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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当下,网上网下写作诗歌、传播诗歌的人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之前任何同时期的数量,作品出版和推送都非常兴盛,有一种蒸蒸日上的气象。尤其是随着新兴媒体的发展,移动自媒体平台等传播方式的存在,让诗歌的展示与传播轻而易举就可以完成。现在更多的写作者整天忙着的不再是阅读和写作,而是编发推送作品,举办或参与诗歌与影视、戏剧、舞蹈、音乐、绘画等艺术领域的跨界活动,可以预测到,以后诗歌活动家会越来越多,为了展示和推举自己,每个写作者同时也是一个策划者一个直播者。诗歌为了更充分地融进社会,通过更多易传播和接收的途径努力地向公共化方向发展,这是好事。诗歌的跨界之举,确实也吸引了社会和大众的目光,也真的让诗歌一定程度上成为一些读者的关注点,比如,在2017年9月份北京牧野策划的“交叉小径的花园——新诗百年中国当代诗歌艺术大展”,遴选了100位当代诗人的作品,然后请当代画家根据诗人作品创作出绘画作品,最后将诗人手稿、作品和画家的画作一起展出。诗画相辅相成,彼此增辉,艺术效果很显著。另外,深圳、湖北电台的诗歌朗诵,湖北武汉的地铁诗歌等,也都在证明着诗歌不仅在深入群众,而且在蓬勃发展。因此诗坛内部很团结地一致称新诗当前是前所未有的繁荣,而且在文化体系中具有非常大的重要性,甚至有的诗人称目前中国的新诗写作已经超越西方的诗歌写作。
但相比于诗歌活动的盛况空前,社会大众读者的反应相对冷清,参加诗歌活动的几乎都是诗歌圈子里的人,外界加入的很稀少,顶多有一些邀请来的高校学生充当观众,并没有真正把大众读者吸引过来,大多数读者依然对新诗不感冒,仍对当下诗歌保持距离,反感和嘲讽少了,但是对诗歌的轻视、忽视依然未除。
这种新诗态度的对立很分明,说明写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矛盾很深。凡矛盾必有来源。当下的新诗并非因为曲高合寡而让大众远离,而恰恰是太想接近大众而背离了诗歌原有的典雅精致而让大众嫌弃,尤其是过于日常化的白开水化、日记化、口水化的诗歌作品,颠覆了大众读者心目中的诗歌记忆,将诗歌弄得面目全非。这就怪不得大众对新诗不买账以至于多有揶揄了。
二
现在诗歌写作可以说得上是繁荣,但这个繁荣更多的是诗歌行为、活动上的繁荣而非创造力的繁荣,先不说是否有经典作品来证明这种繁荣的含金量,单单从新诗的写作者和他们的作品来审视,就能发现值得诗坛反思的很多问题。赣南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万志全副教授就在《新诗的现状与未来》中提到“中国新诗存在着‘语言使用不当、诗人才华欠缺、生活感悟不深、诗歌深度不够、诗歌成熟度欠佳’等五个方面的不足。”他更多的是从写作者自身素质的高低决定诗歌品质的角度来看的,这五点其实可以归纳为一条“写作者沉潜度不足”,过度自由的自媒体的存在,让写作者不再甘于寂寞,而把大量精力投入到自我推销上,在作品还没有成型,就急于天下闻名,这既分解掉了思考的空间和时间,也消耗了存量不多的激情与热情,反映到写作上,自然就出现粗制滥造。而粗制滥造的作品越来越多,越让当下诗歌的繁荣变得徒有其表,很沒有说服力。
说到“沉潜不足”,一是因为写作者不再甘于寂寞,二是因为写作者不再有安静阅读的环境和行为。或者说,现在大多数写作者不再去钻研经典学习经典而是被时代裹挟着,成为“浅阅读”的成员。诗歌是一种艺术,也是一门技艺,技艺需要学习和打磨。不存在不经过学习和打磨就能掌握的技艺,诗歌也是这样。语言修辞、结构手法等都是习悟而来,并非天生具备。即使是被称为天才的海子,也是经过海量的经典阅读而使作品超凡脱俗。阅读是写作的源头,是文学修养的土壤和写作能力的水源。抛开阅读谈写作,无异于空穴来风。
三
当下阅读方式与写作方式与前不同。古人读书,怀着的是对知识与智性的敬畏,需要找个安静的环境,净手焚香,正襟危坐,无比虔诚地翻开书简。或囊萤而读,或头悬梁而学,或以警枕延长读之时间,或以凿壁偷光来刻苦用心。而现在,“世界正在由厚变薄,阅读的深度和广度被信息时代阅读的速率打败。”作为非写作者,也就是不操作文字的人来说,通过手机、电脑快速了解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资讯信息这种浅阅读方式是适应环境跟随时代的做法,但是对于写作者来说,这种浅阅读带来的不是深阅读的沉淀与消化,也不是精阅读为灵魂和大脑提供文化与艺术养分。
网上这样界定“浅阅读”:“就是指阅读不需要思考而采取跳跃式的阅读方法,所谓囫囵吞枣、一目十行、不求甚解,它所追求的是短暂的视觉快感和心理的怡悦。……网络阅读、手机阅读并存的多元化阅读方式,带来了铺天盖地的资讯,这在拓展人们知识面的同时也使得以快餐式、跳跃性、碎片化为特征的浅阅读取代了深阅读。”
浅阅读带来的不是文化的进化,而是文化娱乐的演化。如何抗拒“浅阅读”的侵蚀,成为写作者首先要做的。真正的写作者应该沉潜下来,放弃唾手可得的热闹,而进入清冷的深阅读境界。
浅阅读带来的不再是灵魂发声的写作,不再是痛与苦发酵后的精神升华,而是投机取巧的随意性很大的键盘敲击,甚至是洗稿式写作。关于“洗稿写作”,网上是这样界定的:“‘洗稿’就是对别人的原创内容进行篡改、删减,看似面目全非但其实最有价值的部分还是抄袭的。经过改头换面、东拼西凑的各种伪原创充斥网络空间,看似丰富多彩,实则同质化泛滥,造成严重的信息污染。在各种媒介平台重复推送的,不少是碎片式的重组,让人不胜其烦。”
在一个知识共享的时代,网络诗歌很大一部分是模仿式写作,实质就是偷诗。很多写作者既没有自己的创意,也没有自己的灵感,很多人都是读到什么诗就仿写什么诗,看到别人的好句子就编排在自己的分行文字里,看到别人写的题材不错就马上去照搬过来,看到别人的写法出彩就马上去仿写出几首。这三种情形正是唐人皎然所说的偷诗行为:偷语、偷意、偷势。网络上偷语者多,而且都是偷名家的,偷身边写作者的,也就是凡是他能看到的就偷。这些偷,说好听是模仿,但本质上仍然是剽窃和抄袭。正是这种无原则的洗稿和偷语偷意,导致了自媒体写作、无门槛写作的泛滥,使网络上每天都有几万首新的诗歌出现,并通过自媒体四处传播,这也是诗歌呈现表面一派繁荣的根源之一。 四
诗歌基本已经成为文化正餐之外的甜点,原因很多,更主要的原因来自写诗人那里:当下,有人写诗是娱乐,为了满足一时的感性心理需要;有人写诗是求取,用诗歌获得现实里的一名半利;有人写诗,是把诗歌当做一种精神修养,孜孜不倦于精神的深入与展开。当下有很多所谓的诗,语言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滑动,缺少从事物表面向纵深处和广阔处的努力,并没有完成个人独有思想与感悟的集中与提炼。他的作品不论朝向现实还是历史,都抛开表面化、平面化的描摹,在下潜中找到更具诗性的存在。而那些耽于感官的分行、深陷于日常过程的分行、只展览欲望的分行、思想苍白而玩聪明的分行、扭捏于小资情调的分行,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歌,那些只是语言形成的皮毛而已,与诗性根本无关。诗歌无错,错的是写作者,甚至是写作者的阅读。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诗歌的写作需要沉潜入心,诗歌写作者的阅读也应当是深阅读和精阅读,而不是被时代裹挟着,丢失了出好作品的根本。诗人应该是炼金术士,而不是采集花花草草的文娱青年。诗人应该是独立于时代的存在,而不是时代的附庸,诗人应该是清醒的代名词,而不是一灯如豆下的犬儒主义者;是区别于平庸的精致,是远离媚俗群落的独立。
所以诗人需要远离浅阅读而进入深阅读。深阅读能让阅读者获得艺术修养上的提升、眼界的拓展,让他的作品有思想的深度、思考的清醒。从一个人的诗歌里,能看出一个人内心的质地。在自媒体和浅阅读环境下出产的诗人,精神已经严重退化,从那些匆促的文字里,所能看到的只是焦躁和飘忽;从那些做作、轻浮的诗歌,所能看到的是一个矫情漂浮的内心。能使纷繁复杂的世间万象,通过心灵的过滤,使那最具特征的部分浮现出来,这就是诗歌的本领之一,也是一个诗人能称之为诗人的证据之一——灵魂对现实的净化、洗涤与筛落,是一个诗人最该具有的才华和本能。我写过一首《叛徒之书》,指陈的是灵魂被拆迁掉的现实。艺术需要灵魂,我们在阅读诗歌时不能感受到诗歌的力量,因为写作的人没有灵魂置放于字里行间。从这一点来观看,在万民都敲分行的网络时代的今天,能当得起“诗人”这一称谓的并不多。因为不论什么时代,浮在水面的永远是蚊蚋、孑孓和稍纵即逝的波纹,它们以蹦跳营造了水面的热闹,却永远不是一方水域的主宰,真正的主宰在水面以下,是以漆黑的脊背和明亮的鳞片缓慢而安静地游动着的大鱼。
除了网络诗歌票友的喧哗之外,很多有实力的诗人,其写作也渐趋才华殆尽,他们原本在非网络时代写出不少好作品 ,进入网络之后,浮躁写作、惯性写作、经验化写作随之而来,他们的作品是来自现实,但只是以复制和粘贴现实片段和细节的分行,只有现实印象没有想象力的参与,这使他们的新作品看起来就是语言的木乃伊。北岛在《今天三十周年诗歌音乐晚会》的致辞中说:“一个民族需要的是精神的天空,特别是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没有想象与激情,一个再富裕的民族也是贫穷的,一个再强大的民族也是衰弱的。”这是警醒之语,这对于那些一头扎进现实泥潭里而丢了遮掩用的裤子的诗人来说,更是一语中的。谢冕说“当严肃和诚实变成遥远的事实的时候,人们对这些诗冷淡是自然而然的。”因此,深阅读和严肃阅读,才能远离口水写作,带来严肃的和诚实的写作。只有诚实和虔诚的写作,才能进入诗歌的殿堂。当写作不再一味地矫情造作地媚俗,不再自以为是地呻吟,不再公众化地矫情,不再装腔作势地唬人,不再道貌岸然地忽悠人,才能写出真正的诗歌。
五
詩歌的边缘化,可以是相对于文艺中心的边缘化,可以是相对于社会大众的边缘化。这两种边缘化不能说明诗歌的衰落。但是,如果诗歌的写作已经是文学的边缘化、艺术的边缘化,那说明诗歌已经是社会的阑尾,存在就真的一无是处。诗歌能成为艺术的精粹,来源于它能拢天地灵魂于一握,抒发人性光辉的同时也让我们的母语闪闪发光。
当一个写作者不动用灵魂去探讨人性、发掘思想,而是为了某个感觉、某种目的敲着键盘让文档里出现一片文字,就如同对着面前的一碗水的水面吹一口气一样轻而易举时,他敲下的文字也就如同吹出的水面的波纹一样,出现的同时也就是消失的开始,虽然他在这一瞬间有着对波纹的欣喜和自我欣赏,但是波纹总是行而不远的,他的文字也注定行而不远。
克里斯托弗·贾纳韦在《叔本华》中说:人类在两种生活之间维持着平衡:一种是作为生物体在本能驱使下生存和繁殖的生活;另一种则是纯粹智性的生活,它反抗人的本能,渴望对“更高的”现实作超越时间的思考。前一种生活是动物式的生存,后一种是真正作为有思想有意识的人的存在。这句话也可以用来界定当下诗坛的两种写作:一是目光盘踞在日常生存层面,注重现实流程的记录和本能主导的情绪的抒发,浅显和表面化是其标签;另一种是对此在的空间和时间投入思考,对万千事物进行智性化观察和甄别的写作,思想深度和“更高的现实”是其特征。而这后一种,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全力以赴追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