹妹的名字是祖父取的,我叫郑小艾,妹妹郑小萄,伯母生的两个儿子,堂哥叫郑小安,堂弟叫郑小宁,同样是祖父取的名字,堂哥堂弟都是宝,而我和妹妹都是草,已故祖父重男轻女的思想由此可见一斑。母亲在这个家庭里所受的排挤和歧视也是可想而知的,虽然她从来不跟我们说起那过去的事情。
  那天我正在院里的煤炉边忙得热火朝天,我的面前摆着两公斤待炮炙的杜仲,古人可真能折腾,《雷公炮炙论》杜仲那一节有“酥一两,蜜三两,和涂火炙”的记载,《历代中药炮制法汇典》收载,古代杜仲炮制居然有酥制,炙制,姜汁制,姜酒制,炒制等十七种方法,我采用的是盐炒法:先用食盐加适量开水溶化,取杜仲块使与盐水充分拌透吸收,然后置锅内,用温火炒至微有焦斑为度,取出晾干。杜仲经炒制后,则杜仲胶被破坏,有效成分易于煎出。
   我正计算着按每杜仲五十公斤兑食盐一点五公斤的比例,该放多少盐,“嘟嘟”两声汽笛响起,院长老许回来了,值班室立即传来手忙脚乱收麻将牌的声音,老许的东风雪铁龙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然后嘎地一声停在院子里,扬起一阵尘埃。王京从老许的车上下来,抱着肩膀远远地走过来,一路用嘴吹着那些朝她汹涌扑过去的烟雾,而那些烟雾并没有因为她吹出的仙气而改变方向。她走过来,打量着我汗流满面的花脸,咯咯地笑,然后说,小艾,从背后看你还真像那个于连舫啊,看你这敬业的样子,像是有在这小卫生院终老一生的打算呢!
  于连舫是电影《黄连.厚朴》里的女主角,她为了向公公学习中医和帮助他整理皇室医案,离婚后还住在公公家的四合院里,忍受前婆婆的种种奚落,影片里那位祖上是御医的老太爷把黄连厚朴等几味中药用得出神入化,且能预知生死,那座庭院深深的老北京四合院笼罩着古老神秘的气息。王京居然说我像于连舫,其实我也是欣赏于连舫的,她给那将到大限的老肥诊脉开药时的镇定从容,以及当着前夫的美国女友将柿子切了个十字刀口,再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进嘴里,那是我见过的优雅到极致的吃相,我觉得是中药赋予了她一种气定神闲的气质。我倒希望我真能像于连舫呢!
  王京是与我一起分到樟树湾卫生院工作的护士,当时看到这个卫生院破败的院落和麻将声声的氛围,她大失所望,感叹把青春浪费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很划不来的事,王京说,我一定要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然而两年过去了,她的办法还是没有想出来。我的情况跟王京又不同,我是这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土著,我家就在镇子的东头,离卫生院才十分钟的路程,终点又回到起点,这个分配结果让我感到很不满意,然而我的母亲却满心欢喜,她说我能回到她的身边工作,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她每天烧香拜佛,不求大富大贵,求的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我不忍拂了她的心愿,父亲去得早,为了养大我和妹妹小萄,母亲吃了不少苦,遭了很多罪,我不能让她伤心失望。所以,牢骚归牢骚,当一位同样分配不理想的同学刘宏伟邀我下海做药品代销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惟一一个离开小镇的机会被我拒之门外了。除此之外,我不能想像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王京家在县城,因为从第一天报到起就有了二心,抱定了一走了之的决心,所以她干脆连宿舍都放弃申请了,上晚夜班就挤在我的宿舍,其他时间都会回到城里的家去,有时在公路边拦顺路的班车,更多时候坐院长老许的顺风车。别看樟树湾卫生院的状况不怎么样,院长老许自己的生意可做得很大,几乎垄断了全县乡镇卫生院的药品批发,他每天都会自己开车进城办事,这就给王京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我从盐袋里取了一勺盐,估摸有六十克的样子,倒进一个水桶里,慢慢搅拌,一边笑问王京,看你喜上眉梢的样子,是不是调动的事有眉目了?王京附在我耳边说,八九不离十,总算快要熬到头了!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心里未免也有失落,但我还是真诚地向她表示了祝贺。王京说,那个黎民,我看你还是不要谈了吧,跟了他,你就真的一辈子窝在这里翻不了身了,我看那刘宏伟对你很有意思哦,听说他现在发财啦,跟黎民,还不如跟了刘宏伟一起干呢!
  刘宏伟确实干得不错,做药的利润之丰厚,是我以前根本没有意识到的,两年的时间,刘宏伟已经在市里的滨江小区拥有了一套高级住宅。我笑道,当初没答应他,现在再巴巴地跑去跟他下海,不明摆着有奔人家豪宅而去的嫌疑吗?王京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你呀,就是一根筋,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时我母亲的电话来了,小艾,你跟那老师什么时候回来,我晚餐都准备好了!我跟黎民约好下班后去我家呢,而王京却劝我跟黎民散伙,我暗忖,这兆头怕是不太好呢,是不是预示着母亲会把黎民拒之门外呢?也许,我真的该好好想一想。
  
  二
  
  香樟树是樟树湾主要的绿化树品种,各家的院前院后随处可见,卫生院宿舍的后窗下是镇中学的围墙,在围墙与我的宿舍之间,也有一棵年代久远的香樟树,因为靠墙生长,枝叶无法得到自由伸展,所以长成了向校园内倾斜的模样,像一个天然的靠背。香樟树可以提炼樟脑,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它“色白如雪,樟树脂膏也”,有通窍辟秽,温中止痛,利湿杀虫之功效,加工成樟脑注射剂则是醒酒良药,衣柜里用来防虫蛀蚀的樟脑丸也来源于这种常绿乔木。
  黎民就在老香樟树下的镇中学教书,我分到卫生院上班时,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两年,之前我并不认识他,我们正式认识,是有一次他来我们卫生院药房买感冒药。
  黎民知道我就是香樟树下这间房的主人后,从此就找到了一条买药的捷径,要什么就到香樟树下喊一声,小艾,给我来两颗感康!小艾,给我称二两枸杞子!小艾,有白菊花吗?他喊小艾的发音不标准,像在喊小二,好像我就是个跑堂的,活该替他跑腿。
  我吃在家里住在宿舍,一来小萄正在准备高考,怕影响她复习功课,二来我自己也要看看自考书。我下班后只要呆在房间里,就会打开窗户通风换气,让香樟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进来。每次黎民要的药品,我都毫不客气地向他讨一元两元的零票,去药房取了,也从窗口扔给他。有时药袋子会挂在香樟树的枝杈上,黎民就唰唰地爬上树去,取了袋子又嗖地一声溜下树来,一看就知小时候是个掏鸟窝的行家里手。
  黎民有辆摩托车,彼此熟悉后,我也经常托他进城买点东西,洗面奶啦,护肤霜啦,VCD碟呀,杂志啊书什么的,因为我们这小镇还在开发阶段,商品参差不齐,质量也难免鱼龙混杂。每次买了东西我也坚持会付帐,不论多少,丁是丁卯是卯。因为我母亲说过,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的交往,第一要素是钱要分清楚,把钱分清了,其他什么都能分清楚。我觉得我母亲的话比较接近真理,虽然她大字不识一斗。
  有一次,黎民在树下喊,小艾,给我来两颗胖大海!我奇怪道,你嗓子嘹亮得很嘛,吃什么胖大海!他说,是我同屋的那家伙嗓子哑了!谁知他同屋的那家伙就在不远处的篮球架下投篮,听了大叫,我哪里哑了,你才哑了呢!说完跑回宿舍抱了一堆印了我们卫生院字样的塑料袋出来,一样一样地给我看,有治感冒的薄荷紫苏,有清火败毒的金银花菊花,有润喉的麦冬胖大海,有做香料的八角桂皮小茴香……都是以前他托我买的。那同屋说,小艾,你以后别替他买了,弄得一屋子药味,把我都薰死了!又对黎民嚷,我说老兄,你追姑娘能不能换个(花样)!后面花样两个字没有发出声来,因为黎民捂住了他的嘴巴,两个人推推搡搡地抱着那一堆植物回宿舍去了。我一个人站在窗下,感觉到心脏咚咚地跳一下,又跳了一下,这是心跳加速的声音,正常的心跳是自我感觉不到的。
  发生这段插曲后,黎民不好意思再让我替他“买药”。老香樟树沉默了,有几只绿色羽毛的鸟儿在繁茂的枝叶间嬉戏,我心情忐忑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有些期待又有莫名的惆怅。
  原计划要托黎民买的药学本科自考书,也不好再开口了,我该保持女孩应有的矜持。就在我准备亲自动身进城买自考书的时候,黎民抱了一堆书送到了我的宿舍,正是我所需要的药学本科全套,因为书的数目之多重量之巨,无法通过香樟树来传递,所以他亲自给我送过来。这是他第一次来我宿舍,他拘谨地坐在我给他安排的椅子上,没话找话地说两句,又接不下去,低头使劲搓着两只手。我实在不忍心看他把两只无辜的手搓得渐渐变成虾肉色,就脱口说了句,今天有新收的金银花,都是未开的花苞,泡茶喝清心火,你要不要买点回去呀!听我这么一说,他倒来灵感了,答道,不,我没有心火,你给我拿点养心安神的药吧,我这些天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睡不着我就出来走,走到老香樟树下,抬头看你的窗口一团漆黑,便知道你不在这里睡,回家去了,对吧?我说对,这几天我是回家去了,我妹妹马上高考,临考前陪她聊聊天,放松放松!提到高考,我便灵机一动,黎民不是语文老师吗,临考前让他给小萄讲讲高考作文,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黎民满口答应,当下定好高考前一天去我家给小萄辅导高考作文。
  尽管王京从前途和命运的高度提醒过我,我还是决定带黎民去我家,一来我不好意思毁约,二来呢,我想这样的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我把炮炙好的杜仲用篾筛装了满满的一筛,摊开晾在阶沿下,预备第二天出太阳再晒晒就可以入库了。《本草纲目》记载,这样严格按正确方法炮炙的杜仲有降血压,补肝肾,强筋骨,安胎气的功效,听朱老中医说,在他手上,还有过用杜仲炖猪脚治愈小儿麻痹后遗症的案例。
  李芳来接班后,我回到宿舍洗了把脸,拉开窗帘,看到黎民已经在香樟树下等我了。
  说是辅导作文,其实也有相亲的意思在里面。我从小是家里的乖乖女,不通过母亲这一关,我是不敢跟一个男人抛头露面的,街坊邻居都认识我是郑家的大闺女,稍有风吹草动,就到了我母亲的耳朵里,先斩后奏的事在我们家没有先例。
  黎民有点紧张,卫生院到我家的那条青石板小路,十分钟的路程,我看到他抻了三次衣襟。我暗笑,真是难为他了。我家的房子是祖传的老式木屋,有古典的雕花木格窗,大大小小的房间不下十余间,楼上最左边的那间据说是我姑奶奶的绣楼。这幢老屋是我家和伯母家的共同祖业,因伯父和堂兄小安在西街那边办了个养猪场,就把家也搬了过去,这边的老屋折价卖给了我家。我母亲是个非常好客的人,准备了很多零食和水果,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了满满一桌。
  我们到的时候,小萄和她的同学许娴正津津有味地嚼着QQ糖,两个人你喂我一颗我喂你一颗,好得跟糖一样化在了一起。许娴是我们院长老许的宝贝女儿,她和小萄倒真是黄金搭档,两个人都鬼灵精怪,成绩也不相上下,又臭味相投,一有空就腻在一起,这不,连零食都喜欢到了一块,喜欢嚼QQ糖,那种两岁小孩吃的橡皮糖,五颜六色,软软的糯糯的,被她们嚼得跟山珍海味一样满口生香。
  黎民礼貌谦恭地称呼我母亲阿姨,我招呼那两个小馋猫,小萄小娴过来,这是黎老师,我特意请他来给你们辅导一下高考作文!两个人互相扮了个鬼脸,乖乖地叫了一声黎老师。我母亲在厨房里喊,小娴子,跟你妈打个电话,就说小艾姐姐请了老师在家里讲解作文,讲完就在这里吃晚饭。许娴答应着,掏出手机给她母亲打电话。师徒三个在堂屋里讲作文,没我的事,我就进厨房帮母亲打下手,母亲一边翻腾锅里的青椒炒肉片,一边跟我说,这小黎老师,倒是比你那同学实在!原来我母亲也是明察秋毫的,她并不相信我是替妹妹请老师,有女待嫁的母亲,大都是这么敏感的吧!
  讲完作文后,黎民注意到我家厨房的大水缸空了,那时候镇上还没有安装自来水,用水要去井边挑,因此家家户户的厨房都置有一只土陶瓷的大水缸,以及两只用桐油漆得锃亮的大木桶。黎民二话不说,从门背后摸了根竹扁担,挑了两只笨重的木桶就往井台的方向去。我看到我母亲的嘴边绽开了两朵菊花般的笑容,便知她从心里已接受了黎民。小萄在一边不屑地说,瞧我妈这是想着要找女婿呢,还是找个挑夫?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因为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我知道母亲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替老郑家生个儿子,可以替家里挑重担。
  而小萄居然也能看出来,我点着她的脑袋说,你这脑瓜子全用在歪道上了,明天在考场上也要这么反应快哦!小萄朝我吐了一下舌头,又和许娴说话去了,小姐妹俩叽叽咕咕地讨论着高考过后去哪里旅游的事,许娴好像不同意,她说要当一回大侦探富尔摩斯,好像说到了王京和她爸爸,我借着端菜上桌的机会仔细听了一下,果然是说王京和她爸爸的事,许娴也并不避讳我,还招手让我过去,她很认真地问我,小艾姐姐,我不知道你们卫生院的人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不知情,你问小萄,她跟我一起坐过我爸爸的车上学,王京她想借我爸的关系帮她调动单位,那王京看我爸爸的眼神,就像旧上海滩那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舞女。我赶紧说,许娴,这种事没有证据你不要胡乱猜疑,对你爸影响不好!许娴说,我相信我的直觉,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和我爸的关系到了哪种程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和我爸不清白!我说,就算你有疑问,也不宜在高考的节骨眼上去想这个问题,也不能告诉你妈,一切等高考完再说,好吗?许娴听话地点头,我却是暗地里吃惊不小,这王京,把调动的事说得那么板上钉钉又滴水不漏,许娴的猜疑不会是真相吧!
  黎民挑了水回来,把水倒进缸里,冲我们喊,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许娴说,黎民哥哥,我们向小艾姐姐汇报,说你作文讲得好,我们都受益匪浅呢!这小精怪,刚才还叫黎老师,现在又改口叫哥哥了!
  
  三
  
  眼看着我和黎民越走越近,为此,王京替我感到万分遗憾。她说我和黎民是甲女配了丁男,她不知从哪复制来的一套男女搭配论,把男女分为甲乙丙丁等,说甲女配甲男当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但很少有这样如意的事情发生,只有乙女配甲男,丙女配乙男比较符合中国国情,甲女往往因为太优秀而无人问津,而丁男则因为太平庸而容易被忽视,所以甲女和丁男往往会戏剧性地凑合到一起,她说我和黎民就属于这种情况。我对这个说法感到很新鲜,我认为王京过高地抬举我,而又太贬低了黎民,我算不上甲女,我也不认为黎民是末等男人,他除了钱少一点,面相老一点,其他各方面都还算不错。我知道王京也是为我好,在她看来,我此举无异于对美好前途的扼杀,从此,我就只有在小镇上守着个中学教师相濡以沫的份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与我再无瓜葛。其实我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想要逃离小镇的心愿已变得越来越淡薄,我觉得我已经溶入到小镇生活的恬静和安宁中去,就像我工作的药房,初到药房上班时我闻到那呛人的药味就想呕吐,中药仓库的气味简直能把人薰晕!其实在里面呆久了后,根本就不觉得有什么异味,现在我没事就喜欢取块当归或黄芪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嗅一嗅,那氤氲之气直入肺腑,令人神清气爽!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的就是王京现在的状态,看她每走一步都像踏在幸福的琴键上,我想她的调令大概马上要下来了吧,只有这桩期盼了两年多的事才能让她如此欢欣鼓舞。我很想找机会提醒她,老许的女儿许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但在没有确定她和老许有事之前,我怎么能开这个口呢!我怕搞不好会弄巧成拙。高考后小萄在家大睡两天两晚,因为许娴考完后就留在城里的小姨家没有回来,弄得小萄像只落群的孤雁。我想小孩子的话不能当真的,也许,许娴已经把那事忘了。最好是忘了。
  然而沉寂的卫生院一夜之间爆出猛料,爆料的是李芳,她跟老许的老婆陈大姐有点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掌握了第一手材料,她平素就是个爱打听八卦消息的人,像这类头版头条的重大新闻自然更是不肯放过。这不,早上一开门,大家都聚在一起听李芳说书——
  就在昨天晚上,老许夫人陈大姐潜伏在县城最大的那家宾馆,叫什么来着?神仙宾馆!有人在一边给她提示。对,就是神仙宾馆!一听这宾馆的名就是专干那事的场所,对吧!大家一阵哄笑。话说陈大姐用报纸遮着脑袋隐藏在大堂一角的沙发上,你们知道,神仙宾馆的大沙发坐上去简直能把人埋了,何况陈大姐这样的大面积屁股,她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老许心满意足地从房间里出来,她拿出了十二分的沉着,把喷出胸腔的怒火使劲压下去,故作镇定地走到老许刚刚从里面出来的那间房门前,轻轻地敲门,里面娇滴滴的声音传出来,亲爱的,又回来啦!门开了半扇,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半只丰乳,陈大姐的到来使它受惊地跳了一下,乳罩无声地落在地毯上。陈大姐把那女子里里外外的一堆衣物胡乱抱在怀里,坐一边冷冷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心里发毛,全身的毛孔一个一个地往外冒冷汗。陈大姐说,我今天是绝不会把衣服还给你的,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这样子,能够打电话给谁,谁能替你送衣服来……
  让我感到最奇怪的是,李芳自始至终没有说出那女子的名字,而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了,也许我只是想证实一下心中的猜疑,我说,李芳你说了半天,那女的到底是谁呀!李芳白了我一眼,你是真湖涂还是装湖涂呢,地球人全知道的事,你和她那么好,你会不知道呀!崩溃!这事使我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是啊,这样的事一经出现便会立即像萨斯病毒一样在暗地里传播开来,一传十十传百,为什么就没人传给我呢?也许是卫生院的人认为我和王京接触最为密切,我应该第一个知情,第一个告诉她们,我之所以没有告诉她们,是因为我与王京感情深厚,替她打掩护。而事实上前前后后我并没有觉察到蛛丝马迹,我所掌握的一点可怜的情报,还是许娴透露给我的。由此可见,我这人真是后知后觉,迟钝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
  王京后来告诉我,在那颜面尽失尊严扫地的紧要关头,她第一是想到了我,她相信我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的,可我那几天刚好把手机送进了修理店。她也想到给肇事者老许打电话,号码也拨通了,终究又搁下,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她能当着人家老婆的面说自己光着身子没穿衣服吗?
  事实上我的朋友王京高估了我对她的忠诚,我想就算我的手机没有坏,她打通了我的手机,我也绝不会给她送衣服去的。她没有看到问题的实质,她不知道那种情况下,有人送衣服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然后我的朋友王京在彻底崩溃的情况下,赤身露体扑通一声跪在了陈大姐的脚下,声泪俱下地控诉了自己的罪过,并左右开弓一连扇了自己三个嘴巴。
  事后王京告诉我,这是她一生之中所经历的最屈辱的场景,就算用八四消毒水浸泡一天一夜也无法洗刷掉刻在她皮肤上的耻辱。她说,小艾,你不要怪我,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是不想让你替我担心,我知道我走的是一步险棋,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在这里我看不到阳光,我必须要想办法离开。事情开始怪我太轻率,我也后悔过当初不懂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开弓哪有回头箭,如果就此出局,那么我前面做出的牺牲都失去了意义,所以,我想等我的工作调动有了结果,就悬崖勒马全身而退!本来调动手续马上就可以办好,谁知道,事情全坏在许娴这个小妖精身上!你不知道这小妖精人小鬼大,要不是她跟踪我和老许,她妈根本就找不到我们!她说着一拳砸在我书桌的玻璃板上,鲜艳的血像指甲花一样在她手上绽开,我匆匆忙忙去药房拿了一点青黛粉和马勃粉配在一起,小心地抹在王京的伤口上,血立即止住,再贴一个云南白药创可贴。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无话可说,只能安慰她,你别担心,老许不会那么薄情寡义,他会把那手续替你办好的!谁知王京咬牙切齿地说,别提他了,我再也不想提起他,我现在想想曾经和他睡在一张床上都觉得呕心,其实打给他的那个电话,我并没有把话筒放回原处,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他应该听得一清二楚,我还听到了他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口停留了两分钟,又轻轻地离去。当时我还天真地想,如果他敢冲进来救我,我就愿意死心塌地地跟了他,可他没有,他连敲一下门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是说过和老婆早就没有感情了吗,他为什么不敢进来?
  正如王京自己所说,她的暗伤是过于天真。到了老许那个岁数,有没有感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除了感情,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是不可能因为一个王京而放弃家庭的,在他的生命里,也许曾经放弃过了很多个李京张京,我不止一次地听镇上的人说起过老许的风流韵事。不但如此,为了家庭的安宁,他答应了陈大姐提出的所有条件。陈大姐说,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就不能让王京调出卫生院一步,她要在眼皮底下看着这个狐狸精。这对王京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家里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她也没有别的好朋友,心里有事搁不住就喜欢跑来跟我说,那段时间她老说想去死,就是不知道用哪种死法,吃药太痛苦,上吊太难看,害得我老在担心哪天一觉醒来会传来她的死讯。黎民跟我说,你要看看沸洛伊德的心理学,她向你倾诉就是一种减压的方法,她不会真的去死。
  老许的车现在出入都带着许娴,再也没有王京的位置,许娴是她妈安插在车上的眼线。当然就算许娴不在车上,王京也不会再坐老许的车。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帮她。难得她能在紧要的关头想起我,我能做的,就是在她等不到顺路班车的时候,让黎民用摩托车送她回家。
  
  四
  
  镇上有个家庭作坊式的扫帚加工厂,是居委会的几个老太太创办起来的,因她们发现镇子南边的山坡上长了大片大片做扫帚的原料——铁扫帚,铁扫帚的种子像蒲公英一样,风到之处到处生根发芽,且长出的茎杆苗条秀丽,一根茎杆能发出很多分枝,遇上有牛羊拉过粪便的肥土,一蔸能发出一个扫帚来。扫帚厂招的是镇上的几个残疾人,就是这样一种野生野长的植物,给厂里带来了丰厚的利润。那天我有事绕道扫帚加工厂门前去上班,刚好遇上瘸腿的王婶往外倒扫帚籽,我觉得这种五角星状的籽有点眼熟,便抓了一把带到药房,与药屉里的地肤子一对照,一模一样!我立即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朱老中医,老头子也很高兴,说地肤子有清热利湿,祛风止痒的功效,用于小便涩痛、阴痒带下、风疹、湿疹、皮肤瘙痒,是常用的皮肤病用药,内服外洗都有效,没想到就是铁扫帚的种子,真是有眼不识宝啊!我说,太好了,以后不用另外进地肤子了,放个麻袋到扫帚加工厂就行,扫帚厂又多了一份额外的收入!朱医生说,镇子南边的山岗上还生长了很多的中草药呢,鱼腥草,夏枯球,百合,南沙参都有,因数量少无人采挖而已。就是在卫生院门口,你脚下踩到的任何一株草,都可能是有药用价值的,就像这专长在马路边车辙里的车前草,既是美味的野菜,又是治痛风的良药,其种子还有利尿通淋的功效,细小的输尿管或膀胱结石都要用到此药。《诗经》里有“采采苤苡,薄言采之。采采苤苡,薄言有之。”的歌谣,苤苡就是指车前子,说明两千多年前人们就意识到了车前子的药用价值。
  我意犹未尽,还想与朱医生继续讨论有关中草药的一些趣事,但王京在叫我了,她到了下班时间,见黎民的摩托车停在卫生院的院子里,便问我他人在哪里,我说也许在我宿舍里吧。她就站在院子里把手卷成喇叭状,朝我的房间大声喊,黎民,出车!黎民应声而出,一会儿,王京坐在黎民的摩托车后座上疾驰而去。任何事情,一旦养成习惯就再难更改,所谓习惯成自然嘛!王京坐黎民的车,似乎也成了一种习惯,黎民成了她的专用司机。
  在一边收拾东西预备交班给我的李芳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小艾,你可要看好了,不要坐车坐出什么问题来哦!我当时满不在乎地朝她笑了一下,但她走后不久,我立即陷入这个问题不能自拔,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也许黎民的摩托车一脱离我的视线,王京的手就圈到了他的腰上,也许……我本不应该这么想她,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李芳就像个魔术师,她的话引领我进入幻觉状态,好像她所说的某些事情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发生。
  我几近疯狂地想,我一定要想办法,阻止某些事情的发生。惟一的办法,就是让黎民的摩托车彻底消失!
  怎样才能让黎民的摩托车消失呢,这是困扰我多日的一个难题。我到处搜集从我们卫生院到城里这一路段近年来所发生的车祸事故,然后开始实施我的计划。我劝黎民把摩托车卖掉,理由是前面的拐角那里经常发生车祸,前不久一辆摩托与一辆运煤的大卡车相撞,摩托车司机当场死亡,脑袋和身体都分了家。黎民兴奋地说,这个车祸我太清楚了,那摩托车手是个刚上路的新手,一时慌了手脚,自己钻进了大卡车的轮子下。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吗!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但我绝不会就此罢休的。过两天我又跟他说,距上次发生车祸前面百米的地方,也有一辆摩托车撞到路边的香樟树上,车手重度脑震荡,从我们卫生院转到人民医院去了。黎民说,我知道,这个人跟一伙朋友喝酒喝到深夜,还要开快车,活该!我偎依着他瑟瑟发抖地说,民,我们还是把车卖了吧,我好怕哦!黎民诧异地看着我,小艾,我好像不认识你了耶,我这车好好的,人也好好的,你不觉得你的担心很多余吗?当我再一次向他报告哪里发生摩托车事故时,黎民终于不耐烦起来,他对我大声嚷嚷,我说郑小艾,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事,我要是哪天……肯定是被你诅咒的!
  我再也不好跟黎民提卖摩托车的事。
  可是,这辆车实际上王京比我使用的次数更多,每次看到她单腿跨上摩托车的后座,再朝我回眸一笑,我就忍不住在心里骂她一声“狐狸精”。表面上我和王京还是朋友,实际上,我们的友情因为这辆摩托车已经发生严重的质变。再这样下去,我非精神失常不可。
  正在我愁眉不展的时候,我妹妹小萄来了,她和许娴都考得不理想,只勉强上了专科分数线,许娴她爸决定让她去读医专,而小萄说什么也不愿再读书,她和母亲商量,准备把我们家的一楼改装成门面房,开个小型百货超市,她想先买辆摩托车,便于进城进货,让我先借她点钱。我灵机一动,钱我是没有的,摩托车倒是有现成的一辆呀,黎民的那辆正是男女两用的铃木轻骑。我向小萄面授机宜,让她见着黎民如此这般。小萄眨巴着两只丹凤眼,疑惑地说,姐,我有点不明白呀,我黎民哥哥那么诚实的一个人,对你又那么好,我看他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呀!我训她,你懂个屁,那你还想不想要摩托车了?小萄使劲点头。我说,那就照我说的做,其他的不用你管!
  正好黎民买了哈密瓜回来,小萄也是喜欢吃哈密瓜的,但她今天对哈密瓜不感兴趣,她刚学会骑摩托车,正在兴头上,要用黎民的摩托在场院里练习一下,只见她一边绕着院子转圈,一边兴奋地大叫,姐夫,还是你这进口货好,骑上去感觉爽歪歪,在哪买的,我也去买一辆!黎民说,你买的时候叫上我,保证给你九折优惠!小萄说,可惜我现在没钱呀,我姐姐怕我还不上,不肯借钱给我,她看人的眼光太差劲,等我的超市发展成小萄全国乡镇连锁,我买辆本田雅阁给你们瞧一瞧!我大声招呼她,看把你能的,快擦擦汗来吃瓜吧,本田雅格等你买来再说!
  什么连锁超市,什么本田雅格,这些可都不属于我面授机宜的内容,我的原意是让她装出对这辆摩托车万分喜爱的样子,然后顺理成章地把它借走,对未来小姨子的这点要求,我自信黎民还是会满足她的。但小萄根本就没说到借车的事情上来,她一边吃瓜,一边还在大谈特谈她的连锁超市,她说国内目前还没有在乡村发展的大型百货超市问世,她的目标是不但要让我们小镇上的居民不用进城就可买到满意的商品,还要把周围乡镇的居民都吸引过来。而黎民居然对她的胡吹海侃大加赞赏,鼓励她把超市好好经营下去。小萄最后叹了口气,唉,姐夫,这只是我的一个设想,目前,我连买辆摩托车都没钱呢!黎民被她一口一个姐夫喊得心花怒放,忙说,这还不容易,等下你就把我的摩托车开回家去!就算我送你的!小萄说,那怎么好意思呀,你自己也要用车呀,没了车多不方便!说完用她的凤眼瞟着我。看不出这小丫头还真有表演天赋啊,我让她借车,她居然成功地把车据为己有了。我故意板着脸说,这车借去骑骑倒是可以,不能送,我还没答应要嫁给谁呢!你就姐夫姐夫地叫得这么亲热,还敢随便接受别人如此贵重的礼物!小萄朝我扮了个鬼脸,又去骑车了。
  我对黎民说,看不出你出手还真大方啊,让你卖了你不卖,我还以为你把这车看得比我还重呢!黎民说,给了小萄,不正好邃了你的心愿吗?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就奇怪了,我骑车不安全,小萄骑车你就放心了?我说,你别赖我,车可是你亲口答应人家的,我不管!
  从此我无车一身轻,仿佛之前那车不是车,而是背在我身上的一堆钢铁。
  
  五
  
  说实话,要靠我们家的三个女人把百货超市开起来,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首先门面装修就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小萄毕竟年轻没有经验,说起来一套一套,上马开工后立即慌了手脚,那些五花八门的装修材料都要自己亲自去采购,沙子水泥,刨花板三夹板,长射钉短射钉,油漆清漆地板漆墙漆等等,搞得小萄脑袋都大了。小萄来找我,而我一推二六五,不管什么一概推给黎民。动工后,全家人的生活起居都搬到二楼,屋子里的东西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我恨不能就此搬到卫生院宿舍,再也不回家。
  幸亏还有堂兄小安,他和伯父是镇上的养猪专业户,能喂三百头猪的养猪场都是他包打包唱一手建起来的,他跟建材批发市场的所有大小商贩都称兄道弟。这样,有小安做技术指导,黎民做义务帮工,小萄的百货超市很快完工投入使用。男人的宝贝之处就是体现在这样的事情上吧,这事稀释了我对已故祖父的不满情绪,他的观点也不是完全错误,在装修这样硬碰硬的事情上,女人确实不过是一株弱不禁风的小草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堂兄小安对我家的帮助确实是不遗余力的,他的猪场本来就杂事繁多,还是抽出了大量时间过来帮忙,他家的猪场在小镇的西边,我家在东头,他东西两头跑,一天都要来回跑几趟,以致阑尾炎发作住进了我们卫生院。他的阑尾以前就多次发炎,这次因劳累过度,炎症较前更加明显,通过B超化验等检查,表明他的阑尾已化脓,并有穿孔的危险,需要立即手术。
  巨大的无影灯下,我的堂兄小安渐渐进入麻醉状态。他浑然不知,在切除阑尾的过程中,担任手术室巡回护士的王京自始至终地盯着白布单下他那张英俊的脸。小安长得高大帅气,家庭条件又好,正是王京心目中的甲男。要搁在以前,也许王京不会正眼看他一眼,那时她一心要逃离这个偏僻的小镇,小镇上的男人是入不了她的法眼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她,还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呢?在小安住院期间,王京又是他的全程护理,王京的温柔漂亮是一个陷阱,很少有男人不会陷进去,道行如老许之深厚者尚不能例外,小安更是在劫难逃。
  小安和王京的恋爱给我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自从黎民的摩托车给了小萄后,我对王京的戒备立即转化为更深切的同情,在她和老许的这场事故中,她输得一败涂地,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她,都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我不同情她谁来同情她呢!我想对于她来说,最需要的是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找个人结婚。我曾想替她介始黎民的那同屋,但黎民坚决反对,他说同屋跟他有手足之谊,我们怎么能这么害他呢!按他的逻辑,凡是我们的熟人都不能介绍给王京,因为我们这样会害了人家。但我也更不能把罗京介绍给一个陌生人啊,人都不认识,这线怎么去牵呢!
  山不转水转,这下好了,王京即将成为我的嫂子。我应该从家族的利益出发向伯母一家和盘托出事情的真相吗?俗语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种下三滥的事我实在做不出来啊,我太了解我们这个家族的成员,他们骨子里是全中国最传统最守旧的人。就算小安无所谓,伯父和伯母是绝对无法容忍一个伤风败俗的女人走进郑家大门的。那么,我应该保持沉默吗?我同样无法回答自己。这件事如同骨梗在喉,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这些年来,我差不多每年都在考试,初级职称,英语四级,自考本科,中级职称,计算机六级……任何一次考试都没有遇到过这么艰难的命题。
  有一次王京问我,我要不要把以前的事告诉小安呢?我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如果她告诉我想去做个处女膜修补术,我也许不会这么吃惊,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想一想都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王京,而她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马上又轻轻叹道,当然不能告诉他,那样会吓跑他的。唉,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她的模样是既幸福又忧伤,既让人羡慕又让人心生怜惜。
  我想也许卫生院的某个好事之人能透露给小安一些情况,但竟然没有,人心都是向善的,王京现在是弱者,面对弱者,人们都有保护的欲望,都不忍心雪上加霜。
  我跟黎民说,如果你的堂兄跟王京恋爱,你会有什么反应呢?黎民把他一头浓密的头发捋了半天,呵呵傻笑道,我没有堂兄,只有两个堂弟!见我要哭的样子,又安慰我说,看把你难的,你管他们呢,又不是你替他介绍的对象,再说了,他一个喂猪的,找个漂亮护士做老婆还不美死了去,说不定做梦都笑出声来!黎民跟小安不对路,他看不惯小安那种暴发户家纨绔子弟的派头。我白了他一眼,小安毕竟是我的堂兄,他是因为替我家装修门面而病倒,因为我在这个卫生院上班才在这里做的手术,否则,他也许会到别的医院去住院,那样就不会认识王京。总之,小安与王京的恋爱,跟我们家有很大的关系。黎民左右不是人,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把这事告诉我母亲去,由她老人家拿主意。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母亲听说后,很是感叹了一番,说王京那姑娘看上去很单纯的一个孩子,是年少不更事上了人家的当呀,只是她也总是要嫁人的,若是小安再把她甩了,那她找对象就更难了啊。我立即说是啊是啊,妈,你赶快想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出来吧!我母亲说,这事不太好办,说穿了,害了人家王京姑娘,不说又将来要落你伯母的埋怨,不如这样吧,我去侧面提醒一下你伯母,只说找对象要多了解对方,不要说得太实,这样她自己了解到了这个情况也不算是我们告的密,没有了解到呢,将来也不致与你伯母一家结怨。我拍手叫好道,姜还是老的辣,你就快去吧!我母亲就巴巴地跑到镇西头伯母家去了。
  几天后伯母兴奋地给我妈回话道,小王家有个弟弟在读大学,父母都是刀片厂的工人呢,现在都下岗在家做点小生意,是老实本分的人家,人家不嫌我们小安没文化,我们还能嫌人家什么啊,劳烦婶子操心,我看小安的事就这么定了,也省去了我一桩心事。我母亲自然附和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个月后王京与小安的婚礼在镇上新开的蓝天大酒店隆重举行,时令已进入深秋,王京穿着薄薄的婚纱在酒店门口迎接宾客,看上去瑟瑟发抖,我的堂兄小安怜惜地拥紧他漂亮的新娘,缓缓步入结婚礼堂,绚烂的礼花在他们头顶上盛开。
  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规矩,本院职工的婚礼都由院长老许主持,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王京的婚礼当然更不能例外。老许在台上慷慨陈辞的时候,我院职工在下面集体晕倒。
  
  六
  
  小萄的超市,正如她设想的那样,生意日渐红火,她又盘下了隔壁的两个店面,规模扩大为原来的两倍,又雇了两个帮工,还是忙不过来。我妈腿脚不便,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而我,这时正忙于准备参加市药品监督局的公务员考试。
  对于我的这次考试,全家人都持反对意见。我妈第一个站出来说,考什么公务员,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不好,干嘛要考到别人的地盘去!小萄说,唉哟我的妈呀,我姐考试考上瘾了,她除了考试就不会别的什么,你不让她考试让她干什么嘛!我妈又说,你要考我也不拦你,你问问黎民去,他支持你考你就考!
  五月的香樟树开出了温婉的小白花,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嫩绿的叶片之间,那香也是飘飘渺渺,似有还无。黎民从窗口伸手摘了一枝香樟花插在我的笔筒里,良久轻声叹息道,想考你就考吧,我有种预感,你会离我越来越远!
  我还是想考,虽然离开小镇的念头已经淡忘,但那毕竟是我最初的梦想,现在刚好有这么个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因拿到了本专业的自考本科文凭而具备了报名资格,许多人想考还没有资格报名呢,我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没想到我一试就中。
  卫生院给我开了欢送会,老许满面春风地说,以后回来就是上级领导了,打个电话我开车来接你。我受宠若惊,连说哪里哪里,那些场面上的应酬话,我只会这两个字。
  我离开小镇的时候,王京已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我把宿舍的钥匙交给她,让她把房子要到她的名下,她一脸幸福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着说,你放心走好了,我会替你保管好的,多年后这里就是“郑小艾旧居”!又有些伤感地说,小艾你看我有多傻,离开小镇的路其实有很多,而我当初选了最狭窄的一条,那条路差点毁了我的一生啊!我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安慰她,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往事不要再提!又回头把黎民推到我母亲跟前说,妈,我走后,这个人就是你的儿子了,你把他做牛做马使唤都行哦,不要惯着他!黎民一个劲地点头,我看到他眼里的迷茫一闪即逝,也许是我的信心赶跑了他对我们前途的担忧吧,也许他的担忧一直都存在,只是藏在我看不到的某个角落。
  小萄念念不忘她的朋友许娴,她塞给我一大包QQ糖,现在她的超市里有整箱的QQ糖。我将要去的城市,是我母校所在的城市,也是许娴读书的地方。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真诚地向我表示祝贺,我也真诚地接受了人们对我的祝福。
  但有时你不得不承认,生活的无趣正是从成功的那一刻开始,因为曲终人散之后,你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你去为之奋斗,再也不必三班倒,不必为完成任务而发愁,每天只需坐在装了中央空调的办公室翻翻报纸,看看文件,喝喝茶,反而让我感到被无边的空虚和单调所包围。我想回到以前的生活状态中去,想背着双手在药房和仓库里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或者真实地触摸一下那些西药的棱角,闻一闻那些中药的气味。我想看到一只只粗糙的庄稼人的手向我伸过来,我用粗糙的黄裱纸把中药包成等边的梯形,一包一包码在一起,码得太高了怕掉下来,就用一根手指按住最上面那包,然后迅速从悬在空中的线坨上扯下一根白纱线,横竖交叉捆扎,那动作又利落又潇洒。
  据统计,屈原在其气势磅礴的恢弘巨著《离骚》里写到的中草药有江篱,泽兰,木兰,木莲,申椒,佩兰,白芷,白茅等等,达五十五种之多,诗人用这些芳香的药物来比喻自己纯美高洁的志向,以及不甘堕落,决不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但我翻遍所有的中药书籍,包括《本草纲目》,也没有找到申椒这味中药,我打电话给朱医生,申椒是否是辣椒的一种呢?朱医生说,肯定不是,因为《离骚》所引的中药多为香料,申椒应该是花椒的一种吧!咦,小艾,你怎么研究起这个来了!我说,朱老,我在这里实在是太无聊啦!朱医生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他是被卫生院返聘回来的退休老中医,以他七十多岁的高龄依然如此声若洪钟,我认为他是得了中医药的神韵。朱医生说,像你这样喜欢动手动脑的人,是不适合坐机关的,我早料到你会有这样的机关反应,这跟高原反应一样,高原反应是大脑缺氧,你是灵魂缺氧。我急了,那您老怎么不早提醒我啊?早知有机关反应我就不考这个劳什子公务员了!朱医生说,对于你来讲,提醒也是没有用的,非得自己以身相试才会相信。我说,您老说得我云山雾罩,跟说禅一样了!
  自从来到新单位,我跟卫生院的同事少有沟通,惟独跟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还能讲到一块儿去。
  每天跟黎民通通电话,说的多是小萄超市里的事,什么夏天进的一批落地式风扇几天就被抢购一空,新近又进了神农架产的野生猕猴桃,销路很好,一周卖掉X箱,纯利润多少。前些日子看了电视新闻,国务院即将出台家电下乡的政策,要是能再开个家电超市准能大赚特赚。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但由此我能知道黎民在认真地为超市的生意出谋划策,这就够了。
  我的新宿舍正在医专的对面,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医专校园里波光荡漾的人工湖。医专是我的母校,幽静的校园是我晚饭后散步的好去处,我喜欢那里的气氛,一对对一群群少男少女在身边走过来走过去,这让我感觉到自己也正行走在青春的队列里。
  经常地,我会遇到过去的任课老师,有些老师还记得我,而有一些老师,因为我的平庸而早已把我忘到脑后。那些把我忘了的老师,我也装作不认识与他们擦肩而过。遇到那些记得我的老师,我也很乐意停下我闲散的脚步,与他们聊一聊班上同学的现状。让我感到吃惊的是,这些教书育人的知识分子们,无一例外地把刘宏伟同学当作成功的典范。
  有时我会去看看许娴,她在医专读的也是中药专业,就是说,她将来毕业后,也将从事跟我一样的职业,到某个或大或小的药房去当药师。本来老许让她学临床,她不,她说医生能救死扶伤,也能草菅人命。她是个不一般的女孩,有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每次我一出现在她宿舍门前,许娴便会大叫一声小艾姐姐,像小燕子一样飞出来。我带给她的零食通常是几包不同口味的QQ糖,她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吃这种软软的橡皮糖。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孩子气的爱好,许娴调皮地朝我眨眨眼,说她喜欢QQ糖的颜色,日落黄,柠檬黄,诱惑红,胭脂红,亮蓝……每种颜色都是那么意味深长,让人百看不厌,看了就想吃掉它们。她还喜欢它们的口感,软软的,糯糯的,含在嘴里不会立即融化,越咀嚼越是回味无穷……
  一个晚霞满天的周末傍晚,我又怀揣几包QQ糖去找许娴。这晚医专要放露天电影,操场上已经拉起了幕布。我在人工湖边的小径上停留了片刻,看到湖边的树林里一对男女在亲密地耳语,怕打扰他们,便赶紧去了许娴的宿舍,却被告知许娴已经出去了。我原路返回,看到湖边树林里的那对男女已经出来了,两人相拥着向校外的人行道上走去,女孩几乎是吊在男人的脖子上。那一瞬间我的大脑短路,那相拥着的一男一女,分明就是许娴和我的堂兄郑小安!
  那几袋小小的QQ糖在我手里被捏出水来,我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些许娴和小萄都酷爱的糖果,诱惑红的水蜜桃,日落黄的菠萝。我拆开一袋水蜜桃味的QQ糖,几颗晶莹剔透状如蜜桃的红色糖果呈现在眼底,那颜色红得耀眼,艳到极致,果然对我的味蕾构成致命的诱惑。
  
  七
  
  人工湖边的树荫下,许娴一脸平静地坐在我身边,依然巧笑嫣然,小艾姐姐,你问我爱不爱郑小安,当然不爱,我怎么会爱一个养猪的暴发户呢,只有王京那样不要脸的人才会爱他!我气愤地大叫,她不要脸,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正在走她走过的路!许娴肯定的说,我没有,我只是想品尝一下报复一个人的快感!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留着时下流行的波波头,两只大眼无畏而又无辜地回望着你,让你不能不相信她内心世界的单纯,可她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吗?她的目的确实很单纯,她只是想要报复,她选择在王京的孩子即将出世的这个时候出手,她要让那孩子比她更惨,让他一出生就面临家庭的分裂和争吵,让他在父母的吵闹声中长大。
  湖面上许娴的倒影又瘦又长,只有从水中的倒影里,才能看出她的孤单无助,这个备受精神折磨的孩子,她外表坚强内心伤痕累累。我怜惜地搂过她的肩,柔声劝她,小娴子,答应姐姐你一定要放手,这是危险游戏,不是你这个年龄能玩的,好吗?许娴没有做声,一会我的臂弯里传出嘤嘤的低泣,她哭着告诉我,晚了,小安已经把王京肚里的孩子揍出来了,他说要让这小兔崽子早点出来,好让他看看到底像哪个杂种。她悲伤地说,我以为这样我就报复了王京,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而快乐起来,小艾姐姐,我真的得不偿失吗?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也许,这一切真的是我的错。如果,当初……可生活没有如果,也没有当初,每一天都是新的生活。
  中秋节前一天我回到小镇,我趁伯母不在家的时候,去看了王京的孩子,一个瘦小的七个月大的早产儿,王京说小艾你好好看看他,看看他到底像哪个杂种呢,难道你不觉得他活脱脱就是小安的复印件吗?还在坐月子的王京显得异常臃肿,孩子在她怀里饿得嗷嗷叫,而她的乳房却挤不出一滴奶水,孩子一哭,她也哭了。她哭着说,小艾,我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再也回不去。我要怎么才能洗脱我今生的罪过!说得我的眼泪也出来了,赶紧低头擦掉,不让她看到。小安始终没有露面,王京说孩子出生后,他连一天都没在家呆过,她打算等孩子满月就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这次回来,我母亲有逼婚的意思。我感到奇怪,这不是我们老郑家的风格啊,自古只有男方急着娶媳妇,哪有女方急着要嫁人的。我母亲说,我和黎民若不去民政所领了那个红本本,她就不好意思把人家当长工使了,看来黎民在我家的表现深得人心。家里添置了全套新家具和电器,母亲越抱怨小萄的浪费,我心里就越觉得不是滋味,我知道在母亲心里,我们姐妹俩的位置已经悄悄发生了位移,以前因为我读书刻苦,她以我为荣,然而我这个努力读书的姐姐,现在对家里的贡献却不及妹妹的一根指头。母亲又说,不过换了新的也好,结婚总要搞得喜庆一点,虽然你不在家里住,但黎民却是常在家的,我就把他当我的儿子,你就是娶回来的媳妇吧。我嗔怪道,看,我妈把我当外人了!
  晚饭前黎民和小萄都从超市上来了,留两个工人在下面守店。小萄把母亲推出厨房,说我来我来,你陪我姐说说话吧,她难得回来一次。黎民说,那我给你打下手吧。两个人都进厨房去,搞得我倒像个客人。我母亲却赞赏地说,你看黎民这孩子,真懂事!对了,你给你爸你妈打电话了吗,大老远的也不能回去陪他们过节!黎民说,打过了,妈!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时候已经改口把我母亲叫做妈了!透过厨房里弥漫的白雾,我看到小萄正一手举着锅盖,一手用筷子搛了一个鸡翅喂到正在切大蒜头的黎民嘴里,说,姐夫,你尝尝,不要加盐了吧!黎民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答应,刚好刚好,可以出锅了!
  我的喉咙里突然蹦出四个字:举案齐眉!
  可想而知,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一顿丰盛的中秋团圆晚宴被我吃得稀里糊涂,脑子里始终是这四个字,搛菜也不由自主每次都搛四样:鸡肉是举,米粉肉是案,鱼是齐,肉丸子是眉!我就那么机械地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干掉那些举案齐眉们!
  吃过饭小萄又下去招呼顾客,我和黎民凭栏赏月。月满西楼,十五的月明晃晃地挂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淡淡的桂花香像水一样溶在月色里。桂枝,桂皮,桂花都可入药,有没有一味可治疗我此刻的心烦意乱呢!黎民过来扶了我的肩,轻声问,小艾,妈说的事,你想好了吗?我反问他,你想好了吗?黎民挑了我一束长发放在月光里,轻轻吻了一下发梢,说,我这个候补女婿,当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转正啊!一缕桂花香飘过来,让我感觉神清气爽,心胸豁然开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勇敢地说,黎民,你是很适合做我们家的女婿,但也许有人比我更适合你!我累了,先休息,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没有通知黎民,当我走到小镇的尽头,回望卫生院那几间隐没在香樟树下的旧房子,我忽然泪流满面。
其他文献
宋神宗熙宁五年雪峰山下  资水流域我跪在峒民中间  几个穿黄马褂的官员  告诉我们即将开始新的生活  新化 安化 做大宋的子民  吃雪白的稻米 穿华丽的汉服  住江南别致的建筑    他们的衣裳上 还散发着血的气息  在昨天 我的2万峒民兄弟的灵魂  被梅山的巫咒点燃 深山密林  急流险滩 我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以及骨骼里流淌的野兽的气息    那个住在开封的皇帝此时  坐在龙椅上 想着安石的变法
期刊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秋日的黄昏,铅灰色的阴云笼罩在矿务局招待所的院落里,义父指着停在院中央的一辆大客车说:那是去灰汤的那是去灰汤的,义父说这话时一脸的羡艳。  义父说,矿上效益差,须当上劳模或标兵才有资格去疗养。而这种资格多半在基层煤矿产生。义父真想调回以前的那个煤矿去。现在当个机关工人,高不着低不就,算个啥呢。义父唉叹道。  义父就在这唉叹声中走到了他的末路。  义父在你留之际,指着他身体上星星点
期刊
编者按:今年第二期“诗报告”栏目增设了“大家都来写工人小辑”,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好评,本期继续推出一组佳作,以飨读者。    战栗  □雷平阳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
期刊
中午下班前,人事文员来到模具班,通知老余到厂门外结算工资。老余交了工衣、厂牌,再颤抖着从工具箱里翻出一个塑料盒,里面有他的螺丝刀。这把螺丝刀有二十多年历史了,他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像抚摸自己的孩子,然后擦些防锈油,再小心地放进电工包或者工具箱里。老余将塑料盒插入口袋,说:“打工二十二年,我就这一个战友!”  这战友,曾是他无上的荣誉。那是个崇拜铁饭碗的年代。在一次年终总结会上,厂长端出一
期刊
我们局的局领导一正两副,局长主管全盘,两个副局长一个分管内勤和精神文明,一个分管业务和经济工作。局下属企业不少,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局长是个肥缺。可就在上个月,分管经济工作的王副局长竟守着肥缺不要,主动申请调到一个没有实权的部门。  这下,空缺出来的副局长之位就是“香饽饽”,谁不抢啊?我开始也觉得自己可以争取一下,我是局办公室主任,年轻,有文凭,年年被评为先进,唯一可与我竞争的是经济科科长张华。我私下
期刊
月兰早早地做好了中午饭,可下班时间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丈夫天明回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吧?一时月兰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天明在单位上只是个一般的工作人员,他人老实不说,也没有多大的能力,所以比他工作晚的人都慢慢地升了上去,只有他一直在原地踏着步。有时候,月兰也不满地嫌他没有本事太窝囊,说跟了他亏了。天明自己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能耐,所以老婆唠叨起来,他也只能低着头听着不吭声。但不管怎么说,
期刊
炸酱面馆的王老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新面馆开张已经两个月了,可生意还是不怎么样。在这条街上,共有5家面馆——有拉面馆、牛肉面馆、炸酱面馆等。别人的生意家家火爆,门庭若市,唯独王老板的店冷冷清清,这怎么不让他着急呢。  “这面味儿也挺地道,装修也不比别人差,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呢?”  王老板正暗自嗟叹,眼睛忽然被报纸上的一条广告所吸引:  你想生意兴隆吗?  你想美梦成真吗?  
期刊
拉板车的人     我越来越不相信,我看见的   是板车。在公路边,在菜市口   一辆挨着一辆,我注意到   它们时常满载阳光和月光。我相信   不用鞭子,他们也愿意多拉快跑   我当时想到历史,就看到了博物馆   那么多车,一直停在那里   他们在等什么呢     深仇大恨似的,板车司机使劲甩着   皇帝和皇后,使旁观的我,越来越相信   有一根绳子已附上了我的魂   就像牛轭套上了牛颈、股市套
期刊
即使把你称作脚手架上的音符  也是一个蹩脚的比喻  那个在砖上用手指跳舞的人  是我的男人我的歌  当他在一支烟面前自燃  我看到风中的火星接近太阳    我是你枕边撒娇的女人  孩子是你学校奔跑的书包  当你以手加额眺望千里之外的我们  歪戴在头上的乌云  被你熟练的姿势惊呆了    爱人,我知道在红砖与青砖之间  一块砖就是一个人的纪念碑  大路通天,而你只能顺着石灰铺就的小路  回家。当你还
期刊
县城的东南角,曾经是一片非常繁华的地区,省属大型铁矿就坐落在这里。厂子1000多人,来自于祖国的四面八方,有些研究生羡慕这个大铁矿,志愿分配到这里,牛能力和马西施这对大学同窗,就是一个非常突出的典型。时间一晃,他们就到了知天命的年头,牛能力和马西施这对夫妇,双双头发变成了“雪染的风采”,大家也习惯地称呼他俩是老牛、老马了。  正当大家欢欢喜喜地盼来二十一世纪时,老牛和老马却陷入了困境,铁矿在企业改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