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有点大无畏的精神的。所以，当康艾面对冲向自己的人群时，根本连躲也没躲，没有捂脸捂头也没有任何防备。就那么由着众人对着她谩骂、厮打、扇耳光、拽头发。
　　后来，人群在骂骂咧咧中散去了，也有几个意犹未尽地过来补上两脚。此刻的康艾已经遍体鳞伤了。
　　康艾的老公杜尚德欠了工人半年的工资，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带着小三儿跑了。来讨要工钱的几十个工人一起来找老板娘要说法。康艾两手空空，什么也给不出。
　　她瘫在地上，感觉哪哪儿都是疼的，但是那疼，又明明给她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那疼，貌似转移掉了一部分心底的痛。
　　她坐了一会儿，挣扎着要站起来，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康艾抬眼看去，是张生脸，看起来很年轻白净的样子。康艾扶着那只手站了起来，没站稳，一个踉跄，眼前一黑，朝着他倒了过去。
　　等康艾醒来，已经是晚上了。她躺在医院里，那男孩儿就坐在病床前，认真地看一本书。
　　康艾问：你是谁？
　　男孩儿说：我是工人家属。
　　康艾不明所以。
　　男孩儿说，我来替我爸要工钱，我爸上个月去世了。
　　康艾无语，又是一个债主。
　　医生说，康艾身体有很多部位软组织损伤，肋骨断了一根，需要卧床休息。住院的一个星期，男孩每天都来，送熬得白白的排骨汤给康艾喝。康艾说：你还来干什么，留个电话就行了。等我把厂子转了，打电话给你来领钱。
　　男孩说，一个人住院很无聊的，他陪护父亲一个多月，他有经验。
　　康艾问：厂里欠你父亲多少钱？
　　男孩说：4个月的，8000。
　　康艾没回答，心里盘算自己存折上的余额，苦笑，还是不够。
　　就这样，那个叫申远的21岁男孩，陪了康艾很长时间。因为那陪伴，他们竟然变得很熟悉。他知道她的哪个表情是要上厕所，也知道她哪个表情是在忍病痛，知道她爱吃什么水果，不吃香菜。
　　这些，当她出院的时候，他在出租车上讲给她听时，她立刻就热泪盈眶了。
　　康艾很久没有被如此关注过了。就算关注她的是一个债主，她也觉得很奇妙。这奇妙很快被催化成一种爱意，和对自己的同情。
　　那天，申远把康艾送回家，帮她整理好东西，烧好开水，把药拿出来，一板一板地指给她。说哪个什么时间吃，一天吃几次。
　　康艾36岁，比申远大很多，可那个片刻，她就像老女孩儿似的，认真又乖巧地听他说话。
　　申远走了后很久，康艾还在看着那些药片发呆。
　　一种从来没有的，刻入骨髓的寂寞在房间里扩散。据说，有了爱情，才会有寂寞。
　　之后，康艾一直忙着找人接收厂子，谈价格。厂子卖掉后，还了些银行贷款和原料钱，所剩不多。康艾又卖掉了车子，房子，终于还清了工人的钱。
　　申远是最后一个来领钱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康艾：那你以后怎么办？
　　康艾笑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申远想了想说：要不然你来我家住吧，我家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康艾没有忸怩，思忖了下自己的现状，明天买家来收房子，过了今晚确实也没有落脚之地了。
　　她回家收拾了些东西，就跟着申远回了家。
　　申远的家是一栋80年代的自建楼，带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株石榴树，还有许多蔷薇花。
　　
　　晚上申远下厨做了点饭，一起吃的时候，他问康艾：就不恨厂长吗？
　　康艾说，恨，恨得咬牙切齿。
　　申远又问：那恨不恨那小三儿？
　　康艾摇头，她根本不知道小三儿是谁。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前一天，老公杜尚德还每晚回家过夜，第二天，就只打了个电话说了对不起，人就消失了。康艾报了警，却也是徒劳的，杜尚德消失了3个多月了，至今杳无音讯。
　　真希望他死在外面了，康艾填进嘴里一口米饭，恨恨地说。
　　申远好脾气地笑着，往她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康艾说申远，像你这样的男孩子真不多见，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呢？
　　申远说：嘿，谁会喜欢我啊，穷鬼一个，现在的姑娘不都喜欢高富帅吗？
　　吃完饭，康艾刷碗，申远擦桌子，之后坐在沙发上摁着遥控器看电视。康艾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感觉就像是他们认识了很多年。
　　不会有什么的，康艾一边刷碗一边告诉自己。可是这样的告诫，却好像是另一种承认：她喜欢这个会做饭细心又温柔的男孩子。
　　她睡的房间申远已经准备好了，木板床、条纹粗布床品、老式的梳妆台和衣柜。有点古旧的气息，但又刚刚好的样子。
　　申远说，那梳妆台是母亲年轻时用的。
　　康艾回头问他：年轻时？
　　申远说：我8岁的时候，我妈跟别人跑了。是我爸一个人把我带大的，我爸是个大老粗，所以我就得学着做家务活。做饭，清洁什么的都会。
　　康艾看着他年轻又淡漠的脸，一阵心疼。
　　他大概察觉了有些窘，喊她：姐，你好好在这住着就行了，想什么时候走都行。
　　康艾点头，与他道了晚安。木板床很硬，半夜才入眠。睡前脑海里全是杜尚德那个混蛋在外面搂着女人逍遥的样子，气得康艾不停地翻身。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腰酸背疼，睡惯了乳胶床垫的康艾，以后要慢慢去适应木板床了。
　　康艾没有工作，申远也没有。他刚大学毕业，投了几个简历，都没什么消息。所以两个人大部分时间都一起窝在家里。
　　一起打扫卫生，一起做饭吃饭，一起看电视，在院子里喝茶。
　　后来，康艾想起那段时间，感觉其实挺惬意的。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没有什么会再怕失去。
　　并且，她是在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虽然她把那感情压抑在心里，但她和他几乎无话不谈。他问她：为什么会喜欢杜老板呢？
　　她就说起来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他们一块上的中专，那时候她先喜欢上教化学课的老师。那老师风流倜傥，她给那老师写情书，被约出去吃饭。如果不是杜尚德像跟踪狂似的在后面跟着他们，最后又死拽住了她，她估计就和那老师去开房了。
　　她在讲述中想起来杜尚德，感觉竟是甜蜜的。申远幽幽地问：那他那时候追你追了好长时间吧。
　　是啊，康艾陷入了回忆里，他之前真的特别好。那时的他阳光帅气，对生活充满信心，谁也想不到他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背叛我，还背叛了你们。
　　康艾对申远又满怀歉意起来。
　　申远若有所思地看着石榴树，那侧脸，美好得像一幅画。
　　然后，他问她：那你呢，你爱他吗？
　　康艾叹了一口气答：我爱过他。
　　曾经深爱过，想到就心酸。甜蜜的嘴唇从此说恶毒的话，深情的眼睛从此充斥怨气，不知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康艾摇摇头，强迫杜尚德从自己的脑海中离去。不知道为什么，和申远聊过之后，康艾对杜尚德的怨气消了不少。
　　康艾仔细想想杜尚德消失之前的事儿，没有任何不对的痕迹。杜尚德每天回家吃晚饭，只有周末的时候会和一个老朋友去钓鱼。除此之外，杜尚德几乎是太正常的一个丈夫。如此想来，杜尚德是有秘密的，康艾能设想到的秘密，最简单的就是小三了。
　　申远问康艾以后怎么办，康艾说，她这个年纪再去找工作和90后的孩子们一起上班从头做起，是不行了，她想做点小生意。申远表示支持，还说他帮父亲领回来的那8000块钱，她可以随时拿去用。
　　康艾对他非常感激。
　　真的，很少有这样大方的孩子了，康艾想，对他的喜欢日益加深。有时，看他坐在沙发上打盹儿，她就很想坐在他身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的内心涌现无穷的温柔，只源于爱意。她甚至会想，没有了全世界，却有了和他的朝夕相处的日子，是如此的幸运而不是不幸。
　　正因为这样的喜欢，她对他一丝一毫的欲望都没有，像对一个孩子那样的怜惜却没有肉欲。
　　她愿意和他一起那样生活一辈子。她老去，他长大。
　　就这样。
　　白吃白喝地住在别人家里，康艾总想做点什么。在一次偶然打扫书柜时，她弄倒了一排书籍，然后看到了夹在书里的照片。大概有十几张，全是杜尚德。不，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别的男人。那男人四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很面熟。康艾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一个人：中专时，她喜欢的那个化学老师。
　　那些照片散落一地，康艾呆成了一个柱子。照片的其中一张，是杜尚德和化学老师在接吻。当年他为什么会拽住她，根本不是因为爱她，而是爱他。这么多年，她嫁给他，除了每周一两次的房事，几乎过着修女一样的生活，甚至从来没有受孕过。
　　她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现在想来，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幌子骗局。那么和杜尚德每周去钓鱼的老朋友，肯定就是这个化学老师了。他竟然辞了学校的工作，愿意屈居于他的小厂子里做技术员。
　　好像有更大的秘密在等着自己一般，康艾开始疯了一样地翻别的书找照片。然后，她如愿以偿了，她看到很多张照片。申远从小到大的照片，他从婴儿起，被化学老师抱在怀里，然后他坐在他腿上，然后他站在他身旁。他们是父子关系。
　　买菜回来的申远看到失神落魄坐在一堆照片里的康艾，淡淡地问她：你都知道了？
　　康艾哭了。
　　申远就坐在她身边抚她的背。他承认他的父亲并没有去世，而是和杜老板私奔了。当年他母亲和别人有染，就是因为父亲和当时还很年轻的杜尚德有私情。
　　为什么带我来？康艾哭着问。
　　我偶尔看到父亲的工资条，看到欠薪，本来只是想去讨薪，但看到你就觉得，我们都是一样被抛弃的人。申远还说，你要是恨他们，就当他们死了。如果还爱着他们，就祝福吧。
　　申远拉起康艾的手说：你还有我呢，我陪着你。
　　康艾哭了很久，又绝望，又心痛。她看着眼前这个善良又可怜的男孩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然后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就闭上了眼睛，带着某种报复的心思，对着申远的嘴唇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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