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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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灰灰一点儿也不大,它來的时候才一个月大。还没有断奶啊,猫君说,叫它小灰姑娘还差不多。
  可是我有情结,我们姐妹三个童年时候在布尔津最爱的、认为最勇敢的男子汉猫,名字叫大灰。
  当这一天,这只很幼小的纯纯的铁灰色猫儿来到我们家,我立刻惊呆了。我对送来猫儿的女生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再有一只像大灰一样的猫。
  它这样小,在我掌心里,四个小脚脚是四只小白袜子,脖子处是三角形的白餐巾,顺着餐巾下来,一道白色经过腹部一直抵达尾部,其余的部分则是一色的铁灰。
  好整齐一只猫儿,既然这样小,就叫大灰灰吧,多一个灰字,娇气许多——人家是小女猫、小娇滴滴公主呢。
  我家里来的猫儿,都属天上掉下来。走在路上遇见啦,它正在长椅上饥渴疲累急急想要一个家,比如奶牛三宝。或者受伤倒地,命悬一线,比如奶牛五宝。青草地里猛然钻出来,已然与母亲和兄弟姐妹失散,不知何去何从,一脸呆萌,比如狸花六宝。
  大灰灰的母亲我却是认识的,也就是说别的宝宝都属来历不明,而大灰灰的来历清晰得很。
  它的母亲是我们单位后院传达室的七十岁老头儿养的漆黑的猫,绿色大眼睛,养了七八年了,年年生,小猫儿一满月就赶紧到处送,怕养不起。又不给大猫做绝育手术,创造出来的小猫的命运总是叵测。我送去五百块手术费,然而大猫依然没有做手术。理由是谁也没有时间把大猫往诊所送,而且想要送的时候发现大猫又怀孕了。我听了自然有些不快,但也只得把这事抛掷脑后。
  大灰灰初来的时候,整日介呼天喊地,又不肯接近人,这一点完全不像六宝。六宝也是一个月大来到我家的,它被我从纸袋子里拎出来的那一霎那,人家就若一只金睛大老斧,踱步巡视地盘一圈,然后老熟人一样在我的招呼之下吃软软的罐头,又在我的招呼下睡在我的枕边,让我闻见它的小暖暖呼吸。我每一次抱起六宝,它的眼睛认真地、牢牢地,看着我的眼睛,那意思是:我爱你麻麻;我要仔细看看你,因为你爱我;麻麻你想要对我说什么呢,我正在听哦。
  六宝到来之后十多天,大灰灰来了。其实它们几乎同年同月降生,都是小奶猫。然而六宝是小混混糙汉子,生下来就深谙市井人心,大灰灰则是单纯的小妹妹,惧怕人世,它眼中的人类一定很坏很坏,需要严加提防,它在我的掌心里,根本就不看我,目光一滑一滑,身子一扭一扭,反正休想与它有交集。
  我若去捉它,它便急急如一只灰老鼠,顺着墙边就溜到小黑角落里啦。而我自小和猫相处,练就一身上爬下钻的本领,它无论躲到任何地方,我都能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它团到我怀里来。昂贵的羊奶粉,我用温开水调好,把大灰灰捉来摁到小盘子面前,用灌药器喂它,它还在挣扎后退,六宝已经悠然伸出小舌头稳健地喝起来了。
  2
  每一只小幼猫顺利长大,越来越健壮。这就是我对它们的希冀了。所以大灰灰虽然呼天抢地、一溜烟儿又不见了、不认真喝羊奶、从不到温暖的床上来睡觉,但是它也顺利地长大了。
  长大了的标志就是有一天三宝和六宝踱出大门,一溜烟下露天楼梯,站在梧桐树下吹小风,看红砖院墙上飞过的鸟儿,等待野猫出现然后一起玩——此时,大灰灰也出了门,它没敢下楼梯,就在过道里向阳光处张望,打量人间。
  后来三宝和六宝回来了,我关上有纱网的铁门。我哪里知道只喜欢躲在床底的大灰灰在家门外呢。还是五宝机敏,听见大灰灰在叫门。五宝来到门前,转头看我,那意思就是:麻麻开门,门外有宝宝。
  大灰灰小小的身子站立着,趴在铁门上,和水泥地一个颜色。我轻轻推开门,它果断地回来了。
  原来它知道这就是它的家,原来它懂得做一只笃定的不迷路的伟大小猫,原来我们一屋子的温暖它是信赖的。
  大灰灰再长大些,敢于和三宝六宝——三匹小骏马每天早晨五点半一溜烟儿冲下楼梯。这时候天色刚刚清明,没有人出现,鸟儿热闹了一阵子了,院子里的小野猫们依然在花园里玩的呢。
  外面的世界在清晨五点半和夜里十点半真合适它们待。
  我在屋子里做清洁,通风,燃香,擦地,我开门去楼下倒垃圾,遇见的第一个回屋的小猫儿就是大灰灰啊,它对我说,麻麻,我只玩一会儿就回来了,因为这样你才会放心,而且五宝自己在家太孤单了,我要回来陪它。
  五宝从不出门玩,它小时车祸受伤,至今心有余悸。大灰灰最爱的是五宝,它把五宝当做了妈妈,五宝也把它当做了孩子,它们常常偎依在一起,大灰灰煞有介事咂五宝的奶喝。五宝任由它喝,那伸展开躺着的样子真像一个老练的母亲。其实五宝一岁多就做了绝育手术,从来没有做过母亲。
  我把大灰灰从五宝怀里拉出来。五宝责怪地看我一眼,它不在意自己被大灰灰咂吮得一塌糊涂。
  大灰灰总会长成一只很大很大的灰猫的,就像小时候我们三姐妹的护法——那只勇敢的大灰猫。现在,大灰灰也是我的护法,我若抑郁自闭复发,就多多看它几眼,于是情绪果然平复下来。
  3
  大灰灰收藏在门后的小珍宝有:一片干树叶,一片新鲜小叶子,一个小玻璃,一个小石头,一个小纸团,一个透明小胶块,一个小螺丝钉,一块小树干树皮。
  这些小东东都是它每一次出门在梧桐树下散步时发现的,然后逐一衔回来。
  兴冲冲的啊。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得着了满意的玩具。
  三宝和六宝从来不这么干,它们空手出去,空手回来,和大灰灰一比,就是干巴巴没有情调的猫钢铁直男。
  六宝跟过来看,用爪子扒拉一下,小树叶,小纸团,小石头。石头被它们俩当起了足球踢,飞起一脚,带球,传球,接球,足球一定是猫咪发明的。
  然后小东东们最终都会很整齐地保管在了门后小空地上。这里是大灰灰的珍宝库房。
  大灰灰会想起来了就去查看一番它的小珍宝吗?好像不会。我低头看着那一小堆——大灰灰从大千世界里发现并衔回来,细细地玩了好一会儿,然后存放到固定的,僻静的,保险的地儿的小东东——一种柔柔的小小的情感,缓缓从我心底爬上来。   4
  三宝是七岁大肥猫啊。它虽是黑白奶牛猫,但白色居大部分,只身上有三个黑的圆,故取名三宝。
  七岁的猫儿算是老猫么。我不承认。我的三宝还是朝气的青年呢,我们还要相依着走很长的路呢。但是三宝的牙口先是不好了。
  它吃东西很慢很慢,豆子嚼得磕磕绊绊,眼睛不耐烦地不肯好好圆睁着。而旁边盘子的五宝,六宝,大灰灰,那吃得利落,咔咔咔,一嘴一嘴的豆就啃下肚了。
  五宝六岁了,比三宝小一岁,但是五宝并没有老态,还是一个娇憨的小姑娘。
  这一天我发现三宝的嘴边湿乎乎,如果不擦去,就变得脏乎乎。而且它对吃东西和喝水完全没了兴趣,就那么乱糟糟一张大圆脸蜷在竹架子的最上面。
  我打电话给猫君说,我现在要带三宝去看医生。
  这句话一说完,发现三宝从竹架子上飞身下来,一猫腰就往床底下钻。原来它很久以来就听得懂人话了。它的身体动作是在说:我不要和你出门,更不要去看医生。
  三宝伏在我的肩头,我们出发了,就像它和我六年前初来大武汉,每天黄昏我们去解放公园散步——它就这么趴伏在我的肩上,厚厚的,暖暖的,让我觉得生命是有倚靠的。
  医生说,是牙结石,要麻醉后手术清除,但是,这个猫儿如果年龄大,就不能麻醉,因为很有可能在麻醉中死去。
  我说我的猫儿七岁。
  医生说,哎呀,这么大的猫儿了,那么不能做麻醉。
  七岁的猫儿难道很大吗?而且医生的口气仿佛我家三宝是个老猫呢。
  给它喷药,消炎,慢慢消解牙结石。
  我和三宝取了药往回走,它趴在我的肩上,脑袋往我的怀里拱,因为厌恶汽车的声音。
  城市和人生轻轻摇晃,命运的意义仿佛只剩下我们的相守——这倒是多么熨帖和踏实,别的,都不要了吧,忘记吧。
  那喷剂真是管用,几天后口水就不流了,还在三宝嘴边发现一块掉下来的棕黄色结石。嘴里的炎症一消失,三宝又精神抖擞闹着吃罐头、奔下楼去院子里吹风等野猫朋友。
  我还把维生素B溶解在水里,用灌药器灌入三宝的嘴里。这些医学知识靠着自己思索和上网百度,就建立起来了。
  三寶很抗拒的黄色维生素水,在六宝眼里是一种奇异的仙水,它毫不犹豫埋头便喝,吧嗒吧嗒喝了很久,心满意足离开。
  六宝对药物的信赖和接受,令人发指啊。它的眼角常有分泌物,我给它点眼药水,它很配合地迎接了两滴仙水,然后它的眼睛就正常了,再也不见什么分泌物。六宝觉得耳朵很痒,用后脚使劲地蹬,我给它点甲硝唑的洁耳液,用棉签掏,它的耳朵也立刻清爽了。我挤出三宝最厌恶的化毛营养膏,六宝哒哒哒走来像小鹿一样高昂着脖子就吃了三厘米。
  三宝愈来愈像一个暴躁的老头儿。我去院子接它回家,它呜呜呼呼骂我,用腿踢我,觉得我破坏了它和大狸猫的约定。但是我心里欢欢喜喜,因为它那可怕的流口水的病竟然就治愈了。
  5
  六宝每天进花坛等待的好朋友是一个圆脸的小黄猫。
  三宝每天伏卧在巷口等待的好朋友是一个身影匆匆的大狸猫。
  所以你不要以为它们每天清晨和深夜急急钻出家门往院子奔是盲目的。它们有自己的期待和欢愉。
  它们和自己的好朋友待在一起,就那么静静地一前一后在花坛中心的花草里走路,有时停下来,竟然长长地亲吻一下。就像恋人在月光下漫步,切切柔情。然后伏卧在清凉的草丛里,悠然复悠然。有时也结伴去高高的露天楼梯上,它们吹风的样子也像一棵高高的梧桐树。
  我每天夜里清洁好家里,洗澡洗衣,这就下楼给院子里的猫宝宝们送豆。我披着长长的头发,穿宽松的雪纺裙,平底凉鞋,我觉得每天给猫儿送豆的女人才是正常的女人。
  这时候的院子里只见草木深深,没有令猫族不安的人类。
  猫儿吃饭是很讲究的,如果豆倒在地上,它们不会吃得很干净。但是豆装在小碗里送去,我第二天清晨取小碗,那碗干净见底。
  三宝一定很满意我对院子里的猫儿好。它看见我弯腰放豆,心里点点头,唇边有微笑。它不去吃那个碗里的豆,它等待心爱的大狸猫前来,它喜欢看大狸猫专心吃豆。然后它们在夜色里并行,走一大圈儿——前院的花坛、后院的停车场、门前的梧桐树下。
  麻麻,我已回到巷口,你来接我回家睡觉吧。
  我看着时间,深夜十一点前去接三宝。它总是会在巷口那个单元楼的水泥台阶上长长地趴着。这个地盘选得真好——守着巷口,往来的野猫很容易地就看见三宝啦,三宝很愿意被别的猫儿和人类发现。当人类亲切喊它三宝,它真是志得意满,脖子优柔,大脑袋敦厚。这个单元和隔壁单元进出的人见了它都要打招呼,三宝啊!
  如果有大月亮,白白的三宝就格外亮,像一捧雪。它悠然地轻转脑袋看我向它走去。
  水泥台阶夜里清凉,那上面青苔斑斑,总有五六十年了,猫儿们喜欢这样的物什。我抱起它肥大的身子,担到我的肩上,它的鼻腔里哼哼一两声,假装舍不得走。
  三宝从大狸猫那里传上了跳蚤。我给它洗澡,后脖颈点上去虫药。干干净净的三宝睡一个长长的觉。
  大白胖子。我有时这么称呼它。我说的话它都懂。云卷云舒,去留无意,花开花落,宠辱不惊。七岁的三宝就是这样的。
  6
  我们都在院子里。大灰灰去梧桐树下楼梯口找它心中的宝物,六宝在花坛里和圆脸小黄猫玩,三宝去了稍远的停车场——大狸猫和它蹲伏在一个车子底下,可以互相看半个小时,而且还分开一定距离,却看起来浓情缱绻。
  我要在三个小角落里放豆,夜猫儿渐渐就知道来固定的地方吃豆。
  只有五宝在家里,我关着有纱网的铁门。满院子都可以听见五宝撕扯着嗓子叫。它在说:哎呀呀,家里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了,你们到哪里去了?何时回来?
  我怕五宝的叫声扰民,下一次去院子里就把铁门虚掩着。这下五宝不叫了,它大胆地推开铁门出来了,卧在家门前的过道里,假寐着,等我们回来。   它侧耳听了听,确定我们就在离它不远的楼下院子里。它知道自己没有被隔离被孤立,于是觉得很满意。
  大灰灰腾跃几下,就上了楼梯来到家门前。五宝起身,嘴里发出呼噜呼噜哼哼唧唧的声音,那意思是,回来了就好,咱们立刻回家吧,外面总是令人不放心。
  它们俩一起扒开铁门,进到屋里去。
  我也回来了。如果六宝想回家了,它会怎样?
  我们会在家里听见窗外有一个猫儿娇声娇气地叫,一直叫,咪啊咪啊咪啊,那意思是:麻麻你在哪里,我现在想回家了,可是我不确定我一定能找到家门,你快来接我。
  这个娇声娇气的家伙,其实是个很糙的汉子啊。如果我不去接它,很快它就出现在铁门那里,哗啦啦扒拉纱网啦。
  但是我总是很愿意去接它。它正在小巷红砖墙下,那里也是青苔苍苍,它仰躺着,柔软的肚皮朝上,耳朵贴着地面,便听见了我的脚步声。
  7
  猫儿长牙结石是因为吃软罐头太多积累的牙垢所致。三宝对罐头的迷恋令人发指,它若在家里突然和我说话,那也只是一句相同的话:罐头!罐头!现在就要!
  我用棉签蘸漱口水给三宝擦洗牙齿。我买來洁牙粉混合在猫豆里。
  我去查看五宝的牙齿,生怕它步三宝后尘,毕竟它们只相差一岁。但是五宝一口雪白的尖尖牙齿简直照亮了我的眼睛。是因为五宝并不贪恋软罐头,咔嚓咔嚓吃硬豆也很来劲。吃豆摩擦牙齿表面,不容易藏污纳垢。
  它们的药品我用一个塑料收纳箱专门来盛放,这一天我发现,小箱子竟然装满了。
  如果猫儿的食物太过单一,会缺乏维生素,于是口腔糜烂。猫儿因疼痛,口水增多,而且喝水量变少,会引起脱水,所以看起来蔫吧吧。三宝的病源我终于弄得明明白白。
  我买来西兰花,开水烫一下,用粉碎机打碎,拌合上罐头,喂给它们吃。它们仔细地把罐头肉粒挑干净了,剩下一盘底的西兰花末。
  我买来猫草种子,其实就是大麦和小麦种子,用清水养出绿芽。六宝和大灰灰无师自通,立刻就吃了起来,像羊吃草那样嚼着,仿佛生来就懂该吃这个。
  三宝也小心地试着吃了吃。然后它觉得自己是需要吃的,于是就坚定地吃了下去。
  生肉也能起到清洗牙齿的作用。六宝和大灰灰两个小小少年热爱生肉丁。而三宝和五宝这俩中年猫很久不碰生肉了。
  我在家里做这些照顾它们的事情的时候就想,确实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照料猫儿的,这需要用去一个人闲暇时光里的绝大部分精力。
  但这就是快乐本身啊——如果我的闲暇时光是想做一些快乐的、令心灵满足的事情,我已然就在享得。
  8
  家里只有六宝在我睡下以后,准确地用它的四个爪爪逐一踩过我的脸,我的肚子,我的胳膊,我的腿。它非要假装我是它的必经之路,它踩过我的肩膀,甚至我的眼睛,我的前额,或者颧骨,然后就上到床头上去了。它伏在上面假寐一会儿,再走下来,我又是它的必经之地,我的脸,我的胸膛,很愉快地被四个脚脚,踏过去。
  我们三姐妹小时候和猫儿一起生活,常喊出的请求是,快来踩踩我。
  猫儿们不会搭理我们的渴望,它们无意间把我们当成一架梯子,一个小木头桥,一个板凳,我们就受宠若惊地,享受了一把脚脚踏过身体的大愉快。
  六宝仿佛知道我喜欢这个,所以赐给我礼物。不然它怎么会每天晚上都履约似的假装路过我,踩踩我。
  五宝是小心翼翼者,它要睡在我的枕边,也只是顺着床边步步踏准了床的结实处,到来。
  三宝越发暴戾,独自睡在客厅的竹架子上。只对院子里的大狸猫温存款款,看见我们一干人猫,几乎要皱眉。大约是我们对它一味的尊敬和屈服,所以就得来这样的待遇。
  大灰灰转眼都是四个月的大猫儿了啊,身体是刚来时的三倍长了,依然见我就飞快地闪开。
  大灰灰最喜欢偎依着五宝睡觉,但是大灰灰最佳的玩伴当然是六宝,它们是同龄猫嘛。
  猫和猫的玩耍除了一起踢石头抓纸团,那就是你追我赶抱在一起摔跤了,腾起在空中,然后掉到地板上,怦怦响。
  这一天晚上,我先是享得了六宝脚脚的看似无情却有情的踩踏,然后享得了六宝和大灰灰在我的肚子上飞来飞去的打架——这不是小脚脚的力量了,这是战场,是马蹄,是熊的身子的摔打,它们飞旋着身子从床上到地上,从里间到外间,从床底到柜顶,只有小儿童才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9
  猫儿们吃喝玩乐后最要做的事情就是打理自己的卫生。它们规规矩矩蹲坐好,挥舞着小臂一遍遍擦耳朵,洗脸脸,擦眼角。再一屁股坐下来,侧着小脸舔身上的毛,然后它们的样子就很整齐了,皮毛明亮,脸儿光洁,端庄有礼,自信微笑。
  奶牛猫的毛既浓密又长,所以每天都要梳,尤其是夏季。如果不给它们梳毛,任由它们自己舔毛,那么肚子里就会积攒过多的毛,虽然它们有办法用呕吐的方式把毛球吐出来。
  我把它们的专用梳理器沾湿,三宝一听见我开柜门取梳理器、水龙头水流的动静,就知道这是梳毛的前奏,于是做逃跑状,五宝也慌慌地往床底钻。
  我摁住三宝,梳脑袋,前胸,后背,腹部,四条大腿,尾巴。会梳下来一大团很软的毛。
  五宝也梳理好了。六宝就来到了我的手边,它说,麻麻,给我梳梳。
  狸猫的毛短,而且不易脱落,它趴在榻榻米上,四肢伏下,它觉得梳子的按摩感真是舒服啊。它就像一个接受推拿的人,恋恋着不愿起来。
  大灰灰的毛也短而精干。我有时逮住它,给它把眼角的渣渣抹去。我问它,你有没有认真洗脸呢?它做出思考状和凝固状,终于肯用绿色的眼睛落在我的脸上。它认真地注视我。
  据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注定——我们曾经在另一个世代一起过,后来诀别了,但很想念,不舍人世浩淼芳踪难觅,于是我们用另一种遇见并相守的方式,又在一个屋檐下笃定踏实地过活了。   10
  五宝口渴了,就去厨房间它们的水碗那里喝水。水碗里的水每天换一次,过滤水。
  三宝口渴了,就跳上洗碗池,眼睛都不看我,嘴里也不发出喵喵声,它只需用跳跃的动作,立在水池上的傲娇样,就可以命令我立刻启开水龙头。我给它拧出细细的一道流水,它就伸出脸庞,对着水流喝了起来。这个喝水的方式三宝使用了七年。
  五宝一喝水,大灰灰就想起来了自己也要喝水。它身影匆匆地去了厨房间,背影真像一只大灰老鼠。
  六宝既不羡慕对着流水喝水的酷猫,也对平庸的公用水碗不感兴趣,它只喜欢我的透明玻璃敞口水杯。
  麻麻,水位有点低,再加一点。然后它的小脸就塞进了杯子。
  它喝了的水,我就没法喝了。但这是我的水杯。我一用,它也过来用。它喝过了,我就换一杯,然后它继续用。
  我有时冲一杯浓茶,放凉了,六宝也过来品尝一下。我吃着杏子,问它可否吃,伸到它的小脸前,它就闻一闻,伸出舌尖舔一下,眼睛觑一下。
  11
  我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它们就也睡着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枕头边,椅子上,竹架子上,脚下。
  我觉得榻榻米不是很舒服,就抱着枕头和毯子去了卧室。我在地台的凉席上睡下了,百叶窗拉开一半,纱窗透了一些小风进来。过了一会儿,暗夜里五宝先进来了,在地台边卧下了,然后六宝飞了进来,它总是走路如飞,飞到我的身边,踩过我,在靠枕上卧下。这时候大灰灰就也到场了,挨着五宝,也在地台边睡下了。
  它们先是卧着,渐渐地就躺下了,盤成一个圆。我抬起身子看它们。黑圈是五宝,小的灰团团是大灰灰,我头顶上呼噜声像破风车的自然是六宝,六宝不盘成圈,它仰躺叉开腿打开胳膊,面朝天空放飞自我。
  三宝依然在客厅的竹架子上,它不进来和我们混在一起。好像如果来了,就一定屈尊了。三宝对天亮充满期待,因为天一亮它就可以提出来要罐头,而我一看天亮了就推诿不过去了,只得打开罐头给大家。
  我夜里起来,去客厅看三宝,它一动不动,一大团白身子瘫在竹架子上,它的眼睛稍稍睁开三分之一,看我,我是它的老相识。
  我觉得半夜的凉席过于凉了,就抱着枕头和毯子回到榻榻米软垫上睡下。我刚刚感到温热和倦意袭来,那三个就轻盈地尾随而来了。五宝飞身上了榻榻米,在我枕边睡下。六宝和大灰灰在我脚底下躺好。三宝岿然不动,在梦境和罐头之间徘徊。
  12
  说狸花猫最温柔。所以六宝初来时,掌心那么大,眼睛才睁开没多久,就能仰起脸目不转睛看我,一直看我,它的眼睛呼应着我的眼睛,表示着它想要了解我,熟识我,与我成为亲人。它如此有诚心。
  那么铁灰色的猫儿,或者通身全黑的猫儿,更适合到野天野地里,做一枚闯荡的猫儿。所以它们既然怀着惊人的野心和本领,自然就很抗拒和怀疑人类对它的亲切。大灰灰在家里的行动,总是顺着墙裙一溜小碎步就躲起来了。
  黑白奶牛猫,神经很敏感,内秀又傲娇,它们对人很依赖,但很会不动声色观察人类的脾性,于是忽而喜欢,忽而厌恶,忽而至亲,忽而至疏,忽而深情,忽而清淡。
  橘猫也有它的特点。那年我和大橘小橘在一起生活,它们两个长得像,性格也像,都是实在敦厚型,一是一,二是二,来则来,去则去,爱则爱,忘则忘。后来它们先后离开家,离开我们,不知现今混成了什么样子。
  而奶牛猫是恋家的,七八年过去了,三宝和五宝是铁打的营盘,大橘小橘则是流水的席。我但愿着我的狸猫六宝,铁灰大灰灰,也是恋家的,比如不走远,玩一会儿就回来,永远都聪明又冷静,保护好自己。
  然而大灰灰竟然在变化着,从一开始的惊恐和生分,到三个月后的小小心思:我铺好被子,摆好枕头,再回到卧室,五宝伏在地台边,享受着松木的清香,还可以顺爪一磨,六宝在窗台上,既可以扫描窗外野猫行动,也可以俯视待会儿躺下的我,三宝不来,它近来喜欢独居。那么大灰灰呢?天哪,它结结实实卧在我的枕头的正中间。
  它选择的位置,是在表示愿意和我亲近。当我躺下,它假装惊慌躲开,然而很快又出现了,就在我的手边,我简直可以摸着它,它一脑袋就钻进了毯子里,我的脚简直可以和它对话。
  这一天我坐在藤椅上看书,一低头发现椅子下横卧了一只猫儿,这猫儿便是大灰灰,它与我的距离是最近的一个,已经超越了五宝和六宝。
  13
  院子里的野猫有:好大一只狸花猫,它的丈夫是一只淡黄色的大猫儿,它们在乍暖还寒时候生下一只小黄猫,不知一窝生了几只,但只在夜半听见这一只小猫大声叫,后来这小猫长大了,到了盛夏的时候已经是一只圆圆脸庞的少年猫了。
  狸花大猫虽然有黄丈夫,但也并不妨碍它和我家三宝是好朋友。而小圆脸黄猫已经是我家狸猫六宝的好朋友了。
  除了它们一家三口,院子里还有一只黑白奶牛大猫,固定地晃荡。然后像变戏法一样,又冒出来一只很小很小的奶牛黑白猫。
  这天深夜我去花坛边给它们放豆,一群猫儿从花草里轰然钻出来,到月光下奔腾,一群野牛,或者野马,或者野驴,它们奔腾的样子真美啊,又令人心酸。它们也知道活着的艰难,所以彼此倚靠,结成帮派。
  那个小小的豆丁黑白猫,就在这一群猫里,它行动的样子真像大灰灰,透着小心和胆怯,但又机灵。
  我追上去,一直追到停车场。它们全体伏卧在汽车下面啦。手手和脚脚我几乎可以触着,也就是说它们懂得我的善意,所以并不是很要躲开我。
  我把豆豆和水放到墙边的檐下,如果有夜雨就不会打湿。
  14
  年初降生在这个大院子里的圆脸小黄猫,现在是七个月大。它在盛夏的时候令人吃惊地怀孕了。
  那天我在深夜里给它们放豆,看见它正在大院正门对着的花坛小围墙上吹风。这里很通风,所以它感到惬意极了,身子放松地拉开,脸庞微微仰起,眼睛微觑。猫儿们总是能够为自己找到待着舒服的小地方。
  它来吃豆,但又要躲开我,我便走开一点,发现它已是大腹便便。
  猫怀孕到生产的时间是两个多月。也就是说它这样大的肚子,不出一个月就要生产了。
  我问它是否愿意到我家里来养育小孩。但是如果它的孩子有五六个甚至七八个,那我们的小小家就要爆满了。
  它不愿意被我靠近,更不可能让我抱。夏夜静谧,更好的秋天也快要到来了,这是属于猫儿们的好时光,那么它就在大院里悠哉来去和伏藏吧。
  这天夜里我下楼到院子里给夜猫儿们放豆,顺便去把三宝扛回家。刚下楼来,巷口出现圆脸小黄猫,它一面对着我叫,那脸儿丝毫不差就是在对我说话,一面小跑而来,几乎都来到我家的单元门前。这是它第一次来找我。
  我把豆放在墙根僻静处。它就在那里投入地吃了起来。作为它的好朋友的我家狸猫六宝,也跟了过来,现在就伏卧在圆脸小黄猫对面,温存地看它吃饭。
  如果你去对别人好,别人又怎么可能不通晓呢。当圆脸小黄猫感到饥饿的时候,它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我。而我渐渐就与猫们颇有灵犀了。当我举步出门去寻它们,它们总是能够正正好地就来到我的眼前。
  圆脸小黄猫吃饱了,蹲在花坛草丛里,我距它五步远,我对它说,想和我回家洗澡除虫么。
  它的耳朵就像雷达,捕捉我的话语,一耸一耸地,而眼睛细眯,一咪一咪地。
  15
  日本有一间寺庙说:如果没有猫儿,地球就会死掉。
  这话并不偏颇啊。猫儿代表了生灵的美丽和优雅,它是人类最亲密无碍的朋友,可以共享活着的每一秒时光,可以令人类活得不那么自私和颓废。
  如果我们人类连猫儿都要驱逐杀伐,也就意味着人类对美和真理的蔑视和践踏,也就意味着人类已无法拥有柔软和善良的心。
  麻麻?五宝到我身边来。
  嗯?我轻轻抚五宝的小脑袋。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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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谁在偷食祀神的祭品  谁在夹缝中铸就巢穴  谁在追逐多余的神灵  谁逼迫我在黑暗的刀锋上入眠  谁让邪恶的精神一直伴随我  谁让神圣的疯狂填满我的灵魂  献祭的人和祭品都已死去  骨制的护符被挖掘机拔除  野火在消融铜铸的神铃  万物暗哑  神灵孤独  我如此疲倦  请烈火将我的身体点燃  让身体的火焰绽放在黑暗之心  让无尽的燃烧沉睡在黑暗的灰烬中  我如此怯懦  只有黑暗紧紧将我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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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要去送死了。  挂了电话,心头莫名的沉重起来。原以为经历的次数多了,他会习惯这种事情,然而每次迎接死亡,他仍像睡梦中被惊醒的婴儿,感到浑身不安。  掏出芙蓉王,点烟的时候手颤抖了一下。空调开得有些低,一根烟就把办公室搞得烟雾袅袅的。他站起身,将背后的玻璃窗推开,朝窗外做了一个深呼吸。楼下是工厂车间,冲压机哐啷哐啷地响,注塑机嗡叽嗡叽地叫,金属和塑胶的气味漫进来,被他吸到肺腑里,一颗心愈加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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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说,到底是哪个狗杂碎的?!”  田有泉愤怒地拍打桌子,瞪向女儿,眼珠子鼓出来,像一头激怒的公牛。他长着一张侧凹脸,颧骨高耸,脸颊下陷,看上去本来就像皮包骨,此时脸皮紧绷,更显可怕,仿佛脸上的皮肉随时会绷破,露出阴森森的白骨来。  田元秀噘起嘴,把头扬起来,脸上写满了抗拒,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这副倔强的表情,田有泉已经领教多次,要不是看在女儿大腹便便的份上,田有泉早就扑过去,往她脸上甩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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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考证的家族史中  一直没有当官的显赫传统  我的血管中  没有淌过当官的血  鲜衣怒马的血  我的命相中  带文曲、染桃花  却没有蟒纹缠绕的命  指点江山的命  这是家族的宿命  也是我的宿命  2  我喜欢累世白衣  喜欢半部三国一卷水浒  喜欢弹棉花种玉米  喜欢瓦上霜喜欢门前雪  与其当个一官半职  不如當片闲云当只野狐  在一帘新月中  当一夜新郎  在一窗山色中  写一首自己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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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小火锅  很多的白天我混迹并隐蔽在一群干着谋生活计的人之中。下班天擦黑了,这种时候,我通常会想吃热的、麻辣的食物刺激味觉和我自己。我一个人会去吃一个香辣小火锅,吃一个小时,喝两小瓶松子酒,吃到碗里的蘸水已经被汤水的菜稀释得没有了味道又懒得起身去调。直到,夜,真的变黑有昏黄的灯光亮起时,我披上巴宝莉仿款格子围巾穿进一个叫六万的小区走小路回去。  有时会有雨洒落地面或者有风呼呼路过耳边,冬天直接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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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晨、中、暮,每日三次  那个山村喇叭,反复地响  乐此不倦  据说那个播音员,美色出众  结了四次,离了五次  据说阿塞调响起的时候  把油榨房村,背草的村民  吓了魂飞魄散,丢下皮条、背绳  以及牛草,跑回家  同时吓到的,还有那条清澈洁白的小溪  不算太高的瀑布,一旁安静的芭蕉林  以及,初来乍到的我  一个外乡客  2  红山村某徐姓草民,房子破旧  女儿考上了医学院,小女儿念初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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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姐的生意比别人好。好在哪,不是找她搓澡的人多这么简单。人多,不等于钱多,搓一个澡十二块钱,浴池抽六块,吕姐挣六块,靠力气挣这六块钱,一天下来累个半死。吕姐挣的是巧钱儿,一份儿顶十份儿,干净还不累。什么是巧钱儿,吕姐说,碰到会享受的顾客,往那一躺,来个全套。这时候,吕姐心里想的是罗太太。罗太太在西街浴池有个绰号,叫“罗全套”。  罗太太不住西街,从湖光别墅开车到西街浴池差不多要四十分钟,她每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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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拾遗  暂居我书房的四朵百合,  从含苞到各自怒放,  从四个迥然不同的角度,  观察了我许久,  思考了许久,  她们最终以自身注定的枯萎作答?  那自由而馥郁的花香已入我肺腑,  尽管书房四壁以自身  不确定性的沉默作答。  进退如谜  昨日,翻看画家陈丹青的《退步集》,  只觉他所言及的并非退步,  而是在一个蓦然而至的下雨天坐下来,  与自己,盘膝喝茶,博弈聊天。  而此刻,我合上书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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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不只是自然地理意义上的高原,也是一个具有特殊人文意义的诗歌高地。多民族聚居所促成的文化多样性,以及多文化共生所带来的人生形态的多元性,构成了云南诗歌丰富的内涵和形式。在这片诗性的土地上,不断有才华横溢的诗人横空出世,也不断有掀起波澜的力作振动诗坛。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为在一个新人集中涌现的时间节点上,通过一次云南诗歌之旅的多点巡游,以更加细分的小区域关注,相对深入地展示云南诗歌生态优势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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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病了,症状:两眼突然一黑,呼吸好像被一层膜堵住了。我拼命睁眼,睁得眼睛发痛,眼前还是黑,张大嘴吸气,感觉那层膜蒙在气管上,我多么用力都吸不到半点空气。西医给了我大把的药片,说可能是劳累过度,可能是颈椎不好,可能是不适应城市的生活节奏。我想医生肯定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了,所以才开了那大把的药片,我都按医嘱吃了,没用。于是找中醫,中医说可能是气血虚而不畅,可能是体内湿气太重,可能是过于劳心劳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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