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位恩师

来源 :博览群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qym292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谈陈守实教授
  20世纪50年代初期,复旦大学流传着复旦教授有“八怪”的说法。十年前,我有一次在上海前复旦大学负责人王零先生家中聊天时,王老还对我说:“你知道吗?陈守实先生也是八怪之一。”我虽然是1955年才进复旦读书的,跟陈守实先生当研究生,又是1960年秋,但在入学以后,经过各种渠道,便听到守实先生的一些怪事。例如:1950年“土改”时,组织老教授参加安徽的“土改”工作队,陈先生在出发前夕,人已到了上海北火车站,但突然又掉头返校,表示不去;“思想改造”时,要老教授们人人表态,挖“思想霉素”,陈先生从不发言,党委的一位负责人,亲自找他谈话,他竟说:“你就是掏出手枪来对住我,我也不谈!”又有一次,他在复旦大礼堂——登辉堂上马列主义基础课(陈先生是解放后第一个在复旦大学开马列主义课程的),讲到工人阶级在旧社会、新社会的不同政治地位时,曾说:“现在的工人可不同了,阿猫、阿狗也当上人民代表了!”当即有学生递字条给他,说他污蔑工人阶级,是立场问题。陈先生很气愤,从此拒绝再开这门课。现在看来,在人类社会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为方式,陈守实先生也不例外。他的行为方式,也许不无可议之处,但要说怪,其实也不怪。透过种种怪事,倒是可以看出陈先生是个不停地闪烁着思想火花的人,具有刚正不阿的品格。就以上述几件事而难忘风雨故人来论,组织“土改”工作队,难道有必要非把老教授也赶到乡下去参加运动不可吗?这里,我不想全面评价20世纪50年代初的“思想改造”运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同“胡风分子”张中晓所说,为“追求思想的平均分数”,要每个人都表态、作检查,显然是不对的。陈守实先生在历史上一贯进步,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即在《资本论》翻译者之一郭大力等人的影响下,开始学习《资本论》等马列著作,对马列主义的信仰,坚定不移。在抗日战争中,他不仅自己曾投笔从戎,参加过新四军;且其爱女陈次青,毅然参加东江游击纵队,后牺牲。对于这样一位不断追求进步、光明的老教授,不分青红皂白地要他作思想检查,他能不拍案而起吗?至于说“阿猫、阿狗也当上人民代表”,他不过是偶举一例罢了。对这件区区小事,有人竟给陈先生无限上纲,扣上那么大的政治帽子,难怪他拂袖而去了。
  忆周予同先生
  周予同(1898—1981)教授是教我们历史文选、经学史的老师。当年“五四运动”时,他是爱国学生的骨干,参加了火烧赵家楼卖国贼曹汝霖的住宅。他待人宽厚,简直是位好好先生。
  予同先生的随和,充分显示在课堂教学中。他幽默风趣,谈笑风生。一次,说起他当年拜钱玄同先生为师,真的跪在地上,向钱先生磕了头。接着说:“现在多好,我教你们,是你们的老师,但都不要你们向我磕头了!”他本人、我们全班同学,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他曾几次在课堂上笑着说:“中华民族的特点是什么?我看是吃饭、养儿子。”大家闻之大笑。周先生说:“我不是随便说的。中国儒家最讲究‘民以食为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两点对中国历史影响太大了,确实成了中华民族的特点。”1961年冬,在上海史学会的年会上,予同先生发言时重申他的这一观点后,还开玩笑说:“所以我劝在座的青年同志,凡是有了朋友还没有结婚的,赶快结婚。”周先生的这一观点,“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猛烈批判,被扣上“歪曲历史”“污蔑中华民族”的大帽子。其实,今天我们冷静地思考一下周先生的话,就不难发现,他说的绝非戏言。看来,研究中国历史的人,如果不懂得中国人自古以来最重视“民以食为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精神传统,是很难透彻理解中国历史的。
  予同先生从不伤害别人。1958年的一天在复旦工会小礼堂批判蔡尚思教授。予同先生迫不得已,只好上台讲几句,却一如既往幽默地说:“蔡先生的大著《蔡元培先生学术思想大传》,第一页就是蔡元培先生的照片,上面还有蔡元培先生的题字‘尚思吾兄’,如何如何,大概蔡先生是要读者知道,他跟蔡元培先生是本家吧?”引起哄堂大笑。我想,这样的评判,绝不属于“革命大批判”,伤害不了蔡先生的一根毫毛的。当时,除了予同先生,谁又能作这样的发言呢?
  忆蔡尚思先生
  蔡尚思先生以104岁的高龄辞世,创造了中国历代史学家的长寿纪录。我作为这位人瑞的众多弟子之一,悲哀之余,又深感自豪。
  蔡先生所以能享高寿,固然与他长期坚持体育锻炼、75岁时还在操场跳高、一直洗冷水澡有关。但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他始终童心未泯,个性率真,胸怀坦荡,遇事每特立独行,老而弥坚。
  我是1955年考入复旦历史系的。蔡先生是系主任。开见面会时,老师们当然都强调学习历史的重要性,有几位至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谭其骧教授当时显得很年轻,手里拿着一把很精致的折扇,一边摇一边说:“我本来喜欢文学,但最后还是研究历史,历史很迷人。”靳文瀚教授说:“我研究过政治学、法学、军事学——在美国留学时,对各种武器的性能,非常感兴趣,但转来转去,还是觉得研究历史好,便研究世界现代史了。”针对有些同学被录取到历史系并非第一志愿,因而闷闷不乐,陈仁炳教授说:“旧社会男女结婚,很多并非是双方自愿的,但进了洞房后,就慢慢两情相悦了。我相信这部分同学与历史专业也能建立起感情。”他说得很形象,不少同学都笑了。但是,蔡先生的讲话,却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他说:“我出生在农民家庭,小时愚钝,又不努力,读小学时所有功课全不及格!我哥哥也一样,真是难兄难弟啊!”同学们听了,不禁大笑。蔡先生嗓门洪亮,而且富有表情,我立即感到,这是个与众不同的老师。他又说:“不过,我后来发愤苦读,北上京华问学,在南京国学图书馆,每天读书十七八个小时,除诗集外,该馆的经、史、子、集,我全部读了一遍,抄录的资料,装了几个麻袋,终于成了历史学家。你们比我聪明,只要认真读书,将来也一定会有成就!”环顾当代历史学家,管窥所及,说自己儿时笨、成绩差的,除了蔡先生外,只有谢国桢先生了。
  事实上,蔡先生有时真像个老顽童。我清楚地记得,他在给我们讲授《中国现代思想史》时,认为吴稚晖是个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者。他说:“吴稚晖居然说茅厕里的石头也是有生命的!唔唔唔,这个吴老狗,这个吴老狗……”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满脸不屑,一只脚还不断踢着。我们都哈哈大笑。1996年5月18日,我到上海后,即去复旦第一宿舍探望蔡先生。这一年,蔡先生已91岁。他与我聊天时,依然谈笑风生,甚至是手舞足蹈。他说20世纪30年代初,他曾去苏州拜望章太炎,看到老先生为人写字,润格甚丰,好大一堆钞票啊,看得他都傻眼了,边说边离开座位,蹲在地上,眼睛斜视,似乎正看着太炎先生数钱,并伸出舌头。我一边笑,一边赶紧把他老人家扶起,他连连说,我不要紧的。我当时就想,中国不可能找出第二个这样可爱的老学者。在另一次交谈时,他说好多年前,他有一只牙坏了,感到其他的牙也不是好东西,要医生全部拔光。陈圭如教授(胡曲园先生夫人)闻讯,说:“世界上哪有你这样的拔牙法!”我觉得这很可笑,但他却表情严肃。他批评时下有些人写文章瞎编乱造,有个记者写他“毕业于德化中学”,他说:“其实,当时德化只有小学,根本没有中学,我就是小学生嘛!”这一天,我的日记里有比较详细的记载。时在1999年9月27日。我拿出一把紙扇,堪称不同凡响,上面有我认识的文坛、学苑师友亲笔签名。如于光远、丁聪、方成、王元化、王蒙、冯其庸、乔羽、朱正、李锐、李普、李慎之、杜导正、吴江、何满子、牧惠、柳萌、张思之、流沙河、贾植芳、梅志、曾彦修、黄宗江等数十人。这年蔡先生已94岁。前一年,因胃癌开刀,不久前又因气管炎住院,刚回家不久。人比过去消瘦,但思维、精神、嗓门依旧。我请他在扇面上签名,并开玩笑说:“您老签了名,这把扇子就是革命文物。”他说“不够格”。我将扇面摊平,蔡先生放在大腿上,签上名。他本来手有些抖。签名时,却一点未抖,字迹遒劲,宛如刀刻,真奇迹也。我请他写上94岁。好让我们也沾点福气,他提高嗓门说:“我从来是忘我,不记得自己年龄的。”拒绝。
其他文献
一年辛苦到头,一些辛苦的人们,还不能暂停辛苦的脚步,还必须辛苦地向别人的辛苦致敬。放眼书业,“年度十佳图书”之类的活动接二连三举行,其实就是向凝结在书们身上的全部辛苦致敬。作为读者,一年下来,我还是读了些许好书的,每读一种好书,都有单方面致敬的冲动。现在到了“盘点”或“清账”的时候,我的那些被压抑的致敬,终于有望获得“合理化”的表达。  那么,首要的,我要向那些被压抑的历史致敬。被压抑的历史裸露了
与时偕行,这个标题很有吸引力,体现了中国人的传统智慧。我爷爷的大哥,每年交十几担谷的学费,在杨家祠堂读了八九年的长学,花光了全家的余粮,却没有考中任何功名,也没有捞到体面的职业,但算是很有文化的乡儒。村民十分尊敬他,请他写对联,陪贵客。他经常讲杨族的一个传说。私塾里的老杨先生乡试屡屡不中,直到最后一次,考官居然是自己的学生。学生见老师可怜,顺口出一上联求对:“徒进师不进。”老师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众所周知,《君子》一文,源自梁启超先生1914年11月5日应邀来清华为学校所做之主题演讲,是清华校训的导引,原载于1914年11月10日第20期的《清华周刊》。当年“新文化运动”还没到来,《清华周刊》还是传统的竖排、繁体、没有标点的非“白话文”形式,其文影印如图:  最近,本人签约清华大学出版社,欲编辑出版“大师梁启超”与“先生楼宇烈”相隔百年的清华演讲录,主题是《君子之风与大学之道》,目的不言自
纵观二百多年的美国大选,两位最后的竞选人大概没有像贝拉克·奥巴马和约翰·麦凯恩差别这么大的。最大的不同是一位是黑皮肤的非洲裔美国人,另一位是盎格鲁一萨克逊种族的白人。同时,奥巴马的家庭复杂,父亲在非洲有元配夫人和后来的白人妻子,母亲有与印尼丈夫的结婚和离异,有七八个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麦凯恩成长于传统的美国家庭,一父一母,一姐一弟,同宗同源。一家是普通老百姓,一家是两代海军上将;还有一个
晚清的中国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整个社会处于剧烈的变革之中。第一次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甲午战争等接二连三的战事,中国均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这些战争的结果,就是中国国门对西方列强被迫打开,割地、赔款、开放通商口岸。特别是辛亥革命前夕的1900年代,现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中国最黑暗的时光。100多年过去了,当时的中国社会、百姓生活到底是怎样的状况呢?持不同立场的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回答。《遇见中国:卜力
1980年谌容的中篇《人到中年》(《收获》1980年第1期)问世,立刻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被评论界、研究界看成是“新时期”文学“复兴”的标志性作品之一,并在全国首届中篇小说评奖中一举夺魁。  应该说,产生如此巨大影响原因,在于小说文本和电影文本,所揭示的社会问题是人们感同身受的,社会价值观念变化的集体无意识,以及逐渐在分离的个体主义价值取向,也正好迎合了人们的价值选择与心理驱动。日本民主文学同盟
如果从1990年考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算起,我对“现代文学”已经“研究”了28年、“教”了22年。这20多年虽然算不上久远,但对于一个刚过“天命之年”的人来说也已经是占去了大半。况且,在能够预见的未来或者说余生中,我恐怕也不会再做别的,而只能继续以此作为自己赖以生存的职业和用于娱乐人生的兴趣。这样一想,这“现代文学”俨然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成了我人生中无法摆脱也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  面对
拙作《弦断有谁听——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学人、学术与学校》付梓后,不少师友读后纷纷发来观感,其中頗为一致的看法:该书有弦外之音。  毫无疑问,《弦断有谁听》本来就是为报纸专栏供稿,篇篇累积所成。诉诸报纸的文章,自然要讲求话题性与可读性,要扣得紧时局,吸得来眼球,引得起讨论,留得下回味,故虽然写的是民国历史,但不免在部分文章里会言及当下的问题。何况很多议题一向古今皆然,引发前后对比思考,亦是十分合理入情
2018年的1月12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但因为一个不幸的消息而令我觉得那一天变得特别阴冷暗淡。一觉醒来打开手机跳入眼帘一条消息令我大为惊疑,是南京董宁文兄发出的:著名学者,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王学泰先生今晨去世,享年76岁。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学泰先生是在他朝阳农光里的家中,时间为2016年的9月29日。因为他膝盖附近生了个瘤,开了一次刀,行走还没有全部恢复,我正好去北京参加一个关于纪念曹雪芹
改革开放40年,我们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史诗的时代。史诗的时代呼唤时代的史诗。丘树宏的诗集《中国梦·大交响》,就是目前国内唯一一部以诗歌的形式,全方位表现中国改革开放40年历史的史诗性作品。  丘树宏是获得过《诗刊》诗歌金奖等诸多诗歌奖的著名诗人。此前,他曾寫过《共和国之恋》《孙中山》《海上丝路》《珠江》《南越王赵佗》《冼夫人》等许多宏大题材的长诗。如今,为纪念改革开放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