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其实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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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凌丽约周奉简晚上见面,那时周奉简还不知道等着他的将是一瓢冷水,他正高兴呢。他在高尔夫球场遇到了心仪的偶像,那位冰美人走在T台上的倩影总是引发周奉简心里又柔软又窒息的悸动。没想到,他能在这里遇到她。她个子高得有些吓人,周奉简1.73米,也不得不时常仰起脸来与她说话。
  凌丽仿佛一朵浮莲,从宿舍里飘出来,白天严肃紧张的马尾巴这时慵懒地披着。周奉简兴冲冲地迎着走近,用一只手来牵她。她轻巧地把手闪到一边去。他俩走在林阴道上,四处的灯光偷窥似的从树身的缝隙里送来斑驳的碎光。就这样,一直走到林阴道的尽头,出了高尔夫球会的大门楼,走到车如水泄的大道边上。
  一年前,他俩从内地一家旅游职中学校毕业,被这家高尔夫球会挑中一道过来做球童。那一批一共挑选了8个人,男的就周奉简一个。好在周奉简被挑中,不然凌丽也许不会来的。他俩在学校里就好上了,没理由毕业了不在一个城市工作。
  凌丽心不在焉,她心里揣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在酝酿怎么开这个口。大道边很吵,一路有很高的行道树,她就隐到那树的阴影里,这样周奉简就看不到她的任何表情。她斟酌了一下,这才豁出去似的对周奉简说,周奉简,我跟你说个事。
  周奉简盯着她阴影浓重的脸的轮廓,说,你说。
  凌丽说,我想我俩还是分开吧,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很郁闷。
  周奉简左思思右想想,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郁闷的。但凌丽说,我觉得我俩不是很合适。
  周奉简像是坐着穿天梭,从高空中忽然跌下来,一点预兆都没有的。周奉简追问,为什么呢?
  凌丽说,你就是什么事情都要说得明明白白,就不能不为什么,就不能我想这样就这样的啊?
  凌丽终于说完了想说的话,她不再往前走了,扭头一个人回去了。
  
  二
  
  跟周奉简摊牌回来,凌丽好像撂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周奉简连气也不生一下,让她感觉一点意思都没有,仿佛一拳头扑腾到水里,空洞的感觉。哪怕打她一个耳光,她心里反而好受些。回到宿舍,她就爬上她的上铺躺下了。在集体宿舍,脑子里想事,惟一的办法就是缩进被窝里。下铺的蓝蓝在听MP3,头摇得吃了摇头丸似的,她摘下耳机,问凌丽怎么这么早就睡?凌丽说,头有点不舒服。蓝蓝又戴上耳机听她的音乐,隐隐约约好像是《青花瓷》: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凌丽的心头也落下蒙蒙烟雨,胸脯激烈地起伏着。她要把周奉简从自己的心里腾出去,把这个位置腾给一个完全陌生无解的答案。仿佛一间待租的房子,眼下还尽是老家俬和老租客的影子,但新租客是个什么样子,会给房子带来何种变数都是未解之谜。周奉简迷茫失落的眼神,深深地占据着她心灵的一角,在跟一个无形的力量拉锯。她硬着心肠,找出许多的理由说服自己站到无形的一边,跟那个有形的周奉简拉,终于把周奉简拉到越来越无足轻重的位置。就这样,想来想去,她身体深处的疲累,从小腿肚那儿一点点地往上爬,爬遍了全身的各个角落,她像被涂抹了厚厚一层粘胶一样,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凌丽请了假,去见何彪。何彪是村长,他每次来高尔夫球会打球都是点凌丽做跟班球童,如果哪次打得不好,输了钱,那他一定会说,你是我的灾星,下次再也不要你跟了。但下次来,他还是习惯性地点凌丽。前几天,何村长对她说,凌丽,我打算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是我村里妇联主任牛姐的儿子,你愿意不愿意?凌丽没当真,说,村长,我一个外来妹,你们村里的人哪里看得上我嘛!何村长把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说,外来妹怎么了?外来妹也可以A变成本地妹嘛,结了婚就落户到村里了。到时候我让你认购一个股份,跟本村村民同等待遇。凌丽不相信这会是真的,说,村长不会骗我寻开心吧?何村长大手一挥,说,我何某说的话还有放空炮的?回头你到村部找我。说毕,大步流星地走了。何村长给她的那块饼太诱人了,是人都会动心的。
  凌丽服务的这家高尔夫球会,征用的就是何村长村子的地。村子的起伏丘陵和葱绿的林木景观,在深圳这到处都被钢筋水泥包围的大都市,简直就是田园牧歌。老板选中这个地方建高尔夫球场也是独具慧眼。想想这个越来越国际化的城市,得有多少富贵之人需要这种贵族游戏。连当初的泥腿子何村长,也操着蹩脚普通话,跟从台湾来的香港来的老板玩到了一处,在青草白沙绿树蓝天间,把那个白色球击打得像一只轻灵的小鸟。
  找到村部,凌丽不由轻轻地拍了一下胸口,好像下水游泳的人都要用冷水拍拍胸,适应一下,怕水会惊着自己。村部的富丽堂皇,完全在凌丽的想象力之外。何村长坐的办公室该有一间教室那么大,一头是他的大班台和壁柜,壁柜里摆满了各种的奖杯和竖立的红皮证书;一头是围成圆圈的暗红色真皮沙发,中间一个原木的巨型茶几,摆着喝功夫茶的托盘。何村长把凌丽让座在沙发上,他一边烧水、泡茶,一边拨了个电话,说,牛姐,跟你说过的那个靓妹,知道吧?你过来一下。村长回头很亲切地叫凌丽喝茶,凌丽小心地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身材肥硕的牛姐进来了,她涂着猩红的嘴唇,眉毛画得很浓,就像额头上趴着两只蚕。她对凌丽瞄了一眼,就跟村长说话。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但也是不当紧的事。不时地她会把眼光往凌丽身上乜一下,很毒地乜一下,又拿开,又乜一下,又拿开。就这样把她的啰嗦话说完,也没有额外的闲话,只对凌丽微微点一下下巴,就扭着肥肥的臀部出去了。
  何村长说,这就是我对你说的村妇联主任,今天就这样,有什么话我回头电话告诉你。
  出了村部,坐上回来的公交车,凌丽一直沉浸在委屈中。那个姓牛的妇联主任竟然这么冷冰冰的,好像她在选一坨猪肉,根本不需要考虑猪肉的感受。当然,也许她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自然就不用费那么多的精神。
  
  三
  
  凌丽接到何村长的电话,说牛姐的儿子傍晚来找她。并且还留下了牛姐儿子的电话号码。凌丽悬了多日的心这才放下来。一下班她就忙着梳洗打扮,坐在宿舍里等那个从未谋面的叫万熊熊的人。
  牛姐的儿子万熊熊是村里的治安员。他初中毕业后,就再也不愿意上学了。就这个学历,虽然他妈妈也在村委会班子里,何村长也只能安排他做治安员。这天,他经过何村长办公室,何村长对他招招手。他有些怕村长,立即收紧手脚,勾着身子进去了。何村长笑着说,想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人蛮靓的,你妈说过这事没有?万熊熊喜出望外,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沟女”了。
  万熊熊很气愤妈妈隐瞒这好事,出了村长办公室,就去妈妈办公室,一进门就气哼哼地说,村长说的那事你怎么不对我说?他妈说,那女孩学历不高。万熊熊说,到底是帮你找老公还是帮我找老婆,凭什么要你做主?
  他妈嫌弃那女孩学历不高,他倒无所谓,他只要人长得好就行了。当妈的儿子指望不上,原想找个大学生儿媳妇,到时候插进村里来,等她退下去后,她家至少村里还有个当事的人。万熊熊哪里管得了这么多,要妈妈答应他去相亲。他妈经不住他缠,想想这小子也不一定能与那个女孩热火得上,热火上了也不一定热火得久,就说,去去去,你不要烦我,我不管你成不成?
  万熊熊火急火燎地要约见面,何村长也是一乐,不然他对凌丽许的诺就真的要放空了。
  万熊熊开着他的白色卡罗拉到球会门口,给凌丽电话。他对凌丽报了他的车牌号,就坐在车盖上等。他已经想好了,看不上眼的话,二话不说,开车就走。对胃口的话,就带着这个“马子”约几个朋友去K歌。
  凌丽着一袭乔其纱短裙,款款袅袅地从球会门楼的巨大阴影中漂移过来,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她今天特意动用了她那瓶珍贵的洛丽塔香水,这是一位她服务过几回对她很有好感的女客人赠送给她的。她一直压在箱底不舍得用。
  关于洛丽塔香水,推荐语里是这样说的——
  “洛丽塔,法国香水界的奇迹,以那个被仙女赐予爱之魔力的紫色水晶苹果,为所有的女性创造出一个永恒的爱情童话。”
  凌丽就带着这童话般的梦幻漂移到车盖前。万熊熊一直是眼睛直勾勾地望,走近了更是对着她的面孔左右审视,仿佛遴选高档瓷器,生怕漏掉一处瑕疵。万熊熊从车盖上立起来,身高的不足立即显现出来,比穿高跟鞋的凌丽要矮那么一点点,五官也是简单平庸。这些信息在彼此的打量中,迅速摄入凌丽的心上。但凌丽对此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并不会感到意外,这或许正是她能够拿捏得住的了,心里倒是轻松地吁了口气。
  果然,万熊熊很对胃口,殷勤地替她打开车门,引她坐到副驾驶位上。坐上车,凌丽好像一道难解的算术题终于有解,对着旁边的万熊熊点头微笑。笑容里有鼓励,也有矜持。在高尔夫球会的历练,使她领悟到女人必要的矜持是必不可少的。
  车子画了个纯圆,飞旋而去。万熊熊一手轻按方向盘,一手拨打手机。他在邀约几个熟友,到一个叫悦城的地方。一路上,万熊熊都沉浸在“沟女”成功的喜悦里,他急着要让几个熟友开开眼,就想到在歌房见面。
  到了悦城,进到一个叫888的房,里面已经散坐了一些人,年纪都跟万熊熊相仿,看到凌丽,脸上都飘上眼前一亮的惊喜。凌丽感觉自己好比一道对胃口的菜,这份菜的拥有者自然大有面子。万熊熊对着服务生一招手,耳语一番,服务生填上单子送过来,他看也不看,画了个圈,回头就拿起话筒唱上了。不多时,服务生上了果盘,推来一大箱冰镇啤酒。万熊熊吼过一曲,搁下话筒,要与凌丽喝酒。凌丽轻轻抿了一口,万熊熊哪里答应,要她喝,很霸道的样子,好像他俩拍拖已经很久了。凌丽知道他这是在同伴面前摆谱,便喝了。于是那些同伴蜂拥过来,喊着嫂嫂的弟妹的,都要跟她喝。凌丽已经开了头,只好来者不拒,一轮下来头就晕了。
  这时万熊熊叫服务生上了色盅,大家就围坐起来,一个个盯着自己的色盅,报出一个个数来。四个一,三个二,五个五……乱七八糟地报着数字,输了的就喝酒。凌丽对这个游戏一无所知,万熊熊要她参与进来,她谢绝了,便让万熊熊搭着她的肩膀继续玩色盅。
  又推过来一箱啤酒,又推过来一箱啤酒,不知不觉间都成了酒疯子。万熊熊酒意迷离地叫过服务生,耳语一番,不多时,进来一排穿着暴露的小姐。那些同伴都上去各抱一个下来,让座到自己的腿上。凌丽瞠目结舌,但是她也不能表示抗议,毕竟她跟万熊熊什么约定都没有的。歌房的灯暗淡下来,凌丽发现刚才还只是用手乱摸的那些同伴都把小姐压倒身下。而这时,万熊熊竟也一下子双手抱过来,刺鼻的嘴巴朝她的脸上拱过来。她本能地抗拒,可是万熊熊一点也没有收手的意思,嬉笑着更是变本加厉。凌丽猛力把他推到一边,奔向歌房门口,脱身逃出来。
  出了悦城,她眼睛一下子被泪水模糊了,心底充满了羞辱感,知道这事也就这样了。可她不这样拒绝,任他摆布,那后果更是可怕。
  她坐上回去的的士,包里的手机一遍遍响,她知道是万熊熊的,但是她都没有接。回到宿舍,她拿出手机,发现了好几条信息,打开一看,都是同样的内容:对不起,我酒喝多了。
  凌丽发誓不再理会他了,不想万熊熊每天都让人给她送一束玫瑰花来,一天不落,弄得同宿舍的姐妹都好生羡慕。一个星期后,凌丽见好就收,回了万熊熊电话,说,谢谢你,玫瑰花我都收到了。万熊熊跟进说,那晚上我过来接你?凌丽故意思索了良久,才说,那好吧。
  万熊熊首次“沟女”铩羽,改变了策略,再也不去歌房了。他带凌丽去咖啡厅,去商场,她轮休时则带她去市内景区逛。二人正式确立了拍拖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凌丽不断放松警戒尺度,先是手,再是嘴唇。万熊熊虽是急不可耐,也只能在这两个位置游走。
  
  四
  
  凌丽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点贱,有时候又觉得周奉简有点傻:她跟周奉简来往一两年来,周奉简对她最亲密的尺度也就是跟她亲嘴。他亲嘴也是小心翼翼的,蜻蜓点水的,生怕弄痛了她。很多时候,老实说,凌丽都觉得难以自持,巴望周奉简侵犯她狠一点。可是就在她闭眼期待他抱紧一点生猛一点时,他却轻轻地让开了身子。
  周奉简最爱给凌丽写信。刚好上时,他一周要给她写两三封信。一起到这边上班后,有时他心里话不是说出来而是写出来塞到她手里。她箱底里存着他写给她的所有信件,数一数,竟有50多封。
  凌丽觉得该把这些信物归原主。于是她约了周奉简。二人依然沿着林阴道往球会大门走,凌丽没说话,周奉简也沉默不语,他不知道凌丽约他出来干什么,他已听说她跟一个当地人好上了。这个他觉得也没话好说,她想跳高枝儿,他硬拦阻也没用。
  走到球会门口,凌丽又折回来,周奉简也懒得问什么,跟着折回来。林阴道的中途有一个岔口,通向赛场的方向,走着走着,就是一条阴暗的林间小径。那里没有一丝灯火,天上也没有一丝月光,黑魆魆的,大道上如水的车辆声音很远,脚下草丛里小虫的叫声显得寂静而尖锐,不时能感觉到有蚂蚱从脚背上跳过去。
  在一丛高及人顶的灌木边,凌丽停下来,等候周奉简走到她身边,她忽然回身将周奉简抱住了。周奉简感到身体麻木,脑子也乱糟糟的。凌丽垫起脚,把自己的嘴送过来。周奉简毫无防备,他不知所措。而凌丽的嘴唇却在他脸上疯狂地吮吸起来。周奉简茫然地回应着。这时凌丽把他的一只手拿起按到她的胸脯上,周奉简心里悸动起来,那只手却呆呆傻傻的就那样被按在她的胸脯上。凌丽接着做出周奉简没有想到的动作,她把他的手从她敞开的衣领里塞进去,一个温润饱满的圆就触到了他的手里。他还是呆着,她却像一个向导,一下一下推动着他的手,于是他也就心惊肉跳地在那个令他神往的地带驰骋起来。
  他们就像一对磁铁,久久地粘合在一起。
  良久,凌丽轻轻地把他推开,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塞到他手里,一言不发地转身飞奔而去。
  这次约见,他俩竟一句话都没有说。走到有亮光的地方,周奉简打开纸包,才知道是他写给凌丽所有的信。周奉简明白了这次约见的意义,心里更加如同死灰。
  凌丽能说什么呢?在周奉简面前,除了愧疚,她找不到任何给自己辩解的托辞。她想把自己多给一点他,想以此作为对周奉简的补偿。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处子之身都给了周奉简。可是她不敢这么冒险,不能这么冒险。
  就在这之后,万熊熊终于在他的车里,把手插到了凌丽胸脯上。凌丽知道万熊熊觊觎它已经很久了,再不放手,万熊熊可能会失去耐心了。
  
  五
  
  村妇联主任牛兰英终于敌不过儿子的软硬兼施,同意他带女朋友来家里见面。
  牛兰英不满意凌丽,并不仅仅嫌她学历低,下意识里她瞧不起这个同类,一个一心要乌鸡变凤凰的同类。牛兰英也不是深圳本地人,她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高中毕业后,从梅州老家跑过来,在这个村子小学里代课。那时她就租住在万家,房东只有一个儿子,老实巴交,也没有什么文化。牛兰英一心想落户此地,后来就从现实考虑,下嫁到万家。她有文化,当了本村媳妇后,不久就被村里物色到村委会工作,慢慢地做上了村委会委员、妇联主任。
  她刚到村里时,村子四周还是一片农田,不像现在不要说农田,连菜地也见不到一块了。那时村里还以种田为主,万家儿子也是务农。现在人们回忆那段历史,都喜欢夸大其词地说,那时村里稍微头脑灵光的都练就一身游水的本事,然后偷渡去香港。万家儿子却一直是个旱鸭子。呆人也有呆福气,跟他同时代去了香港的,因为户口迁去香港后,失去了这边村里的土地和股份,现在多半还住着公屋,打着粗工。万家先后起了三栋八层高的楼房,有一栋还临着村里繁华的街道,一月房租收入就有四五万,这还不算集体的股份分红和牛兰英在村委会的工资。
  凌丽一进家门就自来熟,乖巧地喊牛兰英“姨”。牛兰英腻歪她,又怕儿子脸色难看,才挤出一个笑脸勉强地答应了。凌丽知道万熊熊的妈妈并不待见她,她偏偏粘着她,她走哪里她跟到哪里。抢着干活,想尽办法拍她的马屁。
  等到一顿饭煮熟,一家人坐到一起的时候,牛兰英竟然并不是像先前那样反感她了。牛兰英主动跟她搭讪,问,小凌,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凌丽低着头说,爸爸妈妈和妹妹。牛兰英又问,爸妈都做什么啊?凌丽说,爸爸在镇里当干部,妈妈务农。牛兰英提起了兴致,问,你爸爸当什么干部啊?凌丽说,副镇长。
  牛兰英也知道内地一个副镇长并没多大名堂,觉得凌丽的家庭仅仅是让她不觉得寒碜而已。她故意问,你爸爸上下班都有司机接送吧?凌丽笑起来,说,姨,你不知道耶,内地一个镇政府才一部破越野吉普,书记跟镇长才有资格坐一坐呢。我爸上下班都踩单车的哦。
  一旁的万熊熊说,打死我也不相信。凌丽转头对万熊熊说,你知道水稻长什么样子的吗?万熊熊老实地摇摇头。凌丽笑他说,你天天吃的米,你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呢,你哪里熟悉乡下啊?我们乡下人,哪里能跟你们大城市的人比呢?
  这话有点拍马屁的味道,牛兰英听着比较舒坦。她接着又问,小凌你什么学历啊?凌丽赶紧说,我已经报考了大专,在成人技术学校读公共行政管理。我想好了,读完了大专我接着读本科。
  牛兰英对凌丽的回答很满意,觉得这次见面没有白答应,心下暗暗思忖,凌丽不光面子光,底子和家庭都还说得过去。只要将来好好磨炼,也许20年以后又是一个万家的牛兰英。于是儿子私下提出让凌丽搬过来一起住时,她没有多犹豫,顺口就答应了。
  万熊熊要凌丽搬过来,凌丽并没有想到。倒是有好几次,他在车上压着凌丽要有进一步举动时,都被凌丽强力推开了。万熊熊哀求去开房,凌丽死活不答应。他吸取当初教训,不敢再霸王硬上弓。他就盘算着,把凌丽弄到家里去,那就等于把肉移到下巴上了,吃进嘴就容易得跟舔鼻涕一样了。
  饭后万熊熊开车送凌丽回高尔夫球会,路上又提起搬到他家住的事。凌丽心里高兴,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说,这个我还要考虑一下,我进门容易出门难,我俩谈不成,还不羞死我呀。万熊熊说,我家那么多租客,也不多你一个啊。又不是叫你跟我住一层,你住你的,我住我的。跟别的租客不同的就是,你免房租。凌丽开玩笑说,住一层也可以,先打了结婚证。万熊熊说,这个倒不急,那么早结婚还不被人耻笑啊。一定会被人笑话没出息。凌丽说,本小姐还没答应嫁你呢,你别狂。
  这样说说笑笑间,车子就到了高尔夫球会门前。凌丽下车前,在万熊熊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万熊熊很受用,她终于主动亲我了,不无得意地说,想好了就跟我说啊,我这就去准备家俬,一定把郑小姐的闺房布置成五星级。
  其实,凌丽巴不得立即就搬过去。如今,她在这个集体宿舍里住着有些如坐针毡。连原先最要好的下铺蓝蓝也对她冷冰冰的,虽然不是一句话不说,但至少那种鄙夷是看得出来的。她们都觉得周奉简是一个绝好的人,对这样的人都能说不要就不要,这人就简直没有人性!这个话,她背后就听她们小声议论过,她装着没听见而已。
  不几天,万熊熊就把房间布置好了,邀功似的,一天几回地打电话催她搬过去,还说他妈也问过凌丽怎么没有过来的话。凌丽却还在犹豫着,过了大约一个月,她才不胜其扰的样子,说,等下一个调休日,我就搬过去。说好了,你要规矩点,不然的话,我马上搬回来。万熊熊模仿赵本山的电视剧《乡村爱情》里一个演员的口头禅,嬉皮笑脸地说,必须的,必须的。
  到下个休息日,凌丽不声不响搬离了集体宿舍。她谁也没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懒得巴巴地跟那些姐妹说,越说倒是显得她亏欠她们的。众人都冷冰冰地盯着她收拾行李,真到她动身离开时,昔日的好姐妹蓝蓝忍不住还是上前来要帮她提皮箱。她答应了,就跟在蓝蓝身后,空手走到球会门口。那些没搭理她的,她也没有吱声。她知道她们又酸又气,她心里倒是有些恶作剧般的快活。
  万熊熊果然在布置房间上下了功夫。墙壁上贴着带草绿色碎花的壁纸,一米五的真皮靠背床,雅兰床垫,富安娜床上用品。靠窗是乳白色衣柜和电脑台,摆着一部手提电脑,另一边墙上挂着29寸液晶电视。地面上新安装了实木地板。房间还带着卫生间,里面也是设施齐全。
  望着这样的布置,凌丽知道,这个万熊熊眼下最想做的是什么了。他不会白白花这么多的心思的。她耽搁这么久才搬过来,一方面她要表现出足够的矜持,一方面她也是对这即将来到的生活有些心理准备不足,她对未来充满微微的惊惧,有几次她做了噩梦,梦见自己从高高的云端往深深的峡谷跌落。她在惊叫中吓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悬在浮云的半空。
  搬过去那天,一家人又围在一起吃饭,牛兰英亲切多了,某种程度上,她已把凌丽当成了准儿媳。饭后,她把凌丽喊到自己的房间,掩上房门,神秘地对凌丽说,你跟熊熊处到什么程度了?凌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羞红着脸说,姨,我跟熊熊清白着呢。牛兰英说,你们怎样,我老辈的也管不着,但你得注意,不要闹出事情来,熊熊还小,他不会这么早结婚的。凌丽乖巧地点头答应。牛兰英让她出门前,又特意嘱托了一遍,说,这个你一定要想好了,到时候弄出什么问题来,你不要怪我没有把话说到前头。
  那时候,凌丽还不知道,村里的年轻人过早结婚是被人瞧不起的,说明没有“沟女”的本事,一“沟”就“勾”进去了,脱不了身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兴玩腻玩烦了,老大不小了,才找人结婚。得天独厚,村里任何一个歪瓜裂枣的男人,随手一拎,就能拎到一个来自五湖四海的漂亮女人。
  万熊熊当天晚上就赖着不走了,又是叩头又是下跪,赖上了床。凌丽记住牛兰英的话,严防死守着,见有些扛不住万熊熊的赖皮,只好说,熊熊,你不要急,我答应你,但不是今天,我们总得要准备好啊。万熊熊原来早就成竹在胸,又学那《乡村爱情》演员说,必须的,必须的。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三下两下把自己武装起来了,接着不由分说,就朝凌丽这边扑过来。
  
  六
  
  那天活该有事,开头的兆头就不好。何村长在第一个洞就打砸了。
  何村长击球前,凌丽根据风向和距离提了建议。何村长摆好架势,向球道中央看了一眼,把杆挥出去了。打得很远,但方向不好,球转了一个大弯向右边的树林当中飞进去了。何村长大骂“妈的巴子”,对凌丽直瞪眼,好像这个坏球是凌丽造成的。就在这时候,何村长手机响了。何村长很不想接,但那个响声不依不饶,他只得接了。
  何村长讲了很长时间才收线,回头对凌丽说,万熊熊洗桑拿被派出所扣了,他妈要我去把他捞出来,你看碰到这鸟事,难怪球不顺。
  凌丽一听万熊熊出事,脸刷地白了,可是在球场上,她只能佯装镇定的样子,不敢多说多问。何村长虽是熟客,也不敢坏了规矩。凌丽一直小猫挠心似的跟随着。一下场,凌丽就打万熊熊手机,但关机。她赶紧去更衣间换好衣服,急忙奔万熊熊家去。只有万熊熊爸在家,躺在沙发上,看一个叫《外来媳妇本地郎》的电视剧,问他情况,他吞吞吐吐不愿意说。这样的糗事,在儿子的女朋友面前他肯定不会说的。
  凌丽心情杂乱,想牛兰英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索性帮着做晚饭。虽住在这边,她并没有在这里搭伙,吃饭还在球会食堂。她去厨房打开冰箱,开始准备晚餐,一边择菜一边泪流满面。她想不到,万熊熊跟她才刚刚开始,就这样花心,去那样的地方做出那样的事情。从第一次跟万熊熊在一起时,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凌丽就猜出几分,万熊熊早就花得一塌糊涂了。但是凌丽对这些还是想得开的,他以前什么样子管他呢,只要以后自己能够看得住他就行了。所以,她跟他在一起,总是旁敲侧击,不断地提醒他,要他守规矩,不然她就如何如何。看来都是白说了,万熊熊还是贼性不改。
  很晚的时候,万熊熊才和他妈牛兰英一道回到家。看到凌丽,牛兰英有点心虚,掩饰说,今天跟熊熊去赶了个饭局,回来晚了。凌丽很平静,默默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来,这才跟万熊熊爸爸开始吃晚饭。
  饭后,凌丽回房休息。搁往常,万熊熊一定跟屁虫一样跟过来,今天万熊熊破天荒钻进自己的房间,不见人影。凌丽知道他心里有鬼,假装没事人一样,轻声细语打电话邀他过来。万熊熊以为凌丽还蒙在鼓里,一下子没了包袱,屁颠屁颠就蹦过来了。
  万熊熊一进门,看到凌丽满脸怒色,就明白了几分,抽身想溜走。凌丽快一步把门反锁住了,身子抵着门,截住万熊熊的退路。万熊熊要推开她,她气不打一处来,揪住万熊熊,双手就朝万熊熊脸上、身上挠去。万熊熊哪里受过这个?挥起拳头就还以颜色。二人就乒乒乓乓打起来,房间里的家俬跟着也东倒西歪,唏哩哗啦倒了一片。
  听到激烈的打斗声,牛兰英飞身过来拍门,看到一地的狼藉,神色大变,怒问,凌丽,你耍什么泼啊?看刚刚置办的家俬,搞成这样!
  凌丽边哭边说,你儿子做的丑事,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都仗着有几个臭钱,把我们外地人不当人看是不是?
  牛兰英没想到凌丽会顶撞她,更气了,手指颤抖地指着她说,还好意思说,自己看不住,只怪自己没本事。熊熊怎么了,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这样?你以为是你们乡下啊。
  凌丽看牛兰英这样无原则护着自己的儿子,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自己在他们眼里,其实是一钱不值的。她委屈得边嚎啕大哭,边收拾自己的衣物。万熊熊有些理亏的样子,过来拉拽她。牛兰英一旁呵斥说,随她去,不要惯出毛病来。
  凌丽三两下收拾好衣物,拎起自己的皮箱,一路哭哭啼啼下了楼。同楼的房客都跑到阳台上伸出头来看热闹。牛兰英站在阳台上,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楼下大声喊,没见过世面的货,哭东哭西的,不知情还以为我们欺侮你呢!走了就不要想再回来了!回头又对儿子喝道,我原先就说这种没念过多少书的女孩子要不得,你不听,看看什么样子?你再犯贱去找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村里房子建得东一幢西一幢,房子挤着房子,基本找不到像样的道路。凌丽拎着皮箱,像只往玻璃上乱撞的小飞虫,在村里的巷道里左冲右突,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子,才从密密麻麻的房子堆里拔出身子,上了村街。站在一个站台上,望着身边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拎着皮箱的凌丽打起了哆嗦。她感到特别的孤立无援。夜已经深了,她不知该去哪里?回原先的集体宿舍,那她的脸往哪儿搁?当初扬长而去,现在灰头土脸地回去,想想自己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狼狈的一面,她永远也不能让那些姐妹知道。现在她能想到的,也只有周奉简了,不管他怎么瞧不起她,她也不会感到丢脸。想到这里,她没有再犹豫,拨通了周奉简的电话。
  周奉简听说凌丽深夜一人离家出走,马上就急了,慌忙说,丽丽,你就近找一个小店坐着别动,我马上打的过来接你。你千万不要瞎跑,那多危险啊。
  一行热泪刷地涌到凌丽的脸上,她哽咽着听话地“嗯”着,在街灯暗淡的灯光里,拖着皮箱,沿着街边的门面走。沿街的吃食店都收档了,卷闸门反着微暗的光。一路心慌慌地走过去,见有一处门洞射出一方灯火,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士多店,她钻进去,买了一瓶水,然后在门边的塑料小椅上坐下来,静静地等着。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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