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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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金河畔。邵家湾村。
   在那个人畜共居的小村子里,零零落落地居住着几十户人家,除了六家姓邵的老地户,其余都是外来的。他们东一块西一块地开垦建屋,一户与另一户总是对不整齐,每一户都像是一座特立独行的村子。村子的东头住着太爷一家。多年前,太爷为了躲避灾荒,一家人背上行囊,一路北上乞讨,来到了这个依山旁水的村子。一年又一年,子孙们庄稼般长高长大,他们和汉人打交道,与猪马牛羊等家畜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水草一样扎根在英金河畔。
   那里是他们的家园。
  毛发青灰的驴子
   祖父在前面走,驴子在后面跟,把一股子一股子的冷风夹在中间;祖父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天,驴子停下脚步看着祖父。
   他们跟着一团乌云走到了小桥边,桥底下是宽8米、深3米的沟渠,沟渠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要下雪了。祖父喃喃自语,不由加快了脚步。
   祖父踏上了木桥,驴子却不肯向前走。祖父用力扯了扯缰绳,回过头来看驴子;驴子的鼻子里喷出一股热气,吹在祖父脸上,向后扬了扬脖子。祖父再拉缰绳,驴子挥动蹄子刨着地面,挣扎。
   祖父看着驴子,驴子也看着祖父。猛然间,一片雪花落了下来。
   祖父有些着急,天黑路滑,要快点赶路才好。祖父抚摸着驴子那青灰色的毛发,把脸贴在驴子耳边,轻声劝慰:老伙计,咱们得快点了,你看,落雪啦!驴子侧着头,摇了摇耳朵,半晌,踏上了吱吱悠悠的木板桥。
   这头驴老了,它走一步,晃一下,两侧的肚子鼓胀着,背上的毛竖起来,东一缕西一缕的,有的地方就像倒伏的庄稼,纠缠在一起。可刚走几步,驴子又停下来了,它垂着头,双目微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更厚的雪落下来,祖父急了,他绕到驴子后面,猛地拍一下驴子的屁股。驴子一惊,撂起蹄子向前奔,脚底一滑掉进了沟渠里。
   祖父听到了骨头撞击硬物的“咔嚓”声——驴子一头栽下去,前蹄跪在冰面上,挣扎着站起来,身子一歪,又倒了下去。驴子喘着粗气,直哼哼。祖父心里一揪一揪的,他去拉缰绳,够不着;他想跳进渠里,太高了。祖父不知该懊恼谁,自顾地原地打转转。
   这不是驴子第一次掉进沟渠了。
   沟渠里的驴子蹬了蹬腿,扬起脖子望着祖父。祖父颤抖着拿出旱烟,点了几下,点着了。缭绕的烟雾穿过雪花,恍惚间,二十年前的时光渐渐涌入脑际。那头陪伴祖父近二十年的羸弱的小驴子槖槖走来。
   包产到户那年,祖父去生产队抓阄。祖父有两个阄,左手里的给自家,右手里的给太爷家。祖父把左手那个攥得皱巴巴的纸团打开,马!祖父回头看着马厩里的那匹高头大马,拍着大腿笑起来。祖父把右手那个攥得皱巴巴的纸团打开,驴!祖父回头看着驴圈里那头瘦小的驴子,脸上的肌肉抖动着,笑意凝固在脸上。一匹马一头驴,哪个给太爷哪个给自己?祖父犹豫着。
   祖父抚摸着马儿那雪白的毛发,拍打着它那健硕的身躯,想起族谱里的先人——太爷的祖父曾在大清朝当差,是七品带刀侍卫,常常跨骏马巡逻皇宫,那是何等的威风!祖父打小就喜欢看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很是向往那些骑白马的“大侠”“英雄”,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骑白马逛长街,哪怕只是在这粗陋的乡野……祖父刚想策马扬鞭,一个声音却绊住了他的脚:太爷老了,身子骨也没那么硬朗了,庄稼地里的活重,就靠这头小驴子,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祖父缓缓放下了马儿的缰绳,可另一个声音又扯着祖父的耳朵:这马儿是自己抓来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就该牵回自己家……
   两个声音一左一右交替回荡,祖父那颗羊绒般柔软的心颤抖着。
   祖父左手牵马右手牵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太爷家。太爷早已等候在院门口。祖父看着自己的老父亲,一声不吭地把马儿交给了他,手却哆嗦了一下。
   祖父转过身来打量这头小驴子,它头大毛长,四肢瘦弱,肚子上脱了几块皮,走路颤颤巍巍的。但它那毛茸茸的耳朵上、脊梁上,却在呼呼地冒着热气。祖父捋着小驴子那青灰色的毛发,眼里全是怜惜。祖父牵着驴子回家,瘦高的影子先进了门,后面跟着的,是一道更加细长的影子。
   祖父对站在院门口张望他的祖母说,这驴子是瘦弱了一些,但它老实、忠厚、通人性,这样的牲口不欺负咱。祖父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祖母的眼睛。一旁的小驴子叫了几声,像是在附和着祖父。祖母使劲地盯着祖父和驴子,半晌,回了屋,把门摔得砰砰响。
   祖父不语。他在院子东南角搭了几片石棉瓦,把土坯在里面垒出槽子,上面漫了一层水泥,地上铺满干草。小驴子就这样住了下来。
   从那以后,小驴子就成为祖父家里的主要畜力,一年四季,它都不得闲。春天往地里拉肥料,秋天收庄稼,冬日里储煤,都离不开它;遇到赶大集,它又成了一家老小重要的交通工具。小驴子从没撂过挑子。它虽瘦小,却总是使着一个劲,拉车上坡就躬下腰,一步步地往上爬,蹄子用力地瞪着脚下的石土;犁地时就纵着身子,瞪着眼睛抿着尾巴往前拖拉,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的热气。
   祖父也从未亏待过它,夏天撒开缰绳让它去老榆树下纳凉,冬天在棚圈里生火取暖,平日里给它喂牛马犁地时才能吃上的精饲料,还常去后山割來最鲜最嫩的草……年年月月,无穷无尽,祖父的生活紧紧地与小驴子维系着,与村庄维系着。
   慢慢的,小驴子在祖父的精心喂养下越长越大,越来越胖,干的活也越来越多。几年过去,祖母接纳了小驴子,给它喂草添料、打理棚圈——不接纳又能怎么样呢?虽然大清国早已灭亡多年,但是封建思想仍然在这个小脚老太太体内残留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理念深入骨髓。祖父就是她的天。
   在祖父家的那个小院子里,驴子和祖父达成了对彼此的信任,从未辜负过对方。有一次,祖父赶着驴车去外乡吃喜酒,大半斤散酒下肚,祖父就有些迷糊了。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了,祖父把缰绳缠绕在手里,跃上板车往下一躺,扬起鞭子大喊了声“驾”,小驴子就跑了起来。二十里山路,过两个村子五六个岔路口,小驴子在掌灯时分把祖父拉回了家。而半夜里,睡得正香甜的祖父也会在第一声鸡叫中从火炕上弹跳起来,摇摇晃晃地给小驴子添草喂水。    在祖父乡下躬耕的那几十年里,这头驴子与祖父朝夕相处,栉风沐雨。太爷家的那匹白马不慎落崖摔死后,小驴子的苦更重了,它把自己弯成一张弓,把农耕文化背负在肩上,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家庭踽踽独行。后来,大驴子成了老驴子,祖父就舍不得用它了,却又不放心它一个人在家里。于是每每外出,祖父都牵上驴子,把东西背负在自己身上。这次也如此,祖父左手牵着驴子,右肩膀上背着一袋子新磨的面粉。
   沟渠里的驴子又嘶哑着叫了几声。祖父回过神来,把烟掐灭,去不远处的一户老乡家借来了铁锹——对于驴子掉进沟渠这件事,祖父有经验。
   祖父开始挖土,然后把土一铁锹一铁锹地扬进沟渠里,打落在驴子的身上。可祖父知道,这次无论填多少土,这头受伤的老驴子都跳不上来了。
   土落在驴子身上,驴子抖了抖毛发,然后,不再动了,反而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祖父在驴子安然的目光里,掩埋了他们相处的那二十年光阴——二十年也许只是人生长河里的一段光阴,可它却是驴子的一生。
  消失在秋深处的猫
   它是自己跟来的。
   祖母去菜园里摘豆角,它不知道什么時候跑来了,紧紧地跟在祖母身后。祖母走,它也走;祖母停,它也停。祖母仔细地端详着它:浑身脏兮兮的,黑一块白一块的毛凌乱地贴在脊背上,走起路来胯骨清晰可见。它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宝石般的眼睛溢出幽幽的蓝光,好像能洞察出别人的心思。祖母从未在村子里见过它。“有狗自来主兴旺,有猫自来不吉利。”祖母心一沉,顺手拾起块石头吓唬它,它不但不跑,反而慢悠悠地走到祖母身边,蹭着祖母的腿,抬起头来,喵喵地叫着。祖母心软了,祖母喂过猪、养过狗、圈过鸡鸭,再多一只猫也无妨。
   它就这样来到了我家。祖母端来一碗剩饭,它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祖母又把它摁在盆子里洗了个澡,才发现它通身雪白。祖母半蹲着,爱怜地抚摸着它,柔声地呼唤“雪球——雪球”。
   “喵”它回应着,跃身跳到祖母的怀里,在祖母身上撒娇。
   家里的猪养在圈里,狗拴在木桩上,鸡鸭鹅围在木棚里,唯有这只猫是自由的。它跟着祖母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好像它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只是,它的性格有点古怪。高兴的时候不管怎么摆弄,它都一声不吭,还会讨好般地伸出前爪;不高兴的时候就拱起背,尾巴贴地,龇牙咧嘴,然后发出嘶嘶的声音。有时一整天都在家里睡大觉;有时会跑出去几天几夜,任凭祖母怎么呼唤,它都不肯回来。雪球让家里平添了几分生动。
   父亲却不喜欢它。“这猫平白无故地跑来,怕是不祥之兆啊!”父亲嘀咕着,见它过来就一脚踢开,大声地呵斥着。它知趣地躲到一边,舔了舔自己的毛发,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大多数时候,它都待在祖母身边,和祖母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睡觉。阳光洒满院落的午后,它在祖母的膝头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眯着眼睛,呼吸起伏有致,祖母织着毛衣,它打着盹。
   半年后,雪球养得圆滚滚的,祖母却脸色苍白、日渐消瘦。一个春日黄昏,梨花落满庭院,雪球喵呜呜地叫着,跑到屋子里发疯般地咬着父亲的裤腿向外拖,被父亲大骂着踢了几脚仍不松口。父亲觉得蹊跷,就跟着雪球来到了菜园,发现祖母晕倒在地上。
   祖母查出肺癌晚期。父亲懵了,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烟抽了一支又一支。一定是这该死的白猫带来的晦气!父亲掐灭了烟,抓起扫帚掷向雪球,雪球惨叫着逃走了。祖母咳嗽起来:不关它的事,是老天爷要收我呢……
   第二天,父亲看着雪球去了隔壁王家,叹了口气,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转眼到了秋天。已有三个闺女的王家添了个大胖小子,祖母却咳嗽得直不起身子,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王家孩子满月,大摆宴席,父亲路过王家,见雪球神气地坐在门前吃鱼。瞅着四下里没人,父亲想把它抓回来给祖母“冲冲喜”,它却飞似的跑掉了。
   桂花落的时候,祖母走了。祖母出殡那天,我远远地看见一团雪白的东西,大喊着“雪球”跑过去,它却转身钻进了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黑得似夜的狗
   在邵家湾,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拴着一条狗:看门。其他村庄也是如此。有村子的地方,就有狗。
   这是狗和村庄的感情。没有狗叫声的村庄是空的,空了的村庄也会轻飘飘的不踏实;村庄飘起来,人们的眼神就寡了,好像饭菜里没放盐一般,生活就少了点滋味。狗一叫,村庄就鲜活起来,人们在那些趴在草垛上,挤在羊群里、站在山坡上的狗叫声中忙着手里的活计,时而抬起头来用目光依次抚摸流水、白云和落日,优哉游哉地过着日子。
   我家院子里也拴着一条狗。几十年来,我们养过许多条狗,黑色的,黄色的,花色的;瘦小的,高大的,肥胖的……可它们的命都不长,不是病死了,就是让父亲杀了吃肉,或是被心怀歹意的人下药害死了——除了黑夜,黑夜是家里唯一一条活到老的狗。黑夜安然地活了十三年,这是它的本事。
   黑夜是从三姨家抱来的,那时它只有三个月大。它钻到母狗身子底下,怯生生地看着我们,像邻居家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走上前去抱它,它哆嗦着一个劲地向后退,一直退到墙角处。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趁我转身和父亲说话的空当儿,它扭头钻进了三姨家后院的草丛里。
   后来还是三姨呼唤着把它抱了出来,交到我手上。它垂着脑袋,蜷缩在我怀里。我拣出它身上粘着的草叶和草籽,抚摸着它那纯黑纯黑的毛发,它终于安静下来。
   回了家,刚把它放下,它就急疾地往大门口跑去。父亲顺手关上了大门——饿这个狗崽子几天,它就老实了。它冲着黑黢黢的大门叫了几声,大抵知道出不去了,就乖乖地趴到窝里。
   只过了一天,它就挨不住了。黄昏时分,一家人坐在枣树下吃饭时,它嘴巴贴着地,摇晃着走了过来。我把碗里的一小块肉夹起来,轻轻地丢在地上。它毫不迟疑地凑上去,一口吞掉了。再丢,又吞掉了。    吃饱饭,它不感激我,反而走到父亲脚下,舔着父亲的裤腿,摇着尾巴讨好地叫着。父亲咳嗽了一声,随手把它推到一边:去,一边待着去!它知趣地退到我身边。
   我抱起它,盯着它黑豆般的眼睛左看右看,它的眼里浸著一汪水,好像夜的深沉掉进了一滴水里,那眼神里有着令我着迷的东西。它除了尾巴尖有一撮白毛,通身黝黑。我叫它黑夜。
   有了名字,黑夜就成为我们家里的一份子。家里人出门后,院子的大门是从来不锁的,我们把家交给了黑夜;而黑夜也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即使一整天饿着肚子没饭吃,就算是零下三十、四十度的大雪地里打着瞌睡,黑夜也不会离开院子一步。
   不消两年黑夜就长了起来,它生得高大威猛,吼叫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庄都能听得见,尤其是在夜里,它一叫,就像捻子被点燃一样,整个村庄的狗都会跟着叫起来,此起彼伏的,把村子里的人家连成一片,也把村里人的梦拴在一起。
   村庄都睡着了,可我不知道黑夜睡在夜的哪里——它黑得似夜,身体成为夜的一部分,那两只黑亮的眼睛却闪着光,眨着星星的颜色。它睡一会儿,睁开一只眼睛看看,然后接着睡。夜里偶尔的一两声犬吠,让我知道它就在院子里,在我的窗子底下。
   长大后的黑夜,毛发愈加黝黑发亮,也更加圆滑世故。它很会看人下菜碟——只要父亲在家,有点风吹草动它就卖力地叫唤起来,哪怕只是邻居家的一只鸡经过院门,它也要弓起身子、竖起尾巴叫几声。有人来家里,它先呲起牙,如果父亲提起木棒喊句“狗东西,瞎叫个啥”,它就溜溜地躲到一边;如果父亲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它就叫得更起劲了。它很长记性——它记得父亲手里那根木棒的权威与力量,一看见父亲,它就撒起欢来,远远地迎上去,却又不会靠得太近;陌生人把食物丢在它脚边,它也只是嗅嗅,从不吃一口。它有着自己的处事哲学——和黑夜一起来到家里的那条花狗,有事没事总会去猪食槽子里和猪抢食吃,黑夜耷拉着耳朵,低眉顺眼地卧在一边,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但只要瞅着四下里无人,它就偷偷地溜过去,迅速地在猪食槽子里添上几口。一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它又以最快的速度退到一边,把嘴边的泔水渣子舔干净。它见识过花狗的下场——父亲一棒子打过来,骂句“狗东西,猪的吃食你也敢抢”!后来,那头大肥猪被杀时,黑夜卧在一旁舔着自己的毛发,背对着肥猪扭过头去,待父亲唤着它丢过来一块猪下水时,它才叼着衔进窝里。
   即便这样,在父亲的眼里,它只是一条看门狗。那些年,生活对父亲不好,父亲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分给家畜们。可父亲待黑夜总算不薄,让它从小活到了老。直到父亲的老寒腿犯了。
   那日,双腿隐隐刺痛的父亲得到一个偏方——用老狗的血做药引子来治疗老寒腿。父亲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黑夜身上。
   磨刀声响起的时候,黑夜正半眯着眼趴在窝边晒太阳,就像南墙根那些缩着袖子晒太阳的老人。它真的老了,眼神黯淡,像蒙了尘的油灯,毛发也稀疏灰暗了许多。
   父亲把刀藏在身后,轻声唤黑夜,它慢腾腾地站起来,摇着尾巴走过去;父亲趁它不备给了它一刀,它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继而嚎叫着跑开。父亲见碗里的血很少,又轻声呼唤黑夜,黑夜哆嗦着、呜咽着,还是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父亲又是一刀,不顾它的声声哀嚎,死死地按着它的头,接了半碗血。
   被放了血的黑夜,还保持着父亲夹持它脑袋的那个姿势,走了几步,停下来,又走了几步,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在它闭上眼睛的瞬间,我倏地想起儿时它那让我着迷的眼神——如今我读懂了,那里面写着一条狗的本分与宿命。
   父亲端着碗进了屋,在父亲转身的刹那,我看到这个一生蛮横的男人,落下了一滴温柔的眼泪。
  跟着羊走
   姑姑跟在一群羊后面,走过田野,绕过英金河,向后山坡走去。
   姑姑走几步,就停下来歇一歇。她患有小儿麻痹症。一周岁时的一场高热,让她左腿小腿的肌肉萎缩,慢慢变细变软,就像秋收后瘫痪在地里的庄稼,没有一点生气。姑姑走路时摇摇晃晃,她的世界也跟着摇摇晃晃——右脚点地,踩实后身子前倾,把左半个身子拖过去,站稳后再迈右脚。
   姑姑走得很慢,羊群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她还在一步一步地挪着。姑姑不急,她知道羊群会去后山坡那片最茂密的草地上吃草。祖母告诉过她,跟着羊的蹄印走,你就不会迷路,也不会孤单。
   可那一刻,上百万亩的荒凉正侵蚀着她的内心。
   姑姑那年十四岁,但是成绩优异的她却无法继续读书——镇里唯一的那所中学,校长在姑姑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里,盯着她歪斜的双腿和肩膀看了许久,最后手指轻轻地敲打了桌面几下,挤出几个字:我校不收残疾人。
   “残疾人”三个字排山倒海而来,压得姑姑喘不上气。姑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祖母架回到家里的。行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悲伤把她瘦小的身躯拽得更斜了,她留在地上的脚印,深深且歪歪。
   一连几日,姑姑都一个人闷坐在房间里,不说一句话。在夜半时分,村子都沉沉地睡去后,姑姑又开始一夜夜地唱歌,那调子在深夜里被拉得细长,像藤蔓般爬满房间的每个角落。
   在那些褐绿色的调子里,祖母合衣而坐,几次光着脚下了地,想叩响姑姑的房门,又退了回去。翌日,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里时,祖母把一截青竹条递到姑姑手中,指了指后山坡,说,我地里的活多,你去放羊吧。
   姑姑张大了嘴巴,望了望羊群,又望了望后山坡。
   我走得慢,又不认识路……姑姑吞吞吐吐。
   你是读书读傻了吗?就想待在家里白吃饭!都这么大了,就不知道帮我们分担一点吗?一向温和的祖母忽然提高了嗓门。
   姑姑愣了,她赌气似地抢过祖母手里的青竹条,站起来就走。
   跟着领头的白羊走,它经常到山里去吃草,认得路……祖母在姑姑身后喊。
   寻着羊杂七杂八的脚印,约摸两个钟头后,姑姑才来到了后山坡。远远的,就看见那只领头的白羊,姑姑长舒了一口气。    姑姑走得双腿发软,她一屁股坐到树荫下,用手扇着凉风。半晌,姑姑抬起头来,看天上云卷云舒,像眼前这群作心作肝的羊。
   羊群還在吃草,它们俯下身去,用一株草的语言,去接近阳光、土地和水。姑姑跟着羊群来到这里,羊群是跟着长势最好的草来到了这里。
   看着绿油油的青草地,姑姑忽然好羡慕一只吃草的羊。她听老人们说,草儿的一生不过三个季节,而它把却一生吸收的日月精华都奉献给了羊;羊也会闻着味儿去寻草,哪儿的草鲜嫩就去哪儿,它们不受制于人,即使知道命运的终点就摆在那里——成为人类餐桌上的一道菜,但是他们还是无拘无束,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出了一条条“羊道”,可主宰万物的人,跟在羊群的后面,才能判断出哪里是逐水草而居的家园。
   风过,姑姑伸出手来拽了一把草,却被草叶划伤了,渗出血来。你这小东西也要欺负我!姑姑倏地眼里含了泪,恨恨地想。她气不打一处来,开始拔草。
   姑姑半卧着,把身边那几株草的叶子扯落了好几片;还是不解气,她又直起身子半跪着,用了全身力气向后拽,草断了,姑姑的手上也出现了一条更深的口子。姑姑再也忍不住了,哭起来,一开始还抽泣着小声哭,后来,肩膀也抖动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领头的白羊来到了姑姑面前。她盯着姑姑看,又仰起脖子“咩咩”地叫了几声。姑姑擦拭着眼泪,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白羊。
   白羊低下头开始吃草,只见它用鼻子触碰着草尖,似乎在和草低声说着什么,草叶沙沙作响,似乎也在和白羊低语,白羊舌头一卷,草叶就乖乖地进了它的嘴里,草根留在地面上。
   吃完草,白羊不再搭理姑姑,自顾地领着羊群走了,留下了还在那里发呆的姑姑。
   一瞬间,姑姑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跟了上去。
   一整个夏天,姑姑清晨跟在羊群后面出去,日暮赶着羊群回来。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脚步迈得愈发从容有力了。她还唱曲子,在打毛衣的时候唱,在羊儿吃草的时候唱,那些悠扬婉转的调子飞起来,接近蓝天白云,像领头白羊的颜色。
   领头的白羊胡子长长的,角上挑着日月星辰,有着时间和风雨的沧桑。在姑姑面前,它更像一个智者和长辈。它似乎也看出了姑姑和其他放羊娃的不同,它总是带着羊群慢慢走,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姑姑,见姑姑跟在不远处,它又慢悠悠地走起来。一次,连下了几日暴雨,平常走的山路被冲的沟壑不平,白羊带领羊群从一条小路下山。姑姑看着这条泥泞湿滑的羊肠小道,心里打着怵,迈不开步子。这时,白羊走到姑姑面前停下来,摇晃了几下它那肥短的尾巴,又回过头来“咩咩”地叫了几声。聪明的姑姑会意了,她拉着白羊的尾巴,在它的拖拽下,一步步地走了回来。从那以后,白羊总会让姑姑拉着它的尾巴走,拉着它的尾巴回。一人一样棋子一般走在山路上、田野里、村子中,井然有序。
   天转凉了,草儿黄了,吃得膘肥体壮的羊儿入了圈,姑姑的毛衣也打得更加娴熟了——姑姑的腿不灵便,但她的心灵手巧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她只要看着别人穿着的毛衣的样式,回家后就能凭着记忆织出来,还会别出心裁地设计出一些漂亮的花纹和装饰,让毛衣更加新潮时尚。
   那日,当姑姑说要自费去纺织技校学习时,祖母笑了,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被察觉的惊喜。
   祖母想卖几只老羊,来凑够姑姑的学费,可姑姑却说什么也不让卖白羊,她搂着白羊的脖子哭得泪眼汪汪。祖母不明白为何一只羊和一个孩子会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可姑姑知道,她从白羊身上学会了很多——姑姑被草叶伤了手的那天,羊就已经告诉她,低下头来看世界,才能和万物温柔地和解。姑姑放了几个月的羊,羊却放了她一辈子。
   白羊被留了下来,它最终老死在羊圈里。
   后来,学成归来的姑姑在镇里开了一家羊毛衫厂,招工启事贴在全镇最醒目的地方:只招收残疾人。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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