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

来源 :辽河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ongfeir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我出车刚回到小城,就接到了王丽雅的电话,粗话脏话一串串撸出来。她说要跟李兵离婚。李兵吸毒,死活不跟他过了。她语气非常强硬,让我今晚必须找到李兵。
   我说开了一天车,卸了半天货,浑身都散架了,我不能不吃晚饭吧。王丽雅说她没把我当外人,怎么去找李兵,让我看着办。
   李兵吸毒,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真是那样,他就白瞎了。
   我和李兵是同村的发小。李兵大学毕业,先在外地呆了几年,后回到小城,在一家大公司干业务经理,工资待遇啥的都不错。经人介绍,他和王丽雅成了家。王丽雅也不是吃庄户饭的,当年沾了父亲的光,进了乡计生办工作,后来调到市妇幼保健院。李兵聪明有能耐,结婚八年就买上房子和车子。我老婆张秀娟曾指着我的鼻子,把我跟李兵做对比:“你看看人家李兵……”为掩饰自己的无能,我回应她:“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人家李兵有自己的道道。”张秀娟就这么个人,我说到点上,她就不吱声了。
   王丽雅跟张秀娟不是一个模子里的火烧。妇幼保健院的工作多好,她心高气傲,硬是辞职回家开了家理发铺。原因就是她想调换个科室,人家院长没同意。
   张秀娟给我敞开门,劈头盖脸地说:“你下海去了?”
   “什么?”我不明就里。
   “你闻闻,一股死鱼味。”
   “谁家煎鱼吧,你什么鼻子?”
   “快,快关上门!”
   饭桌上,我轻描淡写地说起李兵。当然,我没说李兵吸毒的事。张秀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楼下传来吵闹声。两家邻居吵架,为争车位。我打开窗户,张秀娟没好气地关上了。
   这顿饭我吃得没滋没味,脑子里满是煎鱼,耳朵灌满了楼下的污言秽语。八岁的儿子也不看事,两条鸡大腿啃了一对,油嘴一张:妈,鸡长四条腿就好了。张秀娟翻了一下白眼:叫驴才长四条腿,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馋猫。
   我抬腚站起来,对张秀娟说去找李兵。
   我打了三次电话,开始是无人接听,后两次直接提示关机了。
   走到护城河桥头,天毫无征兆地下雨了,噼里啪啦,打在路旁梧桐树叶上。我拧了拧湿透的汗衫,放慢脚步,用手梳理一下头发。伏在桥旁的石头栏杆上,凝视着灰暗的护城河水,儿时的影子历历在目。村后有个死水湾,我和李兵夏天在里面洗澡、摸鱼,冬天在里面滑冰。有一年李兵掉进了冰窟窿,该当不死,几个大人把他救了上来。醒来挨了父亲一通打骂。李兵只有一条棉裤,结果两天没捞着出家门。
   雨不知道啥时候停了,一阵潮热的湿气扑在我的臉上。灯光下的护城河,有几条小鱼跃出水面,我确信河里的水是活的。夜空中出现了星星,乌云确定散尽,雨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光顾这座古老的小城。
   继续寻找李兵。我挖空心思,走向公园深处。那里有个凉亭,我和李兵在那里谈过理想,议论过亲朋好友。说什么也得给王丽雅个交代。
   雨后的公园,空气清新,我品味着花草的香味。“走路看着点!”我意识到被人碰了一下。
   一男一女牵着一只白毛狗。男的说:“回家睡觉了,宝贝。”女的又说了一句:“跟我走,贝贝,别靠着爸爸。”
   我摇了摇头,见怪不怪了。
   凉亭里空无一人,石凳上干干的。我坐下来,试着给李兵发微信。始终没有回音。我想起一个战友写的诗歌《桥》:自从有了你,人走人的路,水走水的路……细细品味,他名义上是在写桥,其实是在写形态各异的人。你怎样走,他怎样奔,完全取决于自己。
   我失去了寻找李兵的信心和耐性。
   我的手机响了。王丽雅的声音传来:“找到李兵了吗?”
   “没找到。”
   “继续找!早晚把这个死东西找出来。”
   我大声对王丽雅说,你打电话到他公司问问。王丽雅说问过了,人家说他请假了。他说他爹突然得了个病,小城的医院确诊不了,要去青岛大医院。你说,他这不是捂着被子放屁嘛!
   我正纳闷王丽雅的心态,一对男女斜着身子从我身旁过去了。我看不清他们的眼神,但猜测得出他们的反感。好像是我打电话的声音惊扰了他们。我把手机装进兜里,狠狠地按了按:我算什么玩意,大半夜的,我招谁惹谁了。
   出了公园左拐上了杭州路,我直奔老孙羊肉馆。李兵会不会在这里喝酒呢?羊肉馆打烊了,老杨正准备关门,看见我打了声招呼。
   我决定放弃寻找李兵。我责骂自己的愚蠢。茫茫夜晚,小城虽说不大,可我到哪找去。李兵这位神,也许早在某个地方睡了,也许正蜷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吸食毒品……
   午夜的出租车司机很热情,一会儿功夫在我跟前停下两辆:师傅去哪?我心烦地说,哪也不去,回家。
   张秀娟的电话打过来,你明天不出车了?还没等我回声,咔嚓,扣了。张秀娟和我拌嘴的时候,老说我穷贱,改不掉坏毛病。新衣不穿,穿旧的。上床不刷牙,有香皂不用。想想也是,我当兵时候的好习惯哪去了。
   王丽雅买不买账,我管不着,但我必须打个电话给她。为了找李兵,大半夜流落街头,我到底图个啥。
  二
   十几天没接到王丽雅的电话,我沉不住气了,给她发微信:李兵有消息了?我上午发的,她下午回过来了:死了,死了才好呢。
   我犹豫一会儿:五十岁的人,应该自己有数,你别上火。
   王丽雅口气强硬:我给你说大宝,我不能让他坠命去。我儿大女大,李兵算什么?我准备报警。
   我惊恐不已:姑奶奶,千万别报警,那样他就完了。
   王丽雅问我,李兵吸毒的事你告诉谁了。
   我赶忙说,谁也没告诉,我连张秀娟都没告诉。
   王丽雅这种语气,我心里稍安了些。看来她并不想把李兵一杠子打死。发狠归发狠,即便李兵在跟前,他们也不至于打到离婚的程度。
   我对张秀娟说,你抽时间找王丽雅聊聊,别让她真的走了极端。张秀娟痛快地答应了。我挺喜欢她这一点,为亲戚朋友不计较自己得失。    我出车捎回来了煎饼,张秀娟提了一手提袋,她问我,王丽雅两口子到底怎么了?
   我最近很累很疲劳,啤酒厂的订单多了,忙得我喘不过气来。当然,跟车的二亮也累得够呛。二亮是个实在人,一身力气,干活机灵。不知道什么原因,三十六了还没成家。听他自己说,相亲相了多次,就是没遇见中意的,不是他看不好人家,就是人家看不好他。如此三番五次,他干脆不去相了。有时喝了点酒,二亮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大说光棍的好处。等他清醒了,我说还是有个老婆好。他摆手摇头不再说话。其实我看透了,他是有尿尿不出,有屎拉不出来,明摆着跟我诉说自己的苦闷。二亮的父亲“大明白”愁得头发都白了,骂他不着调。多次在我面前叨叨这事,有合适的给二亮瞅摸着点。我满口应承着,心里在说,你“大明白”在犯糊涂吧,找老婆可不是去买个馒头,顺手就能抓来。我不好明着告诉他我办不到。
   “徐哥,你的电话。”二亮喊我。我出车习惯把手机放驾驶室里。
   李兵!这个家伙终于露面了。我迟疑了一会儿,你小子在哪?干什么去了?
   我在青岛,丽雅没告诉你?
   我轻易不发脾气,李兵这下把我激怒了。你两口子吃饱了撑的,把我当猴耍!你说王丽雅知道你在青岛,干吗还让我到处找你……我言辞激烈地数落他。
   我忽然想起王丽雅说李兵请假的事,说他陪父亲在青岛看病。如此看来,王丽雅是不相信李兵了。真真假假,我不知道他们哪个才是真的。
   “你在青岛干什么?”
   “办业务,公司的出口业务。”
   怪不得王丽雅不相信他。李兵简直是在满嘴跑火车。我火不打一处来,王丽雅问你公司了,说你陪老人去青岛看病,这才火急火燎地让我找你。
   “王丽雅犯疑心病,你别理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说不准。我先从你那里用五万块钱。一会儿,把卡号发给你。”
   “谈业务要用这么多钱?”
   “自己谈了点儿生意。对方要定金。”
   “真不凑巧。我家的情况你知道,钱都在张秀娟手里。她前几天看好套房子,钱都交了首付。这样吧,我回去想法给你凑凑。”
   我很佩服自己的应变能力。像早就写好的台词,我说得天衣无缝,让他听不出任何破绽。李兵想不到我对他多了个心眼儿。
   “李兵来电话了,他确实在青岛。”我给王丽雅打电话。
   “省省吧,我不想听,他在哪对我不重要……”
   从临沂回来的路上,我满脑子的李兵。他到底在青岛干什么?王丽雅真会跟他离婚?我没有找到答案。
   我朝副驾驶上的二亮笑了笑,二亮,唱首歌吧。
   二亮斜了斜身子,想听哪一首,徐哥。
   哪一首?《男儿当自强》吧。
   视野开阔,空气凉爽,还有二亮的“男儿当自强”。我加大了油门,提高了车速。临近中秋节了,我要去看望看望老姐姐。
   刚进家门,我就觉察到张秀娟脸色反常,十有八九碰上不顺心事了。我没有理会她,坐到沙发上看电视。一口锅里搅勺子,她的脾气我摸得透透的。遇到这种情况,我从不去追问,她沉不住气自己就说出来了。
   果不其然。她一把夺过遥控器:你还能干点什么!
   我朝她笑了笑,你让我干什么?
   她坐在我身旁。气死我了,什么人呀!让那个我说,王丽雅就是不识好歹。
   王丽雅怎么了,惹你生气了?
   你那个好发小,当初怎么能看上她,往后他两口子的事少掺合。你看看王丽雅的态度,咱好心好意地去她家,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说什么你和徐大宝就不吵嘴?徐大宝好,俺没你那命。俺不想吵都不行,我跟李兵过到头了。你听听这都说些什么话,我真坐不住了,她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真是的,她认为她是谁!
   我没跟张秀娟摆什么道理。张秀娟没有错,是王丽雅有些不近人情。我顺着她的话说,既然不听劝,咱就不劝了。为了他们的事生气,犯不着。
   睡觉前,李兵的电话又来了。我不想让张秀娟听到我们的通话,光着脊梁走到阳台上。
   “我说的那件事,怎么样了?”李兵开口就问。
   “你催命呀?我刚到家,晚饭还没吃。”
   “想想办法嘛,明天交不上定金,我的生意就泡汤了。”
   我感觉事情越发不对头。开始对李兵只是怀疑,现在眼前竟然出现了幻觉。李兵拿着我的钱做毒品交易,在一个灰暗的场所。李兵眼圈发紫,面黄肌瘦,佝偻着身子。他伸着干柴般的双手朝我走过来,可怜巴巴的:“再借给我三万,不、不,十万,再借给我十万。”
   從来未有过的惊慌,吓出我一身冷汗。要不是张秀娟催促我睡觉,我恐怕自己被自己吓死了。
   失眠的滋味很不好受,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李兵是我的发小啊,我俩有那么多共同的地方,同村,同年……我和张秀娟头胎是女孩,李兵和王丽雅也是女孩;我们二胎生个儿子,他们也生了儿子。我们的宝贝女儿考上大学,他的娇女也考上大学……我胡思乱想,这个夜晚很长……
   我至今不知道李兵大学毕业后的那段经历。要不是王丽雅跟他闹腾,我把他的那段经历,完完全全遗忘了。我一直没问过李兵,在外干干得好好的,干吗回到了小城。肯定不是什么故土难离月是故乡圆的原因,至少我没从他身上看出这点。自从王丽雅告诉我他吸毒,我对他的印象彻底变了。我害怕接到他的电话,害怕他这个人。
   我从部队回来,姐告诉我,当年李兵考上大学风光极了。十里八村的谁都说好,说老李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李发光,李兵的父亲,赶集走路都带着笑。姐说,这些年李发光脸上的笑模样少了,见人也不爱说话。都说是老婆离世后受了打击。有人给他介绍过老伴,提亲的人都挨了骂。李发光找东屋的二婶子放了话,兵他娘是得病走的,我想得开,天意呀。老了就老了,我还续什么老伴。要我这把老骨头命的是儿子不省心啊……    二婶不以为然。儿女有什么不省心的?都成了家自己过日子了,何况兵还是个大学生。听二婶说,李发光当时就发了火,倒背着手狠狠地说,别提他,提到他我喘气就不顺溜。
   二婶问我,兵在外面是不是出事了?我说不知道。二婶最后说了句明白话,人家常年在外,咱操的哪份子闲心。
   李兵当年出没出事,我猜测李发光肯定知道。王丽雅知道不知道,谁也猜不透。
   张秀娟也问过我此事,我说我真不知道。
  三
   我的老家在西南乡,与高密、昌邑接壤。时代真是变了,父老乡亲种小麦、玉米、花生,种大棚,养鸡养猪,钱袋子鼓了。过去的黄土路,铺成了沥青水泥的。姐姐家的日子好了许多,小外甥在城里买楼房和小轿车。
   来姐姐家前,张秀娟说,姐姐前些日子打过话来,外甥要结婚,钱不凑手,跟咱借五万块钱。张秀娟说,五万好干什么,你给她拿上八万。张秀娟的话说得我很愉作,这件事她事前没跟我商量。
   我把八万现金递给姐,姐说五万就够了,我依了她。
   李兵的存在,注定我不得安宁。他第三次来电话了,还是问钱的事。我不假思索地回复,该找的找了,该借的借了,这事我办不了。
   我没掩饰自己在姐姐家。李兵接杆往上爬,说跟王丽雅商量好了,把老父亲接城里住些日子。正好你在老家,麻烦把他拉过来。我没推辞,答应了。
   按村里的辈分,我叫李发光四叔。当年他的二儿子看上了我姐,我母亲死活不同意。姐姐最终嫁给我现在的姐夫。姐夫也姓李,跟李兵是一个曾爷爷。
   李发光住在后街,四间房单过。我敲开门,一股发霉加旱烟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握着李发光的手说,四叔,你好吗?
   “好、好,你回来了?”李发光看上去挺高兴的。
   靠窗的方桌上,一桶散装的白酒喝了一半。塑料桶上沾满油污,几个零散的茶碗带有黑油窝。小半盘鸡蛋炒韭菜,也许是中午剩下的。一把茶壶,壶盖用红绳系在壶把上。靠北墙的炕上,一床小花被没叠,被头脏兮兮的。布满灰尘的黑白电视靠墙放着,正上方的挂钟停了摆。
   我心里五味杂陈。养育了六个子女的老人,竟然寒酸到如此程度。四叔的手有点儿抖,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宝,你吃烟。
   “四叔,我不会抽烟。”我说道。
   “男人吃个烟,不算什么。”
   “那不中,老婆管得太严了。”
   李发光咳嗽了一声。你出息啊,随你爹,可惜这个老伙计不在了。你爹干生产队长那阵子,没少照顾我。我这里有本老账,当年借了你家半袋子玉米,到现在没还。你爹娘在的时候,我让老大去还,你爹死活不要。
   四叔给我添了添茶水,我毫不犹豫喝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当年咱干活没服过谁,你爹开会就表扬我。你爹身子骨不行。那年推独轮车送猪粪,连人带车下了沟,两根指头别断了。多亏了八里庄刘麻子的狗皮膏药,要不是我下着雨求回来,他的手就废了。
   这事我听俺爹说过。我说:“谢谢你了,四叔。”
   李发光叨叨个没完没了。俺娘早先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这口老烧酒也不辣了,鸡蛋也不香了。你四婶没有福,穿一辈子破衣,吃一辈子剩饭,末了让病折磨死了。
   李发光说,你今晚别走了,咱爷俩喝几盅。
   我说住不下,并把李兵托付的事告诉了他。李发光不同意去城里。好说歹说才算答应了。他叹了口气:去就去吧。好赖不说,当爹的也该去看看。我让姐告诉李兵的哥哥嫂嫂,他爹让我接走了。
   路上我跟四叔说,我的车不比李兵的车,你当心点。他不接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我可怜李发光。他为六个孩子操碎了心,他的付出已经到了尽头。半路上,我给他买了盒烟和一瓶矿泉水。我对自己说,假如李发光是我父亲,我会怎么办。
   我对李发光说:“让他们轮着养你多好!”李发光咳嗽了两声:“他们没提这事,我也不愿跟他们掺合。”
   我不解:“你平日吃饭怎么办?”没有回音,我猜测他睡着了。车到火车道旁,我推了推他:“四叔,别睡了,你看通火车了!”还是没有应答。
   小城就在眼前,我不得不把他叫醒:“四叔,别睡了,到家了。”他“嗯嗯”了两声,我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
   坏了,不好,我加速把车驶向人民医院。李发光被确诊为脑溢血。大夫说晚来十分钟,人可能就走了。我心惊肉跳,要是在我车上出了事,李兵姊妹六个非生剥了我皮不可。
   我第一个给李兵打了电话:“你爹住院了,脑溢血。”
   “怎么搞的,怎么突然就脑溢血了?”李兵带着责怪。
   我忍無可忍:“你混蛋。你爹八十多岁了!”
   李兵懒洋洋的:“你跟我大哥二哥说说,我回不去,找王丽雅也行。”
   我没给他们打电话,包括王丽雅。百般无奈,我把事情告诉了张秀娟。她说让我安心陪床,她一会儿就过来。
   看着昏睡中的李发光,再看看吊瓶,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是九号病床家属?”值班医生问我。
   我点头:“是、是。”
   大夫告诉我,最好的治疗时间错过了,轻者生活不能自理,重者可能……可以再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我在病房的走廊上来回走着。烧香引鬼来了!我给王丽雅打电话:“你公爹我接来了,他突发脑溢血,现在人民医院。”
   “什么,你说什么?徐大宝,你喝醉了?”
   “我喝什么酒!我对你说,你公公住院了。”
   “我真纳闷了,你徐大宝是不是有病。我公公,谁让你接的?”
   “你怎么不说人话!李兵说跟你商量好了,没有他的话,我吃饱撑的!”
   “他跟谁商量了,商量什么了?李兵是鬼不是人,你不知道?”
   “好、好,算我徐大宝倒霉!”   四
   张秀娟走进病房,看见我脸红脖子粗,说:怎么那么激动?
   我把一切告诉了张秀娟。她扯了一下我的衣袖说,李兵撒谎,王丽雅不管,这事得找李兵的姊妹们。
   我先找了李兵的大哥。他的口气不阴不阳:明天吧,明天我去看看。老三让你接他住几天,你让他两口子先照应着……
   我急忙打断他的话,李兵在青岛,王丽雅不来,你们怎么也得来个人。
   电话挂了,一股无名火再次袭击我。我接着找李兵的二哥,他让我直接找老大。再给老大打电话,他已经关机了。
   李发光醒了。他朝我和张秀娟摆了一下颤抖的右手,回去吧,我没事了。他微闭上双眼,不再吱声。
   第二天上午九点,李兵的二妹和三妹来了。十点半左右,李兵的大哥来了。我拿出住院押金收据,说交了三千,我这垫上的。
   他不接:“你先放著,等老三来了给他。”
   没办法,我把收据装进兜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阵鞭炮声把我惊醒,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我这才感觉到饿,从昨晚到现在,水没喝饭没吃。我喊张秀娟,没回声。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儿子的房间阳台没有。拉开冰箱,只有牛奶和几个鸡蛋,我准备自己煎鸡蛋。
   饭后张秀娟提议去医院看看。说不定李发光连个陪床的都没有。自打李发光住院,李发光的大儿子、二闺女露过一次面,大闺女、二儿子、李兵和三个儿媳妇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还好,我们到医院的时候,李发光的三妹在病房里。李发光的病情恶化了,到了不能说话的程度。麦熟一晌,人老一时。李发光不可能再吃韭菜炒鸡蛋了,也不能再喝老烧酒了。医生说,该用的药都用了,出院回家吧。
   住院十天,李发光花销五千八百三十块零两毛,扣除医保报销的,实花二千六百块零三分。张秀娟让我结了账。
   李兵,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气愤到了极点。
   十五天后,王丽雅给我打电话,说去医院了,责怪我她公公出院不告诉她。我不想听她说话,更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她分明就是在玩猫哭耗子的游戏。是良心发现还是有什么目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王丽雅找个没人的地方想想,你也有儿子和闺女。
   王丽雅不着调的话气得我头昏脑涨。你们的父亲,你们的公公,我凭什么装孙子、充当大头孩!李发光的医药费我不能包揽。
   我给李发光的儿子、闺女、媳妇、女婿打电话,还我医药费!
  五
   张秀娟的大度我没法比。那天出车回来,她对我开了腔:你跟李兵两口子怎么了?李兵是你的发小,他们姊妹的事儿与咱无关。平城不大也不小,人一辈子能有几个知己?外甥明日结婚,你借这个机会去看看四叔。
   我不能光听张秀娟的。她知道李兵和王丽雅闹离婚,她不知道李兵吸毒。王丽雅一个电话,害得我在外面转到半夜。他们眼前还是夫妻,我被他们当电灯泡玩弄。如果张秀娟知道李兵吸毒,她还会去劝说王丽雅吗?
   考虑再三,我还是拨通了李兵电话:无论多忙的事,你先放一放,你爹需要你照顾,需要你们兄弟姐妹照顾。李兵说他在湖州。我对着张秀娟苦笑了一下,实话对你说,李兵吸毒,王丽雅告诉我的。
   张秀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外甥婚礼那天,我和张秀娟去看望了李发光。三姑娘守着我们流泪,大宝哥,你说俺爹一辈子图啥?
   张秀娟问:你哥嫂到底为什么?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什么。老大分家早,说老二老三沾光多。老二认为大哥应该多尽心,老三我说不准。哥哥姐姐和嫂子说老三最沾光,老的供他上大学了……
   张秀娟打断三姑娘的话,别说了,我听明白了,就是都不想养老呗。
   李发光躺在炕上昏睡。我上前喊他,没有任何反应。张秀娟叹了口气,瞅了瞅三姑娘:小妹你该为自己想想了,一个人拉扯闺女过日子不容易。你才四十几岁,遇到合适的就成个家吧。四叔就这样了,人气数到了,当儿女的又能怎么样。
   “人家谁要啊,咱还有个闺女。”三姑娘淡淡地说。
   我眼前一亮,立马想到了二亮。
   我对三姑娘说,二亮人实在,家庭条件不错。要是你愿意,可以搬城里住。
   张秀娟接过话茬,没看出来,你徐大宝还会牵线搭桥。小妹,改天你先看看人再说。
   一路上,张秀娟愤愤不平,老李家这几个孩子真不是东西,李发光哪辈子伤了天理?李兵更可恶,上过大学有文化,该不该给老人养老送终 ?真不知道他的臭皮囊里有多少阴毒。不行!我们得找李兵和王丽雅说道说道。
   我说,你算了吧。李兵三屁俩谎,一会儿青岛,一会儿湖州,明天说不定又去北京了。咱安顿地过自己的日子。万一哪天李兵被抓了,王丽雅要离婚,你三个张秀娟也说服不了。
   我们还没进家门,三姑娘电话追来了:大宝哥,俺爹走了。
   李发光出殡那天,儿女们基本齐了,包括王丽雅。三个闺女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我去得稍晚些,寻摸遍整个送葬队伍,里面缺了李兵。
   说起来奇怪,骨灰盒下葬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几张纸钱在人们的头顶随风旋转。那一刻,所有的人停止了哭泣,王丽雅的手脚都在颤抖。
   李兵从外地回来,李发光已经下葬了五天。听村里人说,李兵在坟前哭得昏天黑地,都休克了。一个收废品的老汉召集人,把他拉回李发光的老屋。李兵醒后突然大叫,没人听清他吆喝什么。他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钻进轿车走了。
   始料不及,李兵两口子来到我家。他们坐在我对面,李兵面色暗黄,眼圈发紫。他可怜巴巴地看着王丽雅,眼神软弱无力。王丽雅放了狠话,离婚,坚决离婚。李兵一巴掌扇过去,王丽雅哭着走了。
   你们离婚就离婚,跑到我家闹腾什么?在那一瞬间,若干想不明白的、想不清楚的愤恨,全部集中到了右手上,我照准李兵的脸狠狠打了下去:混蛋,你真是个混蛋!    李兵跌倒在地,眼睛瞅着天棚上的吊灯。灯光照下来,映得李兵的脸像鬼。
   我过去拉他,他很顺从地起来了。张秀娟整了两个菜,我跟李兵对饮。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不说,他也不说,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三天后,张秀娟说王丽雅告诉她,李兵离家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说自己想好了,日子就这么过吧,李兵早晚得作死。
   张秀娟眼睛瞪着我: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我说我哪知道,你饶了我吧。
  六
   站在護城河桥上,我愣愣地看着河水,有两只野鸭在戏水。我不再为李兵惋惜。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尝。
   二亮和三姑娘成亲了。“大明白”对我的感激超乎想象。婚宴上,几十桌酒菜,他搂着我肩膀的手,一中午就没松开。“大明白”喝了不少酒,说话有点别嘴:你、你那发小……二亮的小舅子李兵,我听说了。有时候教的曲不好使,五十来岁的人了,神魂颠倒地碰那玩意。没吃过羊蛋子、还没见活羊跑,家趁万贯、也不够吸的……
   这顿饭吃得我头都大了,“大明白”的话搅得我心绪不安。李兵究竟去了哪里?
   “老徐,你等等。”出宾馆不多远,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转身看到两个陌生人走过来。其中一个亮了下证件:“我们是公安局的。”
   我茫然不知所措。来人笑了笑,说明来意。听说你跟李兵是同村的好朋友,根据我们侦查,李兵有吸毒和贩毒嫌疑。如果李兵再联系你,希望及时告诉我们。这是我们的电话,请你收好。
  我的脑袋嗡了一下。李兵啊,李兵,我料到你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赶紧给王丽雅电话。她的沉稳让我摸不着头脑:“他再给你打电话,你就直接报告公安。你也知道包庇犯的罪过和下场。”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还没说完,王丽雅挂了电话。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张秀娟倒是直截了当,你打电话给李兵,问问他在哪,然后告诉公警察去抓他就行了。
   “你吃错药了吧。他能告诉我在哪里?”
   “什么药不药的,你救不了李兵。我敢肯定他就在平城。身上没有钱,他能去哪里?”
   我对张秀娟说,不能联系李兵。咱不包庇犯罪嫌疑人,但也不想落个出卖朋友的名声。
   我放下了手头的生意呆在家里。我开车老走神,要不是二亮在跟前,我很可能出事。那天我正在沙发上躺着,迷迷糊糊中看到电视在播本地新闻:今天下午,我市花果山小区,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从五楼跳下身亡。经法医鉴定,该男子有吸毒迹象……
   我忽地站了起来。花果山小区,五十岁左右,吸毒……难道是李兵?他在那小区有套装修过的房子。不可能,不可能是李兵!脑子乱到极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行,我得去确认一下。
   小城的夜晚静得出奇,静得可怕。我不知自己怎样去的,又是怎样回到家的。我只知道李兵真的死了。我眼前晃动着李兵的影子:村后的鱼塘,李兵摸了条鲤鱼。冬天掉冰窖里差点淹死……李兵掏了麻雀蛋,分给我俩……我偷了生产队的青苹果给了他仨……上学迟到,老师罚我俩在教室外站着……我俩趴在学校的黄瓜架下偷吃黄瓜……
   王丽雅的脸上毫无表情,花果山小区的房子,估计没人会买。你们看着给几个钱就成,从里面扣除我公公的住院费。你俩口子为我和李兵操心上火。
   张秀娟打断她的话,我们不要你的房子。李兵自作自受怨不着别人,我们以后还是好姐妹。
   张秀娟说完哭了,哭得特别厉害。王丽雅悄悄走了,我和张秀娟都没挽留她。
其他文献
在西垭子,我看到一截楚国长城  身上布满了历史的伤口,仿佛  仍有呐喊声,从关隘传来,如今  城门洞开,当年守关的将士已纷纷  在月光下走远,每日乘坐班车  往返两地的人们,丢弃了通关文牒  湖北的女儿嫁过来,陕西的  茶商走过去。语言和血缘早已  混为一谈,就像垭口上自在的风  吹过去,又吹过来  秦人去楚地,只需迈出一步  什么时候,海关变成了省界  一块同治碑文,仍然抓住楚人辮子  友人在关
期刊
一塊香喷喷的鱼饵  让两条鱼  在水里拼命地抢夺  抢到嘴里的  抢丢了自己的性命
期刊
雨水下的深渊将是夏天的盛大  和春天的花朵一同隐藏的事物必将长出枝叶和慧根  我们看到尘世中最明亮的部分  都是被雨水淋湿的警句  站在一滴雨中看世界  尘埃也会低下来,一滴雨透亮着上苍的洁净之躯  放大着黑白  萬物有序,神也住在一滴雨水之中  沐浴着的高处的善,低处的恶  因果轮回。
期刊
涧水如一头发怒的白龙,从30多米  悬崖上扑下来。其声如雷鸣  让精神羸弱者惊悚、不安  却不知道,龙来自何方  肯定有一个传说,在山水间游荡  比如干旱,比如水患,比如爱  门前坝子上,千亩稻田,蛙声如鼓  邻家18岁女子,桃花开时  同一个浙江商人出了山  出门在外的人,容易醉酒  在老龙潭,有人惊呼,有人感叹  有人湿了衣裳,有人濕了身子  如果允许,我愿意把这里的海拔  再拔高一些
期刊
1   要不是鱼网被树枝挂住,我们肯定在天亮之前就回到家了。   将军寺的河水哗哗地流着,半轮月亮映在水中,随着水波荡来晃去,散开又很快汇聚在一起,依旧是半轮月,不远处水面上浮起了一团团水雾。老瓦在河边收鱼网,爸爸的三轮车停在将军寺河岸边,他说:“今夜收获真不小,得赶紧回家,天要亮了。”   老瓦像没那回事一样,不紧不慢地说:“你看看你,就是憋不住气,慌啥慌?”他慢腾腾地把鱼装入农用三轮车后车箱里
期刊
枯枝上,一只只麻雀  缩着脖子。如一片片蜷缩的  黄叶,再凛冽的风  也无法吹散它们  這些安守在乡村的草民  总是用叽叽喳喳的谈论  敲碎晨霜的清寒,暮雪的冷寂  我想说的话,时常被它们  细小的热情,不经意地打断  炉中的炭火,静静燃烧  那么多的往事,已化为灰烬  微凉的生活中,应该还有什么  需要我们去坚守,去点燃  像爱,跳动真情和温度  疾风呼啸,枯枝一根根折断  麻雀们惊呼而起,又悄
期刊
天欲雪。尚在拆遷的  老院子里,四个强悍的民工  头冒热气,吼着号子  试图抬走一棵挖松的狗骨  民工们一次次用尽全力  狗骨就是不愿离开  暮色迷离,一根细细的主根  躲开他们的目光,仍旧  牢牢抓住这片土地  这让我突然想起——  上周末晚上,一帮人软硬  兼施,劝导王奶奶撤离祖屋时  她苍老皴裂的手  青筋暴突,紧紧抠住门框  死活,也不肯松开
期刊
秋风的语气又加深了一層  最先明了的草木,频频点头  用黄金的语言来回应  倚门驻杖的老爹,抬头看天  蓝天高远,孤云缓慢  它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山巅  蝉鸣嘶哑,被风语掩盖  曾经的金嗓子,在岁月的转角  悄然蒙上一层淡淡的铜绿  那些低下来的,谦卑的头颅  在与泥土的反复对话里  逐渐找到了生命永生的真经  一只背着沉重米粒的蚂蚁  绕过落叶上一颗白亮的露珠  坚定,从容,踏上回家的路
期刊
树梢上,老絲瓜悬吊  孤独,拍打着风。它还在等  温暖它的那一双手。萧瑟的  藤蔓间,结队的花喜鹊  叽叽喳喳,钻进钻出  像对流失的岁月,颇有微词  祖母的身影,日渐佝偻  树枝间跳动的点点光斑  竟然把她绊了个趔趄  又一片叶子飘下来。一封  读旧的信,带着时光虚弱的静  掩盖不住你内心泛出的霜花
期刊
每当夜幕降临,融入黑夜中的氤氲,我的眼前常常幻化出一件已经补了很多补钉、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儿。这时,我母亲便穿着那件儿伴随我们哥儿四个童年身影的蓝布衫儿在夜色里向我们走来。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很美丽的。她的衣着很朴素,但是十分整洁,特别是她用当时政府给的几尺救济布自个剪裁制做的那件蓝底小碎花布衫儿,穿在她的身上很得体、很好看。几个婶娘嘻笑着脱下母亲那件蓝布衫儿,穿在身上,却没有母亲那神韵、那风采了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