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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莫大同的心情也如愁雨般沉闷。
  他带了小车和司机赶赴市里。
  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没想到市纪委真的要找他谈话了。电话是市纪委书记王向荣亲自打来的,语气很严肃:“大同同志,请你今天下午两点之前,务必赶到市纪委。”也没说什么了解情况配合调查之类的话。
  一路上他心情忐忑,他猜想市纪委王书记找他谈话一定没什么好事。上次他将视频材料托金大吉交给周书记,也没什么动静。时隔半个多月,难道是旧事重提?还是另有新案?
  他想向金大吉打听一下,念头都起了两次,还是放弃了。市纪委书记这是找他正式谈话,在事情没有公开之前,他去打听显得心中有鬼,也不合组织程序。人家还以为他想倚仗市委周书记。况且他自认为自己没什么值得纪委调查的。
  到了市纪委办公楼,他让小王先等着,自己去见王书记。他来到办公室,一个戴眼镜的纪委干部听说他是无县县长莫大同,就点点头,“王书记说了,你去二室吧。”
  二室就在隔壁,二室主任是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姓虞,面无表情地让他坐到对面沙发上,一字一顿地说:“莫大同同志,市纪委接到关于你收受贿赂的举报,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无疑,这不是一般的谈话。他神色一凌,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好的。”他提出给司机打个电话。虞主任点点头。
  握着手机的手有几分颤抖,嗓子有些干涩,他咳嗽一声,迅速调整了状态,平缓地告诉小王:“我这里还要点儿时间,你先住下吧,我再联系你……”
  待他打完电话,虞主任拿出纸笔,放在他面前,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想了想,问虞主任:“我接受组织的调查,但我并没有收受任何贿赂,这一点,我相信组织会明辨的。”
  虞主任冷冷地望着他,拿起桌上电话,叫什么人来一下。不一会儿,另一名年轻的纪检干部进来了。
  “莫大同同志,为了爱护干部,查清真相,请你如实提供有关情况……”除了录音,她让那位干部做笔录。
  “我提示一下,今年十月十八日晚,有没有人给你送了四十万元?”虞主任开始问话。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来了:雅东!
  “这件事,我是事后才知道,我妻子二哥借给我妻子四十万元,我让退回去了……”他心情几分轻松,却有点儿揪心。连妻子二哥也成了这场戏的主角,真的令人头痛了。
  虞主任眼色更冷了:“据我们所知,这四十万并没有退回。”
  他心又一冷,吞了吞唾沫说:“我可以给我妻子打个电话证实一下吗?”
  虞主任点点头。
  雅君接到他的电话显出几分惊疑:“大同,你没事吗?县里现在都传你被纪委双规了,我正要打电话……”
  “我问你,你二哥给你的四十万,你退回去没有?”他没正面回答,而是逼问雅君。
  雅君差点儿哭出来了:“就为这事啊,我退回去不就行了吗?我不借了不就行了吗?难道这也是受贿?”
  他啪地挂了手机,心头一叹。
  一直冷眼旁观的虞主任说话了:举报信上说和美小区开发商给你送了四十万元,经过我们调查,你是不知情的,没有受贿的主观意识。你妻子借亲哥哥的钱,也说得过去……只是有一点,千万不能违背工作原则,有利益上的交换行为……经过初核,市纪委不予立案……”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可以走了。”虞主任眼皮也没抬地说,“我们是公事公办,请你理解。”
  “谢谢组织的信任,谢谢。”他由衷地说。
  走出纪委大楼,雨还在下,天色有些昏暗。他有点恍惚,像做了一场梦。有惊无险。看来李之涛他们想拿他家人做文章,手段很毒,幸好雅东也许临时反水,没有说是行贿,否则真的说不清了。
  他得马上赶回县里安稳人心。他还要看看他们玩儿什么花样。
  司机小王接到他的电话有几分惊喜:“县长,就走吗?我马上过来接您。”
  他接着又给县里打了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是打给邓人章的,要他注意李之涛等人的动向;另一个是打给方友谅的。
  他和方友谅在一个多月前做了一次促膝长谈。以前他对方友谅并没太放在心上,认为方是李之涛的人,经过几回接触,发觉方友谅似乎有疏远李之涛圈子的意思。
  方友谅私下里对他说起过,想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做人。有些话欲言又止,看来有难言之隐。后来又说过李之涛想向他借钱,他推托了。当时他没有刻意打听。觉得太过关注人家私密不太好。
  “方助理,今晚我们好好聊一聊,有空吗?”他故作轻松。
  方友谅有些受宠若惊:“县长,没事吗?”
  他避而不答。
  上车后,他神态淡然地坐着,让小王放几首流行歌曲,他边欣赏音乐边不无惬意地想:看来还是不贪不占心安啊。难怪一些贪官一进纪委就吓得精神崩溃,因为心理负荷太重太久了。只怕平时也难有片刻惬意心境。
  天黑下来时,雅君打来电话,他为没退钱那事有几分恼火,想不接电话,就按了。不想她却固执地打下去,裤袋里的手机不断地震动。他心里叹一口气,接了电话:“又有什么事?”
  “没事吧?”雅君小心翼翼的声音,有几分惊惶。
  他心一软:“你说呢?”语气松缓下来。
  雅君马上感到了,欣喜地笑起来:“哦,没事,准没事,我想你不会有事的……”
  “好,回去再说吧。”在司机面前,他不想露出得意之色。
  小车是晚上八时许回到县城的,他没让小车送到家,在大院门口下了车,让小王先回去。然后他借着夜色的掩护径直走向方友谅的住处。
  他在方友谅家待了一个小时。等他从方家出来,走回家时,雅君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听到门响,雀跃着扑上来:“我还以为,我那一失足真酿成千古恨了呢。”
  “没那么严重,还好,你哥没咬我一口。”他往沙发上一坐,立即问县里情况。   雅君说机关干部都在议论他是为哪桩事进去的,她接到了几个要好姐妹的电话了。据邓人章说宋达清等几个局长在悄悄摆酒庆贺。李之涛今晚还就党建工作发表了电视讲话,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太急了吧。”他淡淡地说。李之涛张扬的性格是会这样做的,还会痛打落水狗。除了罗织他的罪名,还会有别的动作吗?
  今晚和方友谅的谈话还是颇有收获的,方友谅透露,县里有的领导也染指煤矿,还想拿钱去买官,劝他小心提防。他知道那就是李之涛。但方友谅还有顾虑,他也不好逼得太急。
  他还是加大了对方友谅的攻心术,他说市纪委也向他了解了一些情况,涉及到李之涛,也涉及到他方友谅。方友谅果然有更大触动,说好好想想,有些话再和他讲。
  这是个突破口,所以他不由有点儿兴奋。
  雅君见他高兴,也放心大半。不过她说县委县政府大院明天上午要举行一次卫生活动,白云观张神仙莅临指导,会搞得很隆重。
  “哦?”他不由得来了几分兴致。
  第二天早上他特意晚一点儿才去县政府,见大院里张灯结彩,机关干部在搞大扫除。而那仙风道骨的张神仙在李之涛等县领导陪同下到处指点,在说什么养生要旨是风水学、饮食学、建筑学等总和,克敌方能制胜 ,才能健康长寿。“正对县政府大门的花坛方位犯煞,停车位犯冲,都是不利的……”
  李之涛等人看见他突然出现,十分惊讶,张道长还在摇头晃脑地兀自指点。他也装作没注意,微笑着和一些干部打招呼,径自走向县政府办公大楼,步履稳健地上楼,然后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
  秘书小刘随后满头大汗地跑上来了。涨红了脸说:“县长,我……”
  “没什么,你忙你的吧。”他打起电话。
  小刘讪讪地退出去。
  没一会儿工夫,几个常委和副县长先后过来打招呼,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才走。邓人章后来进来笑着说:“辟邪活动中止了。”说李之涛的计划是想要张道长在院里树一块花靠山石,压着一只老虎。因为莫大同生肖属虎。
  “太邪了!”他不由一拳砸在桌上。
  “他们真没想到你就回来了!”邓人章压低声音说:“他们不会罢手的,听说,县财政局的梅嫣然也被市纪委找去谈话了……”
  梅嫣然也扯了进来?!他的心又提起来了。
  二
  从市纪委回来,梅嫣然感觉得梦游了一场。
  纪委二室虞主任虽然是个女人,却公事公办地追问了她的私生活,她觉得真是奇耻大辱。她和莫县长清清白白,怎么总往她头上扣屎盆子呢!她又不能对抗组织,只好忍气吞声把和莫县长的事说了一遍。
  “这么说,是有人诬陷偷拍了视频?”虞主任老练得不露声色,马上抛出另一个问题:“有人说你收受了四万元贿赂,你说说吧。”
  对这事她有心理准备,她不想再费口舌,于是从绅包里拿出汇款收据,交给虞主任。
  虞主任对另一名纪委干部点点头,那纪委干部拿过收据出去了。在这段时间里,虞主任还问了她提为副局长的事,她忽然感到恶心,不由脱口而出:“有人想借我来污蔑莫县长,你们怎么不去调查?”
  “是吗?”虞主任淡淡地说。
  不一会儿,那个纪委干部进来了,把收据放在桌上,朝虞主任点点头。虞主任站起来把收据还给她,说:“你可以走了,不过,有什么情况,我们还会请你配合的……”
  一直在门口守候的小狗力力也松驰下来。
  然而,在县城一下车,梅嫣然想换一下包,不想刚把力力放下,力力趴了一下,忽然像被什么召唤似的,蓦地立起就箭一般向前射去,她叫唤也没用,力力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她找了好一阵子无果,心想力力也许回家了,就赶回小区,小区里也不见力力,上楼打开门回家,依然没有。她心痛了起来。
  儿子没了!如今,小狗力力也丢了!
  泪水不禁扑簌而下,她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噩梦?儿子和力力都离她而去,丈夫心生隔阂,在纪委被审犯人一般审了半天,这是怎么了?
  好一阵子才冷静了一些,她猛然发现:丈夫陈平安死人一般躺在沙发上!
  茶几上有一个空酒瓶,屋里充溢着一般浓烈的酒气味,这是秋日的下午,天气无阴也无晴,窗外有小鸟啁啾。
  时空似乎停止了转动,时光似乎不复存在。她呆若木鸡,觉得这不是现实。
  一切都是因她而改变的!真的,她是祸水啊!她深深地自责起来。从内心来说,她的确仰慕莫县长,加之莫县长也器重她,她过去真的有了一些幻想。和陈平安的关系似乎那时就开始淡下来了,对儿子也不怎么关心了。
  走进儿子房间,她又不知所措了。
  她打开儿子的电脑。她要抛开其它,专心应付寻找儿子的问题。她的微博上有不少网友转载、留言、表示同情,但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人海茫茫,真如大海捞针啊。
  打开本市论坛及无县论坛,她才发现:和她同样有儿女失踪遭遇的也不少,也登了寻人启事,多是没有消息。那个和儿子认识的姚尔马的家人也在论坛上发了帖,还有无县一些智障者家人也在寻人。而无县另外还有三个因上访失踪的事引起了她的注意……
  粗粗统计了一下,近两三年来,无县失踪人口竟有二十多人。周边一些县市也有几人。这太不正常了!
  她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痕迹。此时听得陈平安在说梦话:“窝囊废,我是个窝囊废啊……我要去杀了他……杀了他……”
  那声音极其压抑,极其痛苦。不像是从文弱谦恭的陈平安口里说出来的。
  她的心又痛了,冷冷地走出去,冷冷地盯着陈平安,陈平安梦魇了,扭曲变形的脸龇牙咧嘴地左右摆动,两手狠狠地撕胸口的衣服。
  “你要杀谁?”她冷冷地问。
  “先杀奸夫……再杀淫妇……杀……杀……”好像拼尽了全身力气,陈平安面额上渗出了细汗。“梅嫣然……你……这个……淫妇……”
  有如电击一般,她呆了一下,便软软地瘫倒在地。她怎么也没想到,陈平安也会认为她和莫县长有染,这也难怪陈平安。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她颤着声问:“谁说的?”   “谁说的……还用说吗……宋局长说要我冷静对待……哈……冷静……”陈平安处于一种意识模糊状态。
  宋达清!她腾地站起来。他们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啊!让米总送红包再举报她,无疑也是他们的勾当。
  想到这儿,她冲进卧室,打开抽屉,取出一样东西,然后夺门而出。
  走出小区,她打莫大同电话:“莫县长,我想见见你。”
  得到同意答复后,她毅然向县政府办公大院走去。
  一场斗争,把她和莫县长扯在一起了,她真的愤怒了。
  正是上班时间,行人投来异样的眼光。也许她的神情吓着他们了,连县政府大院门口值勤的保安也有些诧异。
  她噔噔地上楼。
  这一次,她没有了怯懦和犹豫,直接去县长办公室。
  莫大同早已把办公室门敞开了,朝她点点头:“梅嫣然同志,请坐。”秘书小刘倒了茶出去要掩上房门,莫大同用威严的目光制止了他。
  “县长,我有重要的情况,要向您反映……”她坚定地说。
  莫大同说“好”,拿起电话,请县纪委书记苛不韦、组织部李劲松过来。他不无严肃地对她说:“对于你所受的委屈,我深表歉意。工作上的问题,你同时也向苛书记和李部长汇报……”
  苛不韦和李劲松来了,见到梅嫣然,有些惊讶。莫大同说:“梅嫣然同志来反眏情况,我请两位过来见证一下……”
  梅嫣然首先说明了和莫县长的关系,然后把宋达清求她为财政局说好话的事及米总送红包的作了汇报。
  “这是我留下的公章复印件,是真是假,一查便知……”她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交给纪委书记苛不韦。
  然后又拿出一份辞职报告,交给组织部长李劲松。她要辞职寻子。
  两位领导都面色凝重。
  “听说你儿子失踪了,有消息吗?”莫大同打破沉默。
  她摇摇头,泪水又奔涌而出,忙告辞出去。她终于卸下了心中的负荷,感觉像卸下千斤重担。刹那间,眼前一片光风雾月。她正式向组织部门提出不作为副局长人选。
  她要为自己,也为莫县长自证清白。
  对于经建股那枚假公章印鉴的怀疑,她一直闷在心里,今天终于举报出来。她怀疑局长宋达清和股长荆大鹏等人沆瀣一气勾结做了手脚,财政局财政资金恐怕有一个不小的黑洞!
  走出县政府大院,她没有去财政局,她不想见宋达清,她在街上踯躅,她想她的儿子,她的小狗力力,都在哪里呢?
  还有她的家庭,似乎已支离破碎。
  曾经以为升官的理想是多么的伟大,现在才明白那只是一种浮躁。现实将那理想一下子击得粉碎。
  暮色四合,她拖着麻木的双腿回到家里,甫一开门,就有一团灰黄色团毛扑上来,定睛一看,竟是力力。她惊喜不已,忙搂着力力又抚又亲。力力却挣下地去,咬着她的裤管想往门外冲。她怕它又跑了,赶忙关紧房门。
  陈平安几分冷竣地端坐在沙发上,看样子酒差不多全醒了。想到丈夫的委屈,她又心软了,问了一句:“你找到的?”
  “鬼晓得,它自己回来了。”陈平安瓮声瓮气。
  她知道丈夫还消不了气,也不去理会,抱着力力进了儿子房间,坐下后仔细端详力力。力力没什么变化,只是毛发有点儿脏,她轻轻一拍,落下一小片黑糊糊的东西,竟是煤灰。
  “力力,你去哪里了,弄得这么脏啊。”她问力力,力力趴在她膝盖上看着她,眼一眨不眨,过会儿扭头往外看,喉咙里发出想说什么的哦咿声。
  力力失而复得,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安慰。在她心中,力力就是儿子的替代,儿子喜爱的东西,都是她的宝贝。她把力力抱到淋浴间,用温水洗澡,力力先挣嚷几声,后来就任她涂沐浴液了。
  洗去煤灰,力力又恢复了耀眼的金黄。她又用吹风机吹干,抚摸着力力。
  完事后,力力却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到门口望望紧闭的房门,叫两声,又回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三
  秋风挟着秋雨一阵阵横扫着街道,朦胧雨雾笼罩整个县城。
  莫大同接到方友谅电话,正打着雨伞快步向方友谅所住的小区走去。
  方友谅电话里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淡定,急促地说:“莫县长,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能不能请您来我家里一趟……”
  莫大同放下手头的事,对秘书小刘说出去一下,也不叫司机。
  这些天,他一直在等方友谅下决心。
  方友谅住处是栋三层小洋楼,门上装了可视门禁。他确认无人跟踪,按响了门禁。很快门开了。
  一进防盗门,就见客厅里灯光通明,方友谅却如堆枯木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双目失神,他神经质地站在起来,急促地上前握住他的手说:“县长,他们……他们要杀我……”
  他不禁一惊,下意识地忙看身后。
  客厅里没有其他人,只是方友谅右手紧紧地插在衣兜里,竟有几分颤抖。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方友谅坐下慢慢说。
  “香香……还有我女儿……都不见了……”方友谅身上的儒雅已荡然无存,恐惧和哀伤充溢一脸。
  方友谅是在再三联系不上孟香香后才发现不对劲的,妻子和女儿都联系不上,失去了音讯。确切地说,孟香香和娇娇的手机还是通的,但不接电话,只发短信息。孟香香给他发了几条短信,说她因为女儿的学习而心烦,想在北京散散心多待些天。娇娇则发信息说妈妈天天守着她她也很烦,真想一死了之。隔天孟香香又发信息说女儿情绪不稳定,要他也赶去北京劝劝。
  他因煤矿事务比较忙,就打李处长的电话,请他再去劝劝。李处长说他已劝过,最好他去劝。到时会来机场接他。
  “这其中有什么问题?”莫大同知道方友谅必是发现了什么。
  方友谅痛苦地揉搓头发,长叹一口气:“这事……说来话长……因为我掌握了一些秘密……有人想杀我灭口……”
  看方友谅的神情,莫大同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他深吸一口气:“不能再犹豫了,你多一分犹豫,就多一分危险,赶快报警吧。”   “县长……”方友谅小孩子似的无助地点点头。
  在莫大同过问下,无县警方当即立案,和北京警方取得联系,成功锁定了孟香香和娇娇手机通讯地,开始展开了刑侦调查。
  方友谅向他说出了一个秘密,那是方友谅和李之涛之间的秘密:五年前,李之涛把金龙煤矿原老板以贩毒罪名栽赃陷害送进了监狱,连诱带吓以作大股东的条件将他收服,侵吞了金龙煤矿,让他做了傀儡。这些年来,他一直良心不安,想忏悔赎罪。
  “李之涛还控制了另外的煤矿,他现在想把我赶出去……”方友谅不停地揉搓头发。
  秋风从门缝下透进来,有几分寒意。莫大同感到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抽支烟,紧蹙眉头。他没想到李之涛的问题比预想的还严重。而且胆大包天,超乎想象。眼下情形,李之涛是想杀人灭口一箭双雕。现在方友谅是关键证人,千万不能出事。
  思考了一会儿,他果断地要方友谅把情况写下来。方友谅右手一直插在衣袋里,用左手一下一下地开始写材料。
  他从方友谅家出来时,雨还在猛烈地下个不停,风把大雨刮得东倒西歪,就像茫然无绪的思想。他心里也很乱,兴奋之中夹杂着愤怒。
  “又出了什么事?”雅君见他脸色不对,横来一眼。
  他说没什么,只是有点儿累,警方还没有方友谅妻女的消息,他暂时对方友谅的话只能将信将疑。不过他让耿局长派了两名警察在方家周围暗中保护。方友谅说他一连两天不敢出门,他相信,他想方友谅右手在衣袋里握的肯定是一支手枪。
  雅君没理他,自顾看电视。二哥雅东从开发和美小区退股出来了,雅君心里还有点儿怪他。加之纪委那么一查,把心情都搞坏了。扒了几口饭,他想起什么,对雅君说:“那个孟香香,你熟吧?”
  “她失踪了。”他话一出口,雅君就惊了一下,手里的遥控器当地掉在地上,瞪圆了一双凤眼:“啊,这么恐怖?”
  他没说话。
  雅君怔了一阵,忽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听说王书记马上要退了,市里任命他为助理巡视员的文件都下达了?大同你可要小心啊……”
  “小心什么?”他装作不在乎。
  雅君又把声音压低几分:“他会不会再……”没说下去,用紧张的目光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端倪。
  他站起来,放下筷子,走向卫生间,说:“你们注意一些就是了。”
  冲了个澡,他心情才平静了几分,坐在书房里,他陷入沉思。他该怎么办?李之涛这件事,干系重大。如何才能妥善处置?
  他下意识地打开电脑。
  软件系统提示:拜访A1,B1,压制B2。另外注释说明:抓住对手辫子,要痛打落水狗,除恶务尽。但步骤要一步一步来,暗渡陈仓,声东击西,各个击破。
  关系软件里充斥着各种智慧和兵法,他想象不出涉世未深的女儿竟也学会了使心计给她特制这软件。难道这就是耳濡目染,身传言教?
  想到方友谅,他不由得喟叹。如果真如方友谅所说,那真是太可怕了,一个县委领导,竟杀人越货不择手段,那么,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那官位之争,就不是简单的权力争夺了,而是生死之战!
  太残酷了!他无法想象李之涛的心理状态。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李之涛的问题绝非小可,否则也不会丧心病狂地痛下杀手!简直是一场狂赌啊。
  李之涛先把方友谅女儿以上名校为诱饵控制在手,又将其妻诱去,然后又要诱去方友谅。在这个夺位的关键时刻,李之涛是不惜代价的。
  阴冷的杀气似乎就弥漫在身边了。
  他注视着电脑屏幕,软件系统定格在上面。他忽然觉得可笑,他还曾经对李之涛抱了幻想,幻想平衡和谐俩人的关系。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荒谬至极!
  外面有些什么人来访,他一概不去理会。一些局长、乡镇书记找晚上时间来套近乎,他既不能提倡,也不能拒绝。只是有一点,上门者带的东西一律不收。这一点,雅君也自从被市纪委调查后贯彻得更彻底了。
  到十点钟时,来的人陆续已走完了,听到雅君关灯进卧室的声音。他关掉电脑,揉揉发胀的睛睛,也进卧室去。
  雅君背睡在床里面,他一上床,雅君就翻过来,手脚住他身上搭,他记起已有好些天没亲热了,也有点儿欲望,可身下似乎软软的没劲。雅君吹着热气在他身上挨擦了一阵,终于放弃了,几分嗔怪说:“你就不能集中精神想我吗?”
  他爬到雅君胴体上,试着努力一番,还是不能奏效,不由得叹口气,自我解嘲说:“也许太累了吧。”
  “你很紧张,对不对?”雅君忽然把脸往他怀里一偎,嘤嘤地哭了起来:“香香肯定出事了,不然她每天会给我打个电话问问好的……你心里明白,他会冲着你来的,避免不了的……”
  是啊,他和李之涛这一战是无法避免的。他也怕那些明枪暗箭,可怕有什么用?
  心里一阵悲怆,他不由搂紧妻子。
  自己的安危似乎还能掌握,他更担心妻子和女儿。沉默了一刻,他想清楚了:越怕事只会越有事。他要站出来,光明磊落地去向组织反映李之涛的问题!
  心里放下了迷茫,他才昏昏沉沉睡过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雅君和女儿被人杀了,血流了一地。他心里却明白,这只是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念着念着就醒了,就想到他这个县长似乎面对这种后果也是无助的,更何况方友谅呢。
  方友谅担心的事果真成了现实。上午他刚到办公室,县公安局长耿直就来了,面色凝重地汇报:北京警方已通过手机定位手段侦破此案,孟香香和女儿娇娇被害了!
  “凶手呢?”震惊之余,他问。
  耿直说的话更令他震惊不已:“凶手就是那个所谓的李处长……”方友谅大摆升学宴的事县里上下都是知道的,也知道那个有些门路的李处长。县里一些领导还和李处长套近乎。那么个看上去气度不凡的男子竟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确实有点儿令人匪夷所思!
  他嘱咐耿直一定要保证方友谅的安全,实行二十四小时保护。至于方友谅妻女被害的事,他再慢慢去和方友谅说。   耿直走后好一阵,他还一阵阵心寒,秘书小刘在耿直走后进来给他倒茶水,手有些发抖。倒了水,却站在那儿想走又没走。
  “小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他淡淡地问了一句。谈一些重要事情,他已开始避开小刘了。
  小刘脸色有些异样,嗫嚅说:“没……没事……”便拉上门出去了。
  他拿起电话,向王耀兴大致汇报了方友谅的事,建议立即召开县委常委会。
  王耀兴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同意了。
  他摸了摸胸口那份材料,又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四
  一股寒流袭来。
  县政府大院里的气氛开始有些反常,这从机关干部讳莫如深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几分。
  县纪委找财政局经建股股长荆大鹏谈话后的第二天,荆大鹏就失踪了。第一时间,县政府大院里就传了个遍。
  问题已露出了马脚:荆大鹏私刻了那枚公章,将财政专项资金转入自己成立的公司。
  与此同时,县信用联社一名副主任也失踪了。
  荆大鹏留下一封信,说他炒股亏了五百万,不得已将财政资金提出来私用,他愧对妻儿家人、愧对组织、愧对财政局领导和全体干部,他将去一个僻静之地自行了断云云。
  这是县委常委会召开后的第三天,梅嫣然一到局里,便感到了局机关气氛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股长办公室房门上贴了封条,办公楼里有县纪委干部出入。她走进经建股办公室,牛丽和小李呆若木鸡地坐在座位上,神情惶然。
  “出事了……出大事了……”牛丽美丽的明眸有几分慌乱。
  梅嫣然这才知道荆大鹏出走一事,不禁呆了一呆,她料想荆大鹏肯定有问题,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
  坐下不到一刻钟,电话响了,是宋达清打来的,他还称梅局长,只是声音有些黯淡:“梅局长,你过来一下。”
  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举报股里假公章的事,应该是此次东窗事发的导火索。万一局里干部知道了,会怎么样看她?不过她相信莫大同不会说出是她所为。她相信自己的这一直觉,才信赖莫大同的。
  局长室门口静悄悄的,各办公室都紧闭房门,似乎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机关里的人似乎天生有一种应变能力,对风向、气候特别敏感,尤其关乎政治问题上的大事,一个个像嗅觉灵敏的猎犬,知道何时该动,何时该静,何时攻,何时守。
  “局长。”她强作镇定地推开了局长室的门。看见宋达清揉着太阳穴坐在办公桌前。
  宋达清脸色有些憔悴,眼睛有些浮肿,无疑是没睡好觉。他轻轻瞟她一眼,似乎忘了曾跪下托她去求莫县长的行径,清了一下嗓子,缓缓地说:“你知道吗?大鹏出事了。”
  迎上宋达清的目光,她掠了掠头发:“我也才听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县里领导对财政局有看法,又出了这件事,我这个局长很有压力啊。”宋达清又揉揉太阳穴,过了一会儿,望着她说:“荆大鹏同志一走,担子全落在你肩上了,你得负好责……”
  “局长,我因为寻找儿子一事,只怕……”她说。
  宋达清却抬抬手,表示同情地点下头,缓缓地说:“家庭和工作两不误嘛,都很重要,对不对?就这样吧。”
  因为打消了升官的欲望,她对领导倒少了几分敬畏,她思忖宋达清叫她来肯定不是说这几句废话,肯定还有别的心思。她也不想把自己推到机关里众人的对立面,还是要外圆内方才行。她就点点头,说本来已请了假去寻找儿子,眼下她会多抽出点儿时间的,有空常来局里。
  “莫县长那里,我还是说了的,至于有没有效果……”她说得很坦然,内心也惊讶自己竟也是可以说谎不打草稿。
  宋达清脸色还是严肃,叹了一口气:“梅局长,你的任命搁浅一事,我也是深表惋惜,据说是莫县长决定的,我可是搞不懂了……”
  她在心里冷笑,她想宋达清使这种离间计,殊不知她和莫大同真是清白的。她淡淡一笑。
  “也好,先处理好家里的事,再作打算吧,你是个伟大母亲啊。”宋达清故作安慰。
  在她要告辞时,宋达清才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局党组研究了一下,鉴于荆大鹏出走了,就让牛丽暂时代理一下,协助你把工作抓起来。”
  她顿时明白了,宋达清明的要她负责经建股,实际上还是要牛丽一手掌握。这实则是在排挤她了。
  “好的。”她淡淡地笑笑,然后出去轻轻地拉上门。她想自己的政治生命真的就这么结束了,一时也有几分怅然。她可以不做副局长,可这个副股长职务似乎去得有点儿不甘。虽然名义还在。
  机关里的干部已养成了一种对职位的心理惯性,她也是难免的。
  她出去后,宋达清也收拾一下出了局长室。
  荆大鹏被纪委叫去谈话,李之涛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他知道荆大鹏事发对他意味着什么。当晚就暗示荆大鹏出逃了。
  “达清,张道长那里,不妨去走一趟,”李之涛的话总是无头无尾,需要琢磨。不过宋大清跟了李之涛这么久,熟知李之涛的办事风格,很快领悟了其意图。在摸了梅嫣然的底后,他便去道观拜会张道长。
  白云观修葺一新,上山道路已全部硬化,几条山径更是清幽。宋达清没叫小车,而是徒步上山。早有道童去观里通报了。
  宋达清被道童引着去张道长的禅房。张道长把道教发扬光大,和佛教互相融通,修身和禅定合为一体。已经在国内炙手可热,电视和报纸经常可见他的新闻。
  长须飘飘的张道长拈了拂尘,双目微合,似已入定。宋达清不敢打扰,就先在旁边客座坐下来,尽管心里火急火燎,也只得按下。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张道长才悠悠呼出一口真气,缓缓睁开双目,缓缓起身。
  宋达清忙站起来 :“神仙,打扰了。”
  见是宋达清,张道长微微颔首,从道童端上的水盆里用毛巾轻轻抹了一把脸,再呷一口茶,就在宋达清对面座位上坐下,缓缓开口:“局长光临,定有要事。”   仿佛被张道长一眼看穿了心思,宋达清面露忧虑之色,连连点头:“神仙,局里遇上了麻烦,特请神仙指点迷津啊。”
  张道长轻轻叹息,微闭双目,一顷倏地睁开,双目如电:“此难在劫难逃,宋局长当有所准备才是啊……”
  宋达清迫不及待:“神仙,如何化解到最低程度?”
  “竖穷之际,横遍十方,心包太虚,量周沙界……”张道长念了一番谒语,摇了摇头,几分为难,“金克木,水克火……然而水火不容,奈何?当激流勇退,或可逃一劫……”
  张道长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要宋达清引咎辞职或一走了之。地方上风吹草动,白云观都是洞察的。
  “神仙,千万出手搭救在下,必有重谢。”宋达清闻言如丧考妣,扑通跪下了。
  张道长一抬拂尘,思忖良久:“好,我试试看。”便摇了一下响铃,立时有道童进来。张道长让道童拿来他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见芝,我是师父,有件事想请你处理一下……”
  一旁的宋达清听得仔细,知道张道长是向那位北京某首长姐姐求助,不由得又有了几分精神。
  张道长没有明说办什么事,只说让人和她说。然后挂了手机,将那手机号码告诉宋达清:“我也会再说说,成与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贫道尽力了。”说会为他做场避难法会。
  宋达清感激不尽,表态财政再给白云观修膳费用二十万元。
  他没有马上打电话,从白云观出来,他打电话向李之涛请示:“电话号码已经拿到,如何去办?”
  “现在非常时期,我不好出面,你也不好出面。”李之涛在电话里沉吟着。
  “非常时期,更要非常手段啊,书记,这样吧,我去趟北京?”宋达清请示说。他也觉得自己必须去抱更大的树才行,李之涛这棵树只怕不那么牢靠了。
  李之涛没说什么,要他晚上到家里来一趟,再作定夺。
  天一黑下,宋达清就赶到李之涛家里,李之涛叫他进到书房,关上房门,再拉上窗帘。
  见此阵式,宋达清更有几分紧张,颤声问:“书记,是不是……”
  “没什么,莫大同到市里活动去了,谅他也翻不了天……”李之涛递给他一支烟,然后注视他的睛睛:“你说,把莫大同和那个梅嫣然的事大做文章可不可行?”
  宋达清明白他的意思,有些茫然:“我觉得难办,俩人到底有没有那种关系,难说啊。难道是隐藏得那么深?”
  “所以,光盯着这种桃色新闻不行啊,打蛇得打七寸。”李之涛说出了他的意图,“眼下是生死存亡关头,你得多做一手准备才行啊,我觉得北京那个大姐不一定会出力。”
  “那怎么办?”宋达清又有些慌神。
  李之涛凑近他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做了他!”他顿时头皮发凉,打了一个寒战。
  和李之涛这次密谈,宋达清发觉自己绕了个大弯儿,过去把宝押在梅嫣然身上,显然是押错了对象。而李之涛眼下要他请人将莫县长做掉,他还是没这个胆量。李之涛言语间不容置否的是要他把所有事都担下来,能推给荆大鹏的都推给荆大鹏。
  因为张道长给他鼓了劲,他对前景还不十分悲观。回到家后又给北京的大姐打了电话,说是张道长的朋友,请她帮一把。当然他也附上了一件大礼包,就是邀请老大姐来白云观讲课,酬劳是三十万元人民币。
  那大姐应是听张道长说起过了,语气也颇为亲切:“达清同志,没什么好怕的,腰板挺直吧,大姐我会为你撑腰的,这样吧,我抽时间给你们省长、市长打个电话……”
  简直是碰上了观世音菩萨,宋达清顿感神清气爽,恨不能马上飞去北京,大姐说她在外云游,他就不必去北京了,就等她的好消息吧。
  办妥了这事,宋达清又连夜赶去白云观,给张道长送去二十万元支票,作为法会之需。
  张道长真的在观里竖起幡旗,八名道童分列两边,他道袍飘飘手执木剑,急走如蛇,然后飞剑出手,大喝一声:“呔!邪魔快去!”木剑钉在了那叠纸符之上。与县里跳神的神汉巫婆如出一辙。
  不过宋达清还是安心了不少,眉头舒展开来。
  他没有料想到的是:李之涛的狠手段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五
  这天下班回到家,陈平安告诉梅嫣然:小狗力力中午趁他不备又跑了出去。他当时把防盗门开了一条缝,没想到力力已伺伏在门口了。
  梅嫣然黯然神伤。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失败,政治理想无法实现,家庭生活也一团糟。儿子没有着落,连可爱的小狗也出走了。她的微博上有不少网友提供各种寻人消息,而关于她儿子的却踪迹难觅。那么可以这样猜测,儿子也许不是流浪,可能发生了更不好的事情,比如自杀、车祸等等。心一阵阵地紧,不过想到儿子博客上说是去寻找那个姚尔马,她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儿子不会自杀,不会做傻事!
  强烈的倾诉欲促使她回应了丈夫的话,她要丈夫也请假去寻找儿子。
  “这样大海捞针,太不现实了吧,况且,影响也不好,我这个副局长也得坚守岗位……”
  陈平安不大情愿。
  “你还想你的官位,你就不能想想你的儿子?”她又气愤了。自从儿子出走后,丈夫的表现是消极的。
  陈平安一脸犹豫之色,说出自己的理由来:“工作和家事,孰轻孰重?得分清轻重……”
  “虚伪!”她不客气地揭穿。
  “我是虚伪,但谁不虚伪?”陈平安脸色涨红,几分激动,“没有工作上的成功,哪有家庭的成功和幸福?我知道我官场上没混开,原地踏步,你也会看不起我,周围人都看不起我,你就会被别的成功男人所迷住,对不对?你不愿和我同床,也许就在想别的男人对不对?你也许和莫县长真的没有关系,但肯定是愿意去攀附上他的……”
  陈平安这番话连珠炮似的射来,一句句击在她心坎上。她承认自己过去对丈夫有过这样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对莫县长有过想法,那种想升迁的欲望腐蚀过她的心灵,但她已经从那虚幻的梦想中醒过来了。她不会重蹈覆辙。于是惊愕之余,她不客气地回敬:“这难道是你冷漠的理由吗?我更看不起你。”   “我也不需要你看得起!”陈平安更恼怒了,冲动地不无恶毒地攻击伤害她:“你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不顾廉耻的女人!”
  她哭了,珠泪纷飞,丈夫终于骂出口了,丈夫憋了这么久,不吐不快。她又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女人,自己并不是物欲动物,自己有亲情,有母爱,也有正义感。
  于是,她抹掉眼泪,冷冷地对丈夫说:“你要为你的话负责……”说完冲进儿子的房间。
  躺在儿子床上梅嫣然还是抑制不住伤心,感觉生活在不断沦陷。她不敢想像,明天的日子会如何继续。
  头晕得厉害,怎么也睡不着。她干脆坐起来,夜已很深了,清冷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萧瑟寒风吹得梧桐树叶纷纷坠落,看着看着,她又忍不住落泪。
  她的精神状态很差,失眠已是常态。她还不到四十岁的人,远没到更年期啊。
  天刚蒙蒙亮,她听见一种轻微的奇异的声音,像什么在呜咽,她以为是幻觉,细细一听,那呜咽仍在。她干脆披衣起床,发现那声音来自屋外,不由心中一喜,莫非儿子回来了?
  慌忙打开门,只觉一股冷风拂入,眼帘里映入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小狗力力!它蜷缩成一团,睁大圆鼓鼓的大眼睛望着她,嘴里发出哀哀的呜咽。
  “力力!”尽管不是儿子回来了,她还是心中一喜,弯下腰就去搂抱。
  力力却往旁边一闪,还是蹲在地上,哀哀地望着她,也不进屋。
  “力力,你怎么了?”她收回手问。力力嘴里发出呜咽,又回头往楼下望,再看她,再望楼下。
  她觉得怪异,便蹲下抚摸它的毛发,那煤灰簌簌扑落,地上黑了一小片。她轻言细语地说:“力力,听话,先洗个澡啊。”
  力力还是倔犟地坐在屋外不动,望望她,又望望楼下。
  她没辙了,也团团地转。她直觉力力这么忽然出走又忽然归来,肯定是有什么事,而且似乎和儿子有关。
  楼道里很静,她想了一会儿,进屋到厨房端来饭和肉放在力力面前,力力可能饿坏了,狠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吃光了,却仍不进屋,望望她,又望望楼下。
  “力力,是不是找到哥哥了?”她想到这一点,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
  似乎力力听得懂她的话,竟点了点头,哀哀地望着她。
  她顿时热泪盈眶,来不及做什么,拿了手机慌乱地拉上防盗门就走。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力力浑身是劲地在前头走,走得飞快,不时扭头看她跟上没有。她注意到这是往县城西边走,很快走出了县城,沿着一条公路往西走。天气有几分寒冷,树叶正在扑簌地飘落,拂动了苍白的天空。
  力力每走一段,就在路边草丛里闻一闻。她想起狗的嗅觉十分灵敏,还可以留下小便认路,加之它身上那一层煤灰,她基本上可以认定:力力肯定是去一家煤矿。
  但这和儿子有什么关系呢?
  她脑里急剧翻滚,种种猜测涌上心头。眼下也不知去哪家煤矿,也不知去哪里,不过看力力这两次的行程,应该不近。她知道县里几家煤矿和产煤区都在西边,距县城近的也有三十公里。这么走的话太慢了。
  又走了十来里地,正巧有台三轮车经过,她忙拦住,抱上力力,让司机碰到岔路口就停一停,让力力认路。
  这样走走停停两个小时后,到了一处山谷。力力就汪汪地冲山谷吠起来,非要挣扎下车。
  她心知蹊跷,见山谷深不可测,公路不宽,却辗轧得十分平坦,远远可见谷里用铁丝网围了起来。出口还有人把守。
  力力在她怀里拱着,朝着山谷方向。
  让三轮车走后,她思索开了:这山谷里莫非就是煤矿?她知道县里这些小煤矿近年来都戒备森严,不让生人出入,怕煤矿事故泄漏出去。这家煤矿她从没听说过,应该是家黑煤矿。难道,儿子会在这里?
  她这个样子进去,人家肯定怀疑。她开动脑筋,看到路下远处山洼里有片人烟,就计上心头,她把力力放到地上,轻声说:“力力,你先进去等我……”
  力力通人性地点点下巴,撒腿就往山谷里射去。
  她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把光鲜的衣裤搓了几把,再把发髻解开,弄乱了头发,把脸上也抹了一把灰,再把头发上也用灰弄了几下,又把高跟鞋弄脏,弄断帮跟,看上去像个脏乱的疯婆子。
  “力力,力力……”她叫嚷着狗的名字走过去,接近那山谷出口。
  那出口铁门紧闭,侧门虚掩着,一个五旬汉子歪坐在那里打盹,一条打盹的狼狗牵在他手里,她就瞅个空隙鼓起胆跨了进去,汉子一下醒了,叫:“喂,你干什么?”
  “狗……狗……”她装疯卖傻地叽哩咕噜,追着前头且走且住的力力。
  汉子没起身去拦,扯住想追的狼狗,又说:“疯婆子,快出来啊。”
  追了几十米,她才停下来打量,又见这条硬化路直通向山里,山路边还停了几台大卡车。而从山谷口往这里看,只看见两栋简易宿舍和两栋养殖栏。难怪铁门处还挂了一块“金峰养殖场”的牌子。她再看那牛栏,也就孤零零几头牛。
  力力在前吠,她又往前走,走了一段上坡路,发现路边有黑黑的煤灰,路边的大卡车竟是装煤车。拐过弯,就看见黑黑的煤渣堆成小山,那平台上不断有煤提出来,再倾倒在卡车里。
  果真是家黑煤矿!
  她不敢靠得太近,就在一处树丛边打探。这山上草木枯黄,却也长得茂盛,看来煤矿开采也就几年光景。那山腰上的煤矿就像一个醒目的大伤疤,突显在那里。
  再住周围看,竟有好几栋简易木房,还冒出炊烟和饭菜的香味。有妇女劳作。她心思一动,就往那边走去。力力懂事地跟着她走,走了几步,见她不是去煤洞,又吠了两声,转身就箭一般往煤洞射去。
  她本想去向做饭的妇女打探一下,见力力发疯似的往洞里跑,她连忙就追上去,正在煤口运煤的矿工见力力麻利地射到洞口顺着扶梯一下子就下去了,就咕哝说:“这小家伙又来了。”又见披头散发跑来一个妇女,就拦住说干什么干什么。   “狗,狗……”她装疯卖傻,往洞里一指,又回头往那伙房方向一指,身子一弓,也噔噔地下梯。
  两个矿工骂骂咧咧地说:“下去寻死咧,疯子,快上来……”拿手来抓。
  她下得飞快,没让矿工抓着。下到昏暗的洞里,她就到一股强烈的瓦斯气味,差点儿窒息。
  六
  在不见天日的煤洞里,梅嫣然经历着巨大的心灵煎熬。
  小狗力力在前面带路,灯光十分昏暗。那洞十分窄小,越进去越窄小,仅容下两个人侧行。强烈的瓦斯气味越来越浓,她惊恐会不会突然发生爆炸。
  “吭……哧……吭……哧……”隐隐传来的喘气声令她精神一振。
  那是个挑着一担煤的男子,一拐一拐地,头上戴了顶安全帽,全身上下脏兮兮的,一张脸黑得只有一双眼睛有些白。男子看到她也有些愣神,她问男子有没有叫陈濯和姚尔马的,男子眼珠子有些木,咧开嘴像在傻笑,她就边说边比画着做手式,男子看来是个智障者,叽哩咕噜地摇晃脑袋,又吭哧吭哧地挑着煤往外走去。
  接着,又有一个男子挑煤出来。这段煤洞是新掘的,没有安装运煤轨道,要靠人力一肩肩往外挑。
  她又问了一句,这男子却充耳不闻地往外走。
  “陈濯,姚尔马……”她低呼着继续往里走。
  又拐了一个弯儿,面前开阔多了,没有了电灯,只有几盏矿灯在晃动,鼓风机和掘煤的声音不绝于耳,人影幢幢,不下十几人,一个个正忙乎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条小狗和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那些人高矮不一,无法看清形状。鼓风机的声音掩盖了一切。她叫“陈濯!姚尔马!”别人根本听不见。
  忽然小狗力力吠起来。力力一进这里,就在地上不断地嗅来嗅去,此时围了那些矿工转了一会儿,就扑向其中一个,咬了那人的裤管,往梅嫣然这边拉扯。
  那人倒也没挣扎,扔下铁锹,木木地机械地在力力的拖拽下移过来了。
  “儿子!真的是儿子……”她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
  她看清了,那是儿子的身形,那乌黑脸上的一双眼睛是她熟悉的单眼皮,只是失去了光泽!
  她失控地一把揪住儿子的胳膊,急切地问:“濯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陈濯眸子一亮,仿佛想起了什么,麻木的神经似乎复苏了,开口喊了一句:“妈……”
  这一声妈,令她悲喜交集,肝肠寸断,紧紧搂了浑身都是煤灰的儿子不舍松开。良久,良久,她才控制住激荡不已的情绪,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天才儿子竟当上了挖煤工!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又是多么的荒谬!似乎太不现实!
  冷冷冰冰的洞壁提醒她:这不是幻觉,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她拉了儿子的手就走,小狗力力嘴还咬着他的裤管,发出喜悦欢快的呜呜声。刚拐过弯儿,冷风一吹,她又清醒了几分:铁门,狼狗,监工,她能带他走出去吗?
  “儿子,你等着啊,妈叫人来救你出去……“她抚摸一下儿子的脸,顾不上再说别的,抱起力力就往外跑。力力还挣扎着不想走。
  沿着扶梯爬出洞,外面监工骂骂咧咧:“疯婆子,想找死啊,快滚!”她也不言语,抱着力力就往外走。
  看到她抱了小狗来,门卫也没多说,只拴了狼狗继续打盹。她本来就把身上弄脏了,加上洞里一挨一擦,从头到脚更是黄一片黑一片的,不成人样了。
  谁也不会想到,她的到来会改变这里的一切。
  直到离开那山谷好远,她还心悸不已。她颤抖着手想打电话报警,手机却没有信号。
  公路上偶尔有车过来,她总算拦停了一辆货车,赶到附近那个小镇上。她顾不上洗去身上的煤灰,就去公用电话上打电话,一路上她思量过了,这黑煤矿之所以能够存在,肯定和县里领导有关系。她要绕过县里,直接打给市长。
  市长热线占线,过了好一阵,才通了,接电话的秘书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有重要情况向市长汇报,秘书说市长正在开会不能亲自接听电话,有什么事请说。她迟疑了一下,挂了电话。
  她在基层工作了这么久,知道下面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像这种小煤矿黑煤矿,上面三令五申要关闭要查处,也来过几回调查组。调查组一来,下面早就报信转移了,查不到什么,像这家打着养殖场幌子的黑煤矿,如果把儿子他们转移走了,就什么也查不到了。
  心中一急,她不由团团乱转,小狗力力也茫然地望着她。猛然间,她跟前浮现出莫大同的脸,不由眼前一亮。她觉得莫大同是可以信赖的人,只有找他了!
  本来她已决定不再找莫县长的,以免让人流言蜚语。眼下形势紧急,她也顾不得了,连忙拨打莫大同的手机。
  手机是通了,但没人接听。
  她拨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软软地挂了电话,有点儿透心凉。她不断祈祷莫县长千万要看手机。
  又等了两分钟,还没回电,她想莫县长也许在开会,手机没带在身上。咬了咬牙,她打县政府办公室电话。财政局和县政府办来往多,对县政府办电话她记得深刻。
  县政府办一位女工作人员接的电话,问她找谁。
  她说:“找莫大同县长。”
  对方说给她转到县长秘书办公室吧,接着传出莫大同秘书小刘的声音:“请问您有什么事?”
  她说找莫县长有重要事情。
  小刘听出她声音艰涩,也没多说什么。也许知道莫县长没有带手机,要她稍等:“莫县长正在会客厅谈工作,我这就去转告。”
  过了一会儿,小刘走回办公室的声音,说:“县长手机忘拿了,你现在可以打过去了。”
  她挂了电话,再打莫县长手机,果然接听了,传出莫县长沉稳的声音:“你好,有什么事?”
  “莫……县长……”她一开腔,竟抑制不住地呜呜大哭起来。
  莫大同显然没听出她的声音,也没想到会是她,在电话安慰说:“你有什么情况,请说出来……”
  “县长,我是梅嫣然……”她抑制住激荡的心情,抽泣着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请您帮忙……”   听得电话里莫大同惊讶了一声,随即说:“什么事,尽管说吧。”
  她止住抽泣,说她找到了儿子,在一个黑煤矿里,她怕打草惊蛇报案后转移走,就没敢报警,只有请他亲自下令让公安局立即派人赶去救人了。
  莫大同在电话也呼吸急促起来,只说了一个字:“好!”
  有了莫大同这句话,她顿时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放心了,不由浑身上下又有了力气。在路边坐了一会儿,她想起情急之下忘了说地址,赶忙又用自己的手机给莫县长发去地址,不一会儿收到短信:放心,很快赶到。
  她还是不放心,又坐便车赶去那山谷附近守候,远远地盯着那里的动静。
  接到梅嫣然这个电话,莫大同当即打了公安局长耿直的电话,让他带几个人连车马上赶到县政府来,他明白梅嫣然担心,他要亲自去指挥这个行动。
  “我出去一趟,以后再听汇报。”他送走前来汇报工作的官员,让小刘给他安排车。
  他走到院里,耿直也赶到了,耿直带了六名警察,坐的大巴警车。他点点头,坐上自己的小车。一出县政府大院,他打耿直电话,让车上所有警察把手机都关掉,跟着他的车往西走。
  “县长,放心,我会紧紧跟上。”耿直识到有重要任务,会意地说。
  莫大同带上了小刘,他把自己手机放在车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让小刘和司机也把手机放在车台上。小刘和司机是头一遭遇上这么严肃的事,不由得有些紧张,又不敢问。
  一路上莫大同板着脸,死死地盯着前方,一言不发。
  他心里大为震惊,震惊会有这样的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这简直是无县的耻辱!是他的耻辱!
  急行两个小时,终于在那山谷附近看见了巴巴守望的梅嫣然。
  梅嫣然且忧且惊地守候在山谷外,看到开来的警车和小车,才松了一口气。小狗力力也喜悦地吠了起来,并第一个冲到养殖场铁门前。
  总是睡不醒的门卫被威严的警察吓醒了,乖乖地把狼狗拴着,手足无措地看警察一拥而入。
  梅嫣然又跑到煤洞口,那个监工看到警察从天而降,并不怯色,问有什么事。 耿直一声令下,两名警察就将监工控制住,梅嫣然带一名警察下煤洞救人。
  那二十几名挖煤工再次见她和警察出现,有些骚动。警察让他们停止挖煤运煤,全部上井去接受调查。她去拉着儿子的手,陈濯在四处搜寻着说:“还有姚尔马……”
  人群中一个黒糊糊的青年,头发蓬乱地走过来,那就是因上访失踪的姚尔马。
  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儿子是寻找姚尔马找到这里来的。为了寻找姚尔马,他自己进了这不见天日的煤矿!
  她的心有一种疼痛,还有一种激昂的感动,不由更紧地攥住儿子的手。
  那二十几名挖煤工机械木讷地爬出煤洞。洞外,莫大同带几个警察和煤矿几个监工打手对峙,要他们服从命令,接受调查。
  耿直调来的增援警察很快赶到了,把煤矿团团围住。
  梅嫣然一手扶着羸弱的儿子,一手挽着那个姚尔马,热泪盈眶,扑淌了一脸。
  七
  两台黑色奥迪车悄无声息地开进县财政局大院,下来四名面容严肃的男子,直扑局机关大楼。此时,宋达清正陪着长须飘飘的张道长在一楼一楼地扫尘避邪,张道长左手端一碗水,右手执拂尘,在每间办公室门口用拂尘点水一洒,嘴里念念有词,再开出解决之法。他对局长室的方位陈列表示忧虑,“宋施主,办公桌台不宜直对门,犯冲,此外,花瓶不能高过三尺,宜种君子兰,兰花香醇,主和气……”
  宋达清连连点头。北京方面大姐在为他积极活动,再加上张道长为他袪邪,他相信自己会去掉霉运,顺利过关。
  正当他亲自动手移动花瓶时,几名男子已走了进来。其中一人出示了一下证件,沉声说:“我们是市纪委的,你是宋达清吧?”
  他心里一咯噔,花瓶差点儿失手,颤声回答:“是,是我……”
  “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来人言简意赅,没有商量的余地。
  宋达清头嗡了一下,差点儿软下来,强作镇定看了看一旁的张道长,张道长不知所措。
  市纪委除带走宋达清,还带走了马副局长。小车绝尘而去。
  局机关一下子炸开了锅。正在上班的机关干部和职工人心惶惶,一个个用自己的渠道打探消息。
  各种消息一综合,基本明朗:市里决定严查无县财政局窝案!据称莫大同此前专程在市里找了市委书记周齐,就无县财政资金问题作了详尽汇报。听取汇报的还有市纪委书记王向荣。
  早在两天前,市纪委就已暗中派人进驻无县了,对有关问题进行初核。
  正如所料,第二天,县纪委、检察院联合调查组就进驻县财政局,找各部门负责人谈话了。
  梅嫣然是被通知回局里的。
  这两天,她一心在家陪伴儿子。重见天日的陈濯还是那么愁眉紧锁,除了上网,就一言不发。
  儿子出走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此次解救出的二十一名挖煤工,除了陈濯、姚尔马,还有三名老上访户,另外十几人都是或聋或哑或智障者。黑煤矿的监工和打手已被警方控制,带回去调查了。
  她试着和儿子交流,几个月的分离,儿子已瘦成了皮包骨,连陈平安也看得心惊,面露愧色。
  “濯儿,以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妈不会强迫你去做你不喜爱的事……”她重复着迟来的忏悔。
  儿子却有些发呆,也许这段黑煤矿经历刺激了他,他的眼神更是迷蒙,就像更看不明白什么了。
  她找回了儿子,本应感到轻松,却轻松不了。现实太超乎想象,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光。
  局机关一片沉寂,这种不正常不自然的气氛令她很不舒服。她走进院里,连门卫老王也讳莫如深地只点点头。
  经建股办公室门敞开着,牛丽和小李心不在焉地对着电脑屏幕。见她进来,也只点点头。
  她心里没什么负担,可又不能不装作忧心忡忡。毕竟,局里出了事,就是大家的事,谁也不能幸灾乐祸。这是机关规则。   “小丽小李,这些天我忙着找儿子,让你俩辛苦了……”她口吻平淡,掠了一下刘海,直视牛丽,想从她眼里窥出什么来。
  牛丽果然有几分慌乱,微微侧开脸,垂下眼睑,讪讪地说:“梅姐,局里出了事呢……”
  “不知严重不严重……”小李嘟哝一句。
  她不动声色,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吧。“十点钟,我也得去汇报,我心里可一点儿底都没有,我这半年真的……唉……”
  自从儿子失踪后,她真的很少掺合股里的工作,审核拨款等事项都是荆大鹏一手操办,牛丽和小李有没有陷进去,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凭她的直觉,她觉得牛丽是有干系的。
  在这敏感时期,她倒庆幸自己。
  一男一女两名纪检干部和她谈了半个小时,主要询问股里资金管理使用有关情况。她一一作答。因为有上次市纪委对她红包等问题的调查,这次就简单多了。纪检干部后来问她对牛丽这个人的看法。
  对于牛丽,她倒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的时尚女孩子,心理状态和生活状况是让她看不懂的,网上有句话说是时下女孩子偏爱大叔型男子,情可以谈,爱可以做,要房要车不工作。牛丽和宋局长的暧昧关系是局里的公开秘密。她忌讳说这种绯闻,就随口说:“我看还行,只是业务能力有待提高。”
  两名纪检干部会意地一笑。
  回到办公室,她转告了纪检干部的话:“牛丽,请你去调查组办公室。”
  只见牛丽的俏脸刷地白了。她不再看牛丽,心里想着这女孩子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如果和宋达清没有金钱上的勾搭也就罢了,否则就惨了。耳听得牛丽慢腾腾站起来,走出去,不再轻盈,高跟鞋轻轻地踩在地上,小心翼翼。
  小李少年老成地趴在电脑屏幕前,无声无息。
  机关里各办公室门都敞开着,似乎毫无秘密可言。每一个被调查组叫去谈话的人都被众人目光尾随,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想看个究竟,听个明白。当然听是听不到的,就只好想象。
  牛丽这次谈话似乎特别漫长,一个多小时后,才见她面挂泪痕地出来了,步履还那么小心翼翼,甚至有几分慌乱。
  调查组在财政局待了三天,几乎每天都有人被纪检干部带走,县财政局农税局局长和几个镇财政所长也被双规了。
  不公开的信息表明,县财政局领导班子几乎一窝端,从副局长到纪检组长等领导成员一个不漏,或多或少都涉及贪腐。
  而经建股掌管的财政专项资金有一千多万元亏空。作案手法是采取假公章拨付,和银行内部人员勾结,虚列企业,虚列购销合同等,瞒天过海。
  其他股室管理的财政资金也有不少问题。被带走的几名股长都参与了瓜分财政资金。像金山乡的茶叶基地就是米总和预算股的张股长合伙弄的,已套取各种专项资金两百余万元。
  至于其他给行政事业单位和企业追加经费索要回扣的案例,则太多了,已成为一种潜规则。
  梅嫣然想到当初的那个红包,还有几分后怕。如果不是儿子出走影响了她的官欲,她这次也许脱不了干系。
  副局长任命虽然迟迟没有下发,她却是因祸得福,机关里不少人都含蓄地表达了这种意思。
  陈平安这晚忽然扑通向她跪下:“我错了还不行吗,别再睡沙发了。”
  儿子回来后,她就睡在客厅沙发上,晚睡早起,她不能原谅陈平安的猜忌。
  “习惯了。”她翻过身朝墙,不看陈平安。
  跪了一阵,陈平安无奈地回房去了。
  她在去局里的路上接到市纪委二室虞主任的电话,虞主任刚上班就打电话显然事情重要:“梅嫣然同志,昨天下午我打你电话不通,是这样一件事,上次调查你和莫大同同志的情况,现在有了结论,那是有人造谣杜撰的。组织已经查清了。”
  她顿时热泪盈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谢谢。”她有些哽噎,想想问了一句:“是谁造的谣?”
  “牛丽。”虞主任简要地说。牛丽在接受组织谈话中交代了因嫉妒而杜撰了她和莫大同的情人关系。而且其出发点很有些阴暗心理:牛丽是怕光彩照人的梅嫣然被宋达清垂涎。
  她不禁恶心起来,她想牛丽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她也会货以女色。不过又替牛丽可怜起来:牛丽这么处心积虑地造谣中伤她,竟然只是为了拴住宋达清这个老男人的欢心。
  而宋达清等人还信以为真,想笼络她。不知宋达清和李之涛得知这一真相后,又会作何感想。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胸中的浊气。
  八
  市委作出李之涛停职检查的决定。
  这一决定是由市委组织部部长张焕之在无县县委常委会上宣布的。无县财政局窝案正在进一步深挖,为了顺利开展工作,市委觉得有必要整饬县委班子。
  “市委决定,暂停李之涛同志的无县县委副书记职务,等候处理……”
  全场寂静无声。李之涛脸色已然惨白。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没想到市委会不忌惮他弟弟李之明,作出这么一个决定。
  问题很严重了。
  经省委同意市委决定同时还批准王耀兴因病辞去县委书记职务,由莫大同代理书记。王耀兴脸色也有几分憔悴,在会上作了自我批评:“县财政局之所以出现如此严重的问题,我是负有责任的……”
  踩平衡木的王耀兴此时已发觉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与狼共舞,迟早会被狼吃掉。
  莫大同面色凝重,他并不感到喜悦。李之涛被停职,无疑在这场斗争中败北了。但这代价太沉重了。上千万元的财政资金,还有十几名干部被抓。甚至方友谅妻女被害。那个打着京城处长幌子的杀手尚未招供。黑煤矿的幕后人身份尚未证实……不过他相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我完全服从市委的决定,好好反省……”李之涛有气无力。
  停职后,李之涛对公检法办案失去了掌控力,连平时早请示晚汇报的手下也噤若寒蝉。宋达清等人被关在市里。以他的关系网,本可做到信息灵通。这一下停职了,他成了孤家寡人了。   夜里,思之再三,他用一个新手机卡号打向省城的李副省长。
  “我被停职了,有人想整我……“他抢紧要的事说。有些事不能说的,只要透出那层意思就行了。
  没想到李副省长首先批评起他来了:“你们市委领导向我汇报过了,还有那个莫县长,向我汇报了两个小时……你要争取主动说清情况……争取宽大处理……”
  他不由脑里嗡地一响,心说完了。李副省长都劝他主动了,说明形势真的很严峻了。那个杀手由省公安厅和北京警方联合审讯,会不会交代了什么?这也正是他最担心的。不由后悔当初一时恶向胆边生,让某老板联系了这名杀手收拾方友谅。因为方友谅握有他侵吞金龙煤矿的铁证,迟早是个不稳定因素。还有,宋达清那条线如果供出他,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此外黑煤矿也是他的产业,让那个亲戚在运作,关押上访者和智障者挖煤,也是得到他的默许……
  这一桩桩大事,哪一件不触目惊心?件件可指向他的死穴!
  两行浊泪滚将而出,他心如死灰。
  “莫大同,你……厉害……”他眼睛血红,咬牙切齿。
  对李之涛的行踪动向,莫大同并没放在心上。有宋达清、方友谅等人的供词和铁证,他相信没人庇护得了李之涛。什么北京那位首长大姐,什么李副省长,都是不会丧失原则去庇护的。他上次就去找了李副省长,他这一招在关系学中叫釜底抽薪。
  李副省长听取汇报后,当即表态支持他开展财政资金清查行动。公事公办,决不袒护。
  当时在座的还有市委书记周齐。
  他这一招并不是从关系软件上学的,他舍弃了那关系软件独辟蹊径,他不想采取所谓的官场潜规则,而是从实际出发,攻克难点,拓展思路。
  抛开固有思维,走出了这一着棋,果然打开了局面:市委常委会也放下包袱,作出了李之涛停职的决定。才使财政局窝案的审查有了新的进展。
  无县那利益集团的堡垒开始土崩瓦解了。
  县公安局长耿直到莫大同办公室汇报了黑煤矿检查进展情况,还带来了一件防弹衣,他笑笑说用不着。耿直说还是小心点儿好,又是这个时期。
  想想那些人杀人越货什么事都敢做,他没再推辞。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意外地接到李之涛的电话,李之涛声音有几分苍凉:“莫县长,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
  他沉吟了一下,说:“好吧。”
  李之涛说能不能请他去其办公室。他拒绝了,说在看一个文件,对李之涛这种人,他不能不防。
  李之涛倒也没说什么,说那他过来。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讲,不希望别人听到。他同意了。他也希望李之涛主动交代问题。
  让小刘下班走后,他又看了一份文件,听到房门敲响了两下,他说请进,抬头就看到穿了棕色西服显出几分憔悴的李之涛站在了门口。他忙起身给李之涛泡了一杯龙井,坐到对面沙发上。
  “莫县长……噢,应该叫莫书记了……”李之涛涩涩一笑,啜了一口茶,“我反省了两天,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希望莫书记能够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莫大同没想到李之涛会说出这么一番江湖话来,有些惊诧。李之涛见他没作声,又接着说他过去有所冒犯,希望莫大同不计前谦,尽可能把事态平息,大事化小。 “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
  莫大同心里叹口气,他想李之涛还是那种江湖帮派意识,一级县委政府,怎么搞得像山头似的,他委婉地说:“之涛同志,工作上的事,我会秉公办理的,绝不会有什么打击报复……”
  “莫书记,我知道。”李之涛点点头,却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轻轻放在茶几上,面露诚恳说:“以前对不住之处,还请海涵,这点儿意思,请收下……”
  他赶忙站起,抓起银行卡塞进了李之涛手里,生硬说:“不能这样,之涛同志!”
  李之涛脸色有些发涩:“这就是两百万,我也只有这么多了……”
  “之涛同志!”他口气不由严厉几分。
  李之涛面色一变,口气顿然一冷:“莫书记,你真的不想原谅我?”
  他对李之涛这种行为很是厌恶:“你这样做,我怎么原谅你?”径自离开沙发,走回办公桌后坐下。
  低头沉思的李之涛又冷冷地说了一句:“莫书记,你真的要赶尽杀绝?”
  “李之涛!”他怒了,拍案而起,怒视对方。
  接下来的一幕出乎他的想象,只见李之涛忽然站起,把银行卡往茶几上一拍,就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枪,朝他胸口就连开三枪,他一声惊叫,往后仰面倒了下去。神志却还清醒。
  李之涛开枪后没有停留,就走了出去。
  莫大同随即迷迷糊糊听得楼外有人惊叫,他发觉自己居然没死,胸口只是有些胀痛,他缓缓地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办公室地上,胸前并没有异状,倒是三颗弹壳散落在脚前不远处。
  他猛然想起来,自己身上穿了耿直送来的防弹衣,正好挡住了这致命的三枪!
  那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一骨碌坐起来。
  想到李之涛穷凶极恶拿了枪,他怕会伤害更多的人,就立马打耿直手机报警:“李之涛持抢杀人,快封锁全城……”
  “县长,您没事吧……”耿直说刚已接到报警,就赶到县政府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坐到办公椅上。那三枪由于是近距离发射,威力不小,虽然有防弹衣的阻挡,还是把心脏狠狠震动了一下,致使他当时昏迷过去。如果李之涛知道他大难不死,无疑会杀个回马枪。他心里惦记着楼外,顾不得什么,就走了出去。
  楼道里没有一个人,楼外警笛声越来越近,他走到走廊阳台上,扶着栏杆往下看,只见楼下院里围满了人。那地上头脸朝下趴着一个人,棕色西服,右手还紧抓着一把五四手枪,竟就是李之涛。
  他噔噔地跑下楼去。
  耿直带了十几名警察赶到了,对现场进行了封锁。120急救车也赶到了,李之涛早已断气,法医鉴定,李之涛是从县政府大楼四楼阳台栽下来的,先对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一枪毙命,栽下来更摔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警察从他身上搜出一封遗书。
  省市领导:
  我和莫大同矛盾无法化解,莫大同为当县委书记,欲置我于死地,不惜罗织罪名,和人移花接木,把别人的脏水往我身上泼。制造冤案。
  想我李之涛为党工作大半辈子,落得如今被省市领导误解,被停职,使家人蒙羞,我更可能沉冤难雪。
  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作为一名领导干部,我没能逃过莫大同对我的陷害。我以党性保证,我没有做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虽然我也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也会碍于情面收过一些小礼,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决不含糊!
  我没有出路,只有死路一条了!莫大同设下一个套,让我钻了进去,他让我从方友谅煤矿借了两百万元,作为污水厂建设资金。我一时大意,没有办理走帐程序,就将钱交给了他。现在他矢口否认。还栽赃于我。
  死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是个失败者,在这场政治角逐中败得很惨,我没斗过这种小人,我无颜苟活,更不愿受他摆布,我惟有一死,在我死前,我也要为党为民除害,杀了莫大同这个小人!
  李之涛绝笔
  耿直将这遗书拿给莫大同看,他不由怵然心惊。李之涛临死也不忘再混淆视听污蔑他啊。想到那张银行卡,他明白了李之涛的险恶用心。李之涛死也要争那一口气。可事实就是事实,又岂是红口白牙胡说八道可以改变得了的?
  “让事实说话吧……”他轻轻地说。
  九
  阴冷的天气一片萧索,立冬后似乎日子也凝滞了。
  县财政局大院里一片静悄悄,老门卫眯着眼睛在打盹。没有什么人来,院里就显得空旷了许多。
  机关工作还是停停摆摆地进行下去。纪检组长朱捌暂时主持局里工作。除了带走调查的干部,其他人一律按部就班。
  梅嫣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一上午了。经建股是这次窝案的重灾区,除了潜逃的荆大鹏,牛丽和小李都被纪委带走了,据说或多或少陷进去了,牛丽还替宋达清收过钱,在省城购置了一套高档商品房,作为俩人幽会的爱巢。
  很多人或明或暗地向梅嫣然表示同情——她和莫大同莫须有的绯闻断送了她的副局长职务,她只是笑笑,她心里明白:那副局长职务本来就不属于她,无所谓得失。
  只是牛丽开的这个醋味十足的玩笑,差点儿让她陷进去。
  机关里几个干部走到一起偶尔也谈论县里的局势,莫大同大难不死,无疑会有更大的动作,就一一猜测财政局一干人的命运。
  朱捌召集局机关全体干部开了个会,号召大家检举揭发。
  对这种运动式的形而上的东西,梅嫣然提不起兴致来。
  梅嫣然想到自己那两次收受红包,那真的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收与不收似乎自己也作不了自己的主。这股风气这种潜规则已蔚然成风了。
  当朱捌提到她的名字表扬她大义退贿的先进事迹时,她刷地脸红了个透,她不敢看众人有点儿怪异的目光,她只是不断重复自己当时的心情:“我不敢要这钱,主要是胆小怕事,我无功不受禄,谈不上什么党性和觉悟……真的,没什么好谈的……”
  而后,她逃也似的走出会议室。自己的退贿被公开了,这给了她不小的压力。她希望一直默默地不被人关注,但组织上的意图是无县财政局一窝端,太有损形象了。有她这么个廉洁实例,这是活生生的正面典型啊,岂能不大作宣传?
  她回到办公室不久,朱捌果然来通知她了:近期县委要组织开展廉政演讲团,有八人参加,她就是其中这一。要她做好准备,“这是难得的机会,嫣然同志,组织上还是很器重你的,你前途光明啊……”
  这话就像一把盐,撒在了她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她心抖了一抖。
  朱捌走后,她心情还是阴郁着。机关的气氛很是压抑,她想自己似乎有了一种心理疾病,总觉得别人在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在她的手机上,是个轻缓的女声:“梅嫣然吗?”
  “是我。”她的心提起来,最怕纪委的人又找她了解情况。
  那人自报家门:“我是雅君,莫大同的妻子。”后面的语气似乎重了一些。
  她顿时心跳到嗓子眼上,不知雅君找她有什么事。
  “中午我请你吃个便饭,请赏光啊。”雅君的语气似乎并无敌意。
  她松了一口气。她想雅君应该知道她和莫大同是清白的了,也许是以此道歉吧。不过她并不想去,就委婉谢绝:“谢谢你,可中午我有点儿事,实在不好意思。”
  “嫣然,你可千万要赏脸啊。”雅君的语气更轻柔了,“我知道,大同也得到过你的帮助,再说了,我在无县也没什么谈得来的,香香又……”
  提起那令人伤感的事,她也不由唏嘘。心里还是有些犹豫,两个女人单独相见,她总是不踏实。
  雅君又强调了一句:“我想和你谈谈大同。”
  话说到这分儿上,她再拒绝就显得心虚了,她咬咬樱唇,吐了一口气:“那好吧。”
  放下手机,她蹙起眉头,她想雅君这是摆的鸿门宴还是……一个书记夫人这么主动,总是不太妙的。官场经验告诉她这一点。
  在去湮花酒店的路上,她设想着见面的种种情形。而走进包厢,她发现自己多虑了。
  雅君浅笑盈盈地坐在那里,十分自然地站起招呼她坐:“嫣然,你越发漂亮了。”
  “您夸奖了。”
  几样精致菜肴已经摆好,雅君给俩人斟了红酒,也不多作寒暄,先举杯敬她:“我先敬你一杯,祝你美丽每一天。”
  “您太客气了。”她不由几分拘束。看雅君雍容华贵、气定神闲的样子,确非她可比拟的。就想到自己和莫县长的绯闻。
  雅君饮酒的姿式也分外优雅,轻轻抿了一口,再夹菜,放在口里细嚼慢咽,说一直想请她吃顿饭,可一直不凑巧,烦心事太多,“现在好了些,我才静下些心来……”
  “莫书记也不容易,总被人陷害……”她沉吟着把话题往那事上引。她知道雅君这宴虽不是鸿门宴,也是和莫县长的绯闻有关的。她是女人,知道女人最放不下的还是这档子事。两个人迟早有这么相对而坐的一天。   看来雅君就是在等她这句话,微微一笑,给她碗里夹了一只大龙虾,一语双关:“多吃点儿,这虾补血、养心呢,只要心正,什么邪门的事儿都不怕……”
  “这鱼丸听说最能健胃,比醋管用多了,还润脾……”她不甘示弱地回敬两个鱼丸。在这件事上,她没有理亏,得理直气壮才行。
  雅君笑了,她也笑了。俩人心照不宣地举杯,轻轻碰了一下。
  雅君注视着她的脸,赞叹说:“你真美,如果我是男人,也会对你着迷的。”
  “放心,有一个人不会。”她移开目光,望着窗外的海棠,轻轻地说:“我很钦佩莫书记,他有魄力,有正义感,而且,他绝对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可男人有男人的弱点啊,美色当前,能有几个坐怀不乱?”雅君轻轻地说。
  俩人像在兜圈子,又像在打哑谜,谁也不直截了当地说出要说的主旨来,她想雅君这次请她吃饭的用意已很明显了,除了高调让人知道和她吃饭,消除流言,更重要的一点,也许就是那委婉的暗示了。
  “夫妻间的事,双方心里最清楚了。”雅君此时又像个心理医生,关切地询问:“你和你老公没什么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还行,这是工作累的。”她淡淡一笑。
  雅君兀自说开去:“我家大同有个毛病,就是经不得美女的诱惑啊。可事后就会懊悔不已……别看他是个领导,许多方面还不成熟……”雅君边啜口红酒,边优雅地轻启樱唇,自然得就像和闺蜜唠家常。
  她听到雅君的话外之音,也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们女人,尤其是女干部,做人不容易,和领导走近一些,会有人非议,太疏远领导,又遭领导不满……君姐,你有什么好法子教教我?”
  “妹子,别怕。”雅君仗义地把纤手搭上她的肩头,亲热地说:“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我得了,别找那些臭男人……”几杯红酒下肚,雅君也不想太造作了。
  她不由莞尔:“对,不找那些臭男人……”心里竟有些怅然若失的,不由眼前浮现出莫大同微笑温和的面容来,又心里一惊,赶紧闭上眼睛,让那幻影消失。
  “我这样过得挺好的,当不当官无所谓,重要的是过得安心。”她又强调说。她说的真心话,经过儿子出走和局里的震荡,她看开了不少。唯一放不下的似乎还是莫大同,她又在心里叹息一声:从今以后,真的要割舍那段妄想了!
  对她的明确态度,雅君很是欣慰,不想把这宴席做得像正儿八经的谈判,就撇开话题说起李之涛的事。“李之涛是想置大同于死地,临死也要搅浑水,好在大同自身过得硬,组织上也很信任他……嫣然,你说这当官的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是的,真的没意思……”她也感喟,又说,“也许我真的老了,感觉什么都是浮云……”
  两个人尽兴而散,走出酒店时,手牵着手,俨然亲密姐妹一般。俩人还去步行街上逛了一圈儿,不时喁喁低语,或品评某时装,或对某女式鞋指点一二,后来,两个人还互赠了一个绅包。
  十
  从市里回来,莫大同轻松之后是深深的疲惫。
  代理县委书记,他身上担子更重了。县委、政府工作一肩挑,班子因为李之涛一案动荡,很多工作处在停滞状态。市委书记周齐一再嘱咐他:要把握全局,拨乱反正,开拓进取,团结稳定。
  金大吉又和他作了一番长谈,金大吉祝他高升:“你老兄吉星高照,往后小弟少不得也要靠你照应了。小弟还有一个建议,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问哪方面。
  “李之涛一案。”金大吉说半句留半句。
  他怔了一下,寻思这话的深意。“周书记的意思是……”
  金大吉说周书记没有什么意见,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当领导秘书的守则时刻记在心头的,一般不会为领导包揽什么,还会尽量去掉痕迹。
  他坐在办公室里,想躺下打个盹。在正式任命下达之前,他还是在县长办公室办公。中午他就在办公室吃饭,也懒得回家去。
  小刘这些天有些异样,心事重重,这从脚步声上听得出来。
  他睁开眼问:“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小刘佝着腰站在面前,“下午召开教育工作会议,马局长想请您参加。”
  他想起来了,今天下午召开的教育工作会议,市教育局马局长下来了,按照规格他应该出席。他挥了一下软软的手,说:“好吧,到时叫我。”
  小刘轻手轻脚地出去后,他眼皮又合上了。真的好疲倦,以前从没有过这种状况。自己怎么会这么吃不消呢。他这两个月在夫妻生活上也大不如前了,雅君看他的那眼神分明带了几分怀疑和不满,夫妇俩亲热的频率已从过去每周一次减少到半月一次,每次都是匆匆了事,质量不高。没有尽兴的雅君每次都不开心,问他是不是厌倦了她的身体。他苦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没劲了,一上阵就气喘吁吁。”
  雅君建议他去省城看看医生。他口里应承,然而一忙乎起来就把这事忘了。
  天气很冷了,办公室里开了空调,那种热气令他有点儿不舒服,他翻个身,重重地吐了口气,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得却不踏实,似醒非醒。头昏耳鸣。
  小刘来叫他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先睁开眼,再试图坐起,居然没能成功。一下摔到地上。这不但吓他一大跳,也吓了小刘一大跳,赶忙去搀扶他:“书记,摔疼了没有?”
  “没事。”他站了起来,抡了一圈手臂,想振作一下,却还是软软的没什么力气,挪动一下脚步,就像飘浮着走。
  “不行,不行,这会,我就不去了……”他叹口气,坐回座椅上,让小刘叫医生来。
  小刘神色惊惶,忙打医生电话。然后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问他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要不要喝点儿什么。他只是摇摇头,在下属面前暴露了自己软弱的一面,他有点儿难堪,强作镇定说没什么的,也许休息一下就好了。
  医生很快赶了来,先用听诊器贴在他胸前听诊,说心跳率很乱,再测他的体温,也是高了十几度。医生先给他吃了定心丸,建议他去医院做个全身体检,或者直接上省城医院。   “对,对,书记……”小刘的双腿竟筛糠一般抖动起来。
  他淡然一笑:“小刘,别担心,没什么大事。”
  小刘竟哽咽着搀着他胳膊不放了:“书记,还是去作个全身体检吧……不然,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可是枪都打不死啊。”他开玩笑说,想轻松一下气氛。
  两天后,他被小车接回了无县。
  雅君还以为他是被工作累的,安慰他好好休养几天。要清心寡欲。他苦笑:“现在我是有心无力啊。”
  “只要放下心头的魔障,就会清静无边……”雅君在白云观听过几次张道长的法会,也对养生讲究起来了,她说莫大同要放下一个人。
  “放下谁?”莫大同轻轻地说。
  雅君也不说破:“放下美人啊。”
  莫大同心头一颤,眼前便浮现出梅嫣然那娇憨的笑靥。记起和梅嫣然的初次相见。他想如果他不是县长,他很有可能是会和梅嫣然发生一段风花雪月的事,而结果是相反,两个人受了连累,连面也不好见了。他在心里叹息。
  “看,你又动心了。”雅君轻轻嗔道。
  十一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照进来,房间里升起一股若有若无的轻烟,宛如梦幻。
  这个周末的早晨,梅嫣然早早地醒了。她先匆匆地把沙发上的被子收拾好,放进柜里,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
  主卧室里陈平安还打着呼噜,长一阵短一阵,那呼噜声有点儿刺耳。那主卧室过去曾是两个人的爱床,如今她却不想去看一眼。
  儿子陈濯的次卧室房门紧闭。他重回这个家后,习惯没怎么改变,还是天天关在房间里,与电脑为伍。只和小狗力力说上几句话。她偷偷听过,儿子对小狗说的是些对社会的丑恶现象不满的话,还说他不想找什么对象了,想一个人过一辈子。
  “儿子啊,你可不能这样啊……”她在心里呻吟。她希望儿子健康成长,不那么偏激,不那么颓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上班下班,娶妻生子。而不是这种非典型的变异生活状态。
  她想了好几天了,她还得积极调整心态,要把儿子疗好伤,自己也疗好伤。消极地生活,于事无补。
  她拟定了一个行动计划。
  虽然他努力过很多次,都没有撬开儿子的心扉。但她相信只要自己不放弃,儿子封闭的心灵终会打开。
  过去她以为儿子只是想逃离家的禁锢。后来通过咨询心理医生和病理学家,她才明白儿子是有一种心理疾病:对这个社会开始逃避,拒绝任何新的事物,把自己囿于虚幻世界中了。专家说只有把他的生活注入新的内容,才能淡化对游戏的依赖。让他感受到除了父爱、母爱,还有爱情。
  爱情是青春最大的动力,她又向小丫求助了。
  儿子失踪那几个月里,小丫也很焦急,来她家不下十几次,除了陪伴安慰她,还四处打听消息。她发现这个女孩真的不错,纯真善良没有什么虚荣心,心地很朴实。
  这几天她和小丫谈了几次,谈她的苦闷,谈儿子的近况,小丫是个冰雪聪明的人,说如果需要她可以再去和陈濯聊聊。她这一下更有底了,就和小丫进一步商议了行动计划:这一次,小丫不是作为陈濯的家教,而是去做学生,去请教游戏知识,契入进去。
  “如果你觉得陈濯可以,我真希望你们好好相处下去……”她说。
  小丫的苹果脸蛋一下红透了。
  因为有了这个计划,她没有那么心乱了。坐在沙发上想了一阵,才去洗漱,然后做早点。努力营造一种家庭氛围。
  小丫依时而来。她到来的时候,陈濯正洗过脸开始用早点,这个十几分钟的宝贵时间,是她和小丫掐算好了的。
  这个时候,她就回避了,下楼去买菜。要小丫留下吃午饭。
  她买菜回来,见小丫成功地进入了儿子的房间。儿子房间也不再紧闭,只是虚掩了,她也松了一口气。
  第一步迈出去了,下一步还任重道远。趁着这个周末,她决心放下身段,和陈平安谈一谈。
  在书房里练字的陈平安闷闷不乐,家庭生活不和谐,官场也不得意,都是不小的打击。妻子两个多月没和他同床了,传出去他更颜面无存。心里的那个疙瘩一直也放不下。
  所以当她走进书房,在陈平安面前坐下,陈平安还是有些惶恐,心想担心的事终于来了:“是不是要去办离婚手续了?”
  “你也知道我们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她冷笑。离婚,她不是没想过,可觉得问题还不至于这么严重。陈平安虽然猜忌心重又没有进步,可还是个顾家的男人。
  她不能苛求丈夫像莫大同一样吒咤风云前程似锦。
  陈平安搁下毛笔,想说些道歉的话,又有些口拙,只说:“你想怎样,我也拦不了你,我没出息啊……”
  依她过去的心性,她会反唇相讥说他如何如何混不开能力差,可眼下她却虚怀若谷,淡淡地说:“离?能离吗?你想过儿子吗?”
  “对,儿子……”陈平安点点头,陷入了思索中。
  她望着面前的丈夫,心里在逼自己接纳他,逼自己想他的好和优点。“我有个想法,婚暂时不离,但你必须调整心态。”她盯着丈夫的眼睛,一字一顿说。
  陈平安木然地点头。
  “在儿子面前,我们必须装得还那么恩爱,自然一点儿。”她见丈夫又点了头,叹口气:“我们可以同床,但没经我同意,不得……”
  陈平安一味地点头。
  她扭开脸去,看那白晃晃的阳光,怅然若失。
  于是当天晚上,她搬进了卧室。
  陈平安辗转反侧。她却没有一点儿和陈平安亲近的欲望了,她想自己的这种心理状况也许只是暂时的,过一段时间也许会好的。她也茫然地想她还能找回过去的感觉吗?似乎找不回来了。
  从前的勃勃雄心,从前的理想和梦幻,现在想起来有些恍若隔世。短短几个月,竟让她改变了这么多,她在心里苦笑。
  半夜时分,她忽然起床,轻轻地走出去,然后出门、下楼,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在楼下院里的桂花树下,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固执地站在那儿,望着她一步步走近。借着朦胧的路灯光,她看见那张刚毅的脸——莫大同!
  她在他面前站住了,无语凝噎。
  “嫣然,你怎么哭了?”莫大同轻柔的声音,那厚实的手掌伸过来,给她轻轻揩去泪花。
  那一刻,她浑身颤抖起来。这么多个日夜,她就想和他好好说上一段话,没想到是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来到桂花树下,这难道不是心有灵犀吗?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我连累了你,真不好意思。”她说的是关于俩人绯闻的事。
  莫大同制止她说下去:“是我连累了你,他们是想把我赶下台……”他声音忽然提高几分贝,像是鼓起了勇气:“嫣然,我其实真的喜欢你,只是,我不能……”
  “我也是,我也是……”她喃喃自语。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凝视着,清冷的弯月挂在天边,莫大同还在叹息:“如果我是个普通人,就可以没这么多约束了,但现实是绕不开的……”
  “心中有这么一段梦,就行了……”她强颜欢笑。
  忽然觉得很冷,她不由得抱紧双臂,莫大同就轻轻抱着她,可她还是觉得冷,猛然就醒了过来。
  她竟是做了这么个春梦。
  她竟梦见了莫大同!那个潜藏在心底的隐秘的欲望,还在折磨着她啊。
  窗外夜色如漆,只听得陈平安没有规律的呼噜声,据中医讲,打鼾是内心压抑所致。而她压抑之下就做梦吗?也只能做梦吗?
  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她的泪水潸然而下。
  陈濯在五天后终于下了一次楼,小丫在楼下喊他打羽毛球,小丫挥着球拍:“濯哥,快点儿。”
  梅嫣然注意到了,陈濯苍白的脸上竟现出羞怯的红晕,迟疑了一下,还是开门下去。小狗力力发出欢快的轻吠,跟在他脚后跟一颠一颠地跑下楼。
  局里的阴影逐渐消散,纪委找去谈话的几个干部陆续回来了,小李也坐回原位上了。
  牛丽那个座位还空着。谁也不去说破。
  这天参加全县财税工作大会,参加对象是各乡镇负责人及县直各局一把手和财政、税务局各室负责人。荆大鹏出逃后,经建股一直没有明确股长,牛丽任股长的事还没上局党组讨论,宋达清就出事了。梅嫣然只好来参加这个会议。
  主席台上,红旗招展,莫大同被红旗映红了脸庞。
  “同志们,这是个鼓劲的大会,胜利的大会……”莫大同在台上作报告,麦克风将他的声音传到会堂每个角落。坐在一角的她心想:莫县长还会不会看到她呢?有没有再想过她呢?
  心口却微微的疼,就像被什么轻轻蛰了一下,禁不住想轻轻呼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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