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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虽诡计迭出,却不及刺猬一大计。
——阿尔基罗库斯①
“这是我该做的。”他朝镜头摆了个造型,还是那副迷人的微笑,那身可笑的斗篷和装扮,那对弯来扭去的愚蠢眉毛。他身后的研究中心大楼完好无损。被他抛上天空的炸弹在头顶爆出灿烂的烟火,照亮了现场,火星如彩色纸屑飘落到他的肩膀上。
当然,他完全可以把炸弹投进河里,但扔在空中的画面会让电视节目更精彩。这也是我叫他“爱炫鬼”的原因,恰好这个称谓的首字母也能配上他胸前那个牛气冲天的“S”②。
“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有记者大声问道。
“作恶必有报。”他像个久历采访的棒球选手,满腹烂俗套话,任何情况下都能恰到好处地信手拈来。不要作恶;投降吧,接受公正的审判;美国人民绝不容忍恐怖主义;敞开心扉,拥抱这个世界的善意。
我关掉电视。在整座城市的协助下,他恐怕早已洞悉了我的计划。城市各处运行着上千个监控摄像头,我的模样几乎不可避免地会被其中一些拍到,剩下的工作交给电脑和他的超级眼来完成就行了。看来,他至少相信世上存在某种形式的预知能力——和我有关的那种。
我会继续下去的,但需要掩饰得更好一些。
这间公寓设备完善,十分舒适,主人要到明天早上才会回来,我在这儿很安全。之前扛着炸弹在通风管道与狭窄的市政设施里爬了一整天,所以我一下子便睡着了。
我梦到了没能成功炸毁的建筑,还有预见中那些嗡鸣的服务器与杂乱的实验室,还有实验室研发的技术;梦到从空中呼啸而过的无人机,飞过喧嚣闹市,越过偏僻山村,冷漠无情地将死亡倾泻到人们头上。我感受得到人们的恐惧,我透过他们的双眼看到这一切,看到这卑劣的技术。它们卑劣至极,却又是必需的,只因为战争有它的合理之处——那是懦夫们撇清责任的惯用借口。
我反倒成了恶人,不是吗?
你想听我黑暗扭曲的身世,想了解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我。这也是爱炫鬼想听的。“我为她深感遗憾。”他对着镜头说,“人性本善。”每当他说这话时,我都恨不得把遥控器砸向电视。
真实的故事其实很平凡,缘起我出门找地方乘凉的某天。
那天时值盛夏,而我公寓里没有空调。买窗式空调把它装上,还得想法支付额外的电费——这些念头使得我疲惫不堪。我一直不擅长为生活作规划,而是喜欢走一步看一步。这就是我大学毕业后仍留在城市里待业的原因。我一次次推迟给父母打电话,以免提起可能会搬回去住。你是对的,爸爸;看来文学学位与历史学位确实没什么用处。
我出门想买点冰淇淋和冰沙,同时去折扣商店里蹭蹭冷气——那里出售所有你想买但并不需要的东西。
有一家人站在电视柜台旁边。电视的色彩饱和度调得很高,画面中白人演员的皮肤几乎变成了橙色。女人站在一排七十二英寸的巨型电视边,表情不太满意。
“我觉得有点大。”她说。
男人看着她,我察觉到他的脸色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本来挺英俊,但现在却不再好看了,似乎女人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使他受了侮辱。
“我说过我喜欢这台。”在我看来,他话中的那股威胁意味不是我臆想出来的。我脖子后面窜过一阵凉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女人应该也听出来了。她紧张地站直身子,一只手伸向电视,倚靠着它支撑住身体,另一只手抓住小男孩的手。男孩可能有四岁了,想把母亲的手甩开,女人却紧握着不放。
“对不起。”她说。
“你觉得咱家太小了,是这意思吗?”男人问。
“不是的。”她说。
“你每小时就挣十美元,还抱怨工作时间不够长,现在倒觉得我们住的房子小了。”
“不是的。”她说,嗓音低了不少。男孩不再挣扎,任凭母亲牵着自己的手。
“看来这是我的错,我应该要更加起早贪黑。这就是你的意思吧!”
“不是的。听着,我很抱歉——”
“我跟你说了我喜欢这台电视,可你又开始闹了。”
“我也喜欢这台电视。”
男人怒视着她。只见他的脸越来越红,似乎在细数女人对他的各种侮辱。我这才意识到他是那么魁梧,他的怒火是那么滔天,他浑身聚集着一股力量。突然间,他转身走向出口。
女人长舒一口气,我也是。
她松开扶着电视的手,跟上男人的脚步,男孩乖乖地紧随其后。有一刻,我与她目光相接,她的脸霎地变红,面露难堪。
我想开口,却没有。能说什么呢?他脾气挺暴躁的,是吗?你没事吧?他打你吗?陌生人的生活我又能知道多少?我又哪里知道该如何应对?
于是我目送他们离开了商店。在她出门的一瞬间,自动门边空调排出的雾气笼罩了她。
我走到他们看中的电视旁边。不知为什么,我把手放在上面,刚好摸到了她曾碰过的地方。我像在寻觅她手掌遗留下的温度,仿佛这么做就能确保她平安无事。
我产生了一阵电击般的感觉,仿佛月亮在我面前敞开,群星也开始吟唱。
一所公寓几间小房间床桌子厨房地毯一团糟你太他妈懒了我迟到了泰迪生病了得带他你太他妈懒了
好像窗户的玩具钢琴油光发亮的皮鞋把手刺耳的女高音爸爸在生气他是他是我亲爱的别说话
这是我们女人与女人间的联系。你的眼睛你的脸没什么你干吗还不走因为所以因为
你干吗要看他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我们跳舞吧有时真温馨对不起我太生气了原谅我但有时候是你在逼我
他有时真的好温柔
女孩即为女人只因女人即为凶兆哦男人完整的男人一个洞口出现在女人这健全女人的身上 锥子即为钻子涂得闪亮刺眼的指甲
碗盘粉碎恸哭大吼愤怒让他住手!我会尽力的我会尽力的妈的你太懒了我受够了顶嘴我说了别推我别别你吓到孩子了离我远点儿
猩红的红墨水喷溅而出有铁的甜味
尖叫尖叫尖叫他不会住手的报警快报警
第一次预见让我喘不过气来,而且反胃。
我朝自己发问,试图解释清楚这一切:我看到了什么?该拿这些画面怎么办才好?它们有什么意义?我怎样做才是理性的反应?
于是我以给不出答案为理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接着她出现在了新闻上:电视里、网络上,还有常年堆放在便利店的一摞摞报纸中。
她本来已经准备离开他,连公寓都物色好了。
当着孩子的面,男人用锥子袭击了她。我阻止不了他,我试过了,试过了。
我参加了葬礼,不少陌生人聚集在教堂外,在一座喷泉四周放下花束。我注视着池中冒出的水花,想象鲜血从她体内涌出的画面。负罪感像锉刀般折磨着我的心,我的其他部分却只觉得麻木。我瞥了那男孩一眼,他坚忍的眼神如同锥子般刺向我。
紧接着他来了,像蝴蝶似的翩翩降落,依然穿着那套紧身衣和随风飘动的斗篷。他梳着背头,方下巴刚健有力,双手叉腰——那对手臂能折弯钛合金横梁,托举起坠落的飞机——摆好造型。闪光灯亮起。尽管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这时也觉得心神振奋。我们都需要英雄,尤其是一名超级英雄。
他用大众熟悉的男中音发表了演说,向家庭暴力宣战。他承诺将用自己的超能力监控一切麻烦的迹象。他要求邻里与朋友间互相留意、有情况就通报。“女人不应该害怕她们生活中的男人。”
他没有解释自己将如何兑现承诺。调查城里的每一户人家吗?然后从我们这操蛋的社会的根底里揪出这些毒草?也许他认为,自己对这个问题加以关注就够了。他只要威风凛凛地走向胜利,正如他接住起火坠落的飞机一样,仅需把它搁在岸边,像剥香蕉一样剥开机身,让里面的人边匆忙逃出边连声叫“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了”。
但是说真的,我又何德何能,敢去嘲笑他和他满口的陈词滥调呢?我本该做点什么的。我早预见到了这一切会发生。
他的眼神扫过人群,某一刻我们的目光相触了。他的视线似乎在我脸上逗留得稍微久了一点,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预见再次出现时,我正准备走进便利店。
那个男人正冲出店门。他低头盯着地面,不仅没有为我留住门,我还不得不侧身避让,免得被他撞倒。交错时他匆匆瞥了我一眼,而他脸上显现的东西让我的心跳一时间停止了——那是一股强烈的恨意,对世界、对所有人、对我的恨意。
我拉开门,心神不定。一名老妇人提着一袋香蕉与饼干正准备出来,我用手掌按住门的内侧,为她撑住门,而放手的位置正是方才那男人用力推门的地方。
冬天碎片我人很好我人很躁我过得太糟你为什么不为什么
你欠我的欠我的你们都欠我的
拒绝我的女孩大笑的男孩为什么他这样他不值得如此没人值得如此他们却说奇怪的人是我
一把枪
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你听不到我尖叫你不知道有多寂寥这座孤岛这片新天地一切照旧一切照旧一成不变
两把枪
我能看到我看到你们缩头缩尾魂飞魄散瑟瑟发抖战战兢兢浑身哆嗦地如落叶一般我该饶你们一命吗为什么
我人很好很躁很闹砰砰砰真妙真妙现在已没了后悔药
三把枪
通常拨打“911”便能联系上他,他监控着报警电话。但凡是用得上他的紧急情况,他都会出现。
现在就是紧急情况,可为了这种事报警的话,只能招来警察一番嘲弄,甚至还会指责我浪费了他们的时间。好的,警官,我很乐意复述一遍。我预见到这个男人将要发起一场大规模枪击,所以我一路跟踪,查到了他的住址。
于是我给他的粉丝俱乐部电子邮箱写了封信,尽量在信里含糊其辞,但保证这是紧急重要消息。在后文中,我尽量避免再次使用大写字母。要想联系上超级英雄,首先得确保发给他的邮件不被过滤到垃圾信箱。
那是一天下午,外面雷雨交加。他悬浮在窗外,轻轻敲了敲玻璃。我连忙过去开窗。
“谢谢你过来。”我说,似乎从窗口迎进一名超级英雄这种事再寻常不过了,“你一定很忙吧。”
他耸耸肩,给了我一个微笑,露出完美无瑕的牙齿。“下瓢泼大雨的时候,犯罪率也会跟着下降。”
我从未意识到恶人——不管是普通坏蛋还是超级坏蛋——会因为天气因素而改变计划。这似乎不无道理,即便是小角色也不喜欢淋得湿透。
“我要举报一起犯罪。”
他开始听我讲述,不时鼓励地点点头。我告诉他自己新发现的能力,告诉他我看见过安妮之死——他也参加了她的葬礼,还有即将杀人的鲍比。
他注视着我,双眼世故地流露出善意,“我会处理的。”
接着他打开窗,一跃而出,动作流畅得如同跳回海里的鱼儿。我跑到窗边,满心欢喜,简直觉得自己能看到窗外浮起一道彩虹。只见他的身影在一幢幢楼顶上空越变越小,一如红蓝相间的正义与真相的天使,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且可敬。
我在公寓里踱来踱去,一刻也静不下来。
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敲打我的窗户。雨尚未减弱,他像条湿漉漉的狗一样抖了抖身上的水,然后缓缓降落进客厅。
“见到他了吗?”我问道。
他点点头,却一言未发。我细细观察他的表情,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东西枯萎凋零了。
“他是个非常善良的小伙子。”他说,“身在异乡,头一次独立生活。他只是有些害羞而已。”
“可那些枪呢!”
“他根本没有枪。”
“也许他藏起来了。”
“我有透视眼。”
“也许他准备买呢。”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预见里的时间毫无概念。也许鲍比明天就会去买枪,也可能要等到二十年后。 我回想起安妮的事情,回想起我们唯一一次对视时她尴尬的神情。我预见到了即将发生的事,却什么也没做。
“你得相信我,我预见到了安妮的死。”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没人能预知未来。”
“人们也曾认为没人能飞、能躲避子弹、能看穿墙壁、能在燃烧的飞机从天际坠地之前把它拽起来。”
他看着我,脸色变得冷酷,“那么,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
我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终于,我说:“我不知道。未来不是这么个预知法。”
他点点头,“因为没人能预知未来。”
我对鲍比的事执著起来。我远远地跟踪他,观察他的行踪,试图拼凑出他的生活。我买来定向传声器和长焦镜头,下载了私家侦探写的工作手册熬夜通读。
直到某天在地铁上,我才发觉自己的刺探水平有多“好”。那天,我跟着他来到月台,进入了同一节车厢,只不过站到了另一头。列车开始运行,他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我,走了过来。
“你最近一直在跟踪我。”
我想抵赖,却编不出好的理由。
“为什么?”
他的眼神困惑,口吻却很客气。
我嘟囔了一番,说我们本来就住在同一个的社区,出行时间也差不多。他问我叫什么名字。他看起来局促不安,但并不像危险人物——不过老实说,面对一个跟踪者,你还能指望他表现成什么样?我们握了握手,互道幸会。
他的手温暖而潮湿。我没有产生任何预见。
我约了他共进晚餐。
鲍比对枪械一无所知,从未打过架,总是独来独往,但喜欢阅读和玩电子游戏,最近正打算成为素食者。这就是晚餐快结束时,我对他的全部了解。
他有些羞涩,但彬彬有礼。我们的交谈并不太顺利,因为他似乎每说一句话都要在脑中先排练上十遍。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算是危险人物吗?我看不出来。
我们从饭店一起走回去,停在我家楼前。
我看着他。他很紧张,满脸期待。我一遍遍回想着我们之前的谈话。没人能预知未来。
他还没来得及索要拥抱或是亲吻,我便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往回走。“回头见。”
他看上去有些沮丧,却并不显得意外,“如果你对我没意思,干吗要跟踪我?”
我思索如何给出一个真诚,但又不会真实过头的回答,“因为我想知道自己特不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
此刻,爱炫鬼在我们头顶的夜空中嗖嗖飞过,犹如一颗国旗式配色的彗星。我们一起抬头注视着。
“就是有点像他那样。”我说。
“一定有数不清的女孩向他投怀送抱。”鲍比说,“有那样的能力一定很棒。”
“也许吧。”我对他说,“我不清楚。晚安。”
我想继续过正常的生活。预见却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鲜活生动了。我的预见里没出现过幸福的陌生人,这份天赋只针对残酷血腥的未来。
我开始戴专为有洁癖之人设计的手套。这手套利用某种新潮的材料制成,据说能在透气的同时杀菌——无稽之谈。事实上,这种手套让手汗湿一片,恐怕反而成了细菌的乐土。
但这双手套确实令我感到安全,免受来自自身的威胁。
偶尔,当我不得不碰触其他人的手摸过的地方时——用来刷信用卡的平板触摸屏,或是厕所里的水龙头——预见就会导致我头痛欲裂、心跳加速。
歌唱中的寂静,痛苦中的暴行,万物中的公平正义与柔情甜蜜与斑斑锈迹毋需解说
无所不晓的道路处处荆棘缠身后悔如海底糖浆般黑暗浓烈与刺鼻
你想解释但听听这甜蜜蜜咿咿咿的声音像这房间的地基满屋的漫不经心这是死亡漫长无比的死亡
有人提到了紧张一如我意图的延伸。因为玫瑰就是玫瑰①就是玫瑰就是石楠捅向鼻子的一刺血糊糊的鼻子血淋淋的荣耀正如飘扬的旗帜
接下来,那些事情一一实现了。枪击,尸体,还有鲍比在现场留下的纸条,上面细数了他多年来遭受的排斥与积压的愤怒。我的名字出现在最后—— 一个目中无人的女孩,自以为独一无二,痴迷于枪械,故意来挑逗他却只是为了像其他人一样拒绝他。他谈到自己渴望体验强大的力量,正如那个穿着红色斗篷和蓝色紧身衣的男人。他写到了枪支,说它能够把胆小鬼重塑为强悍者和超级英雄。他的话里满是复仇之心,以及为数年来流血不止的伤口雪耻之意。
“这事责任在你。”他说。在我公寓里荧光灯的映照下,他的斗篷显得材质低劣。
我从他声音里听出了指责,就这样,他凭着臆想就轻易把过失归咎给别人。我眼见心中英雄的形象崩塌,心凉透顶。
“真是荒谬。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妄想自己受到排斥、受到仇视。他只是很会掩饰罢了。你早该听我的。你同样有责任。”
“强词夺理。”他说,“你一手造成了你所谓的预见的未来,这才是你的能力。”
“不。”我告诉他,“是我们两人一起造成的。”
我本来可以一直戴着手套,搬回父母家,从此足不出户,再也不接触可能带有别人体温或汗液的物体。
无知是一回事,拒绝了解则是另一回事。
如果我明明可以看到未来,却拒绝看见,那我和看见孩童落水却袖手旁观的路人有什么差别?
所以,我学着接受预见、解读预见,尽我所能地去扭转定数。我学会了如何滤去预见里的噪音、模糊图像和忽明忽暗的光线,集中注意力理解我看见的东西,把它变成一个场景、一串动作、一个事件。我学会去关注转瞬即逝的细节:钟表、报纸、影子的长度,以及人群的密度。
我使用自动取款机时,预见到一些钱被藏在某个更衣室的柜子里,是用来贿赂一个主管某事的女人的。我来到健身房,在她离开后等了五分钟,走进去取了钱,然后走人。
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有用。也许她会回头索要更多贿赂,或是转而向其他人索取钱财。无论人们为什么向她行贿,总之她会得到贿赂。但我至少有了资金,能够维持生活,投入到我的新事业中来。 走出电梯的男人为我挡住了门。
“谢谢。”
他点点头,随即离开。我把手放到他方才挡门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他。
我看到一处街角,有一对带着小女孩来旅游的夫妇。
“卡拉!”父亲呼喊道,“别跑那么远。”
小女孩转身跑入一条狭窄的巷子,正是我的藏身之处。她父母跟着跑了进来,呵斥她停住。
我走到他们面前,要他们交出钱来。我说话时,发现嗓音属于为我挡住电梯门的那个男人。女孩父亲拒绝了,于是我掏出枪。可他却并未屈从,反而冲向我,试图夺枪。我扣下扳机,他摔倒在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女人拉起身后的女孩,想要逃走,于是我也向她开了一枪。随后,我注视着站在死去母亲身旁的小女孩,她还未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也盯着我,一脸迷茫。
留她干吗?我想,再杀一个也没什么差别。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记下了时间。
我撵走杀手冷酷无情的思维,开车上路,心急如焚地在GPS上找寻那处街角。只剩几分钟了。
然后我看见了他。他正沿着人行道大步行走,奔向自己的命运。我该怎么办?告诉他我看见他杀人了?即便他今天收手,可明天呢、后天呢?定数真能这么轻易被修改吗?
在他准备爬上一段坡时,我开车朝他撞去。我体内涌起一阵亢奋,纯粹出于扭转未来而产生的刺激感。
接着,我掉转方向往后倒车,然后加速逃离,只听到轮胎摩擦的尖锐声,还有窜进鼻孔的橡胶糊味。当我开上斜坡后,似乎看见了卡拉与她的父母。他们很幸福,对一切全然不知。
我继续朝前开,一直朝前开。
上次的事情挺简单。而我预见到的大部分未来事件要复杂得多,比如亚历山大,一个工作勤奋、好心眼的家伙。
我在远处注视着他,他站在街角,不耐烦地猛按横穿人行道的按钮。等我到达街角时,他早已冲过了人行道,交通灯也变了回来。
我按下按钮,眼前所预见的景象触目惊心:他正在研制的机器,将会屠戮整个村落的老人与孩子。他对这事还不知情,也没有这种意图。可屠杀确实会发生,有没有意图并不重要。
我该如何制止他?能不能一路跟着他,用比较温和的手段来干涉,使他偏离通往既定未来的路线?可还有上千个预见的场景需要我关注,上千名未来的受害者等待我施救。倘若我把全部精力用来扭转亚历山大的未来,就等同于放任哈尔去绑架他人,或者任凭利亚姆勒死他的前妻了。
我们只知道自己所知道的。而未来的模样,取决于我们知道以后怎么行动。
最终,我仍然选择杀死亚历山大。他再次出现在街角,对一切毫无察觉,只是按照平常的习惯出行。我买了一辆新车,这是我为未来复仇、预先伸张正义的精准导弹。我踩下了油门。
车子纹丝未动。
我转过身,是他,红色的斗篷随风飘动。
“我一直在观察你。”他说,“你可不太擅长干这行,总是重复使用同样的手法。不过话说回来,大部分恶人也没比你强到哪儿去。我要把你交给警察。”
为了博人眼球,他把车顶扯开了。远处的路人发出惊叫,我听到了警笛声。
我没有反抗。“如果你不制止他,”我抬起下巴,指向亚历山大的方向,“你的双手会沾上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鲜血。”我用短短几句话给他描述了我预见的场景,“以前你可以说自己一无所知,但现在不行了。你知道我是对的。”
亚历山大站在稍远处,还没有从差点儿与死神接触的惊愕中恢复,嘴唇像鱼一样张合着。
“我可不知道你是对的。”爱炫鬼说。
“这样不是更好吗?”我辩解道,“在劫机者登机前便杀了他,而不是等到飞机坠向地面才伸出援手。”
他果断地摇了摇头,对他眼中的信仰、自由、正义与真相一副坚信不疑的模样。“我们不能生活在一个预判罪行的社会里。”
“我们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自由。总有些趋势、倾向、压力在强迫我们,而我们称之为命运。”
“可你却认为自己是自由的。”他说,“你自认为够资格来审判别人。”
我一时无言以对。如果我成功扭转未来,那我的预见就是错的;如果我失败,别人就会说是我直接导致了那些后果。而我袖手旁观的话,则无法原谅自己。
“人们能轻易相信你可以看透墙壁,但相信我能看透时间就那么难吗?莫非你真的认为我的预言之所以成真,仅仅是巧合?认为我才是它们发生的原因?”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这位身披斗篷的英雄脸上露出了一丝怀疑,但只是一闪而过。他迅速恢复了坚毅的神情,就像戴上了面具。“即便你是对的,你凭什么认为你所见到的就是全部的未来?或许他同样会拯救数十名士兵的生命;或许他的机器将杀死的孩童以后会成为独裁者。除非未来成为过去,否则它就是不可知的。不过我刚才阻止了你的谋杀企图。我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我想起那些零零碎碎的预见场景。我真的看透了吗?
“杀了他,并不能阻止你认为将会发生的事。”他告诉我,“他只是从事那种工作的众多人员之一。命运,如果存在的话,总有办法回到正轨。”
他说的并不全错,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名时间旅行者,而时间旅行者试图改变历史的故事通常都愚蠢得令人沮丧。历史潮流的方向极少取决于某个人。假如要制止美洲、澳大利亚、夏威夷的原住民所遭受的摧残,该杀哪些人?假如要阻止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呢?假如要防止发生在印度支那、东亚战火中的大规模屠杀呢?你固然可以杀光历史书中所有点名道姓的探险家、将军和皇帝,但殖民征服的潮流只怕不会有太多转变。
可那也太疯狂了。我们永远也没法了解全局,我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但他却拒绝了解他能了解的事。二者之间区别很大。
警车一个急刹车停在旁边。他抓住我的手,将我从报废的车辆中拖出。他的手温暖干燥,不像那种人的手——那种因拒绝相信而致人死亡、假设未来不可知来安慰自己、只求安稳地待在自己所知的世界中的人。 我眼前闪过一片片朦胧的场景,继而画面清晰起来。
透过他的双眼,我看见他正在后悔,因为他没有一路跟随警车确保我被关进了牢里。我看见他打量着街对面快餐店的车辆外卖窗口和银行,劫匪就是从那儿出现的。他用超级视力辨认出路旁的弹孔,计算弹轨。我看见他咬着牙观察枪战现场。我听见警官们为没有好好看住我,而是匆忙跑去与劫匪对峙而道歉。
他的预见场景一如他满口的陈词滥调,有条有理,不怎么出人意料。
我们的手分开了。“再见。”他说,脸上再次露出那副自以为是的熟悉笑容,“没有你,城市会安全不少。”
我扭头看向车后窗。他对镜头没有抵抗力。又一场即兴的新闻发布会要开始了。而这座城市里的罪犯,比如那些银行劫匪,会在他上电视后开始行动。
完美的机会。
车辆发动。“饿了吗?”一名警官问同伴。
“吃点也行。”
“想吃什么?”
我提高嗓门说:“第三大道上有家‘波罗波罗’,就在首都银行的对面。”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警官转身看着我。
我摆出一副饥饿难耐的乞求姿态,“如果你们给我也买点儿的话,可以用我的优惠券。算我请客。”
两名警官互看了一眼,耸了耸肩,“好吧。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内你也没机会用那张优惠券了。”
“是我自作自受。对了,你平时健身吗?还是你在夹克底下穿了件防弹衣?”
我开始训练。学习射击、搏斗,只为成为一名超级恶人。而在他心中,我早就是超级恶人了。
如果杀掉一个人不足以阻止所有的施暴者,不足以扭转文明发展的趋势,不足以避免杀人机器的发明,不足以改变历史的进程,那么我只能杀死更多的人。
我在一对对外出度假的夫妇留下的空公寓之间,以及老住户刚刚搬走、新住户尚未搬入的房子之间挪着窝——只需轻轻触碰门把手,我就能知道住户的情况。我越来越擅长自己的手艺了。
我趁施暴的男友们睡觉时杀死他们;在未来的持枪歹徒的饭中下毒;计划摧毁那些干净无尘的实验室,因为里面的人在设计能尽量减小杀人的罪恶感的武器。有时候我得手了,有时候被他阻止。他对我执著起来,为我下一步将采取什么行动而纠缠不休,正如我的预见对我纠缠不休。
许多事情我都略知一二:人们未来的片段,将要相交或相离的人生道路。我无法看到迷雾深处的景象:有因必有果,而结果又会导致其他的结果。只有当未来成为过去,才可能把它看个透彻明白,这话确实没错;但仅因为看不清全局就袖手旁观,我做不到。我知道,有个名叫卡拉的小女孩因为我仍活着,这就足够了。
或许,我和他并非迥然不同,只是在程度上有差异。
就这样,我和他在这座城市中舞动。我们是对手,一个代表零散的命运预言,一个代表对自由意志的愚昧坚信,作着永恒不休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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