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向日重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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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阳出生的那一天,是整个冬月里太阳最好的一天。
  灿烂的阳光映照在盛放的缃梅上,折射出五彩的斑斓。严格说来,那应该是花瓣上的水珠所折射出的光芒。
  那嫩黄娇艳上的点点湿润,是雪的眼泪。
  
  一
  
  重雪病了,病得很重。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她正半靠在绣榻上。爹爹重金请来的大夫坐在外间,压低了声音跟爹爹说着什么。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避着她,她心知肚明,她的大限就要到了。
  听到雪花沙沙落地的声音,她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她轻轻将手搭在窗棂上,顽皮的雪花便马上浸润了她的指尖。一片、两片……晶莹洁白的雪花在她的指尖飞舞嬉戏,不肯离去。
  她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如今的她冰冷非常,甚至连一片雪花也融化不了。
  她的心冰冷孤寂,早已经是死一般的感觉。她并不惧怕死亡,只是还有一些事情放不下。也许,终究还是到了不得不打算的时候。
  她抬眸,桌边的香炉上方飘着袅袅的烟,透着沁人心脾的香。
  重雪轻笑,等到这一炉香点完,她也就该来了。
  
  
  沁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香炉,一路小跑着向沁雪阁赶去。她的指尖已经因为严寒而被冻得发红,但是她顾不上自己。她只知道重雪现在一定是在房里等她,所以她必须快一点。
  经过厨房的时候,她听到在厨房里干活的婶子们正在闲聊。其中一个素衣青巾的婶子摇着头说道:“这次小姐的病只怕是好不了了,可惜了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竟然就要这么去了。”
  另一个蓝衫婶子也附和道:“可不是嘛。我那个在老爷书房里伺候的大小子说,老爷总是说什么‘自古红颜多薄命’。就是说貌美的女孩儿家都活不长,这下可是要应验在小姐身上了。还好二姨太太还给老爷生了个少爷,要不然小姐这么一去,老爷可怎么受得了……”
  沁芳没有因为这些话而停下脚步。重雪曾经对她说过,别人要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情,她们管不着。她们只要把自己的事做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后悔就行了。
  所以现在她要做的事情不是去跟那些婶子吵嘴,而是赶快去陪伴重雪,这样她才能确定自己将来不会后悔。
  她的脚下仍然飞快,心情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明白,那些婶子的话是真的。重雪从小身子就不好,从来就没有断过汤药。府里的人每年都要议论,不知道重雪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之前的二十一个冬天里,重雪用事实证明,她挺过来了。
  但是这个冬天不太一样。
  这个冬天特别寒冷,因为重雪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府里的大夫走了一拨,又换了一拨,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能治好重雪的病。他们只是叹气,好想要把自己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也顺便叹掉重雪的最后一口气。
  沁芳讨厌这些大夫,他们不能治好重雪的病,却很会惹重雪心烦。她实在很想把他们统统都赶出去,不要再让重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但是她不能,她没有资格这样做,因为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重雪的贴身侍女。
  她本不该直呼小姐的名字,但是因为重雪的身子不好,夫人便吩咐内府里伺候的人统统直呼重雪的名字,希望可以借此让她的生命力更加强韧一些。可是,夫人的这番苦心只怕是要白费了。重雪开始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老爷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她的后事。
  沁芳鼻子一酸,热烫的泪珠滚下脸颊,几乎瞬间冰冻在她脸上。这个酷寒的冬天,会不会是她和重雪缘分的终点?
  
  
  “芳儿。”见到沁芳进门,重雪终于真正地笑了。她之前的笑容根本就说不上是笑容,那只是脸部肌肉的运动而已。可是现在的她,笑意渗透在眼睛里,春水一样的柔和。
  “怎么又在写这些劳什子?”看到重雪坐在书桌前,连衣裳也没有多披一件,沁芳连忙放下香炉,要扶她上榻休息。
  “现在不写,以后可还有时候写?”重雪笑着说道。她的话里有无限悲凉的意思,却没有任何一丝伤感的情绪。她的声音干净柔和,自有一种醉人风情。只可惜因为是在病中,所以失了底气,显得十分虚弱。
  沁芳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和重雪之间没有谎言,也没有虚言。所以她只能低下头,默默地扶重雪躺好,然后借机擦掉自己颊畔不小心滑落的泪珠。
  重雪看见了那一抹迅速坠落的光芒,却体贴地什么也没说。躺好之后,她指了指桌上的一把折扇说道:“芳儿,明儿你出府,把那扇子交给城南向府的三公子向阳,记住,不要让别人看见。”
  府里和向家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交往,重雪怎么会突然要她去送扇子给向家三公子?沁芳心里有一万个不明白,但是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重雪要做的事情,自然有她的道理。
  
  二
  
  早上街上的贩子送菜来的时候,沁芳从虚掩的角门处溜了出去。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路上的行人也很少。
  好冷啊,沁芳攥紧了折扇,又把脖子更往领子里面缩了一下。前几天下的雪还没有化尽,昨天又纷纷扬扬地飘了一整天。原本已经融化了的雪水被这么一冻,全都结成了冰,而且是藏在积雪下面的坚冰,让人格外容易滑倒。
  她看得见这路上的雪,却看不见雪下藏着的冰;就好像她只看得见重雪的笑,却看不清笑容下面的真心。重雪在想什么,重雪想要什么?她比谁都渴望知道这一切,然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虽然是重雪的贴身侍女,但是跟在重雪身边的时间却并不比旁人多。因为伺候重雪的人很多,沐浴用餐、浆洗缝补,每一样活计都有专门的人负责,不得肆意逾越。所以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枉费重雪待她这样好,她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有一次,她因为这个而难过得哭了。那时重雪对她说,芳儿,你不用时时贴身,因为你是贴心的。
  她真的贴心吗?她常常弄不懂重雪的心思,这算是什么贴心?就好像这次,重雪让她去给向家的三公子送扇子,她听话地上路了,心中却仍然有一千一万个疑问挥之不去。
  重雪为什么要送扇子给向三公子?
  她喜欢向三公子吗?
  


  她这样急急地遣人送扇子去,甚至顾不得大家小姐的闺誉,她是不是认为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绝对不是这样的!
  沁芳心神一乱,终究还是重重地跌了一跤,被她藏在怀中的扇子也不受控制地滑了出去。她顾不得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连忙捡起扇子好好端详了一番,确定扇子完好无损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把扇子是夫人留下的,翠玉的扇骨,澄心笺的扇面,还有扇面上的傲雪冬梅,扇下坠着的杏黄丝绦,样样都是夫人亲手做的。如今重雪让她把这扇子送给向三公子,想来应该是很看重他的吧?
  她叹了口气,仔细地将扇子整理好,却在无意之间发现,这扇子的背面不知何时被题上了字。她忙将扇子打开,发现那些字都是出自重雪的手。她伺候重雪这么长时间,多少也识得了几个字,于是她也顾不得起身,就这么跌坐在雪地上,一字一字地看起了那诗。
  “三四……水……怜取……人。”
  怜取,怜取谁?沁芳呆呆地捧着扇子,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重雪不会有事。
  就算看不懂所有的字,她也猜得出来,重雪必然是对向三公子有情的。
  
  
  到达向府的西角门之后,沁芳按照重雪的交待,放了一个散花的假鹞子。纸炮发出吱扭一声,尖啸着划向天际。之后不久,角门便被打开了。
  “三……三少爷在吗?”沁芳攥紧了扇子,一脸戒慎地瞪着那个前来开门的年轻男子。
  “在,”男子莞尔,不甚白皙的脸庞上勾出一个笑容,说不尽的潇洒大气,“我就是向阳。”
  可是沁芳却不受他的笑容影响,她仍是有点紧张地质问道:“你怎么证明?”
  那男子很无奈似的摇了摇头,不得不在严寒的天气里捋起袖子给她看证据。
  沁芳伸头看去,只见黝黑的精壮小臂上赫然有一个太阳似的胎记。
  是的,他便是向阳了——全都城的百姓都知道,向家的曦和公子右臂上有一个太阳似的胎记。
  “进来吧。”见她已经相信了,向阳侧过身,示意她进门。
  一直到走进向阳的房间之后,沁芳才突然意识到,重雪今天让她办的事情,会让她独自面对一个男人。
  她的整个身体都因为这个迟到的感知而紧绷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任何一个陌生男人,任何一个可以像爹一样一脚把她踢飞的男人。而眼前的向三公子看起来甚至比爹还要强壮,他精壮颀长的身体仿佛每一寸都蓬勃着无穷的力量,让她害怕得不敢抬头,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
  向阳却把她的颤抖当成了畏寒,于是他也不急着问她事情,反而先拿来了一匣点心。
  “先吃点点心吧,这既能暖手,又能果腹。”
  听了这话,沁芳震惊地抬眼望他,随即又惊惶地低下了头。
  就是这句话,她含泪想着,她第一次见到重雪的时候,重雪说的也是这句话。
  她默默地接过点心匣子,突然觉得跟向阳亲近了好多。和重雪一样会体贴别人的他,一定不会是坏人。
  她掏出扇子送上,声音里仍然有些微的颤抖,但是已经没有了惧意:“这是我家小姐重雪让我交给公子的。”
  “重雪,她好吗?”向阳的口气好像跟重雪很熟一样,他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了扇子。
  “她不好,公子若再不去看她,也许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沁芳哽咽着说出她不愿意承认的实情。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向三公子对重雪也是有情的,因为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向阳倏地变了脸色。
  但是她没想到,之后向阳却问了她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他问沁芳:“你叫什么名字?”
  
  三
  
  沁芳一直认为重府的围墙很高很高,简直快要跟天一样高了。可是向阳只是轻轻松松地一点足,他们就从围墙外头来到了围墙里头。
  她现在确定,向阳比爹爹还要强壮一百倍;但是她也莫名地相信,向阳肯定不会伤害她。她相信他,也许是因为那匣栗子糕不仅仅暖了她的手,更加暖了她的心;也或许,更是因为此刻重雪的笑靥如花。重雪喜欢的人,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她躲在屏风后面看着那执手相看的一对璧人,又是欣慰,又是心酸。老天何其无情,竟然要生生地拆散眼前这两个人。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无力逆转天命。
  “怎么弄成这样?”向阳探着重雪的脉息,浓眉紧得化不开。
  “我以为他是我弟弟。”重雪轻笑,历经了这么些事情,她居然还抱着一丝幻想,幻想人性本善,幻想血浓于水。也许是沾染了沁芳那个傻丫头的傻气,她才会对那个“弟弟”失去了戒心。既然是自己傻,她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只是……
  她刚要开口,喉间却倏地涌上一阵腥甜气味。她忙咬紧了银牙,硬生生地将那感觉逼了回去。
  为什么要忍着?向阳疑惑地抬头,却听见重雪已经出声了。
  “芳儿,过来。”她笑着招手,青中泛白的惨淡脸色衬着明艳如春水的笑容,看起来居然也显得十分和谐。
  听到她的召唤,沁芳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小姐,时候不早,该用午膳了。”
  “今儿就在花厅吃吧,你把坛子里的醉蟹取出几个来,做一个橙酿蟹,让向公子尝尝你的手艺,好不好?”
  “是。”
  看着那道缃黄的身影消失在卧房门口,向阳的眼中多了几分了然。
  他抬眼四望,却见这房间已经跟他上次来时大不一样了。精绣撒花的茜红罗帐,金明亮瓦的琉璃宫灯,还有燃着异香的青丝笼翠博山炉,都是旧时不曾有的物什。他本来还在奇怪,最爱素净的重雪怎么会突然变了口味,但是现在他有几分明白了。
  “她是有心人。”重雪轻咳了两下,继续说道,“她说我久病,这屋子里太素净了犯忌讳,所以四处拿了这些东西来摆设。那香是她自己配的,她说我把药当饭吃,浑身都是药气,应该用熏香来调一下。只是街上卖的熏香都太浓了,我不喜欢。她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方儿,自己配了熏香来给我点。”
  重雪的声音柔柔的,里面有关不住的喜悦和满足。向阳听着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重雪说这些话的神情莫名地让他感到不悦。而且他的心中还有一些东西,正在不停拉扯他的思绪,却又包在重重的迷雾之中,让他看不清楚,却又牵系不已。
  好像有什么事情错过了。
  见他皱眉,重雪却好像越发高兴了起来。她轻轻拍了拍向阳的肩膀,笑问:“你可明白,为什么这四五年间,我都不让你到这里来玩?”
  “原本不明白。”
  他当然不明白,他们是知心朋友,从小就常在一起。可是从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开始,重雪便不许他来重府找她了。他知道重夫人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禁忌,所以也没有多想。可是重夫人去世之后,重雪还是不许他来重府,他才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只是他没有想到,重雪不让他来,竟然是因为这个。
  “现在你明白了吧?”重雪仍是笑,她知道向阳必然是会有些怨恨,有些嗔怪她的。可是她没有别的选择,除了沁芳和流香之外,向阳是她唯一信得过,也可以依赖的人。
  向阳却没有答话,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看来他真的是生气了,重雪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道:“向阳,咱们两个的喜好实在太像了。所以我会害怕,你是太阳,会把雪融化的。”
  向阳一阵气闷,“我不会同你争什么。”
  “我知道。现在是我求你,帮我了却这个心愿。”
  听到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又看到重雪逐渐变得焦急的神色,向阳最终还是低了头。
  “好,我答应你。”
  “多谢你了,师弟。”重雪笑着伸出手,清脆的击掌声在半空里响起。
  “啪!”
  一诺千金。
  
  四
  
  今年冬天的雪好像特别多。
  沁芳看了看窗外绵绵的满天雪花,心中突然烦闷了起来。
  前儿重雪打发她走的时候,那雪稍稍地停了一阵。重雪好像很高兴,亲自送了他们到门口。上了轿子之后她回眼望,看见重雪一件猩红披风,一袭湖水蓝的锦绣长襦,俏生生地站在雪地里,是她很久都没有见到过的康乐模样。
  轿子行出一二十步之后,她还看见重雪向她招手,嘴里好像说着什么。但是那时她离府门已经有了些距离,所以并没有听得真切。她只记得那时重雪的唇艳艳的,比她身上的披风还要红。她远远地看着重雪的唇一张一合,仿佛都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
  那是她配制的香。
  想到这里,沁芳又开心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烦闷得有些无聊。就算她没有听见重雪的话好了,那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最多等回去再问问她罢了。
  只怕那时候重雪又会轻轻推着她的额头,笑嗔她是小迷糊虫了。
  迷糊就迷糊吧,横竖不要误了重雪的事就好。她站起身,披上临出门时重雪送她的鹅毛大氅,准备往管事娘子那里去打听打听消息。今儿都二十八了,姐姐也该回来了吧?
  花厅里侍立的小丫头们见她要出门,忙赶着给打帘子撑伞。沁芳口中说着不敢,却也只能由得她们去。向三公子带她回来时曾经吩咐,她是贵客,要这些丫头们小心伺候。
  沁芳轻哂,她不过也是个小小的丫鬟,哪里算得是什么贵客。向三公子会这么说,只是出于对重雪的重视。不知道这样的重视对于重雪来说是幸还是不幸,若她的身体好好的,那么她和向三公子必然会是一对人人称羡的佳偶;但是她不是。
  沁芳红了眼圈,重雪曾经对她说过,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是不如意的多,她们大可不必自寻烦恼。她却不管这世上有多少不如意,她只希望重雪能够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但是她做不到,这让她如何能够不烦恼?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正出神间,却听小丫头低低地喊了一声:“三爷来了。”
  “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向阳笑着看沁芳,眼神里有些恍然大悟,神色中有藏不住的欣喜若狂。
  沁芳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只是看见他这般开心,她心中的愁苦似乎也被冲淡了一点点。于是她也笑道:“我正想去前边,跟管事娘子打听一下姐姐的消息。”
  她此番会跟着向三公子出府,是为了替重雪来接姐姐。姐姐名唤流香,打小儿就被爹爹卖进重府,成了重雪的贴身侍女。五年前,重雪做主把姐姐许配给了城西的一个读书人,她才顶了姐姐的缺进府伺候。三年前,姐夫被派了个小小的地方官,带着姐姐上任去了。打那之后,她们就再没有见过姐姐。
  前几日重雪得了信儿,说是今年姐姐和姐夫会回来过年,便令她跟向三公子出来。她本不愿意出来,重雪的身子不好,她在这个时候出来,怎么能不挂心呢?可是重雪说:“好芳儿,你去带了流香来,就是心疼我了。我这么个身子,谁知道以后还见不见得着呢?”
  她无话说,只得跟了出来。姐姐和重雪相伴十载,重雪必然是很想她的。更何况,又到了这样一个时候……
  “不必去了,我来时已经问过了,因为连日大雪耽搁了行程,令姐夫妇眼下还没到。你跟我来。”向阳说着,竟也不避嫌疑,就大咧咧地牵起沁芳的手向大门走去。
  沁芳一时愕然,好大,好暖。重雪的手总是冰冰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一条条青红彩线便在那透亮白玉下蜿蜒,细得像是重雪随时都有可能断线的生命。但是向阳不同,他十指修长,手掌有力,掌心有薄薄的茧,散发出让人安心的热。
  他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沁芳为这个想法酡红了面颊,急急地抽回手,又装作没事人似的问回头看她的向阳:“三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带你去街上逛逛,今儿有好热闹庙会,你看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给重雪买上几样;遇到什么好笑好玩的事情,记住回去学给重雪听,也不白辜负了这时光。”
  向阳也笑得好像没事人一般,然后自然而然地再度牵起她的手,只是这一次,他握得很紧。
  不会再错过了。
  
  五
  
  都城最热闹的庙会在大昭庆寺,可是向府的马车却停在了善应寺前。
  沁芳咬紧了唇瓣,眸中浮现出无法克制的恐惧之意。她在善应寺边长大,这里,离那个地方很近。
  很近,那个据说是她的“家”的地方。
  她顺着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望进去,只见那幢满载着她的害怕与伤心的矮小石屋仍在,只是屋边长了许多的杂草野蔓,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破败了。
  爹爹是不是也还在?她直勾勾地瞪着那扇木门,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芳儿,你怎么了?”
  沁芳倏地回神,对上向阳那双盛满关切之意的黑瞳。她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了。她是沁芳,不再是那个每天被酒鬼老爹打得淤青遍体的秀秀。
  “没什么,”她摇头,仓皇地笑了一笑,“向公子,咱们不去大昭庆寺赶庙会,反到这里来做什么?”
  “人说善应寺的菩萨最灵,只要是行善积德之人,不管求什么,菩萨都会答应。难道你不想替你小姐祈福?”向阳领着她向前走,临进寺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眸中载着七分笃定,三分懊恼。他早该把那所破房子拆掉,就不会在今日吓到她了。
  菩萨灵吗?沁芳低头,没有说话。小时候她每天都来寺里,祈求菩萨让她爹爹不要再喝酒,也不要再打她和姐姐了。但是爹爹从头到尾都没有变,一直到她进重府之前,爹爹一点也没有变。
  所以,她才不信菩萨。但是为了重雪,她还是愿意拜上一拜。哪怕只有极微小的可能,她也愿意尝试。
  善应寺的香火极旺,不想今天却没有什么人来上香。难道大家都在忙着置办年货,没有工夫前来礼佛了?沁芳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有多想。
  她跪倒在佛像跟前,诚心祈祷。半晌礼毕,她拂衣起身,却见一个年老的姑子满脸惊喜地迎了上来。
  “秀秀,你可是秀秀?”
  “你是……妙静禅师?”沁芳喜出望外。小时候她在善应寺边卖桂花糖,那时候妙静禅师就很照顾她。之后爹爹开始喝酒,动辄对她打骂不休。她被打得狠了,就悄悄地躲进寺里来,也是妙静禅师给她敷药,帮她包扎。她一直惦记着禅师,可是后来重雪派来找禅师的人都说禅师已经离开善应寺了。没想到今天她们却又在这里重逢了,只是禅师老了许多。
  “禅师,你不是去南方云游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我老了,终究离不开故土,所以回来了。倒是你,那一次你爹爹把你打得那么惨,你跑去哪里了?害我和向公子一通好找,前儿向公子来说已经找到你了,我还不信。我一直以为你已经……”禅师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当年她以为秀秀已遭不测,感伤世事多变,所以远游他方,不过半年前才又回返了这里。
  “向公子?”沁芳疑惑,她那时哪里认得什么向公子?
  “怎么,你不认得他了?”妙静禅师拉过一旁的向阳说道,“难道你忘了你的冠明哥哥?那时候他每天都找你买桂花糖的。”
  
  
  “冠明是我的乳名,我那时候天天偷跑出府找你,并不是真的为了买糖,”向阳把沁芳抱上车,放下帘子的时候低低地撂下一句,“其实我从来不吃糖。”
  马车吱扭吱扭地向大昭庆寺前进,沁芳的心也随着车子摆摆荡荡,不得安静。她从没有想过她还会有再见到“冠明哥哥”的一天,更没有想到他会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他既然从来不吃糖,又为什么要天天去买糖?
  她低着头,心神迷乱。一忽儿高兴,一忽儿害羞,一忽儿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没良心,重雪都病得这个样子了,她还有心思想这些不要紧的事情。
  于是她暂且按下一肚子的少女心事,掀开帘子,打算看看街上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好带回去给重雪解闷。
  可是她才一掀起帘子,就看见向阳英挺的侧脸,不由得立时羞红了脸颊。
  向阳却没有心思欣赏她的小女儿羞态。
  “芳儿,府里出了些事情,咱们今天别逛了,行不行?”他急急地说道,语气中有惊惶,也有沉痛。
  “嗯。”沁芳乖巧地点点头,虽然她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不过看到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她也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于是马车绕出了人群,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飞驰而去。只留下一堆闲言碎语伴着激起的尘埃,在空中飞旋,飞旋,不肯落定。
  “你听说了吗?重府的大小姐昨儿没了。”
  “什么大小姐,那明明就是个哥儿。皆因从小身子就差,重家老爷子怕养不活,才当作丫头来养的。要说重家的口风够紧的,要不是做碑文刻字的时候说出来,恐怕全都城的人还都当那是个美貌的姐儿呢。”
  “可不是,说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要不然昨儿那哥儿一死,伺候他的丫鬟婆子就全被打发了。”
  “她们是白跟着遭殃,二夫人跟那个哥儿素来不睦,趁机会发落他的人罢了。倒是听说他贴身的丫鬟因为被先一步送了人,所以免了这一劫……”
  
  六
  
  “娘,爹爹书房那个檀木匣子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让我看?”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孩跑进绣房,嘟着嘴不满地控诉着。爹爹真坏,把那么漂亮的匣子放在他面前,却又不许他打开。
  沁芳轻轻搂过儿子,笑道:“曜儿乖,那是你爹爹的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送给他的临别礼物,他怕你不小心弄坏了,所以才不给你看。以后你大了,稳重了,他自然会给你看的。”
  “哦。”小男孩不甘不愿地点点头。
  向阳在门外悄悄地看着,不禁莞尔。其实那匣子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要紧,不敢让他,或者说是不敢让他娘看见的,是那扇子上面的诗。
  每年到了重雪的忌日,芳儿总会哭得像什么一样,让他看了心疼不已。若是让她看了那扇子,只怕她会更加伤心。所以,也许再过几年吧。等到她不再那么伤心的时候,他可以告诉她,关于那个不得已一直男扮女装的少年的故事。
  她一直把重雪当女孩儿看,重雪,却也一直是把她当成女孩儿看。
  他叹了口气,仰望着天空。重雪,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所以,你可不可以让她不要再伤心?
  老天无语,悠悠地洒下几瓣雪花。
  雪光映照在书房里,穿透了精美的檀木匣,一直映进那翠玉扇的里面。澄心笺的扇面上,一面是傲雪的冬梅,一面是昔人手书的诗词——
  
  沁香窗棂三四间,
  芳泉流水伴君闲。
  为余惜取青青节,
  盼君怜取眼前人。
  
  沁芳为盼。
  芳儿,盼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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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最好的喜剧就是主人公命运的悲剧。  她,原内亲王椿姬,现任女东宫。对以上论点充满感慨式地同意。  “不管是怎样的故事,都要有一个像我这样染满悲剧色彩的少女。”懒散地斜横榻前,身着重衣、黑发浓艳的秀丽美人用扇柄抵住白皙的额角,不胜烦扰地斜瞄着堆满卷轴的案几。  “有抱怨的时间,就请展阅下一位公子的资料吧。”年长的侍女长不失时机地捧上新一摞做好的卷册,“这里面可收录了满朝才俊对东宫殿下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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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dies and gentlemen,今天很荣幸能站在这里与大家见面,话说中午时分俺在台下与传说中的花呆阿编战上了千百个回合,最后俺使出毕生绝学九阴白骨脚与佛山无影手,在俺的超级无敌夹攻下,花呆阿编被扁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现正送往医院急救,所以,本期直播的主持是俺历千辛涉万苦,冒着生命危险争取而来的!俺一定会好好表现不让大家失望的,俺绝对不会错过大家的一举一动,包括第三排十六座的某M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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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武林大会    晓衣听说五止死了,已经是五止死后十五天的事情,原因是司徒在吃饭的时候说了一句:“表哥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呢。”   晓衣顺着小姐的忧虑去打听,一直问了八个人,才有人说,好像灵池里的谁死了,但死的是谁也不太清楚。直到晓衣偶然去了一次灵池,见到仆人们整理房子,才知道,屋子里住的五止死了。是怎么死的,也不清楚,反正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死了,满嘴的血,像是内伤死的,不太吓人。   “明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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