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芝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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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放暑假,伊芝舅舅和妈妈商量,借我到他的酱油坊去帮忙。在家帮妈妈做惯了家务,这点活难不倒我。我喜欢帮舅舅卸货上架。货物真丰富啊!除了酱油,还有盐、油、味精、酱菜,簇新的毛巾、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香皂、洗发水,成盒成盒的铅笔、橡皮、小刀,我从没拥有过那么多的新東西。最最吸引我的还是每天早上康大叔送来的那一屉屉喷香的酥油烧饼。
  烧饼椭圆形,焦黄焦黄的面上撒了芝麻,镇上的老人和孩子统统喜欢这种烧饼,不等到下午就会卖光。我吃不上,仅仅闻一闻,就知道那烧饼该有多好吃,一定是又香又脆又酥又软。
  那天下雨,酱油店来了不少躲雨的人,他们纷纷地买东西,把我和舅舅张罗得团团转。忙乱之中我不留神碰掉了一只烧饼,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许是怕舅舅责怪,我转身将它捡起来塞进口袋。伊芝舅舅在帮客人打酱油,他什么也不知道。
  下午是我带宏弟弟去晒场溜达的时光,就是那天,我躲在晒场上一个人狼吞虎咽了那只烧饼,连散落在口袋里的芝麻屑都一粒粒舔干净。
  好香哎,吃比闻感觉要好一百倍,它简直让我想起妈妈在春节才舍得做的炸春卷,馅儿鲜嫩咸软,皮儿油香脆滑,嚼在嘴里酥、脆、软……
  第一天、第二天,三天平安地过去了,酱油坊一切照旧,我竭力地争取好的表现。伊芝舅舅对我非常慈爱,没有丝毫疑义,渐渐地我放松下来。
  不知为什么,嘴巴里总是无端地泛滥烧饼的香味儿,它弄得我成天像饿鬼,舅妈的饭食总喂不饱我,连做梦都想着吃烧饼。在酱油坊,闲下来我就转悠在烧饼旁,闻闻那香味儿。有一回客人喊我打酱油,喊了两次我才听见。幸好伊芝舅舅没发现,他在陪康大叔聊天。当他们聊到美伊大战时,我情不自禁地抽手摸了一只烧饼放进上衣口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就这样我瞒着伊芝舅舅,瞒着天瞒着地,每天抽手偷一只烧饼放进口袋,然后趁下午去晒场的时候尽情享用。
  那天康大叔喊伊芝舅舅跟他一起出趟门。伊芝舅舅的背刚转向大门,我的手就本能而不安分地伸出去,那是个不需要眼睛就能顺利完成的熟练动作。然而就在烧饼落入我口袋之前的一瞬,伊芝舅舅鬼使神差地回了头。一眼他就看见了我尴尬不堪的手。
  伊芝舅舅的回头停滞了大约有两秒,他完全看懂了我在干什么,刹那间我感觉到了他眼睛里的惊愕、诧异还有受欺骗后的愤怒——那是每个望子成龙的长辈失望时的自然反应。
  我那偷烧饼的手以及我的全身都被舅舅电光石火般的目光烫伤了,羞愧让我恨不得变成一只白鹭,立即飘飞出尘,不要面对舅舅,再也不要见舅妈和妈妈了。伊芝舅舅站了站,他居然什么也没做转身走了,他们走出去很远,我还呆立在原地,那目光依然使我全身火烧火燎着。
  一整天我魂不守身,我在想伊芝舅舅到底会怎么教训我……
  第二天我才见到伊芝舅舅,我忐忑不安地等着他发落,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伊芝舅舅在店铺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不时地他会吩咐我。后来,伊芝舅舅竟然手把手地教我打起算盘来,边教边夸我聪明。我简直不敢相信,伊芝舅舅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呢?!
  这天,伊芝舅舅家的晚餐提前了半小时,妈妈竟然来了,舅妈烧了一桌子好菜,还有红葡萄酒。晚餐开始,伊芝舅舅亲自端上来最后一盘菜——烧饼,黄灿灿的,我曾经那么喜欢它们。
  我的心急速往下沉,那一幕的尴尬仿佛又一次发生在我和伊芝舅舅之间,当着妈妈的面,舅舅不会——
  “今天第一杯酒敬敬我们的小寿星!”舅舅举杯到我面前,什么,今天是我的生日?
  妈妈满足而骄傲地看着我笑,她笑得那么美,并且朝我点点头。
  那晚上伊芝舅舅请我们一起吃烧饼,边吃边讲起了他当童工时的一件事:
  那时他刚好也是9岁,姥爷去世了,他们穷得揭不开锅,姥姥只好送他去皮鞋店当童工补贴家用。舅舅干得很卖力,工钱却少得可怜。这天姥姥得了伤寒,躺在床上直哼哼,因为穷,没钱抓药,可舅舅拿工钱的日子远远还没到。那晚下班的时候他把手伸向了老板的银柜,恰巧被老板看见了。舅舅吓坏了,以为老板会打他扣他工钱把他解雇,可是老板什么也没做,他宽容了舅舅并且一如既往地信任舅舅。舅舅说那件事他终身难忘,它始终在提醒他要诚实,因为别人相信自己诚实,哪怕是不小心犯了错误的人。
  直到最后,伊芝舅舅也没捅破我偷烧饼的事情。妈妈抱着我认真地听,还有舅妈、宏弟弟,他们一定把它当一个辛酸的故事在听,只有我知道伊芝舅舅到底在说什么。
  那晚上的烧饼真的香甜,我相信我会回味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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