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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档案局局长莫穷还不到五十岁，就满头华发，像顶着一堆飘飘欲飞的旧棉絮。微信说吃炒黑芝麻可以使白发变黑、黑发油亮，可是莫穷吃了二十几斤，也不见效果，就不管头发的事了。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除了本职业务，还有脱贫攻坚。而脱贫攻坚除了经常下乡外，还必须填写没完没了的各种表册卡。有的表册卡连清华北大的毕业生也不一定填得符合检查组的标准。还有的事情，让他很闹心。
比如今天，星期六，农历己亥年11月16日，黄道吉日。昨夜一场大雨，洗去俗世许多凡尘。按计划要去联系户周忠国家。周忠国今天办喜事，莫穷这个帮扶干部兼媒人和今天婚礼的主持人，必须到场。
可是刚要出门，县纪委就来电话，说有群众举报他在脱贫攻坚中以权谋私、胡乱作为，把不合条件的周忠国也评定为贫困户，因为周忠国是和他喝过鸡血酒的拜把兄弟，请他到纪委说明情况。打电话的那位纪委同志还特别强调说，为了不影响你的正常工作，我们只好占用你的双休日了。莫穷说别客气别客气，我也很久不过双休日了。他很清楚所谓的群众是谁，却无法处理这类可恨的小人，又不能拒绝纪委的指令。总不能对纪委说今天我要到乡下参加贫困户的婚礼，没有空，改天吧。只好打电话给周忠国说明情况，请他找牛栏乡李书记主持婚礼，免得误了吉时。可是刚刚走到纪委办公大楼下，手机又急急忙忙响起来。
周忠国在电话里惨兮兮说，莫哥，出事了，出大事了。
莫穷问，出什么大事呀？
周忠国仓皇着急说，我老婆跑了！
莫穷一时反应不过来，说，扯淡，你旧老婆早就跑了，已经跑了七八年了。今天你不是又得新老婆吗！
周忠国说，我讲的就是新老婆，她也跑了！
莫穷更莫名其妙，叫着周忠国的外号说，周老拐你讲清楚点，新老婆为什么又跑了。
周忠国带着哭腔说，昨夜一场大雨，小河发洪水，冲垮了河坝，冲烂了鸭棚，冲走了我的两千多只肥鸭，我忙到现在才发现。我的肥鸭呀，有的跑上山，有的跑上树，有的跑进刺蓬里面。新老婆是看在鸭子的分上才答应和我结婚的，现在鸭子跑了，不就等于老婆也跑了吗。莫哥你快来呀，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莫穷心想这个周老拐太不让人省心了。说，老拐你别急别急，多找几个乡亲，去帮你拢鸭帮，尽量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我先和纪委说说看，争取第一时间赶过去。
周忠国在电话里喊道，莫哥你快点来呀，我们等着你！
莫穷和纪委说了这一突发情况。纪委的同志说，好的好的，那你就先下乡抢险救灾吧。抢险救灾是大事急事，你的那个问题不是很大的问题，救完灾再说明也可以的，不过可能又要占用你的下一个双休日了。
莫穷忙说谢谢关照谢谢关照。心想纪委的人还是蛮人性化的，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不近人情。
二
年初下乡搞精准识别评定贫困户的时候，莫穷才认识的周忠国，觉得此人很讨嫌，根本想不到要把他当作自己的帮扶对象。
周忠国的家在牛栏乡岜良村岜扛屯，路程不远，但很不好走。出了乡政府，路面还坑坑洼洼的，像过去家庭常用的搓衣板一样。车里的人如果身上有跳蚤螨虫，也要被颠得纷纷掉下来。莫穷在车上一路颠簸一路想，要和乡里一起想办法，把修这条路的方案争取挤进全县脱贫攻坚的第一批项目里。车子经过岜良村路边代销店门口时，就见代销店里飞出一团灰色的东西，擦过小车车头，弹到路边，扑棱扑棱的像垂死挣扎的样子。司机急忙一脚刹车。莫穷走下车来，才看清那是一只老鸭，躺在一摊血里扇着翅膀。他松了一口气。
這时代销店里走出一条大汉，看上去长相憨厚。他从血里抱起鸭子，对莫穷说，我的鸭子，我的鸭子，你们车子撞了我的鸭子，你们就得赔我的鸭子。
莫穷看了看地上那摊血，心思一转，立刻明白，碰上一个打横耙的了。一只四五斤的土鸭，哪里来这样大的一摊血！这其中一定有鬼怪。他不动声色，平静地对大汉说，兄弟，对不起，碰了你的老鸭，我们赔。去代销店称称鸭子斤两，我们按市价买下这只鸭子。
你老板有钱是吧，欺负我们农民没见过世面是吧。大汉高声说，引来了附近几个村民。撞了我的鸭子，就按市价赔了，哪有这样简单的事。五百块钱，拿票来你们走人，不然今天你们就别想走。莫穷依然平心静气问，五百块钱，兄弟你说说你这只老土鸭凭什么值五百块钱。
大汉说，我的鸭子不是一般的鸭子。我的鸭子是去年韦副县长送给我养的脱贫鸭子。你开车子撞了韦副县长送给我养的脱贫鸭子。我只要你赔五百块，算我好讲了，我还亏了，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居然也有围观的村民附和说是的是的。
然而莫穷也是沟沟坎坎走过来的。在乡下的时候，这种打横耙的事见多了，所以一点也不急，早有应对的办法。他说，兄弟，你说你的鸭子是韦副县长送的脱贫鸭子吗？你不是在骗我的吧？
大汉说，我从来不骗人，我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骗你天打五雷轰。
莫穷收起微笑，做出很严肃的样子，说，不骗就好。我告诉你，送你鸭子的韦副县长因为贪污受贿，已经被“双规”，我们这次就是下来调查他的犯罪事实。兄弟，你看他送你的这只脱贫鸭子，还值不值500块？
大汉听到这话，懵了，不知怎么回答。干巴巴地咳起来。这时候，后面赶来一辆车，牛栏乡李书记从车上下来，笑着对莫穷说，莫局，对不起，刚刚送走核桃管护工作检查组，就马上赶过来，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落在你的后面。
莫穷和李书记曾在一个乡里共事，关系很好，只要莫穷下到牛栏乡，李书记都争取来陪。他跟莫穷打了招呼后，转脸对大汉说，周老拐，又玩你的老把戏是不是？今天你是骑牛撞外公，不认自家人，错得不能再错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县里的莫局长，以前还在大圩乡当过乡长。你在他面前玩这种小把戏，不够他做一碟小菜。他还是来帮助你们村脱贫的县工作队领导，要在你们村认亲戚的。和他打横耙，我看你是老鼠去舔猫屁股，自己找麻烦。快点去我的车上拿菜拿肉，到村支书家弄饭等我们，顺便把这只造孽的老鸭杀了，我按市价开钱。 周老拐嬉皮笑脸向莫穷点头哈腰说对不起，对不起，还敬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怀抱老鸭，拿上李书记带来的肉、菜就想走。莫穷说，别忙。周老拐心脏跳动突然加快，以为莫穷不会放过他，要整他。莫穷从车上拿出几斤牛肉说，把这点料也一起拿去和黄豆炖了。周老拐松了一口气说好的好的，就灰溜溜走了。
看着消失在弯弯山路上的背影，李书记对莫穷介绍说，他叫周忠国，是岜良村出名的问题人物。因为滥赌滥喝，不想干正事，爱搞歪门邪道，眼睛还特别爱盯女人的屁股和胸口，就得了一个老拐的外号。连老婆也受不了，结婚不到半年就跑了，多年没有音信。这个家伙，有房有地，还有摩托车，又是壮劳力，按57分以下的标准，他本来评不上贫困户，但是看见当贫困户能享受政策优惠，又有产业扶持资金和贴息贷款，有便宜赚，就偷偷把摩托车卖了，还报案说车子被偷了，强烈要求公安机关尽快破案。结果评分终于低过贫困户的标准，得了55分。村里不同意把他评为贫困户，但是又无证据证明他偷偷卖车，按照评分，他又属于贫困户，对此乡里也很头痛。怎么处理，还得请你这个工作队的大队长最后定案拍板。你是联系岜良村的工作队队长嘛。
莫穷听了介绍，又好气又好笑，说，帮勤不帮懒，扶人不扶鬼。帮扶周老拐这种人，我宁愿吃两斤老母猪的泡囊肉，还是不定为好。
李书记说，原来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这样一来，又觉得很对不起周枫树。莫局兄弟，你知道周枫树吗？莫穷回答说听说过，好像是一个老村支书、老先进典型，曾经被评为自治区优秀共产党员、自治区劳动模范。想起来了，当时为了搞好全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他是全县第一个带头做男扎的。他的事迹还上了省报省刊。你是说周忠国和周枫树是亲戚？
周忠国就是老支书周枫树的独生子。李书记动情地说，老支书去年病故了。他为乡亲们操劳了一辈子、贡献了一辈子，临终前的最大愿望，就是诉求我们能把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带上正道。他说早知道这个仔不成才，当时就多要两个娃仔，总会有个把成人。可国家搞计划生育了，支书要带头，所以他不能再要老二老三了。现在就只能盼望忠国能浪子回头，再讨一个老婆给周家传宗接代。现在政策有二胎，好多了，就看忠国能不能改邪归正了。说完，李书记远望青山，一声长叹。莫穷也沉默无语，心想周忠国现在的样子，哪里见半点老支书的精神和情怀。又想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老支书那一代的辛劳和付出呢！老支书那一代英模应该得到更好的回报，我们应该永远牢记他们。
日近正午，春风拂面。走在弯弯的山路上，莫穷仿佛看见老支书周枫树就在前方，可是他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支书渐渐远去，渐渐融入蓝天下的群山，化成云，化成岚，缠绕在故乡的坡坡岭岭。
三
牛栏乡岜良村是还没有摘掉贫困帽子的落后山村，全村253户1247人。按上年的统计，农民人均年纯收入3015元以下的农户93户412人。3015元，是国家划分农户贫困与非贫困的标准线。3015元以下属于贫困户，3015元以上就不属于贫困户。按照上级要求，全县3015元以下的贫困户在2017年年底要全部脱贫，全县所有的贫困村在2017年年底要全部脱帽。全县的各级领导和全体干部职工都觉得压力很大，都开足马力满负荷拼了。
莫穷坐在岜良村村委办公室里，面对一大摞贫困户的相关资料，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再次问村支书兼村委主任周忠林，你确定我们村57分以下的贫困户是129户558人吗？好像这个数不对呀。莫穷心知肚明，按去年的统计，岜良村3015元以下的农户有93户412人，也就是说，精准识别后的贫困户应该是93户412人，可是现在多出来36户146人，就是有误差也不会差到这个份上。他肯定多出来的那些农户那些人，一定有瞒报争当贫困户的情况。不少农民都觉得当贫困户好啊，有政策优惠，有资金扶持，有异地安置的便宜新房，还有很多领导干部来帮干农活、帮搞种养、帮做村屯里和家里美丽乡村的清洁卫生，我们还可以袖手旁观。他们不帮，就不能完成脱贫任务，我们不签字，他们还要被问责，搞不好的话，他们连领导干部都当不成。当贫困户有这么多好处，不去争取就是有病，就是脑子进水了。所以，当工作队员进村入户精准识别了解情况的时候，这些人就叫穷连天。有农用车的就把车子开进深山藏起来;有羊有牛的就赶进深山圈起来;有的叫老娘装病，有的跑到县医院求医生开假的疾病证明，因为家里有人病有人残疾，就可以减3分以上。有的务工一个月收入三四千元，却只报一千多元。这些情况，其实村干队干都比较清楚，但大家都不想得罪人，就不愿讲真话。因为那些人和村干队干不是三亲六戚远房堂表，就是家族人多势壮难缠的老树疙瘩。只有周忠国这样臭名远扬又无势力的问题人物，才被顶出来说事做样子。
所以听完莫穷的询问，村支书兼村主任周忠林理直气壮回答说，莫局，这些贫困户都是你们县工作队进家调查，并且经过全村群众三上三下反复评议的，每一个环节都实事求是，很认真很细致，应该没有大问题。像周忠国那样偷卖摩托车想当贫困户的事，我们也发现了，也向乡里汇报了。我们是扎扎实实的。
听到周忠林特别强调扎扎实实四个字，莫穷就想笑。他想起刚参加工作时下队搞计生，工作队长严厉批评一个村干说他抓的计生工作一点也不扎实。那个村干委屈地说领导冤枉我了，医生放环时，突然停电了，我连忙在一旁帮照电筒，还讲不扎实吗？哪样才算扎实？心想类似这样讲工作扎实的村干，见过不少，但你又能对他们有什么好办法呢！他们待遇不高，其实工作还是做了的，还是很辛苦的，不可能像要求公务员一样去要求他们。莫穷说周支书周主任，你别吹牛皮了。我理解你们村干队干的难处，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有的事你们确实不好说不好办，闹翻脸了就不好做工作。周忠林说是呀是呀谢谢领导的理解。莫穷说先别急着谢，有的问题我还要实话实说的，如果不说出问题我别讲当领导，连干部职工也当不成。你们不想得罪人，就由我来唱黑脸。莫穷抽出一份资料对周忠林说，你看周树贵这一户，表上填他家只有3亩林地，其实，他家的林地是76亩，全部是杉木林。去年，周树贵还到县里找人去林业局帮要砍伐指标，刚好他找的人我也认识。莫穷又抽出一份资料说，你看周老七这一户，表上讲他是七十多岁的孤寡老人，至今还住在烂房子里，但实际情况是，他的大儿子在牛栏乡中学当老师，有房有车;他的二儿子长期从事收购木耳香菇之类的生意，有一次因为贩卖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穿山甲，被公安部门处罚，也在乡里有房有车。周老七长期和他大儿子住，去年底才搬回来和三儿子住。三儿子前年得了危房改造指标，起了新房。为了让周老七当贫困户，又让他搬进了老三以前的烂房子。危險呀兄弟，哪天房子垮收了他的老命都不知道。为了赚点便宜，几兄弟居然敢拿父亲生命开玩笑。哼！周老七无论跟哪个儿子生活都可以，都算不上贫困户，这样明显的问题，也通过了评议，支书你说讲得过去吗？还有其他问题，我就不一一讲了。就一条，不合条件不合标准瞒报虚报的，一律不能评为贫困户。 周忠林说，不对呀！我早就叫人把周老七周树贵的材料拿出来了呀，为什么还在这里面呢，我看是大家都忙昏头了。
莫穷懒得揭周忠林的老底，毕竟今后还有很多事情要支书和村干队干去完成，得给他留点脸面。更何况，他们又不是他的下属。说，是头昏了。我们把人叫进来开会吧！
四
这次议定贫困户名单数量的会议，村干队干、县乡工作队员和分管的乡领导都参加了。大家对原来精准识别129户558人的表册再一次逐个评议，核实情况。会议从中午开到黄昏，还没有评议完。搞后勤的乡亲进来提醒了两次，说菜都热过两次了，再不去吃饭，菜就溶烂了。
大家终于审核定了岜良村的贫困户，一共是96户425人，基本和上年统计数字93户412人吻合。莫穷站起来说，大家对这个名单数字还有什么意见？如果没有，就这样定了，散会吃饭去。他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在“还有什么意见”和“如果没有”之间没有停顿等候大家发表意见，而是一口气直接说到“散会吃饭”。农村基层的会就是这样，方向原则不出错就成了，今天的评议会开出这个结果也达到了预期目的。如果让大家再民主再议论枝节问题，到明天也扯不清。
周忠林马上表态说，领导定了的事，我个人没有意见。但是不知道其他村干队干有没有。马上有一个村干接话说，我也基本没有意见。把周树贵周老七这类农户排出贫困户也合政策规定，我坚决同意。我只是还有一点小小的建议，像周忠国也当了贫困户，影响不好，领导是不是考虑把他也排出去。
莫穷看了这个村干一眼，就知道他其实对评议结果不满意。因为他和周老七家有亲戚关系。莫穷又扫视了一遍会议室，说，大家的意见呢？
有人交头接耳悄悄议论，但是没有谁公开发表意见。他们听出来了，莫穷严肃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一种领导的威势，分明是不满意那个不识时务的村干建议。
莫穷不想让与会的人作更多的议论发言，就用沉重的语气缓缓地说，我知道大家对周忠国的评定结果还有想法，内心并不完全同意。我也和你们一样，原来我也不同意把周忠国评为贫困户。会议室里突然静下来，个个都看着莫穷的花白头发和严肃的脸庞。
莫穷接着说，我先不讲周忠国，先讲三件事。第一件，1992年6月13号，我们岜良村15个自然屯有11个遭受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灾害，是哪个勇士冒着生命危险，连续游过三条水流湍急的河沟，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乡里报信，及时带来了救援队伍，连自己的老婆被洪水冲走也顾不上？
第二件，是哪个村干四处奔走，千方百计筹措物资，在岜良村修通了21公里11条屯级沙石路，为全村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第三件，是哪条好汉为了引来资金修建岜良小学和老板赌酒，一杯两万块，连喝二十杯，喝得自己胃出血？二两酒一杯呀！他是在拿命拼来的钱修学校。
莫穷说这三件事的时候，有的工作队员不理解，心想我们县有这么高尚的人吗？而村干队干听了无不动容，思绪万千。他们都知道莫穷说的这个人就是岜良村的老支书周枫树！
莫穷又接着说，我们的老支书周枫树，为全村父老乡亲辛苦奔忙了一辈子，自己落下一身病痛以外，还有什么实惠呢？除了一栋勉强过得去的平房，还有一个不争气的独生子周忠国，他家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在座的各位村干队干，有哪个不比周枫树家财更多、生活更好呢？我们都摸摸自己的胸口好好想想吧。
周忠林等村干队干都低头无语。
莫穷又说，不错，周忠国滥喝滥赌，不务正业，大家不喜欢他，神鬼也讨厌他，但是当年老支书有时间管他教他，不放浪牛浪马，他今天会是这个样子吗？所以，我们都有责任帮帮他，拉他一把。不仅要帮助他脱贫致富，还要帮他改邪归正，做一个好人。这也算是我们报答老支书的一份心意。如果说，帮他是开后门，是以权谋私，这个后门我开定了，这个私我谋定了！
有人带头拍手，于是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吃饭的时候，很多村干队干轮流向莫穷敬酒，都说好久没有听到这种感动人的讲话。周忠林支书还和莫穷连干三杯，表示一定按领导的指示，向老支书学习，搞好周忠国的帮扶工作，抓好全村的脱贫攻坚。
也有人对莫穷的言行很不高兴。周树贵坚决要拉莫穷去他家吃夜宵，说今天刚好搞得两只飞虎，已经用黄豆焖好在家等领导了。莫穷坚决不去说我已经醉了不能去了我血压高再喝可能会血冲脑。周树贵就知道他已经没有可能争取当上贫困户，就很不高兴地走了。莫穷准备上车回县城，司机小唐说局长，刚才有三个人说和你是老朋友，要等你去乡里喝杯小茶，他们还丢了两条蓝真龙香烟在车上留给你。莫穷说三个我的老朋友跑来这里等我，不可能的。他们在哪里等。小唐指着村口说在那边。莫穷望去，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三个人，朝着车子这边张望。莫穷说我不认识他们，小唐你把香烟还给他们。送行的村支书说，我认得他们，是周老七的三个儿子。小唐退烟回来，说局长，你不要他们的烟，不和他们喝茶，他们很不高兴。他们说他们也是不好惹的，你一个小小档案局局长算个屁，搞跌你是分分钟的事。他们还说，老子用手电筒照你的屁眼，我不相信里面没有屎。莫穷无语，抬眼看那里时，只见三个人背影消失在村子里。其中一个背影像一根竹竿。周支书对莫穷说，周老七的大儿子，就是瘦瘦高高的那个，最搞鬼啦，就喜欢鼓动别人上访告状，乡中学的几个校领导他都告完了。莫局你一定要小心这种鸟人。
莫穷说，以后不跟你们这样喝了，我的酒量不行，搞不过你们，还是实在点好。再见。
五
周忠国的房前，也有两棵苍老的银杏。银杏的树叶也会翠绿，也会金黄，也会落成一地苍凉，但是好多年来，都没有结果，像周忠国当前的生活。已经夜深了，莫穷还披着星光坐在银杏树下，反复思索帮助周忠国脱贫的方法。以前在乡下碰到难题时，他也是喜欢在星光或者月光下静静深思。说实在话，和联系的其他几户贫困户相比，周忠国脱贫的难度并不大，关键在于要设法走进他的内心，帮他改掉一身的臭毛病，这才是难做的工作。像周忠国这种又皮又拐又赖的二杠子，只有得到他的认可，他才有可能听你的安排。如果你只是和他忆苦思甜描绘美好未来讲勤劳致富大道理，就等于水过鸭背，一点也不起泡。现在的农民群众，不少人对派下来的干部存在着不信任和抵触的情绪，你来扶贫，却好像不关他的事，反正完不成任务，被问责处罚的是干部而不是农民，所以他并不着急。要他们自觉积极找门路找项目增加收入，談何容易。莫穷正在琢磨切入点的时候，就听到周忠国的房间里传来“呼呼”的喘气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心想晚饭时周忠国喝了一瓶半丹泉米酒，当时讲话舌头就大了，如果因酒醉出现非常情况，事情就不妙，后果不堪设想。便起身进屋，一脚踹开了门。然而房间里的情形却让莫穷大吃一惊。 周忠国并没有醉，房间里灯光昏暗，弥漫着浓浓的香烟味。躺在床上的周忠国，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一只手把手机举在眼前，另一只手蒙在被子里鼓捣着……莫穷看得出正当壮年的周老拐正在做那事。意外碰上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场面，双方都非常尴尬。然而，从乡下摸爬滚打过来的莫穷知道，此时他绝不能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转头就走，更不能出言鄙视和指责。如果这样做了，就无形中又和对方拉远了距离，并且还会留下难说明白的沟沟坎坎，肯定不能以心换心了。他神色如常，就当是看见有人喝茶喝水吃瓜子一样，打趣说，兄弟火气上来了？
被人撞破这种隐私，周忠国也非常难堪，心想他妈的倒霉，怎么就忘了还有干部住在家。此事如果传出去，老子就丢大脸了。听到莫穷这么一说，感觉松了一口大气，不紧张了。
莫穷笑起来，周忠国也笑起来，房子外面的狗也跟着叫起来。笑了一阵，莫穷又说，兄弟别打空枪浪费子弹了，保护好资源，留来讨老婆用。就转身走出周忠国的房间。
周忠国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领导，讲话和我们一样粗，不像那些一本正经的干部，动不动就训老百姓。看来莫局长没看不起人，像是真心要和我们认亲戚的。他起身穿好衣服，到厨房提了两瓶丹泉米酒，拿一碟花生米，钻进了莫穷休息的房间。
这天夜里，两人喝酒聊天，彻夜长谈。也怀念老支书那个年代的干部，也评价现在的官员;既说男人的苦恼，也讲女人的好处;既说嘴巴的问题，也讲下半身的问题。莫穷问周忠国当前最急需解决的是什么事。周忠国就说最急需解决老婆问题，还唱道冷多多，冷多多，找个老婆来暖脚，有个老婆一身暖，免得夜夜要自摸。莫穷说你现在这个鸟样子，谁愿嫁你。周忠国说你帮扶我一个老婆我就算脱贫了，我就去找我的摩托车回来。莫穷说你这是扯淡的话。你不挣钱发家，又喝又赌，帮你找得老婆来，她照样要跑。你还别说，大圩乡塘泥村真有一个女人，各方面都还不错，就是讲话有点结巴。要是你中意，我可以牵这条线做个媒。周忠国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条件，只要人健康就成。天底下，哪个锅头不煮饭。莫穷说你没有条件人家有条件，起码要勤快干正事，不受穷，这就是基本的条件。如果周老拐你保证今年努力脱贫，我莫穷就保证帮你讨她做老婆。周忠国说领导哥你莫骗人。你们有的领导就是讲话不爱算数。莫穷抓住周忠国的手说我从来不骗人，我们去老支书的遗像前发誓。周忠国说不用不用，你一口干完这半瓶酒，我就相信你。我一定今年脱贫。莫穷二话不说抓起酒瓶就咕噜咕噜往喉咙里倒酒。喝完之后，站起来，打了两个酒嗝，很清醒地对周忠国说，周老拐，这是你亲口答应的。我讲话算数，你讲话也要算数，一个大男人，老拐你得给老支书争口气呀！
周忠国说，莫哥，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跟我说知心话，像你一样跟我喝酒。这份情我领了，听你的。你说要我怎样做吧。
莫穷说，我想过了，你家坡脚下有一条山沟，最合适养鸭子。你们这里的土鸭，肉质鲜美，在丹州是有名气的。你把山沟两头拦起来，在下游筑一条小土坝蓄水，扩大水面，在沟边搭建鸭棚，搞一个土鸭养殖场完全没有问题。你又爱玩鸭子，养鸭可以发挥你的爱好。你看怎么样？
周忠国说，好是好，可是我没有本钱。
莫穷说，我也没有钱帮你，可是有政策优惠，只要你肯干，可以得到2000块的产业扶贫资金，还可以去银行办理无利息无抵押的扶贫贷款，我还可以想办法帮助你联系丹州的宾馆饭店，包销你的土鸭，他们也可以预付部分买鸭子的资金，所以钱应该不是大问题。
周忠国说，那就定了，干！
莫穷握住周忠国的手说，讲定不反悔！
不反悔。但是你也要尽快带我去隔壁村相亲。我担心动手晚了，就挨人家拿去用了。
莫穷笑着说，你不要老想那个问题。养鸭场一建起来，我就带你去相亲。他走到屋外，天已大亮，好像看见了四棵银杏树，好像看见天上有两个太阳，眼前的群山都在轻雾中跃动，像正在操练的战士，才反应过来，昨夜喝多了。
六
在多年来的扶贫工作中，莫穷经历过或者听说过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比如有的帮扶干部给联系户送了猪仔，希望能养猪增收。但是过几天再去看，猪仔被联系户杀去吃掉了，说是没有苞谷和红薯喂猪，也没有钱买饲料。有的是送羊，也被吃掉了，说是养羊会破坏生态环境。有一次莫穷协调得了二十吨水泥给联系的村屯搞道路硬化，水泥拉到村里，几个卸车的村民居然问莫穷要卸车工钱，气得莫穷真想把水泥拉走给别的村屯。他担心周忠国会做出类似的事情，所以就把周忠国所得的扶贫款和产业扶持资金严管起来，防止周忠国乱花钱。但很多用钱的事，只能由周忠国自己干。本来莫穷是准备和周忠国一起去买鸭苗的，却被市档案局安排去学习档案的电子信息化管理业务，一去半个月。如果学习回来再去买鸭苗，第一批鸭子就赶不上七月半前出栏。七月半中元节，家家户户都有吃鸭子的习俗，这期间鸭子卖得价，销路也很好。所以就一起去取出一万块钱，让周忠国自己去买2000只鸭苗和喂鸭子的苞谷和米糠。莫穷想你周老拐总不至于用童子鸭来下酒吧。学习回来的第二天，就马上赶往岜扛屯，心想这时候周忠国的养鸭场里，一定是满沟的鸭仔、满塘的鸭叫了。然而到银杏树下一看，大失所望。一条长形的水面上，只有100多只鸭子在悠闲地浮动。
他问周忠国，没有鸭苗卖吗？
周忠国说，有，现在都还有。
莫穷又问，有你为什么不赶紧买回来养？你不想在七月半卖鸭子吗？
周忠国嬉皮笑脸回答，没有钱买了。我想赊，卖鸭苗的老板不同意给我赊，我说你可以作保，人家也不相信。人家说现在的干部信不得。
还用赊吗！一万块钱还不够你买2000只鸭苗吗？莫穷心知周老拐又出鬼了。
果然，周忠國不敢看莫穷，眼睛望着对面坡的牛群说，没有一万块钱了。
莫穷追问，为什么没有一万块钱了？
周忠国摸着脑袋说，他们喊我拿去赌了，输光了。
赌了，输了！说得轻松！那天晚上你是怎么承诺的？ 周忠国赖皮说，那天晚上我们只讲了养鸭子和讨老婆的事，没有说到赌钱的事。
莫穷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很想一脚把周忠国踢下沟去。说，好好好，你还记得好清楚，那天晚上是没有说赌钱的事，那现在我就和你明说，我来和你赌。周老拐，你赌得赢我，我拍屁股走人，由你尽性去赌，有本事你去赌一个老婆回来，你如果输了，怎么办？
我输了，保证以后不再赌钱！周忠国心想这个莫哥气得有点癲了。你一个领导干部，就算赌过钱，难道还赌得过我们这种老赌棍？
莫穷说，你们经常用什么赌钱？
周忠国说，经常用苞谷粒猜单双。
莫穷想果然是农村赌钱的老套路。说，好，就和你赌苞谷粒猜单双。以十盘为限，我要你赢你就赢，我要你输你就输。
周忠国说，吹牛，我不信。
两人走进屋里，拿来一大碗苞谷粒，坐到饭桌旁赌起来。双方轮流抓一把籽在手中，让对方猜单双。果然，在十盘赌局中，莫穷讲单得单，想双得双，讲赢就赢，想输就输，好像有特异功能。每一盘的结局，都和周忠国想要的完全相反。他跳起来，喊，不对不对，莫哥你一定有鬼，一定出千！
莫穷坦然说，你还不算笨到家。不错，我搞了鬼，我出了千，可是你看出来了吗？
周忠国一脸茫然。莫穷伸出右手掌让周忠国看，周忠国只看见手掌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但莫穷将手一晃，一粒苞谷粒便从指缝中溜到手板心。再一晃，又有一粒溜到手板心，周忠国才恍然大悟，原来莫穷在指缝里夹了苞谷粒，这样一来，要单双便能随心所欲。他认真想了一下，又说，不对呀，我们赌苞谷粒数数的时候，都有中间人专门负责的，不能作假。莫穷便耐心解释说，老拐呀，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从古到今，赌钱的花样很多，但总是庄家赢面大，其他赌客都输得精光，不是输了房子，就是输了老婆。有一首老歌谣唱道，一二三四五，有钱拿去赌，先卖瓦和砖，后卖房和土。这就是千百年来赌徒的悲惨结局。为什么到后来总是庄家赢赌徒输呢？根本就是搞鬼出千。有的在手法上出千，有的在赌具上出千，有的在庄家和荷官，也就是所谓的中间人的配合上出千，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就拿自动麻将桌来说吧，表面看来做不了手脚，其实庄家就可以电子遥控。电视上也讲过这种事情。所以，从古到今的赌场上，没有公平公正可言，只有白银子来黑眼睛去。你仔细想想，赌了这么久，你赢了多少钱？连老婆都跑了，还不醒水，你还要这样赌下去的话，别说养2000只鸭子，养10万只也不够，更别想讨老婆，你就继续夜夜自摸吧！
周忠国沉默无语。莫穷拉起他，来到厅堂的老支书周枫树的遗像前，点燃三炷香，说，老拐兄弟，给你老爸争一口气吧！老支书的香火传承，周家的兴旺发达，就靠你了。挂在墙上的周枫树看见，独生儿子周忠国向他认认真真地鞠了三个躬，再注视他的时候，眼神里少了过去的痞性，多了几分真诚。
莫穷给牛栏乡的派出所打了一个电话，说关于岜良村有人聚赌的情况。然后又左思右想，如何解决买鸭苗的资金问题。周忠国白费一万块了。
七
丹州宾馆的杨老板接到了莫穷请客吃饭的电话，感到很奇怪，好像收到了外星人的信息。
他和莫穷是发小，经常往来。但是自从莫穷的女儿得了地中海贫血病后，就再也没有请人吃饭了。对此他们几个好友也完全理解。任谁碰上这种不幸，困难都不是很大，而是特别大、特别难。今天突然请客，杨老板想，莫穷不是碰了大好事，就是碰到大难处了。莫穷很要强，哪怕碰到困难，一般都不会张口求人。女儿患地中海贫血症多年，他也只是开口向好友借过一次钱。杨老板打电话问几个和莫穷很好的朋友是否接到请吃的通知，有的说接到了，有的说没有接到。杨老板打完电话，就认定莫穷有事求人了，这件事一定是大事。因为接到宴请通知的好友，连他一起五个人，都是事业有成的能人，其中三人是从事饮食业的，两个是开超市的。五人约起去莫穷家，都判断莫穷是在为宝贝女儿的病操心。他们感叹说，能帮我们就尽量帮莫穷兄弟一把，少请几次客，少打几回牌，就可以缓解兄弟的困难了。
莫穷在家里摆了一桌全鸭宴待客。有黑笋焖土鸭、白果炖老鸭、荷香蒸全鸭、子姜炒血鸭、外婆白切鸭、香菇砂锅鸭。清香浓香鲜香辛香各种香味引得杨老板等人食欲大动、胃口大开。杨老板说，我的饭店做出来的鸭肉，都没有这种味道。唔，好吃。不论哪盘鸭肉都鲜甜滑嫩，既有弹性口感，又一点也不柴。兄弟什么时候学了这套手艺。大家都吃得赞不绝口。
莫穷说，不是我的手艺好，而是这鸭子的肉质好，这鸭子就是我们丹州比较有名的牛栏乡岜良村的土鸭。杨老板说，这种鸭子很少吃得到的呀，今天我们有福了。
莫穷抓住机会，先向大家介绍了他的帮扶对象周忠国，然后又说了自己的设想，说我非常想动员村里的乡亲不断扩大养殖规模，所以就先在周忠國家搞一个试点做样板，农民看到实惠，自然会参加进来。
杨老板说这个想法好啊，到时我的宾馆，还有几个兄弟的饭店饭庄，都去你那里要货。
莫穷说，好是好，但是资金不足。就是要请各位兄弟帮忙了。
杨老板看了看其他四人，他们都点头表示可以。于是杨老板说，没问题，这个忙我们帮。我敬你一杯。大家就推杯换盏，痛快地喝起来。一边喝，一边议论说，借钱也行，垫支也行，先预付货款也行，反正搞一个试点用不了多少钱。两个超市股东的朋友还说，只要有货源，我们就专门为岜良土鸭开柜台。莫穷说好好好，一定争取把试点办成功。周老拐，人家要帮你的忙，你还不主动敬酒，一人一杯。平时看你能说会道，今天像一个缩头乌龟，好像很老实一样。周忠国说莫哥你不要笑我了。我们乡下人平时见一个大老板都难，今天一次性见五个，还一起吃饭喝酒，我就好像见省以上的大领导一样，紧张是正常的。我敬我敬，一人一杯。各位老板大哥，你们随意我喝完。大家都笑起来。
酒酣耳热的时候，杨老板突然站起来，说大家别吵，听我说几句话，敬莫穷兄弟三杯酒。莫穷说三杯酒呀！我还不直接醉了。不成不成，杨老板说，这三杯酒你一定得喝。为什么？因为我诚心佩服你，你是一条好汉。哪里哪里，各位兄弟朋友都是好汉。 杨老板说，我讲的是真心话，今天来你家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是为了我们侄女的事，根本没想到你是为了帮扶对象脱贫的事。他们和你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你却千方百计为他们操心，还拉下领导的面子为他们求人。别人不知道你，我们多年的兄弟还不知道你吗？就是你宝贝女儿我们侄女的事情，你都很少求人帮呀！说真的，不是我们吹捧你，像你这样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事的领导干部，不多见。我杨某能有你这种兄弟，不枉此生。兄弟们说是不是？其他四人说一点也不错，莫穷兄弟，这三杯酒你喝定了。
这天晚上，莫穷醉得一塌糊涂。
八
买回鸭苗，莫穷很想放手让周忠国去打理，挤出一段时间，处理好全县档案信息平台建设的业务，抓好联系村的核桃管护工作，还要到包干的其他贫困户家里走一走。虽然经常加班加点，但事情总是干不完，像滚滚长江东逝水一样滔滔不绝。然而周忠国的言行还是让他忧心忡忡，不能放心。
几天后，莫穷到鸭场一看，就发现有几只鸭子垂头丧气，行动迟缓，走路打圈，完全不见了绒球样的灵动活泼。放眼望去，河沟里浮动的鸭苗群中，还有几只死鸭仔漂浮在水面上。他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是鸭苗发病了！大批量大规模地养鸡养鸭，最怕出现鸡瘟鸭瘟，得什么病毒性肠炎病毒性浆膜炎病毒性肝炎鸭丹毒鸭感冒之类的传染病，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弄不好就血本无归，更别说脱贫了。可是买来的鸭苗全都注射了防病的疫苗，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莫穷走进屋里，摇醒满身酒气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周忠国问是怎么回事。周忠国搓着眼睛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晚酒喝多了，所以今早喂完鸭子我就回来补觉了。莫穷拉着周忠国下到河沟里，把死鸭仔捞上岸，翻来翻去看了几遍，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又捉住那几只走路打圈圈的鸭仔，放在一个簸箕里，仔细观察，才发现鸭仔有抽筋打抖和下痢的现象，很像得了病毒性肠炎的样子，就紧张起来，连忙打电话给县畜牧水产局。局长说这事不太好办，兽医和技术员全都下乡了，全都去脱贫攻坚了，没有人在家。莫穷说那我不管，你一个局长调不来人还当什么鸟局长。你不马上帮我找人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莫穷和畜牧水产局的局长一起在乡下共过事，所以讲话一点不客气。
鸭子的病毒性肠炎就是俗称的鸭瘟，又叫“大头瘟”。得病的鸭群如果不能及时治疗处理，死亡率高达80%以上，但是打了疫苗就可以有效防止这种病。周忠国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老板，一定用了假药。要是老子的鸭子死了，老子就拿酒瓶打爆他的狗头！莫哥莫局长，晓得这样，当初还不如养猪。猪死了还可以吃点肉，鸭仔死了毛都不得一根，亏透了！
莫穷心想如果你是我的亲老弟，我就一脚踹你下河沟去。说，吃什么吃！怪别人有什么用！是不是你没有按技术要求放饲料搞卫生，不然好好的鸭子为什么会发病。
周忠国连忙说，莫局我的哥你冤枉我了。我不光严格按配方下饲料，还天天进鸭场搞卫生，一点也没有乱来。他捞起衣袖说，你看你看。又捞起裤脚说，你看你看，累还不说，我都鸭毒过敏了。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勤快这样辛苦过。莫穷看见周忠国的手臂和小腿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疱疹，想这人还不算烂泥，还是有药救的。说，河沟边有很多稔子树，摘回来煮水洗手洗脚，可以治鸭毒过敏。
畜牧水产局的兽医来了，认真检查后说，不是鸭瘟，是食盐中毒。如果饮水中的食盐含量超过0.5%，饲料中的食盐含量超过3%，鸭仔误食之后，就会出现中毒的情况，像发瘟一样。这是小问题，不传染，很好处理的。两人松了一口气。兽医走后，莫穷问周忠国，你讲你严格按配方喂饲料，严格按规定搞卫生，为什么鸭仔还会食盐中毒呢？
周忠国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看到银杏树下还摆在地上的锅碗瓢盆，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说，昨晚和几个兄弟喝酒，庆祝鸭场胜利开张。喝多了，没有捡碗。可能是这几只鸭仔吃了这些没有收拾的剩菜剩汤，就挨中毒了，只怪它们命不好。
莫穷听了哭笑不得。说，兄弟呀，总是这样懒懒散散的，别说养鸭子，什么事也干不成，干什么也杨白劳。得了鸭毒也是白挨。
周忠国说，养鸭子太累了，我可能受不了，不如请人来养吧。
请人来养鸭，你去干什么？你以为你是有钱的老板吗？
我外出务工赚钱。
莫穷说，得了吧你别做梦了。养点鸭子也喊累，外出务工就轻松吗！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不外出务工呢？
周忠国解释说，莫哥你不理解我讲的意思。我讲的外出务工不是别人讲的那种外出务工，他们的外出务工是去打工，又累又不赚钱，我是不会去的。我是说莫哥你心好人缘好，又当局领导，帮我去找老板，让我包一个小工程，当一个小工头，不用一年，别说脱贫，发财致富也是小菜一碟，何必像现在这样受苦受累。
莫穷笑眯眯地问，有这种好事？
周忠国笑眯眯地答，肯定有这种好事，只要莫哥你肯帮这个忙肯定就有这种好事。
莫穷突然板起脸发火说，周老拐！你有病。有这种好事，你以为我爱当这种受苦受累的小领导吗！有这种好事还轮到你吗？天下如果有医结巴佬的药，结巴佬不會先吃吗？周老拐，我不是万能的，扶贫干部没有哪个是万能的，你不要异想天开，老老实实养好你的鸭子。你要脱贫要发财，要讨老婆要当周少爷，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努力，不要睡在床铺上等天下钱！自己不努力，神仙也帮不了你！说完，莫穷飞起一脚，把地上的一个铝饭盆踢得老远，想了一下，又把饭盆捡回来，连同把地上的碗瓢盆汤匙竹筷，一一捡到屋门前的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然后，站起来对还在银杏树下发怔的周忠国说，兄弟，我在这里陪你三天，一起放鸭子，一起打理鸭场，顺便找药医你的手脚。如果三天以后你还是这种死样子，那对不起，我回去我的，由你自己找老板当工头包工程做发财梦去吧！
一阵山风吹来，刮得银杏树叶沙沙作响。周忠国满脸通红，作声不得，不知是发气还是发懵。几曾见过，下来扶贫的干部，居然会去帮洗隔夜的锅碗瓢盆呢。
九
被莫穷狠狠地训了几次以后，周忠国收敛蛮多，再也不敢胡来。又听周忠林支书说了莫穷在精准识别评议会上的事情，内心很感激，再回忆莫穷为他忙里忙外忙前忙后做的事，特别是拉下脸面为他筹钱养鸭子的事，就觉得自己太过分，太不懂情义，太对不起人，对不起莫穷的一片苦心。想到这一点，便感到自己以前的生活很荒唐。对此，父亲生前也多次说他骂他，但他根本听不进，依旧胡天胡地乱过日子。现在看来，再也不能那样过，再也不能那样活了。 一个多月后，鸭子长大了。群鸭“嘎嘎”的叫声，像一支飘荡在蓝天下山沟里的美妙歌曲。这个月里，看到周忠国不再叫苦叫累，能够埋头干活，终于有了洗心革面的模样，莫穷就觉得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前两天，他接到信息，打算介绍给周忠国的那个女人，有一个堂叔鼓动她家人，要把她嫁到南边去。那个堂叔说南边人比我们有钱，生活比我们好。有一个南边人做亲家，我们就沾光了，我们就发财了。那个女的家人觉得也可以。
莫穷想，得抓住这个时机带周忠国去相亲，找一根桩来拴住这头浪牛。去晚了，又得大费周章。就亲自到大圩乡去做准备工作。参加工作以来，莫穷设想过自己可能要干各种各样的事务，甚至连帮助别人写悼词、主持遗体告别仪式这样的工作都想到了，却从未想到要为别人牵线搭桥当月老做媒人。有俗话说好人从来不做媒。莫穷虽然不认为做媒就不好，然而一旦要自己去做，总还是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而且自己不清楚这一行当里的规矩忌讳、程序环节，真的是摸马无角，不知如何做起。请教一些熟人，了解一些做媒常识后，他提着两只大公鸡就重回大圩乡，直奔塘泥村。熟人就笑他说莫局准备退休后做红娘吗？莫穷说现在还不知道，只要是积德行善的事，能做就做吧。
女人其实并不结巴，只是不爱讲话，讲话语速很慢，用字很少，像节约金钱一样，模样也还周正丰满。她家人见是老乡长来了，感到很高兴，连忙安排杀鸡杀鸭、递烟倒茶，围坐在一起，热情聊起来，但是听莫穷说明来意，女子的父亲就叫女儿去喊舅公来，然后一家人沉默无语。当地的习俗是娘亲舅大。女子的舅公不表态，家人不好定夺。更何况，女子的舅公还是塘泥村德高望重退休多年的村小学校长。看见这家人无言无语，莫穷便觉得这媒人还不好当，心想当时不对周忠国讲帮他讨老婆的大话就好了。都是喝酒惹的事。别的事可以帮，相亲的事不好帮。毕竟女子是人家的，不是物也不是钱，动员了可捐可送可以支持，亲情爱情也能捐能送吗？又不能冷了场面，就扯别的话题，问女方家今年养了几头猪，三年前种的核桃树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可不论莫穷怎么热情地问，女子的父亲和家人只说，唔、唔、唔，好、好、好。以前不是这样的。莫穷心想难道他们已经同意把女子嫁到发达的南边了？南边地方富，这边山里的很多女子还是愿意去的。
正有一句停一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女子和舅公回来了。女子的舅公也是满头白发，和莫穷一样，但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白得符合实际。他一进门，就摆出家族长者的权威，对女子的父亲说，妹夫你怎么不懂礼数。一家有女百家求，不讲莫穷老弟是我们的老乡长，就当是媒人上门，也得按老规矩热情相待。莫穷想这老舅公老校长讲的话听来，好像有希望。却又听见老舅公补了一句，亲事成不成后面再说，先待好客是大道理，免得别人说我们不懂礼。还不快把提亲酒摆上来。然后才笑眯眯和莫穷打招呼，乡长老弟，久违了久违了。一别两年多，万事可还如意安好。想不到你堂堂一乡之长，今天也做月老的业务了。哈哈哈哈。
莫穷的思维还停在“亲事成不成后面再说”的问题上，心里刚起来的一点希望又觉得变成凉了的黄花菜，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说，好好，托老校长的福，都还好。只是麻烦你们了。说话间，就见有女方两个老表在他们面前放下一张小方桌，方桌上摆好二十四个小酒杯，十字交叉，一条线十二杯，然后就倒上了苞谷酒。
莫穷虽然熟悉农村，却从来没有经历这种月老的业务，所以搞不明白二十四杯酒的意思。说是吃饭却不见上一盘菜，连碗筷也没有，只好问老校长是怎么回事。
老校长说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管能不能结成亲家，双方都要喝完十二杯酒，表示我们两家是平等的，一年十二个月，你们家月月有酒喝，我们家也是月月有酒喝。
莫穷忙说，别别，我今天只是来和你们商量商量。你们同意之后，我再带周忠国来正式相亲。如果喝完十二杯酒，我就醉惨了，还怎么商量事情。今天不算正式提亲。
老校长指着莫穷拿来的两只大公鸡说，你说不是正式提亲，为什么不拿一只公鸡或者三只公鸡？一只鸡和几只鸡，都可以算你老乡长送我们走亲访友的礼。两只公鸡，就代表正式提亲了。乡长老弟，这十二杯酒，都归你们这方，几个人也是十二杯，一个人也是十二杯。说实话，正是看到你老乡长只一人来，我们才摆三钱杯，不然就是三两杯了。快喝吧，你一杯，我也一杯，也不叫别人喝了。喝完我们好进桌吃饭，说完先喝了一杯，莫穷只好跟着喝，心想看来今天又挨醉了。如果讲得成亲，醉也无妨，如果讲不成，就白挨了。却没想到，老校长，女子的老舅公，从来就不同意把女子嫁到南边去。他在酒桌上对女子的家人亲戚扳起手指头说女子嫁到南边的三个不好：一是那边现在还有重男轻女的习惯，女子嫁过去，生了男娃仔还好，如果生几个都是女妹仔，一辈子就没有地位，一辈子就要受气，弄不好老公还会养小三，一脚把女子踢回来。其实生男还是生女，从科學来讲不是女方一个人的事，这里面学问大了，你们还不太懂。这个问题兽医站的同志都比你们多懂百分之六十以上。二是我们没有办法搞得清楚南边那个老板的人品，万一嫁错了郎，后悔莫及。三是外甥女和我讲了，南边太热，她不愿嫁去那边。她讲她也和你们讲过的。我认为我们也要尊重她这点小小的心愿。还是嫁在本地好。更何况，是老乡长来保的媒。别的暂不多说，首先人品这一条我们都可以放心。我们都知道老乡长的人品，想来他保的媒，人品也过得关。虽然我也听说过那个周忠国的议论，但人家也是浪子回头。有老乡长帮助，我相信不会差。
话说到这个分上，莫穷知道这辈子必须要和周忠国不离不弃了，连忙拿起酒杯从老校长开始逐个敬酒，替周忠国保证说一定不让女方的家人失望，一定让周忠国努力创业，保证女子嫁过去以后，有幸福的家庭和幸福的生活。说周忠国现在办了养鸭场，大小也算一个老板了，很有发展前途的。
老校长老舅公说，那就这样定了，过两天你带周忠国过来，让他们两个见面相认。
十
说到要去相亲，周忠国兴奋得难以入眠。翻箱倒柜，却没有一套像样的衣裤，便着急起来。莫穷暗笑，说衣裤可以到县城买，不要急，要急的是，女方家在山歌之乡，相亲要对山歌，我不会唱山歌，不太好办呀！ 周忠国忙说，唱山歌我会，好办好办。
莫穷说那你唱来我听听，也算战前练习。
周忠国便开口唱道：我家李树早成林，每蔸结果百多斤。哪像你家苞谷李，只有两颗给鸟叮。
莫穷说，这不是谈情说爱的山歌，要唱谈情说爱的。
周忠国又唱道：我有一把老驳壳，里面装满白火药。若还一枪打中你，要你肚皮像山坡。
莫穷笑着摇头说，不行不行，太直接太流氓了。刚见面就要拿枪打人家，你当女方是鸡婆吗？
周忠国想了想说，也对也对，我要做出正派人的样子。你看这首行不行？又唱道：我种葡萄不结果，你种葡萄结果多，你谈几个成几个，我谈一个也打脱。
莫穷说，这首有点意思，但是没有表达出你对女方的强烈思恋，很难打动女方。
周忠国说那我就来一首强烈思恋的：想妹急，想妹急，想妹脱了几层皮。不信捞开衣服看，根根排骨像楼梯。
莫窮笑得像鸭子嘎嘎叫一样，说这首好这首可以。还有吗？周忠国想了蛮久，说有是还有的，一下子记不得了。有时喝酒以后，又记得起来。莫穷说原来你的山歌是记得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人家相亲对歌都是现想现编的。莫说你记不起来，就算记得起来，也唱不过人家，我看我们去相亲，十有八九难成功了。
周忠国神色黯然，想了想真诚地说，那就不去了。莫哥你不会唱山歌，我又不会现编，唱不过人家。去了也是丢脸，我还无所谓，你是领导呀，不能让你丢这个脸。
莫穷心想周忠国也学会为别人考虑了，这说明他已经从做人方面有了新的开始新的转变，这是好征兆。却又故意问，周老拐你怕了，不敢去了，不要老婆了？
周忠国认真地说，不是怕，也不是不要老婆。莫哥，我想过了，这个女的要不成也不要紧，我不会怨你，照样相信你，听你的话。只要能够创造出自己的家业财富，还怕找不到老婆吗！晚两年也不要紧。男人四十也还是一枝花，二十妹仔照样来。
莫穷说，好！周老拐，有长进。你有这种心劲，有这种念想，我老莫虽然不会唱山歌，也要力争帮你说成这门亲！明天我们就去大圩乡相亲。周忠国说，莫哥原来你是在逗我。我说嘛，结巴的人也会唱山歌啰。莫穷说兄弟你就不懂了，结巴的人唱起歌来就不结巴了……
十一
昨夜的大雨，把岜良村岜扛屯洗得干干净净，正好迎客开喜宴。小河流水绿如碧玉，缓缓流过坡脚。四周山野草木苍翠，香枫如火，银杏金黄，秋色无边。纯朴热心的乡亲们，不仅帮周忠国在新房的门窗上贴上了对联窗花，还在房前两棵银杏老树上挂满了苹果大小的红灯笼，挂满了欢乐和喜庆。场院摆开了长桌宴，空气里弥漫着丹泉老酒的醇香。坡坎下鸭棚里2000多只土鸭，叫得也格外欢快。
今天不仅是周忠国的大喜日子，也是全寨子的开心之日。山还是原来的山，水还是原来的水，可是人变了，寨子变了。从贫困到小康不容易，浪子回头更艰难。莫穷和脱贫工作队队员们的辛劳，不仅改变了周忠国的个人生活，也改变了山村的风貌，改变了乡亲们的精神面貌。何不共享欢乐，借喜同醉。
寨子里的乡亲全来了，莫穷和工作队队员们的联系户也来了;村支书乡书记来了，丹州宾馆的杨老板和那天一起吃鸭子的几个老总也来了。但是莫穷还没有到来。大家都觉得如果莫穷不能来，今天的喜宴就缺了什么。
早上听到莫穷说不能来是因为纪委要找他说明问题，周忠国急得六神无主、烦躁不安。他摊开双手，问李书记，问周支书，问杨老板他们，问一个又一个乡亲，你说，你们说，莫穷有什么问题！莫穷这样好的一个领导，会有什么鸟问题呢！还不是周老七家的那个狗日的乱告状。如果今天莫穷不来，老子就不开宴，老子去拿啤酒瓶砸烂那个狗日的狗头！他和李书记杨老板商量后，得出谎报灾情的歪点子，心想抢险救灾十万火急，你纪委还好意思留莫穷说明问题吗。那点屁大的事难道大得过抢险救灾！电话虽然打出去了，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不知这歪点子是否有效。直到莫穷来电话说已经出县城了，在路上了，大家才高兴起来，来到寨子路口迎候。
从乡政府通往岜良村和岜扛屯的山路，也铺成了村级水泥路，不再是凹凸不平。雨后山青，秋色无声，但是莫穷老想着周忠国受灾的事，无心浏览一路秋色，又错过了许多风景。一年来，莫穷和队员同事们不仅协调筹集资金修好了山路，还硬化亮化绿化了岜扛屯，清洁乡村搞得有声有色，山村风貌大为改观，被树为全县典型。他们联系帮扶的贫困户，也都按计划落实了脱贫措施。有的种百香果，有的养瑶山黑香猪，还有的协调安排进丹泉酒厂或者南方工厂就地务工，都达到了脱贫标准，小康在望。周忠国的鸭场也办得红红火火，2000多只肥鸭也被几个老总全部预定。第二第三批鸭子正在茁壮成长。大圩乡塘泥村的女子也按计划今天嫁过来了。
那两棵多年无果的老银杏，今年秋天也硕果累累。
如果这个时候，鸭子被洪水冲走，周忠国不仅脱不了贫，婚事也有可能节外生枝。那群鸭子，不仅是周忠国的情、周忠国的命、周忠国的新生活，也紧紧拴着莫穷的心，能不让他心急如焚吗！他一路催着司机尽量开快点，哪怕超速罚款扣分。然而车到岜扛屯的时候，莫穷没有看见想象中的灾情，反而看见一群喜笑颜开的人迎上来，周忠国和新娘走在前面。又有乡亲抢上前来，拉开车门，还把手搭在车门上，像迎接高级领导一样。
莫穷问，怎么回事，谎报灾情吗？
周忠国开心地说，不讲受灾，纪委他们会放你来吗。还好还好，黄道吉日，老天保佑一切顺利。
莫穷明白了他们的心意，却说，那不一定，如果纪委知道你们谎报灾情，问题更大，我更加来不了。
李书记笑着说，我们不举报，他们哪里会知道。周支书，你说是吗？你负责看好周老七家，再有人胡说八道，我拿你是问。周支书连连点头说保证保证。
周忠国拉住莫穷的手，动情地说，莫哥，讲真的，要是今天你不来，我就不开席，你哪时来，我就哪时结婚。老婆，你说是吗。新娘子一脸红霞，说，是。
乡亲们也附和说，莫局你不来，这喜酒也不甜，不喝也罢，我们去纪委帮你做证。
莫穷觉得浓浓的温情流过心田，一年的辛劳也烟消云散。他对大家笑着说，喂，有没有搞错，搞得像我结婚一样。走起，开席，喝周老拐的喜酒去！
寨子里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山谷中回音不绝。
莫穷知道，今天又得醉了。
责任编辑 李路平
蒙卫东
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当过知青、矿工、教师、军人、公务员。曾在《广西文学》《奔流》《红豆》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数十篇。小小说《红水河畔来的兵》被《中国微型小说选刊》选载。
档案局局长莫穷还不到五十岁，就满头华发，像顶着一堆飘飘欲飞的旧棉絮。微信说吃炒黑芝麻可以使白发变黑、黑发油亮，可是莫穷吃了二十几斤，也不见效果，就不管头发的事了。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除了本职业务，还有脱贫攻坚。而脱贫攻坚除了经常下乡外，还必须填写没完没了的各种表册卡。有的表册卡连清华北大的毕业生也不一定填得符合检查组的标准。还有的事情，让他很闹心。
比如今天，星期六，农历己亥年11月16日，黄道吉日。昨夜一场大雨，洗去俗世许多凡尘。按计划要去联系户周忠国家。周忠国今天办喜事，莫穷这个帮扶干部兼媒人和今天婚礼的主持人，必须到场。
可是刚要出门，县纪委就来电话，说有群众举报他在脱贫攻坚中以权谋私、胡乱作为，把不合条件的周忠国也评定为贫困户，因为周忠国是和他喝过鸡血酒的拜把兄弟，请他到纪委说明情况。打电话的那位纪委同志还特别强调说，为了不影响你的正常工作，我们只好占用你的双休日了。莫穷说别客气别客气，我也很久不过双休日了。他很清楚所谓的群众是谁，却无法处理这类可恨的小人，又不能拒绝纪委的指令。总不能对纪委说今天我要到乡下参加贫困户的婚礼，没有空，改天吧。只好打电话给周忠国说明情况，请他找牛栏乡李书记主持婚礼，免得误了吉时。可是刚刚走到纪委办公大楼下，手机又急急忙忙响起来。
周忠国在电话里惨兮兮说，莫哥，出事了，出大事了。
莫穷问，出什么大事呀？
周忠国仓皇着急说，我老婆跑了！
莫穷一时反应不过来，说，扯淡，你旧老婆早就跑了，已经跑了七八年了。今天你不是又得新老婆吗！
周忠国说，我讲的就是新老婆，她也跑了！
莫穷更莫名其妙，叫着周忠国的外号说，周老拐你讲清楚点，新老婆为什么又跑了。
周忠国带着哭腔说，昨夜一场大雨，小河发洪水，冲垮了河坝，冲烂了鸭棚，冲走了我的两千多只肥鸭，我忙到现在才发现。我的肥鸭呀，有的跑上山，有的跑上树，有的跑进刺蓬里面。新老婆是看在鸭子的分上才答应和我结婚的，现在鸭子跑了，不就等于老婆也跑了吗。莫哥你快来呀，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莫穷心想这个周老拐太不让人省心了。说，老拐你别急别急，多找几个乡亲，去帮你拢鸭帮，尽量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我先和纪委说说看，争取第一时间赶过去。
周忠国在电话里喊道，莫哥你快点来呀，我们等着你！
莫穷和纪委说了这一突发情况。纪委的同志说，好的好的，那你就先下乡抢险救灾吧。抢险救灾是大事急事，你的那个问题不是很大的问题，救完灾再说明也可以的，不过可能又要占用你的下一个双休日了。
莫穷忙说谢谢关照谢谢关照。心想纪委的人还是蛮人性化的，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不近人情。
二
年初下乡搞精准识别评定贫困户的时候，莫穷才认识的周忠国，觉得此人很讨嫌，根本想不到要把他当作自己的帮扶对象。
周忠国的家在牛栏乡岜良村岜扛屯，路程不远，但很不好走。出了乡政府，路面还坑坑洼洼的，像过去家庭常用的搓衣板一样。车里的人如果身上有跳蚤螨虫，也要被颠得纷纷掉下来。莫穷在车上一路颠簸一路想，要和乡里一起想办法，把修这条路的方案争取挤进全县脱贫攻坚的第一批项目里。车子经过岜良村路边代销店门口时，就见代销店里飞出一团灰色的东西，擦过小车车头，弹到路边，扑棱扑棱的像垂死挣扎的样子。司机急忙一脚刹车。莫穷走下车来，才看清那是一只老鸭，躺在一摊血里扇着翅膀。他松了一口气。
這时代销店里走出一条大汉，看上去长相憨厚。他从血里抱起鸭子，对莫穷说，我的鸭子，我的鸭子，你们车子撞了我的鸭子，你们就得赔我的鸭子。
莫穷看了看地上那摊血，心思一转，立刻明白，碰上一个打横耙的了。一只四五斤的土鸭，哪里来这样大的一摊血！这其中一定有鬼怪。他不动声色，平静地对大汉说，兄弟，对不起，碰了你的老鸭，我们赔。去代销店称称鸭子斤两，我们按市价买下这只鸭子。
你老板有钱是吧，欺负我们农民没见过世面是吧。大汉高声说，引来了附近几个村民。撞了我的鸭子，就按市价赔了，哪有这样简单的事。五百块钱，拿票来你们走人，不然今天你们就别想走。莫穷依然平心静气问，五百块钱，兄弟你说说你这只老土鸭凭什么值五百块钱。
大汉说，我的鸭子不是一般的鸭子。我的鸭子是去年韦副县长送给我养的脱贫鸭子。你开车子撞了韦副县长送给我养的脱贫鸭子。我只要你赔五百块，算我好讲了，我还亏了，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居然也有围观的村民附和说是的是的。
然而莫穷也是沟沟坎坎走过来的。在乡下的时候，这种打横耙的事见多了，所以一点也不急，早有应对的办法。他说，兄弟，你说你的鸭子是韦副县长送的脱贫鸭子吗？你不是在骗我的吧？
大汉说，我从来不骗人，我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骗你天打五雷轰。
莫穷收起微笑，做出很严肃的样子，说，不骗就好。我告诉你，送你鸭子的韦副县长因为贪污受贿，已经被“双规”，我们这次就是下来调查他的犯罪事实。兄弟，你看他送你的这只脱贫鸭子，还值不值500块？
大汉听到这话，懵了，不知怎么回答。干巴巴地咳起来。这时候，后面赶来一辆车，牛栏乡李书记从车上下来，笑着对莫穷说，莫局，对不起，刚刚送走核桃管护工作检查组，就马上赶过来，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落在你的后面。
莫穷和李书记曾在一个乡里共事，关系很好，只要莫穷下到牛栏乡，李书记都争取来陪。他跟莫穷打了招呼后，转脸对大汉说，周老拐，又玩你的老把戏是不是？今天你是骑牛撞外公，不认自家人，错得不能再错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县里的莫局长，以前还在大圩乡当过乡长。你在他面前玩这种小把戏，不够他做一碟小菜。他还是来帮助你们村脱贫的县工作队领导，要在你们村认亲戚的。和他打横耙，我看你是老鼠去舔猫屁股，自己找麻烦。快点去我的车上拿菜拿肉，到村支书家弄饭等我们，顺便把这只造孽的老鸭杀了，我按市价开钱。 周老拐嬉皮笑脸向莫穷点头哈腰说对不起，对不起，还敬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怀抱老鸭，拿上李书记带来的肉、菜就想走。莫穷说，别忙。周老拐心脏跳动突然加快，以为莫穷不会放过他，要整他。莫穷从车上拿出几斤牛肉说，把这点料也一起拿去和黄豆炖了。周老拐松了一口气说好的好的，就灰溜溜走了。
看着消失在弯弯山路上的背影，李书记对莫穷介绍说，他叫周忠国，是岜良村出名的问题人物。因为滥赌滥喝，不想干正事，爱搞歪门邪道，眼睛还特别爱盯女人的屁股和胸口，就得了一个老拐的外号。连老婆也受不了，结婚不到半年就跑了，多年没有音信。这个家伙，有房有地，还有摩托车，又是壮劳力，按57分以下的标准，他本来评不上贫困户，但是看见当贫困户能享受政策优惠，又有产业扶持资金和贴息贷款，有便宜赚，就偷偷把摩托车卖了，还报案说车子被偷了，强烈要求公安机关尽快破案。结果评分终于低过贫困户的标准，得了55分。村里不同意把他评为贫困户，但是又无证据证明他偷偷卖车，按照评分，他又属于贫困户，对此乡里也很头痛。怎么处理，还得请你这个工作队的大队长最后定案拍板。你是联系岜良村的工作队队长嘛。
莫穷听了介绍，又好气又好笑，说，帮勤不帮懒，扶人不扶鬼。帮扶周老拐这种人，我宁愿吃两斤老母猪的泡囊肉，还是不定为好。
李书记说，原来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这样一来，又觉得很对不起周枫树。莫局兄弟，你知道周枫树吗？莫穷回答说听说过，好像是一个老村支书、老先进典型，曾经被评为自治区优秀共产党员、自治区劳动模范。想起来了，当时为了搞好全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他是全县第一个带头做男扎的。他的事迹还上了省报省刊。你是说周忠国和周枫树是亲戚？
周忠国就是老支书周枫树的独生子。李书记动情地说，老支书去年病故了。他为乡亲们操劳了一辈子、贡献了一辈子，临终前的最大愿望，就是诉求我们能把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带上正道。他说早知道这个仔不成才，当时就多要两个娃仔，总会有个把成人。可国家搞计划生育了，支书要带头，所以他不能再要老二老三了。现在就只能盼望忠国能浪子回头，再讨一个老婆给周家传宗接代。现在政策有二胎，好多了，就看忠国能不能改邪归正了。说完，李书记远望青山，一声长叹。莫穷也沉默无语，心想周忠国现在的样子，哪里见半点老支书的精神和情怀。又想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老支书那一代的辛劳和付出呢！老支书那一代英模应该得到更好的回报，我们应该永远牢记他们。
日近正午，春风拂面。走在弯弯的山路上，莫穷仿佛看见老支书周枫树就在前方，可是他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支书渐渐远去，渐渐融入蓝天下的群山，化成云，化成岚，缠绕在故乡的坡坡岭岭。
三
牛栏乡岜良村是还没有摘掉贫困帽子的落后山村，全村253户1247人。按上年的统计，农民人均年纯收入3015元以下的农户93户412人。3015元，是国家划分农户贫困与非贫困的标准线。3015元以下属于贫困户，3015元以上就不属于贫困户。按照上级要求，全县3015元以下的贫困户在2017年年底要全部脱贫，全县所有的贫困村在2017年年底要全部脱帽。全县的各级领导和全体干部职工都觉得压力很大，都开足马力满负荷拼了。
莫穷坐在岜良村村委办公室里，面对一大摞贫困户的相关资料，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再次问村支书兼村委主任周忠林，你确定我们村57分以下的贫困户是129户558人吗？好像这个数不对呀。莫穷心知肚明，按去年的统计，岜良村3015元以下的农户有93户412人，也就是说，精准识别后的贫困户应该是93户412人，可是现在多出来36户146人，就是有误差也不会差到这个份上。他肯定多出来的那些农户那些人，一定有瞒报争当贫困户的情况。不少农民都觉得当贫困户好啊，有政策优惠，有资金扶持，有异地安置的便宜新房，还有很多领导干部来帮干农活、帮搞种养、帮做村屯里和家里美丽乡村的清洁卫生，我们还可以袖手旁观。他们不帮，就不能完成脱贫任务，我们不签字，他们还要被问责，搞不好的话，他们连领导干部都当不成。当贫困户有这么多好处，不去争取就是有病，就是脑子进水了。所以，当工作队员进村入户精准识别了解情况的时候，这些人就叫穷连天。有农用车的就把车子开进深山藏起来;有羊有牛的就赶进深山圈起来;有的叫老娘装病，有的跑到县医院求医生开假的疾病证明，因为家里有人病有人残疾，就可以减3分以上。有的务工一个月收入三四千元，却只报一千多元。这些情况，其实村干队干都比较清楚，但大家都不想得罪人，就不愿讲真话。因为那些人和村干队干不是三亲六戚远房堂表，就是家族人多势壮难缠的老树疙瘩。只有周忠国这样臭名远扬又无势力的问题人物，才被顶出来说事做样子。
所以听完莫穷的询问，村支书兼村主任周忠林理直气壮回答说，莫局，这些贫困户都是你们县工作队进家调查，并且经过全村群众三上三下反复评议的，每一个环节都实事求是，很认真很细致，应该没有大问题。像周忠国那样偷卖摩托车想当贫困户的事，我们也发现了，也向乡里汇报了。我们是扎扎实实的。
听到周忠林特别强调扎扎实实四个字，莫穷就想笑。他想起刚参加工作时下队搞计生，工作队长严厉批评一个村干说他抓的计生工作一点也不扎实。那个村干委屈地说领导冤枉我了，医生放环时，突然停电了，我连忙在一旁帮照电筒，还讲不扎实吗？哪样才算扎实？心想类似这样讲工作扎实的村干，见过不少，但你又能对他们有什么好办法呢！他们待遇不高，其实工作还是做了的，还是很辛苦的，不可能像要求公务员一样去要求他们。莫穷说周支书周主任，你别吹牛皮了。我理解你们村干队干的难处，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有的事你们确实不好说不好办，闹翻脸了就不好做工作。周忠林说是呀是呀谢谢领导的理解。莫穷说先别急着谢，有的问题我还要实话实说的，如果不说出问题我别讲当领导，连干部职工也当不成。你们不想得罪人，就由我来唱黑脸。莫穷抽出一份资料对周忠林说，你看周树贵这一户，表上填他家只有3亩林地，其实，他家的林地是76亩，全部是杉木林。去年，周树贵还到县里找人去林业局帮要砍伐指标，刚好他找的人我也认识。莫穷又抽出一份资料说，你看周老七这一户，表上讲他是七十多岁的孤寡老人，至今还住在烂房子里，但实际情况是，他的大儿子在牛栏乡中学当老师，有房有车;他的二儿子长期从事收购木耳香菇之类的生意，有一次因为贩卖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穿山甲，被公安部门处罚，也在乡里有房有车。周老七长期和他大儿子住，去年底才搬回来和三儿子住。三儿子前年得了危房改造指标，起了新房。为了让周老七当贫困户，又让他搬进了老三以前的烂房子。危險呀兄弟，哪天房子垮收了他的老命都不知道。为了赚点便宜，几兄弟居然敢拿父亲生命开玩笑。哼！周老七无论跟哪个儿子生活都可以，都算不上贫困户，这样明显的问题，也通过了评议，支书你说讲得过去吗？还有其他问题，我就不一一讲了。就一条，不合条件不合标准瞒报虚报的，一律不能评为贫困户。 周忠林说，不对呀！我早就叫人把周老七周树贵的材料拿出来了呀，为什么还在这里面呢，我看是大家都忙昏头了。
莫穷懒得揭周忠林的老底，毕竟今后还有很多事情要支书和村干队干去完成，得给他留点脸面。更何况，他们又不是他的下属。说，是头昏了。我们把人叫进来开会吧！
四
这次议定贫困户名单数量的会议，村干队干、县乡工作队员和分管的乡领导都参加了。大家对原来精准识别129户558人的表册再一次逐个评议，核实情况。会议从中午开到黄昏，还没有评议完。搞后勤的乡亲进来提醒了两次，说菜都热过两次了，再不去吃饭，菜就溶烂了。
大家终于审核定了岜良村的贫困户，一共是96户425人，基本和上年统计数字93户412人吻合。莫穷站起来说，大家对这个名单数字还有什么意见？如果没有，就这样定了，散会吃饭去。他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在“还有什么意见”和“如果没有”之间没有停顿等候大家发表意见，而是一口气直接说到“散会吃饭”。农村基层的会就是这样，方向原则不出错就成了，今天的评议会开出这个结果也达到了预期目的。如果让大家再民主再议论枝节问题，到明天也扯不清。
周忠林马上表态说，领导定了的事，我个人没有意见。但是不知道其他村干队干有没有。马上有一个村干接话说，我也基本没有意见。把周树贵周老七这类农户排出贫困户也合政策规定，我坚决同意。我只是还有一点小小的建议，像周忠国也当了贫困户，影响不好，领导是不是考虑把他也排出去。
莫穷看了这个村干一眼，就知道他其实对评议结果不满意。因为他和周老七家有亲戚关系。莫穷又扫视了一遍会议室，说，大家的意见呢？
有人交头接耳悄悄议论，但是没有谁公开发表意见。他们听出来了，莫穷严肃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一种领导的威势，分明是不满意那个不识时务的村干建议。
莫穷不想让与会的人作更多的议论发言，就用沉重的语气缓缓地说，我知道大家对周忠国的评定结果还有想法，内心并不完全同意。我也和你们一样，原来我也不同意把周忠国评为贫困户。会议室里突然静下来，个个都看着莫穷的花白头发和严肃的脸庞。
莫穷接着说，我先不讲周忠国，先讲三件事。第一件，1992年6月13号，我们岜良村15个自然屯有11个遭受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灾害，是哪个勇士冒着生命危险，连续游过三条水流湍急的河沟，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乡里报信，及时带来了救援队伍，连自己的老婆被洪水冲走也顾不上？
第二件，是哪个村干四处奔走，千方百计筹措物资，在岜良村修通了21公里11条屯级沙石路，为全村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第三件，是哪条好汉为了引来资金修建岜良小学和老板赌酒，一杯两万块，连喝二十杯，喝得自己胃出血？二两酒一杯呀！他是在拿命拼来的钱修学校。
莫穷说这三件事的时候，有的工作队员不理解，心想我们县有这么高尚的人吗？而村干队干听了无不动容，思绪万千。他们都知道莫穷说的这个人就是岜良村的老支书周枫树！
莫穷又接着说，我们的老支书周枫树，为全村父老乡亲辛苦奔忙了一辈子，自己落下一身病痛以外，还有什么实惠呢？除了一栋勉强过得去的平房，还有一个不争气的独生子周忠国，他家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在座的各位村干队干，有哪个不比周枫树家财更多、生活更好呢？我们都摸摸自己的胸口好好想想吧。
周忠林等村干队干都低头无语。
莫穷又说，不错，周忠国滥喝滥赌，不务正业，大家不喜欢他，神鬼也讨厌他，但是当年老支书有时间管他教他，不放浪牛浪马，他今天会是这个样子吗？所以，我们都有责任帮帮他，拉他一把。不仅要帮助他脱贫致富，还要帮他改邪归正，做一个好人。这也算是我们报答老支书的一份心意。如果说，帮他是开后门，是以权谋私，这个后门我开定了，这个私我谋定了！
有人带头拍手，于是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吃饭的时候，很多村干队干轮流向莫穷敬酒，都说好久没有听到这种感动人的讲话。周忠林支书还和莫穷连干三杯，表示一定按领导的指示，向老支书学习，搞好周忠国的帮扶工作，抓好全村的脱贫攻坚。
也有人对莫穷的言行很不高兴。周树贵坚决要拉莫穷去他家吃夜宵，说今天刚好搞得两只飞虎，已经用黄豆焖好在家等领导了。莫穷坚决不去说我已经醉了不能去了我血压高再喝可能会血冲脑。周树贵就知道他已经没有可能争取当上贫困户，就很不高兴地走了。莫穷准备上车回县城，司机小唐说局长，刚才有三个人说和你是老朋友，要等你去乡里喝杯小茶，他们还丢了两条蓝真龙香烟在车上留给你。莫穷说三个我的老朋友跑来这里等我，不可能的。他们在哪里等。小唐指着村口说在那边。莫穷望去，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三个人，朝着车子这边张望。莫穷说我不认识他们，小唐你把香烟还给他们。送行的村支书说，我认得他们，是周老七的三个儿子。小唐退烟回来，说局长，你不要他们的烟，不和他们喝茶，他们很不高兴。他们说他们也是不好惹的，你一个小小档案局局长算个屁，搞跌你是分分钟的事。他们还说，老子用手电筒照你的屁眼，我不相信里面没有屎。莫穷无语，抬眼看那里时，只见三个人背影消失在村子里。其中一个背影像一根竹竿。周支书对莫穷说，周老七的大儿子，就是瘦瘦高高的那个，最搞鬼啦，就喜欢鼓动别人上访告状，乡中学的几个校领导他都告完了。莫局你一定要小心这种鸟人。
莫穷说，以后不跟你们这样喝了，我的酒量不行，搞不过你们，还是实在点好。再见。
五
周忠国的房前，也有两棵苍老的银杏。银杏的树叶也会翠绿，也会金黄，也会落成一地苍凉，但是好多年来，都没有结果，像周忠国当前的生活。已经夜深了，莫穷还披着星光坐在银杏树下，反复思索帮助周忠国脱贫的方法。以前在乡下碰到难题时，他也是喜欢在星光或者月光下静静深思。说实在话，和联系的其他几户贫困户相比，周忠国脱贫的难度并不大，关键在于要设法走进他的内心，帮他改掉一身的臭毛病，这才是难做的工作。像周忠国这种又皮又拐又赖的二杠子，只有得到他的认可，他才有可能听你的安排。如果你只是和他忆苦思甜描绘美好未来讲勤劳致富大道理，就等于水过鸭背，一点也不起泡。现在的农民群众，不少人对派下来的干部存在着不信任和抵触的情绪，你来扶贫，却好像不关他的事，反正完不成任务，被问责处罚的是干部而不是农民，所以他并不着急。要他们自觉积极找门路找项目增加收入，談何容易。莫穷正在琢磨切入点的时候，就听到周忠国的房间里传来“呼呼”的喘气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心想晚饭时周忠国喝了一瓶半丹泉米酒，当时讲话舌头就大了，如果因酒醉出现非常情况，事情就不妙，后果不堪设想。便起身进屋，一脚踹开了门。然而房间里的情形却让莫穷大吃一惊。 周忠国并没有醉，房间里灯光昏暗，弥漫着浓浓的香烟味。躺在床上的周忠国，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一只手把手机举在眼前，另一只手蒙在被子里鼓捣着……莫穷看得出正当壮年的周老拐正在做那事。意外碰上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场面，双方都非常尴尬。然而，从乡下摸爬滚打过来的莫穷知道，此时他绝不能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转头就走，更不能出言鄙视和指责。如果这样做了，就无形中又和对方拉远了距离，并且还会留下难说明白的沟沟坎坎，肯定不能以心换心了。他神色如常，就当是看见有人喝茶喝水吃瓜子一样，打趣说，兄弟火气上来了？
被人撞破这种隐私，周忠国也非常难堪，心想他妈的倒霉，怎么就忘了还有干部住在家。此事如果传出去，老子就丢大脸了。听到莫穷这么一说，感觉松了一口大气，不紧张了。
莫穷笑起来，周忠国也笑起来，房子外面的狗也跟着叫起来。笑了一阵，莫穷又说，兄弟别打空枪浪费子弹了，保护好资源，留来讨老婆用。就转身走出周忠国的房间。
周忠国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领导，讲话和我们一样粗，不像那些一本正经的干部，动不动就训老百姓。看来莫局长没看不起人，像是真心要和我们认亲戚的。他起身穿好衣服，到厨房提了两瓶丹泉米酒，拿一碟花生米，钻进了莫穷休息的房间。
这天夜里，两人喝酒聊天，彻夜长谈。也怀念老支书那个年代的干部，也评价现在的官员;既说男人的苦恼，也讲女人的好处;既说嘴巴的问题，也讲下半身的问题。莫穷问周忠国当前最急需解决的是什么事。周忠国就说最急需解决老婆问题，还唱道冷多多，冷多多，找个老婆来暖脚，有个老婆一身暖，免得夜夜要自摸。莫穷说你现在这个鸟样子，谁愿嫁你。周忠国说你帮扶我一个老婆我就算脱贫了，我就去找我的摩托车回来。莫穷说你这是扯淡的话。你不挣钱发家，又喝又赌，帮你找得老婆来，她照样要跑。你还别说，大圩乡塘泥村真有一个女人，各方面都还不错，就是讲话有点结巴。要是你中意，我可以牵这条线做个媒。周忠国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条件，只要人健康就成。天底下，哪个锅头不煮饭。莫穷说你没有条件人家有条件，起码要勤快干正事，不受穷，这就是基本的条件。如果周老拐你保证今年努力脱贫，我莫穷就保证帮你讨她做老婆。周忠国说领导哥你莫骗人。你们有的领导就是讲话不爱算数。莫穷抓住周忠国的手说我从来不骗人，我们去老支书的遗像前发誓。周忠国说不用不用，你一口干完这半瓶酒，我就相信你。我一定今年脱贫。莫穷二话不说抓起酒瓶就咕噜咕噜往喉咙里倒酒。喝完之后，站起来，打了两个酒嗝，很清醒地对周忠国说，周老拐，这是你亲口答应的。我讲话算数，你讲话也要算数，一个大男人，老拐你得给老支书争口气呀！
周忠国说，莫哥，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跟我说知心话，像你一样跟我喝酒。这份情我领了，听你的。你说要我怎样做吧。
莫穷说，我想过了，你家坡脚下有一条山沟，最合适养鸭子。你们这里的土鸭，肉质鲜美，在丹州是有名气的。你把山沟两头拦起来，在下游筑一条小土坝蓄水，扩大水面，在沟边搭建鸭棚，搞一个土鸭养殖场完全没有问题。你又爱玩鸭子，养鸭可以发挥你的爱好。你看怎么样？
周忠国说，好是好，可是我没有本钱。
莫穷说，我也没有钱帮你，可是有政策优惠，只要你肯干，可以得到2000块的产业扶贫资金，还可以去银行办理无利息无抵押的扶贫贷款，我还可以想办法帮助你联系丹州的宾馆饭店，包销你的土鸭，他们也可以预付部分买鸭子的资金，所以钱应该不是大问题。
周忠国说，那就定了，干！
莫穷握住周忠国的手说，讲定不反悔！
不反悔。但是你也要尽快带我去隔壁村相亲。我担心动手晚了，就挨人家拿去用了。
莫穷笑着说，你不要老想那个问题。养鸭场一建起来，我就带你去相亲。他走到屋外，天已大亮，好像看见了四棵银杏树，好像看见天上有两个太阳，眼前的群山都在轻雾中跃动，像正在操练的战士，才反应过来，昨夜喝多了。
六
在多年来的扶贫工作中，莫穷经历过或者听说过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比如有的帮扶干部给联系户送了猪仔，希望能养猪增收。但是过几天再去看，猪仔被联系户杀去吃掉了，说是没有苞谷和红薯喂猪，也没有钱买饲料。有的是送羊，也被吃掉了，说是养羊会破坏生态环境。有一次莫穷协调得了二十吨水泥给联系的村屯搞道路硬化，水泥拉到村里，几个卸车的村民居然问莫穷要卸车工钱，气得莫穷真想把水泥拉走给别的村屯。他担心周忠国会做出类似的事情，所以就把周忠国所得的扶贫款和产业扶持资金严管起来，防止周忠国乱花钱。但很多用钱的事，只能由周忠国自己干。本来莫穷是准备和周忠国一起去买鸭苗的，却被市档案局安排去学习档案的电子信息化管理业务，一去半个月。如果学习回来再去买鸭苗，第一批鸭子就赶不上七月半前出栏。七月半中元节，家家户户都有吃鸭子的习俗，这期间鸭子卖得价，销路也很好。所以就一起去取出一万块钱，让周忠国自己去买2000只鸭苗和喂鸭子的苞谷和米糠。莫穷想你周老拐总不至于用童子鸭来下酒吧。学习回来的第二天，就马上赶往岜扛屯，心想这时候周忠国的养鸭场里，一定是满沟的鸭仔、满塘的鸭叫了。然而到银杏树下一看，大失所望。一条长形的水面上，只有100多只鸭子在悠闲地浮动。
他问周忠国，没有鸭苗卖吗？
周忠国说，有，现在都还有。
莫穷又问，有你为什么不赶紧买回来养？你不想在七月半卖鸭子吗？
周忠国嬉皮笑脸回答，没有钱买了。我想赊，卖鸭苗的老板不同意给我赊，我说你可以作保，人家也不相信。人家说现在的干部信不得。
还用赊吗！一万块钱还不够你买2000只鸭苗吗？莫穷心知周老拐又出鬼了。
果然，周忠國不敢看莫穷，眼睛望着对面坡的牛群说，没有一万块钱了。
莫穷追问，为什么没有一万块钱了？
周忠国摸着脑袋说，他们喊我拿去赌了，输光了。
赌了，输了！说得轻松！那天晚上你是怎么承诺的？ 周忠国赖皮说，那天晚上我们只讲了养鸭子和讨老婆的事，没有说到赌钱的事。
莫穷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很想一脚把周忠国踢下沟去。说，好好好，你还记得好清楚，那天晚上是没有说赌钱的事，那现在我就和你明说，我来和你赌。周老拐，你赌得赢我，我拍屁股走人，由你尽性去赌，有本事你去赌一个老婆回来，你如果输了，怎么办？
我输了，保证以后不再赌钱！周忠国心想这个莫哥气得有点癲了。你一个领导干部，就算赌过钱，难道还赌得过我们这种老赌棍？
莫穷说，你们经常用什么赌钱？
周忠国说，经常用苞谷粒猜单双。
莫穷想果然是农村赌钱的老套路。说，好，就和你赌苞谷粒猜单双。以十盘为限，我要你赢你就赢，我要你输你就输。
周忠国说，吹牛，我不信。
两人走进屋里，拿来一大碗苞谷粒，坐到饭桌旁赌起来。双方轮流抓一把籽在手中，让对方猜单双。果然，在十盘赌局中，莫穷讲单得单，想双得双，讲赢就赢，想输就输，好像有特异功能。每一盘的结局，都和周忠国想要的完全相反。他跳起来，喊，不对不对，莫哥你一定有鬼，一定出千！
莫穷坦然说，你还不算笨到家。不错，我搞了鬼，我出了千，可是你看出来了吗？
周忠国一脸茫然。莫穷伸出右手掌让周忠国看，周忠国只看见手掌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但莫穷将手一晃，一粒苞谷粒便从指缝中溜到手板心。再一晃，又有一粒溜到手板心，周忠国才恍然大悟，原来莫穷在指缝里夹了苞谷粒，这样一来，要单双便能随心所欲。他认真想了一下，又说，不对呀，我们赌苞谷粒数数的时候，都有中间人专门负责的，不能作假。莫穷便耐心解释说，老拐呀，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从古到今，赌钱的花样很多，但总是庄家赢面大，其他赌客都输得精光，不是输了房子，就是输了老婆。有一首老歌谣唱道，一二三四五，有钱拿去赌，先卖瓦和砖，后卖房和土。这就是千百年来赌徒的悲惨结局。为什么到后来总是庄家赢赌徒输呢？根本就是搞鬼出千。有的在手法上出千，有的在赌具上出千，有的在庄家和荷官，也就是所谓的中间人的配合上出千，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就拿自动麻将桌来说吧，表面看来做不了手脚，其实庄家就可以电子遥控。电视上也讲过这种事情。所以，从古到今的赌场上，没有公平公正可言，只有白银子来黑眼睛去。你仔细想想，赌了这么久，你赢了多少钱？连老婆都跑了，还不醒水，你还要这样赌下去的话，别说养2000只鸭子，养10万只也不够，更别想讨老婆，你就继续夜夜自摸吧！
周忠国沉默无语。莫穷拉起他，来到厅堂的老支书周枫树的遗像前，点燃三炷香，说，老拐兄弟，给你老爸争一口气吧！老支书的香火传承，周家的兴旺发达，就靠你了。挂在墙上的周枫树看见，独生儿子周忠国向他认认真真地鞠了三个躬，再注视他的时候，眼神里少了过去的痞性，多了几分真诚。
莫穷给牛栏乡的派出所打了一个电话，说关于岜良村有人聚赌的情况。然后又左思右想，如何解决买鸭苗的资金问题。周忠国白费一万块了。
七
丹州宾馆的杨老板接到了莫穷请客吃饭的电话，感到很奇怪，好像收到了外星人的信息。
他和莫穷是发小，经常往来。但是自从莫穷的女儿得了地中海贫血病后，就再也没有请人吃饭了。对此他们几个好友也完全理解。任谁碰上这种不幸，困难都不是很大，而是特别大、特别难。今天突然请客，杨老板想，莫穷不是碰了大好事，就是碰到大难处了。莫穷很要强，哪怕碰到困难，一般都不会张口求人。女儿患地中海贫血症多年，他也只是开口向好友借过一次钱。杨老板打电话问几个和莫穷很好的朋友是否接到请吃的通知，有的说接到了，有的说没有接到。杨老板打完电话，就认定莫穷有事求人了，这件事一定是大事。因为接到宴请通知的好友，连他一起五个人，都是事业有成的能人，其中三人是从事饮食业的，两个是开超市的。五人约起去莫穷家，都判断莫穷是在为宝贝女儿的病操心。他们感叹说，能帮我们就尽量帮莫穷兄弟一把，少请几次客，少打几回牌，就可以缓解兄弟的困难了。
莫穷在家里摆了一桌全鸭宴待客。有黑笋焖土鸭、白果炖老鸭、荷香蒸全鸭、子姜炒血鸭、外婆白切鸭、香菇砂锅鸭。清香浓香鲜香辛香各种香味引得杨老板等人食欲大动、胃口大开。杨老板说，我的饭店做出来的鸭肉，都没有这种味道。唔，好吃。不论哪盘鸭肉都鲜甜滑嫩，既有弹性口感，又一点也不柴。兄弟什么时候学了这套手艺。大家都吃得赞不绝口。
莫穷说，不是我的手艺好，而是这鸭子的肉质好，这鸭子就是我们丹州比较有名的牛栏乡岜良村的土鸭。杨老板说，这种鸭子很少吃得到的呀，今天我们有福了。
莫穷抓住机会，先向大家介绍了他的帮扶对象周忠国，然后又说了自己的设想，说我非常想动员村里的乡亲不断扩大养殖规模，所以就先在周忠國家搞一个试点做样板，农民看到实惠，自然会参加进来。
杨老板说这个想法好啊，到时我的宾馆，还有几个兄弟的饭店饭庄，都去你那里要货。
莫穷说，好是好，但是资金不足。就是要请各位兄弟帮忙了。
杨老板看了看其他四人，他们都点头表示可以。于是杨老板说，没问题，这个忙我们帮。我敬你一杯。大家就推杯换盏，痛快地喝起来。一边喝，一边议论说，借钱也行，垫支也行，先预付货款也行，反正搞一个试点用不了多少钱。两个超市股东的朋友还说，只要有货源，我们就专门为岜良土鸭开柜台。莫穷说好好好，一定争取把试点办成功。周老拐，人家要帮你的忙，你还不主动敬酒，一人一杯。平时看你能说会道，今天像一个缩头乌龟，好像很老实一样。周忠国说莫哥你不要笑我了。我们乡下人平时见一个大老板都难，今天一次性见五个，还一起吃饭喝酒，我就好像见省以上的大领导一样，紧张是正常的。我敬我敬，一人一杯。各位老板大哥，你们随意我喝完。大家都笑起来。
酒酣耳热的时候，杨老板突然站起来，说大家别吵，听我说几句话，敬莫穷兄弟三杯酒。莫穷说三杯酒呀！我还不直接醉了。不成不成，杨老板说，这三杯酒你一定得喝。为什么？因为我诚心佩服你，你是一条好汉。哪里哪里，各位兄弟朋友都是好汉。 杨老板说，我讲的是真心话，今天来你家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是为了我们侄女的事，根本没想到你是为了帮扶对象脱贫的事。他们和你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你却千方百计为他们操心，还拉下领导的面子为他们求人。别人不知道你，我们多年的兄弟还不知道你吗？就是你宝贝女儿我们侄女的事情，你都很少求人帮呀！说真的，不是我们吹捧你，像你这样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事的领导干部，不多见。我杨某能有你这种兄弟，不枉此生。兄弟们说是不是？其他四人说一点也不错，莫穷兄弟，这三杯酒你喝定了。
这天晚上，莫穷醉得一塌糊涂。
八
买回鸭苗，莫穷很想放手让周忠国去打理，挤出一段时间，处理好全县档案信息平台建设的业务，抓好联系村的核桃管护工作，还要到包干的其他贫困户家里走一走。虽然经常加班加点，但事情总是干不完，像滚滚长江东逝水一样滔滔不绝。然而周忠国的言行还是让他忧心忡忡，不能放心。
几天后，莫穷到鸭场一看，就发现有几只鸭子垂头丧气，行动迟缓，走路打圈，完全不见了绒球样的灵动活泼。放眼望去，河沟里浮动的鸭苗群中，还有几只死鸭仔漂浮在水面上。他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是鸭苗发病了！大批量大规模地养鸡养鸭，最怕出现鸡瘟鸭瘟，得什么病毒性肠炎病毒性浆膜炎病毒性肝炎鸭丹毒鸭感冒之类的传染病，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弄不好就血本无归，更别说脱贫了。可是买来的鸭苗全都注射了防病的疫苗，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莫穷走进屋里，摇醒满身酒气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周忠国问是怎么回事。周忠国搓着眼睛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晚酒喝多了，所以今早喂完鸭子我就回来补觉了。莫穷拉着周忠国下到河沟里，把死鸭仔捞上岸，翻来翻去看了几遍，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又捉住那几只走路打圈圈的鸭仔，放在一个簸箕里，仔细观察，才发现鸭仔有抽筋打抖和下痢的现象，很像得了病毒性肠炎的样子，就紧张起来，连忙打电话给县畜牧水产局。局长说这事不太好办，兽医和技术员全都下乡了，全都去脱贫攻坚了，没有人在家。莫穷说那我不管，你一个局长调不来人还当什么鸟局长。你不马上帮我找人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莫穷和畜牧水产局的局长一起在乡下共过事，所以讲话一点不客气。
鸭子的病毒性肠炎就是俗称的鸭瘟，又叫“大头瘟”。得病的鸭群如果不能及时治疗处理，死亡率高达80%以上，但是打了疫苗就可以有效防止这种病。周忠国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老板，一定用了假药。要是老子的鸭子死了，老子就拿酒瓶打爆他的狗头！莫哥莫局长，晓得这样，当初还不如养猪。猪死了还可以吃点肉，鸭仔死了毛都不得一根，亏透了！
莫穷心想如果你是我的亲老弟，我就一脚踹你下河沟去。说，吃什么吃！怪别人有什么用！是不是你没有按技术要求放饲料搞卫生，不然好好的鸭子为什么会发病。
周忠国连忙说，莫局我的哥你冤枉我了。我不光严格按配方下饲料，还天天进鸭场搞卫生，一点也没有乱来。他捞起衣袖说，你看你看。又捞起裤脚说，你看你看，累还不说，我都鸭毒过敏了。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勤快这样辛苦过。莫穷看见周忠国的手臂和小腿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疱疹，想这人还不算烂泥，还是有药救的。说，河沟边有很多稔子树，摘回来煮水洗手洗脚，可以治鸭毒过敏。
畜牧水产局的兽医来了，认真检查后说，不是鸭瘟，是食盐中毒。如果饮水中的食盐含量超过0.5%，饲料中的食盐含量超过3%，鸭仔误食之后，就会出现中毒的情况，像发瘟一样。这是小问题，不传染，很好处理的。两人松了一口气。兽医走后，莫穷问周忠国，你讲你严格按配方喂饲料，严格按规定搞卫生，为什么鸭仔还会食盐中毒呢？
周忠国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看到银杏树下还摆在地上的锅碗瓢盆，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说，昨晚和几个兄弟喝酒，庆祝鸭场胜利开张。喝多了，没有捡碗。可能是这几只鸭仔吃了这些没有收拾的剩菜剩汤，就挨中毒了，只怪它们命不好。
莫穷听了哭笑不得。说，兄弟呀，总是这样懒懒散散的，别说养鸭子，什么事也干不成，干什么也杨白劳。得了鸭毒也是白挨。
周忠国说，养鸭子太累了，我可能受不了，不如请人来养吧。
请人来养鸭，你去干什么？你以为你是有钱的老板吗？
我外出务工赚钱。
莫穷说，得了吧你别做梦了。养点鸭子也喊累，外出务工就轻松吗！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不外出务工呢？
周忠国解释说，莫哥你不理解我讲的意思。我讲的外出务工不是别人讲的那种外出务工，他们的外出务工是去打工，又累又不赚钱，我是不会去的。我是说莫哥你心好人缘好，又当局领导，帮我去找老板，让我包一个小工程，当一个小工头，不用一年，别说脱贫，发财致富也是小菜一碟，何必像现在这样受苦受累。
莫穷笑眯眯地问，有这种好事？
周忠国笑眯眯地答，肯定有这种好事，只要莫哥你肯帮这个忙肯定就有这种好事。
莫穷突然板起脸发火说，周老拐！你有病。有这种好事，你以为我爱当这种受苦受累的小领导吗！有这种好事还轮到你吗？天下如果有医结巴佬的药，结巴佬不會先吃吗？周老拐，我不是万能的，扶贫干部没有哪个是万能的，你不要异想天开，老老实实养好你的鸭子。你要脱贫要发财，要讨老婆要当周少爷，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努力，不要睡在床铺上等天下钱！自己不努力，神仙也帮不了你！说完，莫穷飞起一脚，把地上的一个铝饭盆踢得老远，想了一下，又把饭盆捡回来，连同把地上的碗瓢盆汤匙竹筷，一一捡到屋门前的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然后，站起来对还在银杏树下发怔的周忠国说，兄弟，我在这里陪你三天，一起放鸭子，一起打理鸭场，顺便找药医你的手脚。如果三天以后你还是这种死样子，那对不起，我回去我的，由你自己找老板当工头包工程做发财梦去吧！
一阵山风吹来，刮得银杏树叶沙沙作响。周忠国满脸通红，作声不得，不知是发气还是发懵。几曾见过，下来扶贫的干部，居然会去帮洗隔夜的锅碗瓢盆呢。
九
被莫穷狠狠地训了几次以后，周忠国收敛蛮多，再也不敢胡来。又听周忠林支书说了莫穷在精准识别评议会上的事情，内心很感激，再回忆莫穷为他忙里忙外忙前忙后做的事，特别是拉下脸面为他筹钱养鸭子的事，就觉得自己太过分，太不懂情义，太对不起人，对不起莫穷的一片苦心。想到这一点，便感到自己以前的生活很荒唐。对此，父亲生前也多次说他骂他，但他根本听不进，依旧胡天胡地乱过日子。现在看来，再也不能那样过，再也不能那样活了。 一个多月后，鸭子长大了。群鸭“嘎嘎”的叫声，像一支飘荡在蓝天下山沟里的美妙歌曲。这个月里，看到周忠国不再叫苦叫累，能够埋头干活，终于有了洗心革面的模样，莫穷就觉得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前两天，他接到信息，打算介绍给周忠国的那个女人，有一个堂叔鼓动她家人，要把她嫁到南边去。那个堂叔说南边人比我们有钱，生活比我们好。有一个南边人做亲家，我们就沾光了，我们就发财了。那个女的家人觉得也可以。
莫穷想，得抓住这个时机带周忠国去相亲，找一根桩来拴住这头浪牛。去晚了，又得大费周章。就亲自到大圩乡去做准备工作。参加工作以来，莫穷设想过自己可能要干各种各样的事务，甚至连帮助别人写悼词、主持遗体告别仪式这样的工作都想到了，却从未想到要为别人牵线搭桥当月老做媒人。有俗话说好人从来不做媒。莫穷虽然不认为做媒就不好，然而一旦要自己去做，总还是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而且自己不清楚这一行当里的规矩忌讳、程序环节，真的是摸马无角，不知如何做起。请教一些熟人，了解一些做媒常识后，他提着两只大公鸡就重回大圩乡，直奔塘泥村。熟人就笑他说莫局准备退休后做红娘吗？莫穷说现在还不知道，只要是积德行善的事，能做就做吧。
女人其实并不结巴，只是不爱讲话，讲话语速很慢，用字很少，像节约金钱一样，模样也还周正丰满。她家人见是老乡长来了，感到很高兴，连忙安排杀鸡杀鸭、递烟倒茶，围坐在一起，热情聊起来，但是听莫穷说明来意，女子的父亲就叫女儿去喊舅公来，然后一家人沉默无语。当地的习俗是娘亲舅大。女子的舅公不表态，家人不好定夺。更何况，女子的舅公还是塘泥村德高望重退休多年的村小学校长。看见这家人无言无语，莫穷便觉得这媒人还不好当，心想当时不对周忠国讲帮他讨老婆的大话就好了。都是喝酒惹的事。别的事可以帮，相亲的事不好帮。毕竟女子是人家的，不是物也不是钱，动员了可捐可送可以支持，亲情爱情也能捐能送吗？又不能冷了场面，就扯别的话题，问女方家今年养了几头猪，三年前种的核桃树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可不论莫穷怎么热情地问，女子的父亲和家人只说，唔、唔、唔，好、好、好。以前不是这样的。莫穷心想难道他们已经同意把女子嫁到发达的南边了？南边地方富，这边山里的很多女子还是愿意去的。
正有一句停一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女子和舅公回来了。女子的舅公也是满头白发，和莫穷一样，但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白得符合实际。他一进门，就摆出家族长者的权威，对女子的父亲说，妹夫你怎么不懂礼数。一家有女百家求，不讲莫穷老弟是我们的老乡长，就当是媒人上门，也得按老规矩热情相待。莫穷想这老舅公老校长讲的话听来，好像有希望。却又听见老舅公补了一句，亲事成不成后面再说，先待好客是大道理，免得别人说我们不懂礼。还不快把提亲酒摆上来。然后才笑眯眯和莫穷打招呼，乡长老弟，久违了久违了。一别两年多，万事可还如意安好。想不到你堂堂一乡之长，今天也做月老的业务了。哈哈哈哈。
莫穷的思维还停在“亲事成不成后面再说”的问题上，心里刚起来的一点希望又觉得变成凉了的黄花菜，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说，好好，托老校长的福，都还好。只是麻烦你们了。说话间，就见有女方两个老表在他们面前放下一张小方桌，方桌上摆好二十四个小酒杯，十字交叉，一条线十二杯，然后就倒上了苞谷酒。
莫穷虽然熟悉农村，却从来没有经历这种月老的业务，所以搞不明白二十四杯酒的意思。说是吃饭却不见上一盘菜，连碗筷也没有，只好问老校长是怎么回事。
老校长说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管能不能结成亲家，双方都要喝完十二杯酒，表示我们两家是平等的，一年十二个月，你们家月月有酒喝，我们家也是月月有酒喝。
莫穷忙说，别别，我今天只是来和你们商量商量。你们同意之后，我再带周忠国来正式相亲。如果喝完十二杯酒，我就醉惨了，还怎么商量事情。今天不算正式提亲。
老校长指着莫穷拿来的两只大公鸡说，你说不是正式提亲，为什么不拿一只公鸡或者三只公鸡？一只鸡和几只鸡，都可以算你老乡长送我们走亲访友的礼。两只公鸡，就代表正式提亲了。乡长老弟，这十二杯酒，都归你们这方，几个人也是十二杯，一个人也是十二杯。说实话，正是看到你老乡长只一人来，我们才摆三钱杯，不然就是三两杯了。快喝吧，你一杯，我也一杯，也不叫别人喝了。喝完我们好进桌吃饭，说完先喝了一杯，莫穷只好跟着喝，心想看来今天又挨醉了。如果讲得成亲，醉也无妨，如果讲不成，就白挨了。却没想到，老校长，女子的老舅公，从来就不同意把女子嫁到南边去。他在酒桌上对女子的家人亲戚扳起手指头说女子嫁到南边的三个不好：一是那边现在还有重男轻女的习惯，女子嫁过去，生了男娃仔还好，如果生几个都是女妹仔，一辈子就没有地位，一辈子就要受气，弄不好老公还会养小三，一脚把女子踢回来。其实生男还是生女，从科學来讲不是女方一个人的事，这里面学问大了，你们还不太懂。这个问题兽医站的同志都比你们多懂百分之六十以上。二是我们没有办法搞得清楚南边那个老板的人品，万一嫁错了郎，后悔莫及。三是外甥女和我讲了，南边太热，她不愿嫁去那边。她讲她也和你们讲过的。我认为我们也要尊重她这点小小的心愿。还是嫁在本地好。更何况，是老乡长来保的媒。别的暂不多说，首先人品这一条我们都可以放心。我们都知道老乡长的人品，想来他保的媒，人品也过得关。虽然我也听说过那个周忠国的议论，但人家也是浪子回头。有老乡长帮助，我相信不会差。
话说到这个分上，莫穷知道这辈子必须要和周忠国不离不弃了，连忙拿起酒杯从老校长开始逐个敬酒，替周忠国保证说一定不让女方的家人失望，一定让周忠国努力创业，保证女子嫁过去以后，有幸福的家庭和幸福的生活。说周忠国现在办了养鸭场，大小也算一个老板了，很有发展前途的。
老校长老舅公说，那就这样定了，过两天你带周忠国过来，让他们两个见面相认。
十
说到要去相亲，周忠国兴奋得难以入眠。翻箱倒柜，却没有一套像样的衣裤，便着急起来。莫穷暗笑，说衣裤可以到县城买，不要急，要急的是，女方家在山歌之乡，相亲要对山歌，我不会唱山歌，不太好办呀！ 周忠国忙说，唱山歌我会，好办好办。
莫穷说那你唱来我听听，也算战前练习。
周忠国便开口唱道：我家李树早成林，每蔸结果百多斤。哪像你家苞谷李，只有两颗给鸟叮。
莫穷说，这不是谈情说爱的山歌，要唱谈情说爱的。
周忠国又唱道：我有一把老驳壳，里面装满白火药。若还一枪打中你，要你肚皮像山坡。
莫穷笑着摇头说，不行不行，太直接太流氓了。刚见面就要拿枪打人家，你当女方是鸡婆吗？
周忠国想了想说，也对也对，我要做出正派人的样子。你看这首行不行？又唱道：我种葡萄不结果，你种葡萄结果多，你谈几个成几个，我谈一个也打脱。
莫穷说，这首有点意思，但是没有表达出你对女方的强烈思恋，很难打动女方。
周忠国说那我就来一首强烈思恋的：想妹急，想妹急，想妹脱了几层皮。不信捞开衣服看，根根排骨像楼梯。
莫窮笑得像鸭子嘎嘎叫一样，说这首好这首可以。还有吗？周忠国想了蛮久，说有是还有的，一下子记不得了。有时喝酒以后，又记得起来。莫穷说原来你的山歌是记得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人家相亲对歌都是现想现编的。莫说你记不起来，就算记得起来，也唱不过人家，我看我们去相亲，十有八九难成功了。
周忠国神色黯然，想了想真诚地说，那就不去了。莫哥你不会唱山歌，我又不会现编，唱不过人家。去了也是丢脸，我还无所谓，你是领导呀，不能让你丢这个脸。
莫穷心想周忠国也学会为别人考虑了，这说明他已经从做人方面有了新的开始新的转变，这是好征兆。却又故意问，周老拐你怕了，不敢去了，不要老婆了？
周忠国认真地说，不是怕，也不是不要老婆。莫哥，我想过了，这个女的要不成也不要紧，我不会怨你，照样相信你，听你的话。只要能够创造出自己的家业财富，还怕找不到老婆吗！晚两年也不要紧。男人四十也还是一枝花，二十妹仔照样来。
莫穷说，好！周老拐，有长进。你有这种心劲，有这种念想，我老莫虽然不会唱山歌，也要力争帮你说成这门亲！明天我们就去大圩乡相亲。周忠国说，莫哥原来你是在逗我。我说嘛，结巴的人也会唱山歌啰。莫穷说兄弟你就不懂了，结巴的人唱起歌来就不结巴了……
十一
昨夜的大雨，把岜良村岜扛屯洗得干干净净，正好迎客开喜宴。小河流水绿如碧玉，缓缓流过坡脚。四周山野草木苍翠，香枫如火，银杏金黄，秋色无边。纯朴热心的乡亲们，不仅帮周忠国在新房的门窗上贴上了对联窗花，还在房前两棵银杏老树上挂满了苹果大小的红灯笼，挂满了欢乐和喜庆。场院摆开了长桌宴，空气里弥漫着丹泉老酒的醇香。坡坎下鸭棚里2000多只土鸭，叫得也格外欢快。
今天不仅是周忠国的大喜日子，也是全寨子的开心之日。山还是原来的山，水还是原来的水，可是人变了，寨子变了。从贫困到小康不容易，浪子回头更艰难。莫穷和脱贫工作队队员们的辛劳，不仅改变了周忠国的个人生活，也改变了山村的风貌，改变了乡亲们的精神面貌。何不共享欢乐，借喜同醉。
寨子里的乡亲全来了，莫穷和工作队队员们的联系户也来了;村支书乡书记来了，丹州宾馆的杨老板和那天一起吃鸭子的几个老总也来了。但是莫穷还没有到来。大家都觉得如果莫穷不能来，今天的喜宴就缺了什么。
早上听到莫穷说不能来是因为纪委要找他说明问题，周忠国急得六神无主、烦躁不安。他摊开双手，问李书记，问周支书，问杨老板他们，问一个又一个乡亲，你说，你们说，莫穷有什么问题！莫穷这样好的一个领导，会有什么鸟问题呢！还不是周老七家的那个狗日的乱告状。如果今天莫穷不来，老子就不开宴，老子去拿啤酒瓶砸烂那个狗日的狗头！他和李书记杨老板商量后，得出谎报灾情的歪点子，心想抢险救灾十万火急，你纪委还好意思留莫穷说明问题吗。那点屁大的事难道大得过抢险救灾！电话虽然打出去了，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不知这歪点子是否有效。直到莫穷来电话说已经出县城了，在路上了，大家才高兴起来，来到寨子路口迎候。
从乡政府通往岜良村和岜扛屯的山路，也铺成了村级水泥路，不再是凹凸不平。雨后山青，秋色无声，但是莫穷老想着周忠国受灾的事，无心浏览一路秋色，又错过了许多风景。一年来，莫穷和队员同事们不仅协调筹集资金修好了山路，还硬化亮化绿化了岜扛屯，清洁乡村搞得有声有色，山村风貌大为改观，被树为全县典型。他们联系帮扶的贫困户，也都按计划落实了脱贫措施。有的种百香果，有的养瑶山黑香猪，还有的协调安排进丹泉酒厂或者南方工厂就地务工，都达到了脱贫标准，小康在望。周忠国的鸭场也办得红红火火，2000多只肥鸭也被几个老总全部预定。第二第三批鸭子正在茁壮成长。大圩乡塘泥村的女子也按计划今天嫁过来了。
那两棵多年无果的老银杏，今年秋天也硕果累累。
如果这个时候，鸭子被洪水冲走，周忠国不仅脱不了贫，婚事也有可能节外生枝。那群鸭子，不仅是周忠国的情、周忠国的命、周忠国的新生活，也紧紧拴着莫穷的心，能不让他心急如焚吗！他一路催着司机尽量开快点，哪怕超速罚款扣分。然而车到岜扛屯的时候，莫穷没有看见想象中的灾情，反而看见一群喜笑颜开的人迎上来，周忠国和新娘走在前面。又有乡亲抢上前来，拉开车门，还把手搭在车门上，像迎接高级领导一样。
莫穷问，怎么回事，谎报灾情吗？
周忠国开心地说，不讲受灾，纪委他们会放你来吗。还好还好，黄道吉日，老天保佑一切顺利。
莫穷明白了他们的心意，却说，那不一定，如果纪委知道你们谎报灾情，问题更大，我更加来不了。
李书记笑着说，我们不举报，他们哪里会知道。周支书，你说是吗？你负责看好周老七家，再有人胡说八道，我拿你是问。周支书连连点头说保证保证。
周忠国拉住莫穷的手，动情地说，莫哥，讲真的，要是今天你不来，我就不开席，你哪时来，我就哪时结婚。老婆，你说是吗。新娘子一脸红霞，说，是。
乡亲们也附和说，莫局你不来，这喜酒也不甜，不喝也罢，我们去纪委帮你做证。
莫穷觉得浓浓的温情流过心田，一年的辛劳也烟消云散。他对大家笑着说，喂，有没有搞错，搞得像我结婚一样。走起，开席，喝周老拐的喜酒去！
寨子里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山谷中回音不绝。
莫穷知道，今天又得醉了。
责任编辑 李路平
蒙卫东
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当过知青、矿工、教师、军人、公务员。曾在《广西文学》《奔流》《红豆》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数十篇。小小说《红水河畔来的兵》被《中国微型小说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