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 (短篇小说)

来源 :滇池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ellstudyc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二十六岁时,结婚四年,你两岁。”母亲还是老样子,每次化妆用半个小时,镜中因为松弛又割过的眼睑有些红肿。她一边说话一边往脸上拍化妆水,细嫩的手与她年龄不相称。
  “你姥姥二十六岁时,我八岁,女人要早结婚、早生育,不然老得快。”化妆水拍好,接着拍精华素。那张脸打过美容针、画过妆后,有点僵硬,不自然,不真实。
  “不要再想什么浪漫,是时候了,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母亲又对站在身后的苏安说了一句。
  母亲装扮妥当后,指导着苏安换上才买的新衣。宝蓝色的丝绸裙装,简洁却设计精良,V形领口衬出她的脖子优雅修长,腰部也收出完美的弧度。母亲给她搭配了一条精巧的水晶项链,一双黑色半跟皮鞋。
  “年轻就是好!”母亲认真审视了苏安的装束,走过来将手轻轻地放在女儿柔软的腰肢上,然后望着镜子里美丽的倩影,忍不住夸赞了一句。一时间母亲的眼睛有些湿润,大概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也是这般楚楚动人。
  “相信我,是个好男人,我一直在为你寻找合适的伴侣。那男人三十多岁就有了实业,东泽路整个珠宝批发市场都是他的。……不要走我的老路,浪漫过后只有虚空。”母亲发梦一般的耳语,想要把这强大的意念注入苏安软弱的身体里。
  这身装束,花费了一大笔钱,苏安知道昨天晚上母亲和张叔还为此事大吵了一架。
  苏安昨天早晨坐火车从外地赶来,母亲邀请她来。请几天假来这里散散心,我介绍你认识个人。电话一连打了好几次。母亲少有的殷勤,是要安排苏安相亲。拖到这个年龄,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男朋友,完全因为苏子康不负责任。母亲抱怨的是苏安的父亲,自己的前老公。
  苏安不熟悉母亲的新家,母亲和现在的男人再婚后,苏安还是第一次来。
  清晨火车到站,母亲打发司机到车站接了苏安,快六年没见女儿了。母亲像是才起床,穿了一件花团锦簇的睡衣在客厅迎接苏安,随后安排人将苏安带上二楼。房间安排在二楼的客房,很整洁,家具简单实用,床上的被褥像宾馆的配置,没有她想象中的豪华,但还算舒适。推开窗户可以望见远处的公园,公园里架在淡蓝色空中蛇形蜿蜒的红色过山车被风吹着缓缓转动,公园后面是一片笼在绿树和雾气里青紫色的湖水。楼下有一个小花园,花树扎成的矮篱笆,用来消磨时间的菜圃里种了几样蔬菜。房间上下两层加上车库有二百多平米。
  苏安上大学时,有一年假期来看过母亲,母亲没让苏安来自己新家,她在宾馆为苏安订了房间,说自己和张首长的新房正在装修,她就是这样称呼将成为自己新老公的那个人,张首长。不知为什么,还说女儿到家居住不方便,就在外面饭店请女儿吃了一顿饭。离开时给了苏安五百元钱,让苏安买几件喜欢的衣服。苏安一件衣服也没有买,除去路费和几天的开销,她把剩下的钱寄给了这些年被母亲忘记的姥姥。其实母亲离开后,父亲很快组成了新家,苏安和姥姥生活在一起,在她和姥姥心里一直认为这女人抛弃他们以后过上了荣华富贵的生活。姥姥经常用衰老沙哑的语调说:“但愿吧,但愿她过得比我们好。”
  看起来过得还算不错,首长虽然退休了,还可以享受各种待遇,有独栋小别墅,有专车,有保姆。要是没有这些,苏安猜想母亲也不会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
  片刻,母亲上楼来,端了热牛奶和面包,泛着潮红的白色面孔下有难掩的激动,她用滑腻冰凉的手攥了苏安双臂,把她带到窗前,像在密室里打开一缕光线打量着一件珍藏的宝物。都说女大十八变,六年不见,苏安出落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眼睛里射出喜爱的光芒,除此之外这目光中还有一丝暗藏的情绪,苏安知道那是什么。在这般注视下苏安的身躯不由向后退缩了一小步。母亲一点都没变,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是老样子,急切地像一个贪婪的商人要确认一件到手的珠宝,她在估算苏安的价值。苏安说自己累了想休息。
  一夜的火车,真有些疲惫,苏安在二楼客房睡了一觉,直到有人唤她吃午饭,才从二楼下来。餐厅里饭菜已经布置好。为了表示郑重母亲换了一件湖绿色套裙,衬得好气色,显得年轻,新烫染过的黑发蓬松地盘在头上。一个男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虽然上了年龄,身体还算是挺拔,头发灰白,有些秃顶,衣着却很随意,是一件松垮带洞的旧汗衫。苏安想这男人应该就是母亲现任老公。
  “张叔,这位是张叔,这还是第一次见面。”母亲介绍到。
  苏安问了好。
  “坐过来,苏安。”母亲微笑地招呼,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一桌很丰盛的菜肴,铺了白色桌布,餐具闪闪发亮。这让苏安有些局促。
  “好,来了!”男人招呼苏安落座。
  餐具是新的,盘子、大小汤碗、汤匙都是一套的,细腻如骨的白瓷上画着了兰草、描了金边。母亲亲自给苏安盛了汤,碧绿的莼菜羹,盛在白净的碗里像一块凝固的翡翠。母亲还是喜欢收集奢侈华丽的餐具。
  “多吃点,路上也没吃好吧?你一点都不胖,多吃点。”好多年没有享受母亲的关照,苏安接过温热的碗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母亲给她端汤的手在空中停了几秒。
  男人显然没有太在意白色的桌布,他将筷子在桌子上顿了一下,然后挥挥手说:“吃吧,你妈为你这趟操不少心。”他指了盘里新蒸的粉红的螃蟹,“这蟹是早晨才买的,说你爱吃。还有这些,其实就三个人的饭,整得有些浪费了,多吃。”
  男人又回过脸冲厨房喊,“刘妈!给我换个碗,把这个喂鸟的家什收了!”叫刘妈的女人,粗壮结实,梳着整齐干净的头发,很快端来一只不锈钢的大号汤碗。母亲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愠色。
  男人保留了军人的做派,头都不抬就吃完了摆在他面前的菜和汤,嘴巴砸得很响,几滴黄褐的汤汁滴在餐布上,吃完饭,又起身从茶几上端过一个搪瓷缸子坐了过来,他一边看着苏安母亲在小心地剥蟹,一边若有所思地慢慢呷起茶水,茶水很烫的样子。苏安看见破旧的搪瓷缸子上写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红色标语。
  “苏安,这次准备呆多久?”男人问得显然有些失礼,他很快意识到什么,“我的意思是不急就多住几天,你妈也上年纪了,最近一直牵挂你。”   “是啊,我也这么打算,这次让苏安多住些日子,我带她到周边走走。清河的牡丹开得正好,不如一起去看看?”
  男人把目光从苏安母亲身上收回,低头向茶里吹凉气,像是烫了嘴唇似地,撮起嘴拧紧眉毛。
  “不了,我后天就走,公司只准三天假。”
  “哎哟,时间这么紧,明天晚上去见面,后天就走,这么说没有时间了……”母亲流露出遗憾,“就不能再请几天假?”
  “这个……”公司里向来不好请假。
  “时间多的是,这次相亲要成功的话,以后不是要常来吗?真是!”男人接话,放过茶缸的白色餐布上留下了一圈黄色水迹。
  屋里潮热,时间慢下来。苏安小心翼翼地使用碗筷,生怕洒出汤汁或发出大响动。
  “刘妈,把空调温度调下来。”母亲隔了餐桌喊到,湖绿色的丝绸衣服因为出汗粘在后背。
  “张首长不喜欢空调风大。”那个刘妈并不行动,只在厨房作答。
  夏至刚过,悠长的下午时光,屋里濡湿的空气让身体渗出细密的汗液。山脚下是个公园,从二楼窗子望去,公园后面湖边绿烟般的树荫里有一条长长的堤岸。苏安想出去吹吹风,她知道母亲有些话想给她说,应该是想给她介绍相亲对象的情况。
  “早点回来,”母亲叮嘱,“晚上湖边不安全,一个女孩子家,早回来啊。”母亲同意得有些迟疑。
  出了住宅区,是一段下山的缓坡,青石路上没有几个人,整个小区掩映在绿树环绕的半山腰,还真是个幽静的住处,走到头向右拐就是公园。苏安没有去公园,她看见红色过山车在空中急速行驶,眩目的阳光中一对男女在翻滚的车厢里拥抱,像是在接吻。
  她往湖边走去。开始西斜的太阳照着水面,水面荡漾了一层跳跃的碎金,空中有一、两点水鸟的身影,白天的酷热还未消散,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发粘的气息。堤岸下沿着湖畔,各色草木茂盛,半卧的垂柳伸出了细软的手臂轻点在湖面上,茂密的植物里有一些是苏安认识的,车前草举出烛火一样的穗子,蒲公英开着雏黄的小花,白色的打碗花紧紧攀附在其他植物上。长腿、短腿的蜘蛛都格外忙碌,几乎在所有的树木和花草上都结下网,它们或蹲守或清理着粘在网上的猎物。
  就当一次休息,远离公司的忙碌,摆脱电话、公文、账目的纠缠,在湖边苏安心里有了一份难得的清静,她深深地呼吸,漫无目的散步。至于相亲这种让人心烦的事,也可以暂不去想它。
  三三两两的人,散步或垂钓。有人在湖边作画,一个简易的木制三角架,一块绷在画板上的画布,五颜六色的水彩和用过的画笔散落在作画人的脚边。那个男人身体向一侧倾斜,一会儿看湖面,一会儿修改画布。苏安走了过去,画面上有金色的湖水,芦苇,还有一只半掩在芦苇丛中的小船。
  苏安的父亲,苏子康是一位怀才不遇的美术老师。苏安小时候父亲曾经带着她和母亲去郊外写生。那时候苏安也就六七岁,只顾在草丛里抓蚂蚱,偶尔抬头就看见满是野花的山坡上,父亲站在画架前,充满野草味道的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衬衣,年轻的母亲坐在父亲身后专注地看他作画,那个时候母亲大概还相信父亲有一天会成为名噪一时的大画家,他们有一天就靠父亲的画作也能过上让人羡慕的好生活。后来,母亲不再陪父亲写生,她开始怀疑父亲的未来,直到有一天母亲摔坏了父亲的画架,并将父亲的画笔和油彩扔进了垃圾箱。
  “我多傻,当初我妈说你就是一个一事无成的穷画匠,我怎么都不信。”接着是没完没了的争吵。父亲说很多大画家生前没有卖了过一幅画作,比如梵高。吵得多了父亲不再争辩,换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对爱和恨都采取无所谓的态度,越是这样母亲哭得越伤心越绝望,她在想,如果这一生都不能实现画在纸上的未来,付出的一切多么不值。
  也许就有一两次,父亲、母亲、还有她一起去过郊外写生,苏安却把它当成童年的全部记忆,无法抹去的记忆。
  湖畔画画的是一个小伙子,年纪和苏安差不多,被太阳晒过的黝黑色的皮肤,茂密的头发盖着半张脸,套头的白塔夫绸衬衣,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黑红健康的胸肌,他的确不难看,或他身上有一种所谓的特殊气质,很吸引年轻女性。苏安熟悉那种表情,陶醉于自我的小世界完全不在乎周围的一切,尽管他早就看见站在一侧的苏安。直到苏安准备转身离去时,他才回过头。
  “欣赏完了不给点建议吗?”一双深陷的眼睛,很粗的眉骨,挂了鄙夷的嘴角,自负的腔调。
  苏安转身走到画旁。苏安没有遗传父亲的艺术细胞,对画画了解的并不多。“好像还不错……夕阳的颜色暗了些,暮气太重,如果加一点明亮的黄……”她几乎是随口一说。
  “哟,这样吗?”他想想,粘了黄色用画笔轻扫,接着是良久的沉吟。“你的感觉好像是对的。”
  他又想起什么看了看苏安,“你学画画?”
  “不,我是学金融的,只是凭感觉说。”
  “感觉总是最吓人的。”他吸了一口气又看画板,“那你说这儿如何,天空,加入一点紫色,更透彻一些……”
  “会好些吧,我真不懂,只是随便一说。”
  湖面一片寂静,突然有鱼儿跃出水面,湖水摇出金或银的幻影。
  他又回过头,用深陷的眼睛认真打量她,“没见过你,住上面吗?”他向后看看山坡,好像只有那一片住宅区。夕阳为他很粗的眉毛上镀了一层金粉。
  苏安的心跳加速,只是慌乱地点点头,她仍旧不敢在陌生人面前多说话。
  “我的画室在前面不远处。”小伙子指指了前面。苏安望过去,前面被树木遮掩了什么也看不见。“沿着湖畔,从这拐一下就到了,你有时间吗?到我那儿喝杯茶,聊聊。”
  这个邀请太突然。太阳已经有半个身子沉入湖水,光线也不适宜作画,小伙子开始收拾画具。
  他无声地看了苏安一眼。苏安也不知如何回答。他耸耸肩膀,像给自己说话,“很近,几步路,这里人很少,有一个月没有人来我的画室了,就坐一会儿。”
  “不,我……”苏安第一次碰到这么唐突的邀请,不知为什么她内心太想去了,几乎都要迈开步子。他身上有什么在吸引自己,苏安觉得喉咙有一点发紧、发干。   那小伙子咧嘴一笑,“你害怕了,你是对的,漂亮的女孩不能随便跟男人走,我可能是个坏人,如果你去我的画室,肯定要发生点什么。 ”一时间,他的目光是深情的,又闪过一点惋惜。
  他不再盼望苏安有什么作答,背了画夹,吹着口哨向前走,偶尔拂过的风,将白色塔夫绸衣吹得鼓了起来,“有时间来吧!我一直都在。”他好像对着湖水喊了一声,头也没回。四周空荡荡的,除了苏安。
  她应该向前走几步,走到拐弯处也行,看看有没有一间画室。或者只去看看树木掩映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往回走时,苏安感觉自己错过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东西。她心里莫名地一阵紧张,一阵沮丧。也许什么都没有,她安慰自己。
  相亲这种无聊的事情,还真是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苏安低下头,望着自己粘了泥土的运动鞋,还有膝盖上有了破了洞的牛仔裤,鞠下身子慢慢向山坡上走着,刚才的好心情好像被画画人带走了。自己还没有正经地恋爱过一次呢。要谈一次浪漫的恋爱,年轻时,结婚前,至少要有一次,好像有人这样忠告过她。虽然苏安亲眼证实了母亲和父亲浪漫爱情生活的毁灭,但仍旧固执地热盼。
  上高中时,她暗恋过一个男人。县城文工团的手风琴手,叫马欢。学校组织歌咏比赛,班主任请他来班上排一个合唱节目,苏安是班上的领唱。马老师说她就是只百灵鸟,每当轮到她独唱,马老师都会将眼睛闭上,拼命摇晃额头前那缕捋不过去的头发,手风琴在腿上一开一合,节拍一强一弱,整个人都很陶醉的样子,苏安看得心里一揪一揪的难受。苏安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容易地爱上了他。高中三年,在自己幻想的世界和一个叫马欢的男人相爱,那个男人和现实中的马欢根本就是两回事,现实中的马欢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或许那次排练过后,他就不记得有苏安这个人。三年中,苏安不断地去文工团,假装与他偶然邂逅,或偷看他拉琴,然后在无法睡着的黑暗中幻想与他潮湿的接吻,颤栗着身体接受他疯狂的抚摸。一直到上大学,那段狂热的暗恋才像一场高烧退去。那是一场病,与爱情无关,更与浪漫无关。
  上大学苏安才发现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制造一场浪漫的爱情,她过于沉闷、被动,不苟言笑,那些跃跃欲试的男孩在面对她时,就像面对一个过于坚固的堡垒,找不到一处突破口。但是她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渴望浪漫,她期待的浪漫爱情始终没有来。
  比如在火车或飞机上来一次偶然的邂逅,或遇上一个马路求爱者,浪漫的爱情应该这样开始。或许在湖畔遇到一位自负的画家。
  半山腰住宅区的房子里次递亮起了灯光。不知不觉,苏安就从湖边走了回来,渐浓的夜色像潮水从山脚下一层层漫了上来,淹没了她的足迹,她的心情更加恍惚起来。
  穿过小花园,白天在篱笆树上开放的花朵现在像受了伤害似地关闭了花瓣,门厅上发旧发暗的灯光中盘旋了无数只没头没脑的小虫子。客厅的门是半掩的。
  她听见母亲和张叔在争执。
  “什么叫浪费?我女儿来一次,多做了几个菜,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我是口误,苏安也是自家人,没必要。”
  “自家人?你请过她来家吗?你的孩子才是自家人,每次来连吃带拿,这个家都被他们掏空了。”
  “别扯没用的,你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我不是才知道你有个女儿嘛。”男人声音也大了起来。
  苏安听出他们为自己起了争执。
  “上个月的工资呢?我去你单位了,他们说是你让你女儿领走了。”
  “她有急用。我给过你钱,你割了双眼皮,还买了化妆品,竟整没用的!”
  “不行,我要钱,苏安来了,她去相亲,我要给买她套像样的衣服。”
  “相亲,你也想得出,和一个瘸子相亲,苏安知道吗?”
  “瘸子怎么了?开了几家珠宝行,还是珠宝协会的副会长。嫁给这样的男人怎么了?后半辈子不愁吃喝。”
  “你是为女儿着想吗?你这是给你自己找饭票!”男人粗暴的声音捅到了母亲的痛处。
  苏安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她茫然地看看周围暗黑的夜,远处公园里失去色彩的过山车一动不动,模糊的影子像在黑夜里潜伏起来的巨兽。
  “话太难听了,”争执声里夹杂了母亲的哭声,“我是要为自己考虑,这屋子已经过到你儿子名下了,存款不是也偷着转到你女儿名下了。你想过没有,哪一天你死了,我去喝西北风吗?”悲哀的哭声,一阵阵挤出门外,比当年和苏子康吵架时哭得还伤心,还绝望。她总想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起风了,一阵树叶的哗哗声,篱笆上的紧闭的花朵也颤抖起来,几滴雨像泪水一样落下来。
  苏安犹豫着走进客厅,客厅里的灯光也是暗旧的,只见白天还美艳华丽的母亲,像一张旧照片上的老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用手帕掩了半边脸,另半边脸上白天还紧绷的肌肉好像垮了下来,一只眼肿成了一个一戳就破的烂桃,她见苏安进来忙收起哭声,端起一个水杯佯装喝水。男人一脸尴尬,从沙发上欠欠身子,指指苏安的母亲,换了一副无奈的口气:“你妈就是个孩子,为一件衣服就哭闹。至于这样吗?明天一早让你妈带你买几件新衣服。”
  晚餐是中午的剩菜饭,也没有了白色餐布和成套的餐具。母亲哭过的面孔像被水淹过泥地一样不堪,她抱歉地看看苏安,苏安一边吃一边想:“她真的可怜!”
  第二天相亲时间到了。苏安在母亲陪同下,穿了那身高贵的宝蓝色丝质裙装进入酒店,小心翼翼地走在酒店大厅人造海滩的玻璃地面上。她抬头仰望高大穹顶上巨大的水晶灯,每个金色的亮片里都映出一个小小的蓝色的人影,一步一趋活像一个活动人偶。
  绕过酒店一丛丛盆栽的绿色植物,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湖畔,她应该向前走几步,走到拐弯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一间画室,看看,那些绿色树木掩映的前方究竟有什么?
  母亲耳语,在那儿呢!日显苍老的声调和姥姥一样。母亲推着她向前走了几步,她看见大厅华丽包厢的软沙发上,坐了一个体形有些扭曲的中年男人,穿着僵硬的西装,头发油亮地向后梳着,他伸出肥厚的手整理脖子上系得太紧的领带,手上闪动着了硕大的珠宝。
  她想去湖畔!她扭过身来,听见身后母亲慌乱的喊声。
  责任编辑 张庆国
其他文献
张翔武,1980年生,湖南安乡人。2001年来滇,2005年毕业于云南大学。2004年起,曾在多家报刊发表诗、散文、评论,诗主要收录于《行走的梦想》《新诗品》(第一卷至第四卷)《2013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5年中国诗歌排行榜》《汉诗》《读诗》等选本。现居昆明。    城市战场  没几年,来这打工的人陆续回乡,  有人提起城市,说那是“伤心之地”。  有人同样回乡,但血洒外省,  家人千里赶来
期刊
张晓军,1970年出生。昆明市作协会员,专注现代诗歌写作,作品散见于《滇池》、《大家》、《星空》、《江海诗词》等刊物。曾获第十一届滇池文学提名奖,《大家》“2015年大航海原创诗歌”金帆奖。现供职于云南省富民县市场监督管理局。    回到五月  你写信,让每一个字  如呼吸,在泥泞的路上  抢救夏天,特别是现在  我正沿着故乡的汗迹行走  你说,不会再奢望夏天了  要把清晨还给我,把月亮  坠入爱
期刊
进入口腔科 4诊室,躺到黑色就诊床上,张大嘴巴,一束黄色灯光适时打在我蛀朽的病牙上。替我看牙的是个年轻的男医生,我喜欢男医生看我的牙齿,而不是边上那个急吼吼的女的。我闭上眼睛;快乐或痛苦的时候,我都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弄牙齿也不是必然会疼,有时候,整个过程下来并没有明显的疼痛感。可我还是会闭上眼睛,甚至会微微举起右手,以便当疼痛来临时快速抓住那个白袖子,求他手下留情。有一次,我真的这么做了,条件反射
期刊
必须承认的是,面对手指的小说,我的内心不时产生极大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感来源于评论同代人、同龄人的作品。评论同代人作品的困难性来源于厕身纷繁驳杂的“当下”,无力抽身凝练出超时代的冷然思考;而评论同龄人的困难更大,对作家有强烈的认同感,这种认同甚至是归属和命名感,经常能够主宰我,失去了批评作品所应保持的距离和陌生化的效果。就如初读手指的作品,古惑仔、男屌丝、甚至是汪峰摇滚的味道,这些成长中所蕴含的刻骨
期刊
1  一阵风吹过,易芳就陷入了北京软如泥淖的街头,易芳每一脚都踩不到实处。  天未黑,路灯早早亮了起来,一大串一大串地把城市切成无数块,随着低矮的天空蔓延。低矮狭小的天空里,空气重得能把腰压弯。  风是秋风,高楼与高楼挤压成风谷,风顺谷吹过。不是诗经里的“幽幽谷风”,风不大,像一个孩子对着小棒要把泡泡吹离。离开了故土的易芳觉得自己比一个泡泡更容易破碎。  昏暗的灯光紧紧包裹着易芳的脚,有几片叶子飘
期刊
1  我真想找个借口和朵拉一起离开这个家。  这对我意义重大,意味着我可以逃离那盏永远定时亮起和灭下的灯,远离海带炖黄鳝。虽然我家在别人眼中是幸福的。 我妈天天说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我知道并不是真骂我,而是她每次说 出这句话后,会像完成了某种仪式,得到一种巨大的、关于母爱的满足。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其实我不想要这种生活,但最让我心烦的是——饭每天都被送到我嘴边来,衣服每天
期刊
那年去丽江,泸沽湖我未去成甚感遗憾,因要去,人说那还有上千公里环路,便只好作罢了。这样常看着画报上的图片,想象着云雾缭绕的山水,品味着它的万象森罗,似乎总有个心结未打开。这样,当机遇终于挨近时,遂路选终南捷径,二月春风而去。春风似剪刀,春树暮云,安车蒲轮奔行,终见到了这个传说中少年乘神马上天,少女泪流成湖的仙境了。泪水充溢成湖,婆娑中,山影映壁,树雾遮天。在春寒料峭中绿色尚在孕育中,但枝桠的茧子已
期刊
我家在城南。    溜出家门,拐出一条狭窄的小巷,就到大街了。街角有个废弃的院子,以前是客运站,四方四正的,北边盖着一排八十年代的青瓦房,房前整齐地队列着十几棵身形苍老的白杨树。树歪着头,斜着身,掷出一片斑驳的荫凉,里面有风,风里藏着我的童年。  有段时间县城改造说要动迁,很闹腾了一阵,结果客车被迁走了,可改造迟迟未动。客运站就被闲闲地空置在那里,成了一个日渐荒芜的废院。只有客运站铁门上那几个剥落
期刊
1  我妈坐在我对面,说起今年冬天的雪,滔滔不绝。哇,老天爷好久没有落这么大的雪了,雪花片扯棉絮似的丝丝缕缕往下掉,田地呼呼几下全白了,风刮在脸上那个疼啊,根本不能骑车,到处都是冰渣子,只好走着去,走走跌跌,总算到了那里,可他还说,谁让你来的,这么大的雪管我做什么?你听听,要是我都不管他了,他怕是要饿趴在雪地里起不来了。  ……    我妈在说爷爷的事。十五年前,我们把家搬到镇上,爷爷原地不动;前
期刊
1    这天早晨,莫莉躺在床上,听见有个声音在说,离开。莫莉下楼,出小区大门,在门口绿化带前站立片刻,习惯性地将手举过头顶,又无意识地将手指插入发丛之中——这是她每遇到不知所措之事时的惯有举止——可这天清晨,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却招来一辆出租车。那车子急遽减速后,在她面前骤然停下,十分钟后,她被带往火车站前广场下那座锈迹斑驳的铜马雕像前。  在莫莉目光所及的右前方,一匹铜马三足腾空,只足踏飞燕,足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