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煤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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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块煤,一块普普通通的煤,不像煤精那样金贵,能雕刻成工艺品。我的禀赋就是奉献,我的宿命就是燃烧,就是发光发热,就是牺牲自己照亮别人,所以人们又叫我太阳石,还把我比喻成盗火者普罗米修斯。我很难描摹自己身上岁月的纹理,因为我的人生充满了白云苍狗的变化,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承受了波诡云谲的动荡,具备大开大阖的戏剧情节。我常常扪心自问:我的前世今生有着怎样的款曲勾连,是什么东西将它们绾结到一起,又是什么力量支撑我从前世一直走到今生?一想到这些,心绪就猛然奔涌,好似举起满杯的惆怅和苍凉,慨而饮尽。
  辽源最早叫大疙瘩,系清王朝“盛京围场”的一部分,后改西安县,名不见经传,偏处一隅,却因我而声名鹊起,也因我而饱受日寇近三十年的掠夺和蹂躏,同时也因为我而成就了辽源市,即因煤立市,以“煤城”闻名于世。从这个角度讲,我既是罪人又是功臣,常常是喜忧参半,一座城市的跌宕命运在我身上悉数呈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的感慨与叹息被深深埋藏在井下的断层里,说不准哪一天就会被开采出来,燃烧后化作一缕青烟归于无形。
  面对当下煤炭市场的低迷,随着国家产业结构调整步伐的加快和英国最后一座深层矿井关闭,我终将徐徐退出工业历史舞台。因此,很有必要回溯一下我的前世今生,虽说做不到绘声绘色,但起码能客观公正,为以后进煤炭博物馆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史料。
  辽源盆地形成于距今两亿五千万年间,陆地生态环境温暖潮湿,广袤的原始森林水域丰润,草木清新蓊郁。古人教导我们“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那时的鸟兽草木恐怕连古人也不一定识得,它们与地形、土壤、植被、气候和海拔高度有密切关联,生物景象及生物种类繁多,许多生命还没来得及起名就灭绝消失了。侏罗纪早期,这里气候湿润,植物茂密,松柏成林,残枝败叶和泥沙沉积在盆地内,形成腐泥,经炭化形成褐煤——我生命的胚胎,最终形成泥煤层。
  我的前生是一株植物已确定无疑,身份卑微,可能是棵半人高的灌木,虽然没有明显的主干,但丛生状态仍然尽展婀娜,比如刺柏、杜鹃、黄杨、沙地柏、连翘、迎春、月季、茉莉、沙柳等,生命力异常顽强,越冬时地面部分枯死,根部仍然存活,蛰伏漫长酷冷的一冬,第二年开春就会苏醒,伸展,孕芽,含苞,绽放。或许是棵高大挺拔的乔木,至于是伟乔、大乔、中乔还是小乔,我并不在乎,是落叶乔木还是常绿乔木,我也不计较,只要沐浴阳光雨露就够了,它们滋养着我每一个年轮的叠加,我心存感激。根据地理经纬分析,我很可能是棵落叶乔木,山楂、梨、苹果、梧桐、五角枫、槭树等,姑且认定是棵五角枫吧,就是今天辽源的市树,一俟秋天,五彩斑斓,美不胜收。其实,我落叶是为了减少蒸腾、度过寒冷或干旱季节的需要,这个习惯是我在长期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从科学的角度分析,落叶是由短日照引起的,其内部生长素减少,脱落酸增加,产生离层的原因。可以说,落叶后的我又是另一番表情。抑或是株菌类,像木耳、银耳、桂花耳、猴头菌、灵芝等,色泽黑褐,质地柔软,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每当落日的余晖在我们身上镀上一层橘黄,随风摇曳,像幅油画,煞是好看。还可能是株蕨类树木,介于低等植物和高等植物之间,属孢子植物,孢子叶背面、边缘或叶腑内又产生孢子囊,在囊内形成孢子,以此进行繁殖又称能育叶。蕨类是最古老的陆生植物,高大的鳞木、封印木、芦木和树蕨共同组成了古代的沼泽森林,茂盛得无边无际,青青复青青。二叠纪末开始,我们因气候原因而大量灭绝,乌泱泱的遗体埋藏地下,冬眠般养精蓄锐发酵成煤层。
  总之,不管是灌木、乔木还是菌类和蕨类,我的青葱岁月都和煤炭的生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汲取日月精华的我没有选择慢慢腐烂,而是选择了熊熊燃烧。我的前世注定为煤而生,在大自然的庇护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既百无聊赖又肆意疯长,我和我的伙伴们不分彼此地绿成一片,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最后,相拥变成了煤,天经地义的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
  佛家自古有六道轮回之说:天,人,阿修罗,畜生,恶鬼,地狱。那么,我在大自然的轮回中又排在第几道呢?晨光熹微中,芳草萋萋,姹紫嫣红,我新绿娇翠,沐浴天光,做梦也想不到今生还有那么多的跌荡起伏,还要经过炼狱般的淬火磨砺,还有那么多无愧人生的骄人业绩。正所谓: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此生无憾。


  一块煤,看似简单平凡,但内在肌理却蕴含了无穷的能量,积蓄了无尽的热量,生发出无限的力量。不管是谁,即便穷毕生精力也难窥全豹,这就是我的魅力所在。
  数十亿年来,地球上几乎所有的生物都依赖太阳供给的新鲜能量而存活,这些能量或者源源不断地来自外太空,或者由我们(植物)暂时储存于身体中。我们的族群散布在地球各处,专门收集太阳能,将其转化成化学能量,供动物享用。我们还将太阳能量储存在自己的细胞里,直到自己腐烂、燃烧,或者被吃掉,大多被深深埋藏地下,成为一种作古的燃料,耐心等待被唤醒的那一天,亿万斯年后释放出来,是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的彰显。
  在地质历史上,沼泽森林覆盖了大片土地,包括我(菌类、蕨类、灌木、乔木等植物),但在不同时代海平面经常发生变化,当水面升高时,我们往往就被淹死。假如我们被沉积物覆盖而不透氧气,我们的遗体就不会完全分解,而在地下形成有机地层。随着海平面的升降,又会产生多层有机地层,经过漫长的地质作用,在温度增高、压力变大的还原环境中,这一有机层最终转变为煤层。因埋藏深浅和时间的差异,形成的煤也不尽相同,如无烟煤、贫煤、贫瘦煤、瘦煤、肥煤、弱黏煤、褐煤等等。
  人类的祖先是灵长类动物,使用火成了他们区别于其他物种的特征之一。在漫长的冰川期,人类一次次受制于大自然,正是这种获取能量的新方法改变了人类的恶劣环境,使人类逐步走向完善。我的横空出世,为现代社会改变其自身与大自然的基本關系提供了动力,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倏忽间,人类进入了新纪元。


  我在地下沉睡了上亿年,耐心地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期待着华丽转身的那一天。我的面世要感谢一个人——陈德财。一九一九年(清宣统三年)初夏,鲜花怒放,青草肥美,那是一个注定载入史册的早上。当时居住在西安县(现辽源市)城北(今三道桥附近)的陈德财,因他家原有的水井水量不足,在自家院外的菜园地里开工另凿新井。揭开土层,不经意间一锹把我挖了出来,我从上亿年的冬眠中苏醒,睁眼打探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脸上是一副雀跃的表情。陈德财哪里知道,他这小小的举动,居然改变了我的命运,决定了一座城市的诞生与历史走向。面对漆黑发亮有脂肪光泽的我,陈德财疑窦丛生,既然是石头咋还是黑色的,咋还比一般的石头轻呢?他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同村地主傅兴周家,一脸谄媚地捧给他看,傅兴周虽见过世面,拿在手里掂量了半天,同样说不出子丑寅卯。傅兴周毕竟阅历较深,他托人把我带到奉天(今沈阳)去化验鉴别。很快,消息传回——这种黑石头是优质煤炭,能燃烧取暖和做饭。转眼间,我的身价倍增,乌鸡变成了金凤凰,极目远望,仿如遍地皆是漆黑锃亮的乌金。   我乍一面世便石破天惊,广受青睐,我的前世今生就这样隔着漫长的雾峦云巅,被命运之手勾连与缝合。
  目光犀利的傅兴周从我身上发现了商机。他想到西安县发展很快,人口不断增加,县城近郊树木已砍伐殆尽,致使油坊、烧锅、砖瓦窑及民用燃料短缺,兴办采煤业肯定能赚钱。于是,与陈德财商定,二人合办开采小煤窑。他们雇用几个农民,用类似挖井的办法采煤,数量虽少,但销路尚好。毫无疑问,这就是西安炭矿的雏形,也是西安县的第一桶金。
  傅兴周计划扩大生产规模,但资金捉襟见肘,便开始募股,很快从西安绅商那里募集到一万元银洋作为股份,小煤窑于一九一二年改称富国公司,这便是西安县的第一家商办煤矿企业。当时的煤窑井深约七尺,煤层厚约六尺。采掘全由人工操作,用镐刨,拿锹装筐,然后摇辘轳提升。
  陈德财与傅兴周合建富国采煤公司,揭开了私人商窑开发史,具有里程碑意义。之后,私营煤窑如雨后春笋纷纷成立。一九一二年,陈义堂成立宝兴公司;一九一三年,姜化东成立同庆公司,任志广成立大成公司,刘子金成立全益公司;一九一七年,戚国乡成立富华公司,曲长仁成立宝华公司。此外,富海公司、永记公司分别在一九二三年、一九二四年成立。私窑采煤时期,各坑内作业全是手掘法,矿工自刨自背,将所采的煤全靠人力运到坑外,由商家验收,按商家规定的斤价计付工资。由于矿山设备简陋,手镐送道出煤,生产能力低下,采煤累计十六万九千吨。
  那两年,我是无比自豪的,我用自身的能量为穷乡僻壤的西安县百姓带来了温暖和福祉,增加了地方财力,在他们眼里我自然成了功臣,还为我盖起了老君庙,整天香火不断,窑工入井前都要到太上老君面前拜上一拜。那是我风生水起的两年,是我幸福满满的两年,是我无愧此生的两年。间或,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我还能哼唱两支小曲,惬意的心情溢于言表。民风淳朴的晚近成为我记忆中亮丽的一道风景。


  然而,好景不长,一九一三年的春天,乍暖还寒,一只觊觎已久的魔爪伸向了我。从此,我的噩梦开始了,我的泪奔开始了,那是横亘在我头上的宿命,每每想起那段历史,我总感觉心头被什么蜇了一下,忍不住要浑身一哆嗦,不禁潸然泪下。那令我悲痛欲绝的二十八年,几成梦魇。
  自西安县发现矿苗开始,这里就成了日本人的垂涎之地。一九一三年,日本在华成立了“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旋即派人到西安炭矿进行调查,搜集经济情报,对西安(今辽源)煤田、鸭子圈(今平岗)煤田进行了勘探调查,并写出《西安县大疙瘩煤田报告书》,呈报日本政府。一九一五年东洋炭矿株式会社派人对西安矿区进行勘探调查,伪满洲国时期对西安煤田也进行了勘探。据康德四年(一九三七年)预测,煤田储量为三点九亿吨。侵占西安县的序幕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拉开了。
  “满铁”的《调查报告》认为,西安煤田蕴藏量丰实,煤质优良,而各商办公司竞争处于混乱状态,大有可乘之机。日本议会决定支持“满铁”计划,批准其以“技术援助”“中日合办”“贷款”等方式滲入西安炭矿,进而攫取其开采权与经营权。被日本政府称为“废私从公,努力于中国大陆开发事业的先觉者”的森恪氏,多次向日本政府提出建议,请求政府在西安投入大量资本,牢牢掌握西安炭矿的开采权,独占煤炭资源,防止其在中国人手中发展壮大起来。
  日本侵略势力侵占矿山以后,富国煤炭公司和其他民办商业采煤公司被日方利用、收买、排挤、吞并,致使西安矿区的民族采矿业先后倒闭,民族资本家阵营迅速瓦解,有良知的仍苦苦支撑,软骨头的则投入日本人的怀抱,成为日本羽翼庇护下的洋奴和买办。日方开始着手勘探深部煤炭储量,增设井口,修建设施,安装设备,输入人才,募集劳工,不断扩大生产能力。在很短时间内,富国各坑及大城井分别设了三百、一百五十、五十、三十、二十马力蒸汽绞车。由于坑内主要运输巷道断面的扩大,一些较长距离运输也由过去的人推肩扛改为马拉车装,少数巷道还安装了卡机,开采方式推行了阶段式平掘回采,并采用了干式充填法。
  一九一七年一月十一日,“东洋炭矿株式会社”与西安的大同公司订立了不平等条约,这是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的倒塌,也是祸起萧墙的开始。从此厄运便笼罩了整个西安县的上空,灾难像被挖出的煤块源源不断地接踵而至,我也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无形中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那种痛苦的记忆是沦肌浃髓的。
  实际上,这种“合办”只是一种名义,日方的权利至高无上,中国方面已沦为日方指令的无条件服从者。至此,日本资本由渗入到得陇望蜀地操纵西安炭矿的经济命脉,掌握经营权,仅用了两三年的时间即已完成。西安县被日本人长达二十八年的奴役和统治正式开始。
  《田中奏折》中有句话:“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狼子野心,暴露无遗。日本海军大臣在议会的演说中引用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武士西乡隆盛的一段遗训说:“有两种机会,一种是偶然碰上的,另一种是我们创造的。在非常艰难的时刻,一定要自己创造机会。”对西安炭矿的渗透和占领就是这种论调的最好诠释。日本有一个艺术家叫村上隆,他讲过一句很著名的话:“日本这个国家什么都有,就没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希望。”什么叫希望?希望就是未来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注定了他们丧失理性的狂妄,西安炭矿遭受野蛮开采与掠夺就是铁证,广大矿工饱受压榨和盘剥就是铁证。


  日本帝国主义对煤炭“竭泽而渔”式的开采几近疯狂。辽源煤田在日本侵占以前,由于受手工业开采的限制,大多数为沿煤层露头和浅部开凿小型斜井,规模较小,开采深度几十米,沿煤层走向开采范围多限于井筒范围百米左右。一九三一年日本侵占后,辽源矿区相继出现中型片盘斜井和小型露天坑的开采方式,对片盘斜井逐渐向煤田深部发展,采用两段斜井方式(即暗斜井)。从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七年进行中型斜井开凿,其井筒布置在煤层中,这种开采方式,掘进速度快、投资少、早出煤、早见效,是一种掠夺式开采方式。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贪心正炽,对煤炭的需求尤甚,将过去的阶段式回采的生产方式改为“打冒顶”采煤,原煤产量由过去的日产近百吨上升到六七百吨,最高日产达到一千五百多吨,年产量由二十多万吨增加到三十多万吨。这种杀鸡取卵般的乱采滥掘,使煤田遭到严重破坏,资源大量损失浪费,回采率一般在百分之五十,低的只有百分之三十。日本人这种丧心病狂的行径,与法国皇帝路易十五那句臭名昭著的名言庶几近之——“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日本人把煤炭开采出来用汽车运到四平,再用火车运到大连港口,然后用船运到本国,或成为制造武器的助燃剂,或作为战略储备沉入日本海底,缺氧的煤炭自然不会粉掉。从一九三二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鲸吞辽源原煤一千五百四十九万吨,一九三五年西安炭矿株式会社煤炭生产占整个伪满洲国百分之三十七,数量惊人。枯燥的数字凝练冷峻,细细咀嚼却是悲伤的意味深长。
  从一九二四年出版的由日本人编纂的《满洲炭矿株式会社西安矿业所十年史》中的照片看到,井口的墙上写满了“炭业报国”“多产一块煤,胜得一寸金”的标语,那种对煤炭攫取的急迫,就像书里写的美女蛇,吸食精气,然后变得越来越厉害。“人肉开采”和“以人换煤”政策导致的直接后果是矿工的大量死亡。天地玄黄,炼人炉的浓烟给远山近树都拉起了一道厚重的帘子,刺鼻的焦臭味弥漫了井口,愁云惨雾时刻笼罩着死寂的矿区。
  韩国明星李敏镐被粉丝形容为“周围的世界就是为了给他当相框才存在的”。同样,矿山的萧瑟与矿工的苦难也是为了给日本侵略者的贪欲当相框才存在的,区别在于前者美好,后者丑陋。当时的矿区到处是拖着疲惫羸弱身躯的矿工,黑黝黝的脸盘上写着生死未卜的悲伤迷茫。他们从辽宁、山东、河南、河北等地被骗招和绑架到矿山,从迈入井口的那一天起,命运便被死亡套牢,能侥幸存活下来的寥寥无几。日本人对矿工肆无忌惮的欺压,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黑洞洞的井口成了吃人的魔窟,旁边的野草在阴冷的暗影里寂寞地独舞,咆哮的秋风发出愤怒的诅咒。经济学中有“马太效应”的说法,指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矿工们被日本人和把头外勤剥削得几近赤身裸体,如蝼蚁般卑微地生活着,一个个几成饿殍,沾附在他们胃壁上的是橡子面气味。
  表面上窑是属阴的,它的内部被想象成如子宫一样空洞绵韧,实际却暗藏杀机,深不见底的窑口不知吞噬了多少无辜的生命,让人望而却步,不寒而栗。
  彼时眼瞅着矿工兄弟们一个个死去,或因饥饿和病痛,或因各种事故,我心如刀绞却束手无策,更因为自己被挖掘出来辗转运到日本,帮他们打造武器转过身来打自己的同胞而深感羞愧,我为自己在那段历史充当的角色而感到汗颜,感到一种惶然的惊惧,夜夜痛哭流涕,事后多年想起,仍心有余悸。庆幸的是后来给了我将功补过的机会,我才略感宽慰,既是灵魂的救赎,也是一种自我疗伤。


  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西安炭矿终于回到了人民手中,我也从桎梏中解脱出来,内心破土而出的是一种解脱感,同西安县的百姓一起过上了扬眉吐气的新生活。
  日本人把入冬的第一场雪叫做风花,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飘下,宛若风中开出的花,但比花更轻柔。还没来得及感觉寒冷,已经融化了。风花,随风而生,随风而逝。可历史不会随风而逝,风能拂去尘埃,雨能洗去铅华,那段屈辱时光留在我记忆中的创伤永远不会消弭无痕。物质丰裕导致的历史疏离感让许多人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却不能,列宁说得对: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辽源煤矿由于日伪的破坏和国民党的占领,造成矿井多处发火、水淹、巷道塌陷而处于瘫痪状态。翻身得解放的辽矿职工克服了条件艰苦、设备简陋、吃粮不足等重重困难,不舍昼夜的奋战,提前完成了恢复矿井生产任务,由日伪时期的六七十万吨上升到百万吨左右,为东北解放战争取得全面胜利提供了物质基础和后方保障。
  一九五○年至一九五三年,辽源煤矿共生产原煤683万吨,由于是汽煤,低硫分,高热值,灰分较低,适用于蒸汽机车和发电等动力用煤,主要作为东北地区机车用煤。因为我本身具备煤质好,火力强,升速快等特点,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往返中朝运输线上的蒸汽机车都有我火红跳跃的身影,呼啸的钢铁运输线闪烁着我熊熊燃烧的坚强意志,这是我终身引以为傲的荣耀。
  在百废待兴的解放初期,老矿又焕发出青春,西安竖井列入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苏联援建的一百五十六项重点建设工程,是新中国建設的吉林省第一个大型竖井,由苏联煤炭工业部矿井设计总院列宁格勒矿井设计院设计。西安煤矿生产的大块优质煤闻名遐迩,热量达七千大卡,源源不断地运往上海、天津等地的发电厂。为了多出煤出好煤,矿上经常开展高产会战,提出“爱矿山,做主人,献身煤炭事业”的口号,首季开门红,二季双过半,三季超二季,四季满堂红,煤炭产量一路飙升。建国初期,西安煤矿煤炭产量占全国煤炭总量二十九分之一,为国民经济的恢复建设作出了卓越贡献,西安煤矿还被国家命名为“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新中国建立以来为国家生产优质动力煤超过一亿吨。那座巍巍高耸的井架上,天轮飞转,炫耀着工人阶级的力量;还有那座至今依然矗立的毛主席塑像见证了我浴火重生的历史。
  虽然我的工作还是像四季变化那样递嬗往复,但性质却别如天壤,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成就感无以言表,只能用无私奉献回报前世的光照和大地,洗去东北沦陷时期的奇耻大辱。可以说,我在新中国的建设中一雪前耻,立下了汗马功劳,受到了全社会的广泛赞誉。由于我为辽源的工业打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她才有了后来“东北小上海”的美誉。我呢,也由一个毛头小伙步入了老成持重的中年期。
  中国是世界上发现、开采和利用煤炭最早的国家之一,目前是世界最大的煤炭生产国和消费国,煤炭在中国能源结构中约占百分之七十,煤炭工业在中国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但是,物换星移,凡事都有生有灭,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法则,谁也抗拒不了。随着国家去产能和转变生产方式的结构调整,煤矿辉煌的昨天已渐行渐远。预计二○二○年,全国煤矿企业数量由现在的六千三百九十家减少到三千家以内,这意味着将会有一半以上的煤矿企业被淘汰出局。
  矿工被世人称为“煤黑子”,长年在阴暗潮湿的井下与死神共舞,与自然抗争,属超负荷劳作的高危行业,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瓦斯超限、瓦斯爆炸、煤尘爆炸、透水、顶板破碎、突发火灾等事故,时刻威胁着矿工的生命,尘肺病导致的哮喘般呼吸困难,成为矿区的常见病。为我而死的矿难人数究竟有多少?这始终是个语焉不详而又讳莫如深的数字。严酷的现实让我意识到已然是生死睽违,物是人非。假如已经没有了生命力却还苟延残喘,与吸血僵尸有何区别?沉湎于过去的功劳簿上沾沾自喜,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同过度的人工照明赶走了自然的光,我承认自己是把双刃剑,因为有了我,原本寒冷残酷的世界才变得越来越舒适文明,从某种意义上说,煤是人类的救世主;可全球变暖,我又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气候变暖主要是因为化石类的燃料,也就是煤、石油和天然气,在燃烧释放能量的同时也会产生一种具有温室效应的气体。煤炭大省山西“有河必干,有水必污”,都是我惹的祸,对此,我羞愧难当。每一个井口都是地表的一个切口,使原本完美的大地变得满目疮痍,遍体鳞伤。辽源等来了她的资源枯竭期,好在她来了个华丽转身,成为全国转型示范城市。辽源的塌陷区改造工程耗资巨大,那些无法复垦的塌陷水域被改造成了国家级矿山湿地公园,留住了矿山的根,能让后人嗅到八百米深处每一寸肌肤散发出来的气息,使乡愁有所寄托,可谓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来之笔。
  几个世纪以来,英国的煤炭产量一直高居世界首位。从某种程度上说,正因为如此,工业革命才首先在英国爆发,英国由此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并创造了一个令世界瞠目的工業社会。二○一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英国煤炭公司“凯灵利”煤矿正式宣告关闭,这意味着,始于三百年前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煤矿工业已告别历史舞台。那些“下岗”的英国矿工有着切肤之痛,他们把自己比喻成最后的恐龙,并以诗意的语言宣称,世界上最后一盏矿灯行将熄灭。英国不仅要关闭最后一座深层矿井,还计划到二○二五年关闭所有燃煤电厂,到那时,英国会彻底告别持续了三百余年的煤炭经济时代,进入后煤炭经济时代。形势变幻得突兀而又诡谲,风水轮流转,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嘛。
  佛家说,俗人一辈子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我能放下,我已倾其所有,为这个世界献出了一切,没什么放不下的,个人荣辱已无关宏旨。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随着全球性能源结构的调整,当前整个世界正从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转变,煤矿的末路感像病毒般扩散,煤矿和钢铁大裁员一百八十万,其中煤矿一百三十万,国家拿出一千亿元来安置失业工人。黎明到来,我却成了一根燃尽的蜡烛头,在风雨中飘忽不定。
  海德格尔说:“人是一种奔向死亡的存在。”红颜弹指老,我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走向死亡,但我会坦然面对,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还有徐志摩那句诗“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对自己命运的凉薄早已置之度外,一切顺其自然。
  失去了铁斧,神明会送上金斧银斧;吃下毒苹果,是为了王子的亲吻。我呢?奉献出所有的光和热,最终会化作一缕云烟变成焦炭,回归于生态系统,即我的前生,来自泥土,也终将回到那里,一岁一枯荣,那是属于我自己的六道轮回,我似乎听到了远古幽灵的召唤。张雨生那首《我的未来不是梦》大家耳熟能详,可是我的未来在哪里呢?难道真的山重水复疑无路而步入风烛残年?难道真的只剩下一个卑怯的愿望——静坐博物馆吗?同时,我又心有不甘,天然气、核能、水能毕竟有限,只要用先进的科技手段,燃煤发电甚至可以超越燃气发电,变得更清洁,更环保,与环境更友好,煤矿的明天依然大有可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抑或煤矿的漫漫征途只有出发,未有穷期。饱经沧桑的我,依然泛着幽幽的光,昭示着坚强不屈、矢志不渝的信念。
  时光的阡陌纵横交错,千帆过尽,面对门可罗雀的市场压力,面对新能源的讥诮,我如一片茶叶,静坐杯底,安之若泰,更像大雁和火烈鸟那样,情深意笃的一生只追逐一个人,因为我的使命就是——燃烧!
  王德林:1962年生,吉林省辽源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源市作家协会主席,《关东文学》执行主编。作品散见于《红岩》《作家》《作品》《滇池》《西湖》《阳光》《文艺报》等。出版短篇小说集《流年》、中短篇小说集《裸体巷道》等15部。曾获中国小说学会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奖项五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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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下铁柱  掘进机把手臂迅速藏进煤層  铁柱把藏在袖里的胳膊伸出  伸直双臂举起头上大面积的黑  董存瑞炸碉堡  举起一场战斗  所有的铁柱伸出双臂  举起人类需要的一块温度  铁柱排着整齐的队伍  向黑暗尽头挺进生命和汗水  董存瑞炸碉堡  大声呼喊  为了新中国前进  铁柱举着半径地球  不敢喘息攉煤汉子  炸响黑色亘古  硬壁的骨骼碎片堆满采面  攉煤的男人前腿弓后腿绷  像赛龙舟的划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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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 达  河流,冰释。冰释的河流,从高山流下,从内核流出。  壩上鸿门的英雄遁化了,垓下豪杰的玄机蜕化了,斧钺相碰的绝唱喑哑了。历史的栈道上,啸叫远逝。  峥嵘的刀斧沉淀下来,斑驳的神像沉淀下来,火色的文字沉淀下來。沉淀下来的还有打坐入定的老树、恬噪的昏鸦、放牧的青羊。   喧闹的土地沉寂下来,摊成一本厚厚的线装书。风吹开雪中的断草和那些散乱的纸片。  感叹。神伤。扼腕。  生命的骨架像一对钢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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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认为,所有的写作都是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所谓的先验写作,应该是在充分阅读已有的经验之后,在此基础之上做出延伸。这个延伸也是为了更好地表达出作者对经验的认识。没有绝对未经过经历的认识。上帝不可能制造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作家应该是个性的、本土的、民族的,由于每一个生命都是唯一的,其体验及感受也是不可重复的,所以作家创作的作品,是自己独特的体验基础形成的,它必然也必须具有独创性,也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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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小路  从头到脚,横卧湿地  是风——  让蛙鸣声,簌簌芦苇声  和脚步声,从你身上走过去  鸟儿低空轻歌曼舞  与风私语,向阳光献媚  无非是想,像我一样  有响动的走过你  河螺静静趴在泥塘  全然不顾尘世的各种声音  悠然地数着石子  打发自己坚硬、清亮的日子  我离你很近,也很远  像隔了一个世纪的语言  欲说还休  风,吹得有点儿狠  泪在眼眶,快流出来了  说不清是风的温柔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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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合勋:山东淄博市人。2009年就读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研究院。现为中国煤矿书法家协会篆刻委员会委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就职于山东能源兖矿集团。  作品入展全国篆刻艺术展、全国第七届篆刻艺术展、西泠印社第六、七届篆刻艺术评展、“百年西泠翰墨春秋”西泠印社诗书画印大展、“金石永固”首届全国篆刻大展、首届“万印楼奖”国际篆刻大赛,第三届“梁披云杯”全国书法展、首届全国煤矿职工篆刻展、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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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到一批叶文兄近期创作的书法作品,我想到了“持之以恒”这四个字,因为我们是相识近三十年的老朋友了。1986年到1987年,我刚毕业到襄城教书,堂弟祥伟来襄,从李振英兄学画。我写字,祥伟画画,兄弟加同道,青春年少,倒也自在。祥伟说他在平顶山有个好友,也写字,叫叶文,已经有点儿名气了。后来我们曾去找叶文,那时,叶文在平煤集团矿工俱乐部工作,办公室不大,很乱,笔墨纸砚充斥其中,“作品”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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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矿区裹银装,千树万树梨花开。2016年11月21日,潞安矿区迎来了今冬首场降雪。漫天飞雪随风飘落,把矿区装点得如梦似幻,凝雪挂霜。晶莹剔透的银色世界,令矿工和家属感到欣喜,他们感叹矿区环境的美丽、生活的美好,整个矿区美得令人心醉……潞安矿区的摄影家,不顾天寒地冻、顶风冒雪,三三两两背起“长枪短炮”,用镜头捕捉着一个个精彩瞬间。他们用自己的佳作展示潞安矿区的风貌和劳动场景,赞美矿工新风尚、新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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