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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一家湘菜馆里,桌子上的烤鱼腾起热气。
王晋康指指窗外:“如果10年后,这些车都由人工智能驾驶,失业的劳动力怎么办?人工智能创造的财富怎么分配?”
他的话混杂在服务员上菜的声音里:“人类被自己创造的智能超越,是可能性为99.9%的大概率事件。很多人说人工智能只有运算能力,不会有人的情感、信仰和创造力。他们仍是站在地球看历史。如果站在宇宙深处纵览俯视,不妨问一句:人类的智慧从哪里来?”
他拿筷子夹起一块鱼肉:“追溯到根本,不过是在原始的大气和海洋中,偶然地产生了某个具有自我复制能力的原子团,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下来,直到产生人类智慧。物质的缔合充分复杂化后,必定产生高层面的东西。何况现在,全世界数亿个功能强大的智能单元,通过互联网紧密连在一起,难道它不会产生一次跃迁、一个范式转移、从量变到质变?”
烤鱼蒸腾的热气里,他想起了围棋棋王柯洁输给Master时的眼泪:“那是人类之泪。从这一天起,人类对自己智慧的信念,已经开始坍塌。”他的眼神放空了几秒,不知想起了什么。
在科幻迷中,这位“40后”作家被昵称为“老王”。他原是石油系统的高级工程师,1993年发表处女作,和刘慈欣、韩松、何夕并称科幻圈“四大天王”。
半个月前,第三十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揭晓,王晋康与《科幻世界》老社长杨潇荣获终身成就奖。这个单项奖,20年才颁发一次。颁奖词中,他被称为“中国科幻的擎天巨擘”,“用如椽巨笔构建中国科幻的雄浑大地”。
“亚当”出场,科幻回归
“老王”正从盘子的辣椒里夹出一片牛肉。
他是河南南阳人,吃不惯粤菜湘菜,平时在家做饭。最近几年,每到秋天,他就到深圳儿子家,住上七八个月,一来照看孙子,二来躲北方的花粉。
退休之前,他一直住在南阳。中国最好的科幻作家,大多生活在相对偏僻的城市。韩松有一次路过刘慈欣常居的山西娘子关,看着天空灰翳、黑烟滚滚,货车如史前巨兽奔过,顿时明白了什么是中国式科幻。他同时想到了王晋康,二人“皆生长于中原华夏文明源远流长之核心地带,却远离繁华大都市。一在火力发电厂,一在石油机械厂;一在煤都,一在油都”。“幻想生发于贫瘠、创痛和追赶。”韩松在博客中写道,“待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里的作者们,恐怕难有真切铭心的体会。”
1993年发表第一篇小说时,王晋康在南阳石油二机厂,是单位大吨位特种车辆的开创者。那时候搞新产品实验,出问题了,要在几百个原因里排除故障,车间把他叫去,常常几分钟就能摆平。
那一年,儿子10岁,每晚睡前逼着他讲故事。现成的讲完了,老爸就现编现讲。有一个故事得到了儿子的夸奖,他想干脆写下来,就趁着一个假期,把故事润色成了一个科幻短篇。
写完后,他还不知道投给哪里,在地摊上偶然发现了一本《科幻世界》。那时候穷,一般不把钱花在买杂志上,他就蹲在地上抄了个地址,把文稿寄了过去。
这就是王晋康的处女作《亚当回归》,获1993年银河奖首奖。那一年他45岁。
小说很短,不到1万字。历经202年星际旅行归来的宇航员王亚当,发现地球已今非昔比,“新智人”(大脑中植入了电脑芯片)成为人类的绝对主体。年迈的科学家钱人杰暗示亚当,只有接受改造,植入芯片,获得更高智能,才能找到推翻“新智人”统治的方法。亚当悲壮地接受了大脑的改造,但最终放棄了反抗。在获得高级智能后,他了解到:“自然人消灭猿人,新智人消灭自然人,这是不可违抗的。”他和钱博士的徒劳反抗,“就像世界上最后两只拒绝用火的老猴子”。
在100天“返祖”回“自然人”的日子里,亚当读《汉书》,读《苏武传》。接受芯片改造、背叛人类的他,隔着历史的烟霭,与归属匈奴、不得归汉的李陵直面相对。一番感伤后,他还是毅然走入了“新智人时代”,一个人的生趣让位于机器特性的新世界。
这种苍凉、沉重的基调,此后在他的作品中一以贯之。多年后,韩松在一篇文章中,将王晋康的“出场”看作一个象征——亚当的“回归”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科幻的回归。此后,“新生代”集体登场,“彻底扭转了1983年后科幻的失落”。
至暗时刻,浴火重生
1983年,曾在“向科学进军”口号下经历了几年短暂辉煌的科幻文学,随着一场“科学是伪科幻”的批判再次断流。《小灵通漫游未来》的作者叶永烈停笔,《飞向人马座》的作者郑文光中风瘫痪,《珊瑚岛上的死光》作者、四川大学教授童恩正出国讲学。几员大将先后“折损”,杂志纷纷停刊,中国科幻进入至暗时刻。
一年后,四川的《科学文艺》举办笔会,编辑在瑟瑟寒风中接了一晚上的站,只迎来三五个作者。此后,这里成为科幻文学硕果仅存的发表阵地。编辑们去一所所学校恳求征订,主编杨潇脱掉高跟鞋,蹬着三轮运送刊物。他们编过幼儿看图识字的卡片,出过“浴室里的死尸”这类噱头式的吸睛小报,用挣来的钱养活科幻。
艰难如此,杂志社仍坚持每年举办银河奖,召开作者笔会。1990年,世界科幻大会在荷兰召开。杨潇从北京出发,坐了八天八夜的火车,横穿亚欧大陆,面色苍白、两腿肿胀地走进会场。
那届大会上,杨潇艰难地夺来了下一年世界科幻大会的举办权。1991年,《科学文艺》更名为《科幻世界》。同年5月,世界科幻大会在成都召开。会议最后一天设在成都郊野,入夜,人们围拢篝火旁,快领不到工资的《科幻世界》编辑们,大声谈论着超级文明到来的日期。
“我当时并不知道,中国科幻正处于最艰难的境地。”王晋康说。在厂里,因为技术资历老,又带出了一批徒弟,他在上班时写小说,也没人怎么议论。1995年,他领着4个工人到克拉玛依油田进行新产品试验,传动轴坏了,从许昌运来要等十几天。他们在那里看沙海、捡蓝宝石、挖肉苁蓉,可玩的都玩过了,其他人就结伙儿打麻将。王晋康没参加,开始写构思中的小说——这就是《生命之歌》,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写在沙漠深处、麻将声中、小学生的数学练习本上。
在中国科幻“野生野长”的上世纪90年代,王晋康成为《科幻世界》最重要的作者,连续6年夺魁,获得银河奖特等奖、一等奖。在写于1997年的《七重外壳》中,大学生甘又明来到姐夫工作的美国B基地,在真实与虚拟间穿梭进出,渐渐迷失了自我。13年后,诺兰的《盗梦空间》上映,刘慈欣给他打电话:“王老师,你快去看看这部电影,和你的《七重外壳》非常像。”
一位科幻迷曾这样形容王晋康对他们的意义:“在最初的那些年月里,是‘老王’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仿佛白光一闪,我们就随之跌入宇宙深处了。”
1999年,为了鼓励新人,王晋康主动提出不再参加评奖。这一年,韩松正在写一本《2066之西行漫记》的神奇小说;何宏伟拿出了《异域》,开始启用现在大众更为熟知的笔名“何夕”。这一年,刘慈欣发表了处女作《鲸歌》,第一次在笔会上亮相,带去了《流浪地球》的初稿。这一年,全国高考作文题目《假如记忆可以移植》與考前一周发行的《科幻世界》第七期“撞车”,家长们开始允许孩子看“不务正业”的科幻小说……
站在历史看未来
在中国科幻浴火重生的这一年,王晋康写了一个短篇《黄金的魔力》,影响不大,他自己却很看重。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工程师,“心灵里曾装满节操、廉耻、君子固穷之类的正经玩意儿”,却发现在一个拜金社会中,人格、信仰、情义都可以廉价出卖,索性弃善从恶,主动与黑帮勾结,盗窃国库黄金。
“世纪之交,财富涌流,沉渣泛起,我看了太多不受惩罚、趾高气扬的罪恶,就写了这个故事,发泄心中的愤懑。”王晋康说。小说里,罪恶的实施靠的是一个时间旅行器。金库戒备森严,无法轻易进入。他们就启动机器,返回大楼建成前的某一年,那时这里还是一片空地;之后再穿越到金库建成、黄金存入的任一时刻,满屋黄金就尽入囊中……
第一次穿越,他们回到了1958年,遇见了一群正在河边淘铁砂的小学生,其中一个小家伙,赤着上身,脊梁晒得黝黑,脸上泛起掩不住的笑意——他们小组今天创下了“空前绝后”的胜利,捞铁砂112斤。
这个男孩就是当年的工程师,也是当年的王晋康。那一年,他10岁。学校的操场上建起了土高炉,衣橱上的吊扣、箱子的铁皮护角都被撬下来,交公家去炼铁。他和同学们每天扛着铁锨,在河边淘铁砂,整整干了两个月,最后的劳动成果,是一堆毫无用处的铁渣。
王晋康常说自己是“站在历史看未来”。相比于“60后”的刘慈欣、韩松,“70后”的何夕,生于1948年的“老王”占有更丰厚的个人记忆——升高小时,成绩全校第一,却因为地主出身,作为最后的“备取生”被录取;“大跃进”中,无私忘我的劳动最终付之东流;三年困难时期,每天在饥饿线上挣扎;高中毕业后,下乡当了三年知青,上山当过两年矿工,又调回南阳当木模工,1978年考入西安交大时,已年过三十……
在大学,他写过一些练笔的习作,其中一篇叫《蚂蟥》,讲到他去五七干校看望父亲。当时政治气氛压抑,父亲在食堂为他买饭,不敢向旁人借碗筷。愧疚的父亲只能安慰儿子,这里的水干净,去洗洗澡吧。就在那时,他看见水里有一条很长的蚂蟥,一屈一伸地游动着……
这段经历,在写于2006年的《蚁生》中,有了更细致的描摹——在农场的池塘里,青黑色的蚂蟥两头尖尖,犹如拉长了的纺锤,也隐喻着社会与人心的恶。小说中,知青颜哲借助父亲留下的“蚁素”把农场改造为一个人人利他、争相劳动的乌托邦。然而,“一个无私的、独自清醒的、宵旰焦劳的上帝,放牧着一群浑浑噩噩的幸福蚁众”,这种情景注定不会长久——曾经是美德化身的颜哲在权力中逐渐异化,最终走火入魔。
在创作谈中,王晋康写道:“渺小的蚂蚁在族群内部,每个个体都是无私的典范,它们的利他主义完全来自基因,不需要教育、强制、奖惩,不需要宗教、法律、监狱。反观人类,大半时间都浸泡在丑恶、血腥、私欲膨胀中,即便建立起治世,也像流沙中的城堡,转眼间分崩离析。” 《蚁生》中的许多生活细节,来自王晋康真实的知青经历:第一天干活,手上磨了三个血泡,用断了两根锨把。第一次下水田,发现一条小蚂蟥在小腿处安静地吸血,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到后来慢慢变得麻木,从腿上从容取下蚂蟥,扔到旱地上。每晚睡觉前,用煤油灯烤蚊帐角,被烤焦的臭虫噼噼啪啪地落到灯罩里……
“最具吸引力的科幻小说,应该是那种把最疯狂的想象写得像纪实文学般真实的小说。”刘慈欣读《蚁生》后说,“在这本书中,已上升为哲学的社会思考散发着昔日泥土的芳香,科幻自天而降,吸取了大地的力量,也拥有了大地的厚重与深沉。”
带着红薯味儿的科幻
这种“泥土的芳香”,被王晋康自嘲为“带着红薯味儿的科幻”。这不仅表现在小说中的北方方言、中国典故、从“老三届”到国营工厂工程师的众生相,更表现在“中国”在宇宙空间中的主体位置——在《生死平衡》中,王晋康让一个落拓不羁的江湖游医介入伊拉克、科威特的民族冲突与战争,用中医传统的“平衡理论”打败了现代“细菌战”;在《格拉朗日墓场》中,美国特工对地球的叛卖让人类陷入核威胁的阴影中,千钧一发之际,中国船长鲁刚率领麾下第三世界船员,毅然将载满核弹的飞船驶向太阳,用生命拯救了地球;《替天行道》中,曾一心想拿绿卡的吉明,帮助美国公司到家乡推销带有“自杀基因”的转基因种子,当他发现这种种子会让小麦“断子绝孙”时,便走向了反抗,驾驶一辆装满炸药的卡车,冲向美国公司的大楼——以往,这些改变人类社会进程的英雄,大多是白人男性救世主;现在,中国人出场了,成了创造历史和未来的主角。
当主流文学还在玩弄后现代的拼贴技巧,在“一地鸡毛”的琐碎日常与玫瑰色的爱情中打转时,王晋康与其他科幻作家却拾起了久违的宏大叙事,开始探讨后核时代、转基因工程、科技异化等更为深远的问题。
实际上,自1902年梁启超创作《新中国未来记》起,中国科幻文学就一直被放逐在主流文学体制之外。王晋康曾开玩笑地说:“在中國,科幻作品在文学长廊里几乎没有一席之地,我希望文学界把我们‘招安’进去。”
如今,这一愿望随着“刘慈欣时代”的到来而实现。科幻IP大热,清贫的科幻作家第一次获得了资本的加持。王晋康看了电影《流浪地球》,挑出了不少硬伤,但仍把它看作“石头缝里忽然蹦出个野猴”的奇迹:“如果没有《流浪地球》,只出来一个《上海堡垒》,中国科幻电影的诞生还要等多久?”
今年5月,王晋康的新长篇《宇宙晶卵》发表于《人民文学》,这是《人民文学》创刊70年来刊登的首部长篇科幻小说。它与之前的《逃出母宇宙》和《天父地母》共同构成“活着”三部曲,描绘了宇宙暴涨导致智慧崩溃的灾难下,人类如何在惶恐、挣扎后绝望求生,展开一场场跨越星系的逃离、抚育、争斗和厮杀。
对比《三体》和“活着”三部曲可以发现,面对同样的末日情境,“大刘”拒绝一切浪漫与憧憬,在“黑暗丛林”中选择了一条用血污与残骸铺就的道路;而“老王”就“心慈手软”一些,在无处逃遁的大灾难中,他笔下的人物仍勇敢担负起种族延续的职责,互相扶助度过生死存亡,洋溢着“太空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
写完《宇宙晶卵》,王晋康打算封笔。26年前,在处女作《亚当回归》中,他将王亚当与钱博士的会面安排在自然博物馆的恐龙陈列室。在即将迈入“新智人时代”的当口,这一老一少就像站在波涛后留下的寂静海滩,只有恐龙的骨架同情地陪伴着他们。
“我的年纪在科幻界差不多也是活在世上的恐龙了。”如今,在“后三体时代”,一批批新人浮出历史地表,建构着各自异彩纷呈的科幻世界。“作为一个即将退役的老作者,站在河边看着就行了。”
1997年,王晋康在一部小说中描写了人工智能战胜人类棋王的场景。短短20年后,这一场景在柯洁的眼泪中变为现实。飞速发展的科技正在改写文学的边界,改写文明的集体经验,甚至在改写人性和人类的定义。“未来离现在只有5分钟了,在这个意义上,科幻文学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72岁的“老王”说,“文学的边疆在前方,尽管我们看不到它的细节。”而在他之后,一代代科幻作家仍将继续自己的工作,为整个人类描绘100种可能的未来,包括末日、灾难与邪恶,也包括伊甸园与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