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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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叫赵大强,是个清洁工。我这人没啥别的优点,就一条,稳重。
  然而,我的朋友李光头并不认同。他说,就你那鸟样,放个屁都怕把脚后跟砸烂了,还稳重?那叫窝囊!
  当然,李光头对我做出这样的评价,自有他的道理。李光头膀大腰粗,力气跟牛有得一比,脾气却连牛都不敢比。牛都不敢跟他比,我当然更不敢跟他比。我有老婆孩子,可李光头还是王老五一个,除了吃饭睡觉,他啥都不用担心。
  李光头有些看扁我,但这并不影响他与我继续保持深厚的友谊。我并没有其他朋友,但李光头始终拿我当朋友。这一点也充分说明,我还是有一些人格魅力的。用李光头的话说,我靠的是忠诚。
  这么说吧,李光头跟我说过一些话,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就会把这些话憋在肚子里。即使我穷得只剩下一条裤子,我也会让李光头先穿一条裤腿,然后自己再穿另外一条裤腿。李光头说,这就叫忠诚。
  李光头在广东打了五年工,在十多间工厂做过保安。他在威达厂呆了一年多,我们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成为朋友的。当然,我很怀念那段时光,那段跟着李光头雄赳赳气昂昂的时光。
  李光头从威达厂离开的时候,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起先是伙房里的那个胖佬不再像对李光头那样给我挑着打肉菜了,打菜时,他一看见我手腕就发抖,两抖三抖,直到把勺子里的几块肉给抖回盆里为止。
  然后,是马桶张经常让我给她顶班。马桶张也是清洁工,她动不动就支使我说,喏,老娘要回去睡一会,赵大强,你去把饭堂的地扫扫。或者是,赵大强,老娘要去约会了,你帮我把厕所冲冲。厂里的人事课长是马桶张的侄子,马桶张的吩咐,我不敢不从。
  最倒霉的是,李光头走后,威达厂的总务课长换人了。行政部的香港经理阿娇早就看以前的课长不爽,找个理由把他给开掉了。财务课长紧跟着就把她的一个亲戚弄进来接了班,这个人就是马后友。马后友很会讨阿娇欢心,没过多久就在威达厂混得风生水起。不妙的是,进厂不到半年,他就盯上了我。每个月厂里一发完工资,他就到处巡厂,一巡厂就铁定会碰到我。他像个老朋友一样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赵大强啊,你这地扫得蛮干净的啊。是这样的,我手头现在有点紧,你看看能不能借我两百块钱使使?
  马后友是我的顶头上司,又是威达厂的红人,他找我借钱,似乎是很看得起我,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按理说,他一个月挣三四千块,够多的了,但每个月他都好像差着我这一两百块钱,不把它从我这里拿回去,他吃不香睡不着。又按理说,我每个月少挣这一两百块钱,把裤腰带勒一勒,日子也还过得下去,所以,尽管每次把钱借给马后友都像是肉包子打狗,我还是不能不借给他。我已经有点习惯这种借钱给他的日子了。
  但是,从上个星期开始,局面发生了一些变化。老婆给我打电话,说她的腰椎间盘突出越来越严重,去县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这次一定得动手术。手术要很大一笔钱,我把这几个月的工资全部汇了回去,老婆说还是不够。想着老婆躺在家里的床上痛得呲牙咧嘴,我咬咬牙,壮着胆子去找了马后友。我已经算过,前前后后,他一共从我这儿拿走了2500块钱。
  马课长,我老婆病了。
  嗯。马后友在电脑上打游戏,头都不抬一下。
  马课长,你……你有钱吗?我支支吾吾地问。
  什么?马后友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当然没钱。
  马课长,我……我老婆等着我寄钱回去给她救命呢,你能不能先还一点?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什么?马后友像是受了天大冤屈似的叫起来。接着他又突然诡秘地笑了起来,向我招招手。我向他走近两步,背上突然爬上来一阵寒气。
  赵大强,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金融危机?我试探着回答道。
  知道就好。实话跟你说吧,工厂最近打算裁员,名单已经定了,清洁工要裁掉三分之一。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干下去?
  我……当然想。我忽然一下子没有了底气。老婆病了,我不能再没有工作。
  这样才对。好了,你回去工作吧。把楼梯扫干净点,老板明天要从香港过来。马后友大手一挥,眼睛又瞄上了电脑。
  走出马后友的办公室时,我有点想哭。赵大强啊赵大强,你什么时候才能像李光头那样,真正又大又强?那样,就可以把眼前马后友的这颗圆脑袋打成瘪脑袋,把他的塌鼻梁揍成鹰钩鼻了。
  
  二
  
  周末的晚上,李光头请我喝啤酒。李光头的工厂就在工业区对面的大马路那边,离威达厂不远,不加班的时候,他偶尔会过来看看我。
  我坐在工业区小卖部门前的凳子上,喝着李光头买来的啤酒,吃着李光头买来的鱼皮花生,借酒浇愁,越浇越愁。李光头见我不说话,瓮声瓮气地问我,哥们儿,怎么啦?
  我猛灌了一口啤酒,觉得这事儿不能不告诉李光头,于是,就跟他说了老婆生病要住院的事,想了想,又把马后友找我借钱的事跟他说了。李光头听完说,咦,还有这种事?接着一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啤酒瓶噌一下子从桌子上蹦到地上,碎了。
  我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赶紧把李光头拉到一边。李光头说,哥们儿,别怕,我今晚就在威达厂门口守株待兔,好好揍这个狗日的一顿,替你出出气,你等着。
  我想了想说,这不行。你打了他,他一定知道是我干的,那样的话,不光钱要不回来,他还一定会把我给炒掉。我老婆的病怎么治?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李光头有些泄气。他望着我说,哥们儿,那怎么办?当缩头乌龟,钱还是拿不到啊!
  我像个怨妇一样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你帮我想个办法吧。
  李光头有些恨铁不成钢。他说,就你那胆量,再怎么简单的事情到你那儿都成了问题。要不,你带我去找他,我去帮你要?
  我摇摇头说,这也不行。你去找他要,别说不一定能要回来,就算是要回来了,我也该走人了。
  李光头挠了会儿头说,我也没办法了。让你去偷回来吧,你没那个胆量,去抢吧……
  对了,有了!咱们就去把钱抢回来!李光头猛然一拍大腿,把我吓了一跳。
  你让我去抢马后友?算了,你还不如让我去跟母老虎睡觉。
  谁让你去抢了?我一个人就摆平了。李光头说得轻描淡写。
  这……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的,不过是暂时寄存在那里,现在时候到了,我只是去帮你取回来而已。这叫拿,不叫抢,知道吧?
  李光头发现自己占了理论上的优势,不禁有些得意。他拍着胸脯说,别怕,我就是你的“护舒宝”,不管出了啥事,咱都能替你兜着。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搞一张他的照片。你的手机能拍照不?
  我点点头。李光头又问,敢拍不?
  我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当然敢。
  李光头说,敢就好。你拍好了给我送过来,咱们再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动手。
  
  元旦时,大街上有一家手机店开张搞促销,我正巧从那儿路过,被几个身上披着红带子的男男女女生拉硬拽扯了进去,一帮人众星拱月般把我围在中间,非常卖力地向我推荐一部新上市的手机。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激动,就掏钱把它买下了。这款手机只要四百多块钱,功能很多,回来后拿给工友们看,他们都说是山寨机。这玩意儿,我除了用它打打电话,连短信都没发过几回。晚上回去后,我拿着它研究了半天,总算弄明白怎么拍照了。
  第二天一上班,我一直在盯马后友的梢,打算找机会拍一张他的正面照。上午他开了半天会,下午我看他钻进阿娇的办公室,在里面呆了两个多小时,出来时红光满面。我抢在他的前面下了楼守在楼梯口,准备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的照片搞到手。谁知这手机却一点也不合作,我刚刚把镜头调整好,就看见马后友那张肥得流油的脸在手机后面看着我笑。我硬着头皮,悄悄按下了拍照键。
  马后友不笑了,板着脸问我,赵大强,在干啥呢?
  我赶紧把手机塞进口袋说,没干啥,地扫完了,暂时没啥活干,瞎摆弄一下手机。
  马后友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说,给我看看。
  我红着脸掏出手机。新买的?马后友撇撇嘴,问我。
  我点点头。这手机,我不大舍得用,看上去倒也有八九成新。
  呵,你还是蛮有钱的嘛。马后友朝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挺着他的将军肚,迈着他的将军步,晃晃荡荡地走了。
  我抬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
  
  三
  
  当晚我就去找了李光头。李光头说,这几天你注意搜集情报,摸清他什么时候出门,电话联系我,我在荒草地里打伏击。
  工业区门口是一大片荒草地,过了荒草地就是那条大马路,大马路的后面有几条街道,通往镇子的中心地带。荒草地中间有一条三百多米长的砂子路与大马路相连,要去对面的大马路,这条砂石路是必经之地。草地上的杂草一丛一丛的,草长过膝,要是有人走进草丛里坐下去,就跟一滴水掉进大海里一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一到晚上,荒草地就成了工业区那些打工仔打工妹拍拖的天堂,自然也成了江洋大盗们的出没之地。所以,这块地儿没少发生过强奸案抢劫案,三天两头就有警车呼啸着来去。
  这天是星期六,按照以前的规律,马后友又该去大马路那边的三和休闲中心找小姐了。马后友精力充沛,厂里不少人说,他除了跟行政经理阿娇有一腿,跟采购课长大鼻莲纠缠不清外,还经常出去泡小姐。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我有些愤愤不平。我想,马后友花的是我的钱,那么,去休闲中心泡小姐的,跟阿娇有一腿的,和大鼻莲纠缠不清的,应该是我才对。
  但我很快就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首先我没有这样的胆量,然后还觉得,如果真这样做了,会大大对不起我那卧病在床的老婆。另外,阿娇那张星星点灯样的雀斑脸让我有些发怵,而且大鼻莲那只硕大无比的红鼻头我也不大喜欢。我一直弄不明白马后友怎么会那样博爱。工友们都说阿娇有权,大鼻莲有钱,但是那些小姐们,她们有什么?工友们就说,小姐们有技术,马后友花钱买的就是技术,图的就是享受。
  我没猜错,七点钟不到,马后友就出门了。我打电话通知了李光头,李光头说,好,你等着听我的好消息。
  十点钟时,马后友回厂了。但是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马后友回来时依旧是红光满面,一副凯旋归来的样子,丝毫不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我想,这下完了,李光头肯定是阴沟里翻了船。打电话给李光头,手机关机。这让我更加不安:他莫不是被抓进局子里了?
  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厂里就传出了新闻,说是电工组的张大海昨晚被人打劫了,损失了八百多元人民币,还被暴揍了一顿。我正准备去找李光头,他却发来了短信:已得手,速来领钱。我狐疑不已,赶紧出门,正好在厂门口碰到了张大海。
  张大海身边围了一群人,他正在唾沫横飞地与众人分享他昨晚的危险经历。我挤在人堆外面,仔细瞻仰了一下他的尊容,除了昨晚的不幸遭遇让他脸上有些花红柳绿的气象之外,我突然发现他跟一个人长得很像。糟了!我撒开脚丫子就朝着大马路那边跑去。
  李光头正翘着二郎腿,在大马路那边的肠粉摊上等着我。一看到我,李光头就得意地说,哥们儿,今天你得请我吃顿早餐。我今天胃口好,想吃双份的。
  我摸摸口袋,苦笑着说,没问题。吃肠粉的时候,我压低声音告诉了李光头事情的前因后果。李光头脸上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来,他黑着脸骂了句,妈的,真是晦气!
  吃完肠粉,我和李光头坐进了荒草地。李光头绷着脸,一路踹倒了好几丛杂草,就好像把马后友踹了一脚又一脚。踹完了草,李光头递给我一叠钞票,问我该怎么处理。我说,这钱不能要,得还给张大海。
  怎么个还法?
  只能从邮局寄给他了,难不成还要亲手交给他?
  也只能这样了。你老婆的病,还要不要治了?
  再等等吧。我垂着头答道。
  我想办法找人弄点钱,你让她先住院。你的钱,老子一定得从马后友那儿拿回来。你们厂快发工资了吧?你继续盯好梢,我再打他一次伏击。哥们儿,这次你得出马了,咱们不能再失手。
  
  四
  
  没有别的办法,为了那2500块钱,我豁出去了,决定按照李光头的计划行事。
  我按照李光头的吩咐,密切注视着马后友的动向。为此,我专门弄了一个小本子,把我的观察所得如实地记录下来,再及时向李光头汇报。李光头看过我搞的情报后,很难得地表扬了我一次。他说,再借给你点胆子,你小子准是块克格勃的料子,估计比普京差不了多少。
  星期一早上上班时,电工张大海在饭堂门口找到马后友,向他请病假。马后友说,没事请什么病假?
  我被人打劫了,还挨了一顿揍。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上班?张大海骄傲地仰起脸,好像那就是他请假最有力的证据。
  什么时候?在哪里?有没有报警?马后友满脸狐疑地盯着张大海问。
  星期六晚上,十点钟左右,在荒草地。报什么警啊?这种事情又不是只发生过一次两次,警察哪里忙得过来?只当是破财免灾了。
  马后友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嗯,好吧,准你三天假。接着,他抬起头四下里扫视了一眼。我正在竖着耳朵偷听,看见马后友朝我看过来,心咚的一跳,赶紧抓起笤帚扫起地来。
  不算这些小插曲,我发现,其实马后友的生活很有规律,简单地说,他差不多和我们村的妇联主任一样,是专搞妇女工作的。八小时上班时间,他有四个小时耗在阿娇的办公室里,陪香港女人聊天喝茶,逗她开心。还有四个小时在巡厂,重点是电子车间和组装车间。这两个车间小妹比较多,马后友假装来检查清洁工的工作,实际上早就把那些小妹一个个认熟了。有知情人士透露,他这是在为阿娇和大鼻莲物色接班人。
  我不得不承认,在工于心计这方面,马后友确实是个人才。比方说,对于如何合理分配自己的业余时间,他显得非常有心得:阿娇一周在工厂呆五天,但只有周一和周四在深圳过夜,其他时间要回香港陪老公和孩子,马后友就经常在这两天晚上偷偷溜进香港人的宿舍;周三和周五的晚上,如果不是大鼻莲碰到什么其他事情,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和她在废料仓库行云雨之欢;周六和周日是自由活动时间,周六晚上他一般会去外面的休闲中心找小姐;周日晚上则闭门不出,以图养精蓄锐,下周再展雄风。
  另外,马后友还谨记古训,坚持做一只不吃窝边草的兔子。他手下管着一大帮厨娘和清洁女工,却从来不去打她们的主意。马桶张只知他好色,却不知道人家色得有品位,有一段时间曾经跃跃欲试,想把马后友拉入自己的怀抱,也不知向他送去了多少秋波,奈何马后友始终不为马桶张的献身精神所动,俨然一副新时代柳下惠的模样。面对这座久攻不破的堡垒,马桶张终于知难而退,退出之际还恨恨地说,老娘脸蛋比阿娇好看,身材比大鼻莲好看,他凭什么看不上我?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当然,我对马后友的这些风流韵事不感兴趣,但是了解这些事情对我们的计划相当有帮助。比如说,阿娇有一个怪癖,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鞋垫。马后友自然会对这件事很上心,每周六晚上从三和休闲中心出来后,他都会去各个工业区的夜市上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淘到几双让阿娇满意的宝物。他不去商场,因为商场里能买到的,阿娇那里全都有,而礼拜六晚上的夜市最热闹,往往会让他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比方说可以搜罗到几款手工缝制的鞋垫,价钱便宜。马后友有宝献,阿娇当然开心;阿娇一开心,马后友的课长宝座自然就固若金汤。
  
  又是一个礼拜六的晚上,机会悄悄地来了。我和李光头躲在大马路旁边的树影里,看着马后友从三和休闲中心走出来,拐向通往夜市街的那条小巷。厂里刚发了工资,马后友的腰包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李光头兴奋地说,看见没有?那狗日的银子不少,今晚咱们一定得大干一场。走吧,我们去荒草地守着,错不了。
  晚上八点钟,情侣们在荒草地的幽会活动达到了高潮。李光头带着我一路踢踢踏踏地走来,让好几对情深意浓的野鸳鸯受到了惊吓,直到我们走远了,那一对对黑影才又搂抱在一起。
  我们埋伏在荒草地的中间,隔着砂子路约摸有两三丈远的距离。砂石路上的路灯有一盏没一盏的,灯光影影绰绰,照得路上的每张脸都模模糊糊。李光头仰面躺在草丛中,大大咧咧地对我说,时间还早,你盯着,我先睡一会,有情况了再叫我。
  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紧张地注视着从砂石路上走过的每一个行人。到了九点多钟,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如果马后友这时回来,就该是打劫的最佳时机。李光头早就睡着了,旁边响起了他雄浑的鼾声。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的,连打鼾都带着一种霸气,这让我很羡慕,不过,此刻他的鼾声却不能给我力量,我趴在草丛里,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
  大马路那边终于出现了马后友的身影。不妙的是,他后面两三米的地方,还走着一个大胖子。我推了推李光头,小声说,有情况!
  李光头睡得很死,我一连推了好几下,都没能把他推醒。我急了,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李光头哎哟一声,终于醒了。他抹了一把嘴角的哈喇子,一屁股坐起来说,来了?
  我声音发着抖说,来了,但后面有人,咋办?
  他走他的路,咱抢咱的钱,关他鸟事?
  说话间,马后友离我们的埋伏点已经不远了。我说,就是前面那个。
  李光头打了个哈欠,问我,看清楚了?不是那个电工?
  不是。
  那好,你在这儿等着,我一得手,你就往大马路那边跑。
  李光头揉着眼睛,站起身来就朝前面的砂子路冲去。
  打劫!把钱交出来!
  我吓了一大跳,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说这话的不是李光头,而是冲上砂子路围住那个胖子的四个壮汉。看样子,那四个壮汉也在荒草地里,埋伏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先对胖子下了手。
  李光头这时刚刚冲出荒草地,眼前的景象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没有想到自己设计好的台词被别人抢了先,一不留神就被路中间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一下子摔得四脚朝天。马后友显然已经发现了身后的动静,因为他立马撒开脚丫子飞奔了起来。等到李光头从地上爬起来,马后友早已逃到了工业区大门口边,惊魂甫定地转身看了我们一眼。
  李光头破口大骂起来,狗日的!又接着对我吼了一句,撤!
  
  五
  
  这次厂里发完工资,马后友破天荒地没有找我借钱。我以为他这是良心发现,也许他是在同情我老婆生病了,但却没钱住院。
  那次打劫未遂之后,一连几天,马后友看我的眼神一直怪怪的,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毛。不过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最担心的是老婆的病情。李光头找人借了1000块钱拿给我,我刚从邮局汇完款出来就给老婆打了电话。老婆说,手术费差不多了,但住院费还是不够。你能不能再想办法筹点钱?老婆痛得说话咝咝作响,让我心里一阵阵难受。
  那天晚上被抢的胖子是隔壁耀丰厂的厂长,本地人,听说被抢走了好几十张红色老人头。以前被抢的都是外地来的打工仔打工妹,没想到这次却抢到了本地人头上,这让那个胖子大为光火。他纠集了当地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闹到了派出所,第二天就见到了效果。派出所派人点了一把大火,把荒草地烧了个一干二净。城管也把那些瞎眼路灯全部换过了,一到晚上,那条砂子路上就灯火通明,警车和摩托车呜呜叫着,每隔十多分钟就从荒草地中间驶过一次,让那些抢劫犯和强奸犯简直有些闻风丧胆。
  荒草地被烧的那天很热闹,看着满天的黑烟,很多人拍手称快,还有一些人心有不甘。这些人里面包括那些正处于热恋期的小情侣和一些乱搞婚外情的老男女,当然也包括我和李光头。李光头打电话给我说,狗日的,看样子打劫这条路行不通了,咱们得想想其他办法。
  
  李光头所说的其他办法就是敲诈。按照他的分析,马后友脚踩几只船,肯定做贼心虚。如果把他和大鼻莲的奸情捅到阿娇那里去,阿娇准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姓马的别说是这个总务课长当不了,就是一脚把他踢出威达厂也有可能。
  李光头是从我那个小情报本上得到灵感的。他说,他妈的,要是早想到了这一招,咱就不用去荒草地埋伏了。
  我也觉得这是个高招,但我一点也拿不准阿娇会不会相信我的话。李光头说,你傻啊?要是先跟阿娇说了,屁都要不到。咱们得讹他一把,懂吧?
  我有些为难,李光头踢了我一脚说,看你这副熊样,要是让你去堵碉堡,还不得把尿屙在裤裆里?这事儿你不能出面,还得我来弄。走吧,去电话亭!
  在街角的电话亭里,我按下了电话的免提键,拨通了马后友的手机,马后友刚喂了一声,李光头劈头盖脸地就来了一句,马后友,你这个狗日的!
  你……你他妈的谁啊?马后友显然有些发懵。
  甭管我是谁,老子知道你是谁就行了。你老实交待,你跟采购课长大鼻莲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你管得着吗?
  老子当然管得着。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手头有点紧,你赶紧给我准备3000块钱,不然的话,我让你马上滚出威达厂。
  凭什么?
  凭什么?这钱你要是不给,我马上就把你搞破鞋的事告诉那个香港女人。这叫封口费,懂吗?
  搞破鞋?封口费?马后友总算反应过来了,在电话那边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你说我搞破鞋,有什么证据?娘娘的,这一招我几十年前就玩过了,你现在才学会?
  啪的一声,那边的电话挂了。
  李光头像只漏了气的皮球,对着话筒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算你狗日的有种,等着瞧!
  放下电话,李光头双手一摊,一脸无奈地看着我说,哥们儿,没办法,弄这个,咱不专业。
  这钱真的弄不回来了?想起老婆打电话时的咝咝声,我觉得自己的腰痛得难受。
  证据,要是能搞到证据就好了。李光头一阵抓耳挠腮,脸上一片惭愧。忽然,他猛地一掌击在我的腿上,两眼放光。
  有了!
  快说,什么办法?
  这次得看你的了,去找马后友要证据。打蛇打七寸,只要捉了他的奸,拿到他的把柄,他还不得听你的摆布?到时候,我保证他会乖乖地把钱还给你,并且非但不敢炒你的鱿鱼,还会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你小子做了一辈子的狗熊,现在也该做回英雄了!
  
  六
  为了弄到马后友搞破鞋的证据,我又开始了对他的盯梢。
  这两天,马后友的日子有点不大好过。工厂的废铜料被偷走了好几百公斤,马后友带着手下一帮保安连着查了好几天,也没查出一点线索。消息传进老板的耳朵,老板把行政经理阿娇训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阿娇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自然不会给马后友好脸色。周四晚上,马后友在香港人的宿舍区大门前学了半天猫叫,也没看到阿娇的房间里亮起灯来,只得灰溜溜地撤了回去。
  快有一个星期没碰女人,马后友憋得脸上都长起了青春痘。周五上午他去了一趟采购部办公室,回来时就变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一路走还一路哼着小曲。下午临下班时,马后友去了废料仓库。废料仓的角落里藏着两张大纸板,那是他和大鼻莲的婚床,马后友这个时候去废料仓,一定是在布置洞房。我悄悄尾随在他的后面,心里一阵激动:看样子,这家伙今晚要大开杀戒了。
  下午一下班我就给李光头打了电话。李光头说,哥们儿,成败就在今晚一举了。你得掌握好时机,一定得等到他们正干好事时杀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再把他们的光身子拍下来,到时一定得让我先饱饱眼福,记得不?
  
  威达厂的课长宿舍是两人间,马后友没法和大鼻莲在房间里苟合,所以他们每次都选择在工厂的废料仓里鬼混。废料仓库紧挨着工厂的围墙,远离宿舍和厂房,白天还有人来倒倒废料,到了晚上,除了偶尔有一两只叫春的野猫光顾,基本上就成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干起那事来既隐蔽又安全。
  这天晚上,天气阴沉,天上没有月亮,也看不到几颗星星,废料仓大门前黑咕隆咚。我早早地潜伏在离废料仓不远处的花坛里,一直等到过了十二点,才看见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废料仓,在门上摸索一阵,吱呀一声,门开了,黑影溜进了废料仓。我张大了嘴巴,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过了十多分钟,又一个黑影踅来踅去,也钻进了废料仓。
  又等了一会,估摸着这对狗男女该进入高潮了,我摸出了裤袋里的手机。黑暗中,我觉得自己脸颊潮红,心也跳得很厉害,像是要马上从嘴巴里蹦出来。我紧张得连腿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以至于在跳下花坛时差点跌了一跤。我学着电影里洋鬼子的样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再轻手轻脚地摸到废料仓的门前,悄悄地溜了进去。
  仓库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有一些声音从角落里传过来,仔细一听,不像是男女苟合时的淫声浪语,倒像是金属相互碰撞时发出的声音。我觉得不大对劲,转念一想:这对狗男女,莫非是从“婚床”上肉搏到地上,碰到了仓库的废铜烂铁?接着,我又听到马后友用低沉的声音说,今晚最后一次,动作快点!我又立刻有些庆幸:多亏今天打了他一个埋伏,要不然,再想捉奸就没那么容易了。
  高兴了还不到几秒钟,有人应声说,知道。这声音同样的无比低沉,但却让我吓了一大跳。因为,这是一个男声。
  很明显,此刻和马后友在一起的并不是大鼻莲,而是另有其人,而且还是个男的。我的脑袋一下子转不过弯来:难道马后友在搞传说中的同性恋?犹豫了几秒钟后,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公司里的废铜料,难道是马后友他们偷的?
  我又悄悄溜出了仓库,摸到不远的厂房拐角处,拿出手机,拨通了阿娇的电话。
  谁啊?阿娇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睡意十足,还充满了恼怒。
  梅……梅经理,我……我是威达厂的清洁工赵大强。我……我有重要情况要向您举报:总务课长马后友正在公司废料仓库偷公司的铜料,马上就要得手……
  什么?真有此事?阿娇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她正在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我向您保证这是真的。因为我现在正在现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这时候,我一扫往日面对上司时的唯唯诺诺,显出少有的镇定。
  好,那我立即通知葛副总,让他带人去废料仓捉贼,希望你能留在现场协助。我马上回公司,若情况属实,公司会给你重奖。
  两分钟之后,废料仓门前突然灯光大亮,一大群保安一边吹着哨子,一边挥舞着手电向着废料仓这边奔来。里面的人显然发现了外边的动静,两个贼人慌里慌张地准备夺门而逃,为首的正是马后友。有人在保安队伍里大声下令,给我上,把他们抓住。谁抓住,谁有奖!
  
  一个星期后,我和李光头在好再来湘菜馆碰面了。这次是我请客,一来是为了兑现给李光头许下的诺言,二来是为了庆功——马后友偷窃公司铜料的事情败露后,当天晚上就被送到派出所,第二天公司就发了通告,将他开除出厂。行政经理阿娇知道了我的情况,将马后友未领的工资全数冻结,然后划到了我的账上;另外,因为举报有功,公司给了我一笔5000块钱的重奖。我打算请半个月假,把这些钱带回老家给老婆治病。酒足饭饱之后,我把十张百元大钞递到李光头手上。李光头已经喝高了,他一边接过钱,一边酒气冲天地说道,哥们儿,咱,咱打了几次埋伏,还不如你这一次,一次干得漂,漂亮。哥们儿,你不是狗,狗熊,你是英,英雄!
  
  责任编辑:熊正红
  题图插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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