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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远方的小镇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风扬小镇。
小镇如其名,满地开出清雅的风扬花,如百灵鸟的羽毛,一片片闪烁在风中,送给观者一种漫山遍野的感动。风扬花十年一枯荣,到了时间,所有开得正好的花就义无反顾地开始凋谢了。当它们凋谢时,花籽已经成熟,一个个花菜如烟花般绽裂,将一团团细小的种子托付给风。而同时,风扬花的母株便立即如同着火般蜷曲,枯萎了,渐渐化为灰烬,融入泥土之中……两年后才会有新的风扬花长出来。
这个小镇本来有一个很平凡的名字,但五十年前,很多柳絮一样的种子突然随风飞遍了小镇内外。两年后,无数的粉白花儿开放了。镇上的人们将这种从未见过的花取名为“风扬花”,同时也将小镇的名字改了。他们觉得这样才能配得上这些不同凡响的花儿。
风扬花们还引出了一个传说:她们是风的精灵,拥有动人的歌喉和出众的容貌,如果在午夜静静地听,会听到她们的笑声和淡淡的歌声呢。
纵然这只是传说,但孩子们愿意去相信。
美景往往最能吸引有闲情逸致的人。除了前来休假的有钱人,还有一些失意的文人与艺术家也来到风扬花镇,试图抓住逝去的灵感,再创辉煌。老作家就是其中的一个。不过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是以游子的身份回到自己故乡的。
没错,风扬花镇就是他的故乡,只不过当年他走的时候小镇还是原有的名字,不叫风扬花镇。五十年了,这是他头一次回来。
他下榻的旅馆环境清幽,窗外就是一片热烈的风扬花园地。顾不得安顿好,他呆呆地在园地的边缘坐了一整天,想着,轻轻念着什么。
他在想什么呢?想着自己过去的成功生涯?他的确有过一段辉煌的生命,在那个时候,他的作品风靡全国,他的名字也为人们所熟知;然而,成功如同江水,携带来的泥沙中夹杂着各种世俗的烦恼。渐入花甲之年的他终于不胜其烦,在自己成名作出版后的第三十年,宣布罢笔。
但他的写作热情根本没有停止过燃烧。不久他就重新拾起了心爱的笔杆,想一振精神,写出让读者满意的作品。可是,也许是年纪大了吧,他的灵感似乎枯竭了。他痛苦,焦躁,眼窝很快凹陷了下去。
朋友不忍心见他日渐憔悴,便对他说:
“去风扬花镇散散心吧,你会感觉好一点的。”
他起初并没有采纳这一建议。直到有一天,绝望的他偶然看到一幅名为《风扬花小镇》的油画,那风扬花绽放的绚烂画面深深打动了他。他决定,要回到这里看一看。
谁知道,这一看竟使他再也不忍离去。
真的,目睹过开得如此惊心动魄的风扬花之后,有谁舍得轻易离开呢?
老作家被深深震撼了。他心怀歉意地对着那一片花丛发呆,恍恍惚惚地想:是啊,除了她还有谁,能拥有这么清新的姿态啊!
晚上,疲累的老作家爬上床,合上眼睑却怎么也睡不着。
深夜,他翻了个身,却听到了隔壁房里传来了细微的说话声。
有贼进来了!他倏然一惊,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但很快,他紧张的神经便松弛了下来,那决不是贼的声音。这声音清越而悦耳,像风吹过风扬花花瓣的间隙时,那种倾泻的流水般的感觉。
“晚上好啊!”问候的声音透着清灵。
“好可爱的孩子,你从哪里来呀?”一个薄薄的声音询问道。
“嘻嘻,我是来听钢笔爷爷讲故事的,听说他肚子里有不少墨水呢,一定能讲出很好听的故事来!”
“当然,给大家讲个故事吧,钢笔爷爷!说老实话,我们都好久没听到您讲的新故事了。”薄薄的声音低低地说。
老作家十分诧异。这是谁在说话?难道,是风扬花精灵?
不,他裹起被子,悄无声息地坐起来,侧耳细听。
一个苍老而缓慢的声音响了起来,倒像是风扬花的生命终结时,枯萎的叶子蜷曲起来时的感觉。
“不,我的孩子们。恐怕——再过几天,我的工作使命也将终结,我的存在将没有意义了。我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光中,可以享受清静的日子。”
“噢,别这样说,钢笔爷爷!”薄薄的声音急了,“您的寿命还长着呢!”
老作家惊住了。天哪,他想,我的钢笔?
一阵长长的叹气声,叹得老作家心里发凉。他忍住不发出一点声音,继续听下去。
“可能是吧。但——你们看主人,好多天了,他一个字都没有写。我的墨水管都快干得起皱了,他也不记得给我续墨……”
那个薄薄的声音道:“我们也看出来了,您的主人最近的心情不好,但他毕竟还试着去想一些能写的东西呀!至少有希望在——”
苍老的声音肃然说道:“我知道,主人的思路就像我的墨水管一样,如果灌进一些灵感,文章自然如泉涌……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没什么灵感……”
屋子里沉默了半晌,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老作家静悄悄地坐在黑暗中,心中翻腾着千滋百味。
这时,那个轻灵的声音响了起来:“爷爷,要不,我给您讲一个故事,您把它记录下来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然后,啊,那是什么?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笔尖划过稿纸时沙沙的低语啊。
沙沙沙……
多流畅啊,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造访过他了。
在这种熟悉的舒畅的感觉中,老作家的头一点一点垂了下去,疲惫的眼睛也合了起来,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二
山唯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他的新同桌——哑巴女生杨扬叶。虽然她有一张清秀的脸庞,让人看着很舒服,但山唯还是不喜欢,甚至可以说越来越讨厌她了。
山唯本来是和珐儿同桌的,他们俩自上小学起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玩伴。直到六年级,这个新同学杨扬叶转来,他们才被老师分开。
除了这个原因让山唯不喜欢她以外,山唯还总是看她很碍眼。
就比如说吧,上美术课时老师要求每人都要带毛笔、颜料和调色盘,上课之前要检查,珐儿忘记带颜料了,就偷偷传字条给山唯,让他支援几支。可当山唯让杨扬叶帮着传一下颜料时,却遭到了拒绝。
“为什么要说谎?”杨扬叶睁大她那双纯净的大眼睛,将这句话飞快地写在纸上,“直接告诉老师,老师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山唯和珐儿一起朝她怒目而视,她却平静地端坐在座位上,认真听美术老师讲解用笔的力度。
“好了,现在请各位同学把自己的画具摆在桌面上,老师检查一下。”
山唯看到珐儿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老师转到她的身边,然后耸起了眉毛:“林珐儿,你的颜料呢?”
全班同学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这边,珐儿窘迫得手足无措,耳根烧红,嗫嚅着说:“我……忘记带了。”
老师轻轻说了一句“下次注意点”,就去检查旁边的同学了。
珐儿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山唯很不满意地瞪着杨扬叶,而她仍是一脸淡漠。
“哼!”山唯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然后自顾自开始调色,根本不理杨扬叶了。
本来,用来洗毛笔的小桶是两个人共用一个,山唯便将那小桶移到了自己这边,故意不去看杨扬叶的表情,心里有一种小小的报复快感。
女孩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打开了自己的水壶。透明的液体被一缕缕的蓝色和橙色缠绕起来,渐渐融合成一种寂寞的灰色。
下课铃很快打响了,杨扬叶起身去把画交给组长。经过珐 儿旁边时,只听得“哗”的一声,把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这边来了。
“你……你怎么可以……”珐儿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在她面前的那张宣纸上,美丽的荷花被桶中泼出的颜料水染成了一片污渍。
山唯忍不住了,挤过人群,指着杨扬叶的鼻子,大声说:
“你太过分了!看她好欺负是吗?你——”
杨扬叶突兀地摇摇头,那意思很明显。
“什么?你——”
“不是我打翻的,是她自己把它碰倒的。”杨扬叶心平气和地拿起笔,在手背上写下这几个字为自己辩白。
珐儿在一旁睁大了她美丽的眼睛,隐隐还有泪光闪动:
“我……我好不容易借齐了颜料,又赶在……赶在下课之前画完……费了那么大的心思,你不但不道歉,还……”
舆论立刻倒向了珐儿。男孩们尤其义愤填膺,扬言要为珐儿出气。
杨扬叶却默默地把画放到组长的桌上然后转身走了,似乎并没有将男孩们的话放在心上。
刚刚离开几步,“吱”的一声,让她的脚步停顿了一秒。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她一节课的成果被无情地毁掉了。
厄运还不止这些。
当杨扬叶第二天上课时,一罐墨水莫名其妙地倒在了她的身上。在她去洗手间清洗的途中又被楼上的擦地污水浇个正着。
透心地凉。
头顶上传来一阵耳熟的笑声,有女孩子,也有男孩子,清脆得刺耳。
她静默了一会儿,在哄笑声中继续走自己的路。老师迎面而来,正好碰上了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十分惊讶,强迫她回去休息。然后在班会课上,老师严令同学们不准搞这样的恶作剧欺负新同学。
好吧,明着对她和和气气的,暗地里整总行了吧?山唯心里想着。
于是,就出现了“杨扬叶每天早上都不交作业”的情形。每次老师来查问,杨扬叶和组长都各执一词,组长矢口否认有收到过她的作业本。
这样一来,每天的检查书就必不可少了。
还有,大家削了铅笔后,故意将笔屑全都堆在她抽屉里,顺便再放上几只丑陋的小虫子,诸如黑壳天牛什么的;在过道里,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跌倒,然后旁边总会人窃笑着收回腿……
然而让大家失望的是,经过这么多打击,杨扬叶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一样,既不像一般的小女孩那样哭着闹着找老师,也从没看到过她的爸爸妈妈来学校为她讨公道。他们的努力纵然在她的膝盖上留下了一片片青青紫紫,但她若无其事地搽了点红药水就又来上学了;对于抽屉里的垃圾和可怕的小东西们,她已经养成了每天早上到教室时将抽屉清理一遍的好习惯了。
山唯十分厌恶她的淡漠。她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任他们怎么胡闹都不会影响到她似的。可恶!怎么样才能让她认输求饶呢?
这天大家刚到教室,一个男孩子神情诡秘地跑了过来,大叫:“特大消息,特大消息!”
“三班的‘永远第一名’恋爱了哦!老师把他找去谈了好几天的话,连家长都找来了呢!据说这几天被关在家里,不准来上学……”
山唯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小道消息有时候是很可怕的。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隔天,杨扬叶就被老师叫进了办公室。
果然,当她回来后,老师便神色严肃地走上了讲台,狠狠警告了她,然后让她明天把家长叫来。
杨扬叶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三
一束雪白的晨光漏进窗棂,隔壁的一阵咳嗽声将沉浸在故事中的听众们惊醒了。钢笔爷爷跳离了稿纸,紧张地四顾,然后藏到了墨水瓶的后面。
稿纸发出了沙沙的笑声:“钢笔爷爷,用不着这么紧张啊。”
稳重的墨水瓶咳嗽一声,让大家都保持安静。
“我差点忘了!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那轻灵的声音突然轻叫了起来,抱歉道,“虽然故事没讲,但我必须得走了!再见!”
一阵轻快的风声刮过,摇响了书桌上挂着的风铃,接着,一切归于静寂。
很快,老作家睡眼惺松地进了书房。他习惯性地坐到书桌前,又突然弹跳起来,敏捷得如同一个少年!
“这,原来是梦啊……”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稿纸,好奇而紧张地读了起来。这是他的字体,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痕迹了。读到后面,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抓起湿润的笔尖,情不自禁地续写了下去——
让大家吃惊的是,杨扬叶竟然违背了老师的命令。,她没有让家长到学校来,对老师的质问,她回以“没时间”这样的理由。
没有人信,包括老师。
于是、老师决定对杨扬叶进行一次家访。
可杨扬叶怎么也不肯,她说家里没有人,老师去了也没有用。潦草地写完这几句,她就急匆匆跑了,一扫平时的冷静。
老师就是不信这个邪。家里怎么可能没有人?一个正读小学的哑巴女孩子,家里没人照顾,怎么生活?
于是,老师悄悄地跟在女孩的后面,向她家走去。
学校坐落在大山的山脚下,而杨扬叶一直向山后很远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盘山路上偶尔会有几个打柴人、放羊娃,都和杨扬叶很熟悉的样子,相互愉快地招手,悠扬的牧歌一直伴随她们走了好长一段路。杨扬叶走得真快啊,似乎是脚不沾地地在飘。老师跟在后面,恍惚中觉得正在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充满遐想的世界……
再走了好久,当老师都开始有点力不从心的时候,杨扬叶绕到了山后。山后是一片草丛。杨扬叶很灵活地从茅草丛中穿了过去,老师不得不冒着被扎伤的危险,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万幸的是。沙沙的草叶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大约穿越了半个茅草丛,老师突然发现眼前豁然开朗——那里有一大片从未见过的花,柔柔地洒了一地就似一片粉白色的阳光,美极了。
这些花的花茎都有半人高。小小的杨扬叶一走进去就被淹没了大半,只有一个被傍晚阳光染成金色的小脑袋在花丛中跳跃。老师怔怔地绕出了茅草丛,看着她很快地融入了那片花儿,不见了。
怎么可能呢?老师向周围眺望,没看到一座房子或是草棚,这里根本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也许,杨扬叶是想在这里玩一会儿再回家吧,老师自我安慰道,毕竟见到了天堂般的美丽花园,连她自己也心神荡漾。
于是她在厚厚的草甸上坐下来,欣赏在夕阳下显得圣洁高雅的花丛。——自从她当上教师以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悠闲过了?她不知不觉地看到了夜色降临。
等她从沉醉中惊醒过来,才发觉杨扬叶还没有出来。她慌了,忍不住大声喊起女孩的名字来。
“杨——扬叶——”
嗦啰啰——
一阵风吟传进她的耳畔,仿佛是小女孩的低语声:
“老师。您回去吧……”
“杨扬叶,你怎么还不回家?快出来,老师带你回去,很晚了,会有危险的!”努力压抑下心头的不安感觉,老师对着花丛又颤巍巍地喊道。
一串轻轻的笑声。
“这里。就是我的家呀!”
好像有好多水珠落在了溪中,叮叮咚咚,很好听的声音,风一样飘过来,所有的花儿都在笑呢。
“杨扬叶是花呀,她是我们的小妹妹!”似乎感受到老师的呆怔,花儿的笑声愈加脆甜起来,仿佛是好多束迤逦的光芒,将黄昏撕开了一个亮亮的口子。
“我们本来是可以说话,可以唱歌的,可五年前,我们的花 王夸口说自己的声音是世上最美的,被路过的百鸟之王孔雀听到了,非常震怒,便诅咒了我们。从此,我们整个种族被禁锢在这里的茅草丛中,并失去了美妙的声音。幸运的是,她还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她命令我们最小的妹妹必须与人类在一起生活五年,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能说话,否则,我们就会永远失去我们的笑声……”
梦呓般的,这些神话般的事情一点点进入老师的耳廓。她像被催眠了一样,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伫立的姿势,面对那丛神奇的花朵。
“因为孔雀的诅咒,小妹妹换了好多学校,但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被同学欺负得厉害。她总是被冤枉。却不能说清楚自己的委屈,连哭泣都是触犯禁忌的……还好现在,五年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她不用再受苦了!”
“是的,我们的小妹妹,我们不会再让她受苦了!”
“永远不会再让她受苦了……”
老师踮起脚向花丛中心看去,一株瘦弱的小花在那里轻轻摇动,枝叶都破损了好多。
山唯从没想过自己的恶作剧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杨扬叶再也没来过学校,老师在第二天告诉全班那个忧伤的故事,并带他们去了那片绚烂的花丛向杨扬叶道歉。
可那些美丽的花儿竟在一夜间凋谢了,蒙蒙的灰烬铺散在草丛中,只有一团一团柳絮般的花籽,萦绕在他们身旁,有的落在曾经的花丛中扎了根,有些顺着风就飘走了,飘到山的那边去……
孩子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向那逝去的灵魂致以最深切的歉意。
山唯怔怔站立着,不知过了多久,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跟他们回去。他这才发现,大家几乎都走了。他没有动弹。
又过了一会儿,这片灰烬前,只有他一个人了。
“对不起——”他突然大声喊起来,“我不该那样做——请你原谅我,好吗?”
等了半晌,只有回音在山壁上跳跃。杨扬叶已经重新变成了花儿,她凋谢了,化成了灰,除了种子和记忆,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山唯捧起一团花种,上面隐隐现出了杨扬叶的模样。那个有着清丽脸庞的女生,那个总是不说话的女生,那个爱一个人静静地笑的女生,那个明明被欺负了却不去告诉老师的女生……
他踉踉跄跄地跑回家,将那团花种轻轻埋在了自己房间的窗外。他一心盼着这不知名的花儿能再次开放,愧疚地期待着那个身影的重现。
但不知为什么,他精心护理了那团花种近两年,却什么也没有长出来。再后来,他就跟着父母搬家了。大篷车满载着他的遗憾与愧疚,将小镇远远地留在他身后的童年记忆里。
四
老作家颤抖着手,写完了故事的结尾。
他眼眶湿润地抬起头,习惯性地望向窗外的那一片风扬花,却惊讶地发现,一夜之间,地上只剩下了蒙蒙的灰烬。
十年一次,昨夜,在笔尖沙沙的声音中,在往事一点一点的重现中,风扬花又纷纷谢了。仿佛是风扬花的精灵用尽了最后的灵气,让他的笔尖复述了这个故事,一点一点扯出他深埋的记忆,一点一点让他回复心灵的平静,而自己却悄然化为了齑粉。
他现在知道了,要等两年,风扬花才会重新开放。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用自己的余生来等待,等待下一次与风扬花相逢的日子。他相信自己可以等到那令人深深缅怀的身影。
窗外一阵风挟着几团雾蒙蒙的花种飞过,如风低吟。
俯下身,老作家郑重地在稿纸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山唯。
“你说,他以后会再用到我们吗?”墨水瓶深思地看着窗外山坡上的那个痴痴的背影,似自言自语地问。
“应该吧。”钢笔疲累地躺在桌上,苍老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转化为一片鼾声,“谁说得准呢……”
远方的小镇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风扬小镇。
小镇如其名,满地开出清雅的风扬花,如百灵鸟的羽毛,一片片闪烁在风中,送给观者一种漫山遍野的感动。风扬花十年一枯荣,到了时间,所有开得正好的花就义无反顾地开始凋谢了。当它们凋谢时,花籽已经成熟,一个个花菜如烟花般绽裂,将一团团细小的种子托付给风。而同时,风扬花的母株便立即如同着火般蜷曲,枯萎了,渐渐化为灰烬,融入泥土之中……两年后才会有新的风扬花长出来。
这个小镇本来有一个很平凡的名字,但五十年前,很多柳絮一样的种子突然随风飞遍了小镇内外。两年后,无数的粉白花儿开放了。镇上的人们将这种从未见过的花取名为“风扬花”,同时也将小镇的名字改了。他们觉得这样才能配得上这些不同凡响的花儿。
风扬花们还引出了一个传说:她们是风的精灵,拥有动人的歌喉和出众的容貌,如果在午夜静静地听,会听到她们的笑声和淡淡的歌声呢。
纵然这只是传说,但孩子们愿意去相信。
美景往往最能吸引有闲情逸致的人。除了前来休假的有钱人,还有一些失意的文人与艺术家也来到风扬花镇,试图抓住逝去的灵感,再创辉煌。老作家就是其中的一个。不过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是以游子的身份回到自己故乡的。
没错,风扬花镇就是他的故乡,只不过当年他走的时候小镇还是原有的名字,不叫风扬花镇。五十年了,这是他头一次回来。
他下榻的旅馆环境清幽,窗外就是一片热烈的风扬花园地。顾不得安顿好,他呆呆地在园地的边缘坐了一整天,想着,轻轻念着什么。
他在想什么呢?想着自己过去的成功生涯?他的确有过一段辉煌的生命,在那个时候,他的作品风靡全国,他的名字也为人们所熟知;然而,成功如同江水,携带来的泥沙中夹杂着各种世俗的烦恼。渐入花甲之年的他终于不胜其烦,在自己成名作出版后的第三十年,宣布罢笔。
但他的写作热情根本没有停止过燃烧。不久他就重新拾起了心爱的笔杆,想一振精神,写出让读者满意的作品。可是,也许是年纪大了吧,他的灵感似乎枯竭了。他痛苦,焦躁,眼窝很快凹陷了下去。
朋友不忍心见他日渐憔悴,便对他说:
“去风扬花镇散散心吧,你会感觉好一点的。”
他起初并没有采纳这一建议。直到有一天,绝望的他偶然看到一幅名为《风扬花小镇》的油画,那风扬花绽放的绚烂画面深深打动了他。他决定,要回到这里看一看。
谁知道,这一看竟使他再也不忍离去。
真的,目睹过开得如此惊心动魄的风扬花之后,有谁舍得轻易离开呢?
老作家被深深震撼了。他心怀歉意地对着那一片花丛发呆,恍恍惚惚地想:是啊,除了她还有谁,能拥有这么清新的姿态啊!
晚上,疲累的老作家爬上床,合上眼睑却怎么也睡不着。
深夜,他翻了个身,却听到了隔壁房里传来了细微的说话声。
有贼进来了!他倏然一惊,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但很快,他紧张的神经便松弛了下来,那决不是贼的声音。这声音清越而悦耳,像风吹过风扬花花瓣的间隙时,那种倾泻的流水般的感觉。
“晚上好啊!”问候的声音透着清灵。
“好可爱的孩子,你从哪里来呀?”一个薄薄的声音询问道。
“嘻嘻,我是来听钢笔爷爷讲故事的,听说他肚子里有不少墨水呢,一定能讲出很好听的故事来!”
“当然,给大家讲个故事吧,钢笔爷爷!说老实话,我们都好久没听到您讲的新故事了。”薄薄的声音低低地说。
老作家十分诧异。这是谁在说话?难道,是风扬花精灵?
不,他裹起被子,悄无声息地坐起来,侧耳细听。
一个苍老而缓慢的声音响了起来,倒像是风扬花的生命终结时,枯萎的叶子蜷曲起来时的感觉。
“不,我的孩子们。恐怕——再过几天,我的工作使命也将终结,我的存在将没有意义了。我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光中,可以享受清静的日子。”
“噢,别这样说,钢笔爷爷!”薄薄的声音急了,“您的寿命还长着呢!”
老作家惊住了。天哪,他想,我的钢笔?
一阵长长的叹气声,叹得老作家心里发凉。他忍住不发出一点声音,继续听下去。
“可能是吧。但——你们看主人,好多天了,他一个字都没有写。我的墨水管都快干得起皱了,他也不记得给我续墨……”
那个薄薄的声音道:“我们也看出来了,您的主人最近的心情不好,但他毕竟还试着去想一些能写的东西呀!至少有希望在——”
苍老的声音肃然说道:“我知道,主人的思路就像我的墨水管一样,如果灌进一些灵感,文章自然如泉涌……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没什么灵感……”
屋子里沉默了半晌,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老作家静悄悄地坐在黑暗中,心中翻腾着千滋百味。
这时,那个轻灵的声音响了起来:“爷爷,要不,我给您讲一个故事,您把它记录下来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然后,啊,那是什么?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笔尖划过稿纸时沙沙的低语啊。
沙沙沙……
多流畅啊,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造访过他了。
在这种熟悉的舒畅的感觉中,老作家的头一点一点垂了下去,疲惫的眼睛也合了起来,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二
山唯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他的新同桌——哑巴女生杨扬叶。虽然她有一张清秀的脸庞,让人看着很舒服,但山唯还是不喜欢,甚至可以说越来越讨厌她了。
山唯本来是和珐儿同桌的,他们俩自上小学起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玩伴。直到六年级,这个新同学杨扬叶转来,他们才被老师分开。
除了这个原因让山唯不喜欢她以外,山唯还总是看她很碍眼。
就比如说吧,上美术课时老师要求每人都要带毛笔、颜料和调色盘,上课之前要检查,珐儿忘记带颜料了,就偷偷传字条给山唯,让他支援几支。可当山唯让杨扬叶帮着传一下颜料时,却遭到了拒绝。
“为什么要说谎?”杨扬叶睁大她那双纯净的大眼睛,将这句话飞快地写在纸上,“直接告诉老师,老师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山唯和珐儿一起朝她怒目而视,她却平静地端坐在座位上,认真听美术老师讲解用笔的力度。
“好了,现在请各位同学把自己的画具摆在桌面上,老师检查一下。”
山唯看到珐儿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老师转到她的身边,然后耸起了眉毛:“林珐儿,你的颜料呢?”
全班同学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这边,珐儿窘迫得手足无措,耳根烧红,嗫嚅着说:“我……忘记带了。”
老师轻轻说了一句“下次注意点”,就去检查旁边的同学了。
珐儿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山唯很不满意地瞪着杨扬叶,而她仍是一脸淡漠。
“哼!”山唯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然后自顾自开始调色,根本不理杨扬叶了。
本来,用来洗毛笔的小桶是两个人共用一个,山唯便将那小桶移到了自己这边,故意不去看杨扬叶的表情,心里有一种小小的报复快感。
女孩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打开了自己的水壶。透明的液体被一缕缕的蓝色和橙色缠绕起来,渐渐融合成一种寂寞的灰色。
下课铃很快打响了,杨扬叶起身去把画交给组长。经过珐 儿旁边时,只听得“哗”的一声,把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这边来了。
“你……你怎么可以……”珐儿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在她面前的那张宣纸上,美丽的荷花被桶中泼出的颜料水染成了一片污渍。
山唯忍不住了,挤过人群,指着杨扬叶的鼻子,大声说:
“你太过分了!看她好欺负是吗?你——”
杨扬叶突兀地摇摇头,那意思很明显。
“什么?你——”
“不是我打翻的,是她自己把它碰倒的。”杨扬叶心平气和地拿起笔,在手背上写下这几个字为自己辩白。
珐儿在一旁睁大了她美丽的眼睛,隐隐还有泪光闪动:
“我……我好不容易借齐了颜料,又赶在……赶在下课之前画完……费了那么大的心思,你不但不道歉,还……”
舆论立刻倒向了珐儿。男孩们尤其义愤填膺,扬言要为珐儿出气。
杨扬叶却默默地把画放到组长的桌上然后转身走了,似乎并没有将男孩们的话放在心上。
刚刚离开几步,“吱”的一声,让她的脚步停顿了一秒。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她一节课的成果被无情地毁掉了。
厄运还不止这些。
当杨扬叶第二天上课时,一罐墨水莫名其妙地倒在了她的身上。在她去洗手间清洗的途中又被楼上的擦地污水浇个正着。
透心地凉。
头顶上传来一阵耳熟的笑声,有女孩子,也有男孩子,清脆得刺耳。
她静默了一会儿,在哄笑声中继续走自己的路。老师迎面而来,正好碰上了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十分惊讶,强迫她回去休息。然后在班会课上,老师严令同学们不准搞这样的恶作剧欺负新同学。
好吧,明着对她和和气气的,暗地里整总行了吧?山唯心里想着。
于是,就出现了“杨扬叶每天早上都不交作业”的情形。每次老师来查问,杨扬叶和组长都各执一词,组长矢口否认有收到过她的作业本。
这样一来,每天的检查书就必不可少了。
还有,大家削了铅笔后,故意将笔屑全都堆在她抽屉里,顺便再放上几只丑陋的小虫子,诸如黑壳天牛什么的;在过道里,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跌倒,然后旁边总会人窃笑着收回腿……
然而让大家失望的是,经过这么多打击,杨扬叶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一样,既不像一般的小女孩那样哭着闹着找老师,也从没看到过她的爸爸妈妈来学校为她讨公道。他们的努力纵然在她的膝盖上留下了一片片青青紫紫,但她若无其事地搽了点红药水就又来上学了;对于抽屉里的垃圾和可怕的小东西们,她已经养成了每天早上到教室时将抽屉清理一遍的好习惯了。
山唯十分厌恶她的淡漠。她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任他们怎么胡闹都不会影响到她似的。可恶!怎么样才能让她认输求饶呢?
这天大家刚到教室,一个男孩子神情诡秘地跑了过来,大叫:“特大消息,特大消息!”
“三班的‘永远第一名’恋爱了哦!老师把他找去谈了好几天的话,连家长都找来了呢!据说这几天被关在家里,不准来上学……”
山唯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小道消息有时候是很可怕的。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隔天,杨扬叶就被老师叫进了办公室。
果然,当她回来后,老师便神色严肃地走上了讲台,狠狠警告了她,然后让她明天把家长叫来。
杨扬叶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三
一束雪白的晨光漏进窗棂,隔壁的一阵咳嗽声将沉浸在故事中的听众们惊醒了。钢笔爷爷跳离了稿纸,紧张地四顾,然后藏到了墨水瓶的后面。
稿纸发出了沙沙的笑声:“钢笔爷爷,用不着这么紧张啊。”
稳重的墨水瓶咳嗽一声,让大家都保持安静。
“我差点忘了!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那轻灵的声音突然轻叫了起来,抱歉道,“虽然故事没讲,但我必须得走了!再见!”
一阵轻快的风声刮过,摇响了书桌上挂着的风铃,接着,一切归于静寂。
很快,老作家睡眼惺松地进了书房。他习惯性地坐到书桌前,又突然弹跳起来,敏捷得如同一个少年!
“这,原来是梦啊……”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稿纸,好奇而紧张地读了起来。这是他的字体,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痕迹了。读到后面,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抓起湿润的笔尖,情不自禁地续写了下去——
让大家吃惊的是,杨扬叶竟然违背了老师的命令。,她没有让家长到学校来,对老师的质问,她回以“没时间”这样的理由。
没有人信,包括老师。
于是、老师决定对杨扬叶进行一次家访。
可杨扬叶怎么也不肯,她说家里没有人,老师去了也没有用。潦草地写完这几句,她就急匆匆跑了,一扫平时的冷静。
老师就是不信这个邪。家里怎么可能没有人?一个正读小学的哑巴女孩子,家里没人照顾,怎么生活?
于是,老师悄悄地跟在女孩的后面,向她家走去。
学校坐落在大山的山脚下,而杨扬叶一直向山后很远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盘山路上偶尔会有几个打柴人、放羊娃,都和杨扬叶很熟悉的样子,相互愉快地招手,悠扬的牧歌一直伴随她们走了好长一段路。杨扬叶走得真快啊,似乎是脚不沾地地在飘。老师跟在后面,恍惚中觉得正在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充满遐想的世界……
再走了好久,当老师都开始有点力不从心的时候,杨扬叶绕到了山后。山后是一片草丛。杨扬叶很灵活地从茅草丛中穿了过去,老师不得不冒着被扎伤的危险,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万幸的是。沙沙的草叶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大约穿越了半个茅草丛,老师突然发现眼前豁然开朗——那里有一大片从未见过的花,柔柔地洒了一地就似一片粉白色的阳光,美极了。
这些花的花茎都有半人高。小小的杨扬叶一走进去就被淹没了大半,只有一个被傍晚阳光染成金色的小脑袋在花丛中跳跃。老师怔怔地绕出了茅草丛,看着她很快地融入了那片花儿,不见了。
怎么可能呢?老师向周围眺望,没看到一座房子或是草棚,这里根本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也许,杨扬叶是想在这里玩一会儿再回家吧,老师自我安慰道,毕竟见到了天堂般的美丽花园,连她自己也心神荡漾。
于是她在厚厚的草甸上坐下来,欣赏在夕阳下显得圣洁高雅的花丛。——自从她当上教师以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悠闲过了?她不知不觉地看到了夜色降临。
等她从沉醉中惊醒过来,才发觉杨扬叶还没有出来。她慌了,忍不住大声喊起女孩的名字来。
“杨——扬叶——”
嗦啰啰——
一阵风吟传进她的耳畔,仿佛是小女孩的低语声:
“老师。您回去吧……”
“杨扬叶,你怎么还不回家?快出来,老师带你回去,很晚了,会有危险的!”努力压抑下心头的不安感觉,老师对着花丛又颤巍巍地喊道。
一串轻轻的笑声。
“这里。就是我的家呀!”
好像有好多水珠落在了溪中,叮叮咚咚,很好听的声音,风一样飘过来,所有的花儿都在笑呢。
“杨扬叶是花呀,她是我们的小妹妹!”似乎感受到老师的呆怔,花儿的笑声愈加脆甜起来,仿佛是好多束迤逦的光芒,将黄昏撕开了一个亮亮的口子。
“我们本来是可以说话,可以唱歌的,可五年前,我们的花 王夸口说自己的声音是世上最美的,被路过的百鸟之王孔雀听到了,非常震怒,便诅咒了我们。从此,我们整个种族被禁锢在这里的茅草丛中,并失去了美妙的声音。幸运的是,她还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她命令我们最小的妹妹必须与人类在一起生活五年,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能说话,否则,我们就会永远失去我们的笑声……”
梦呓般的,这些神话般的事情一点点进入老师的耳廓。她像被催眠了一样,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伫立的姿势,面对那丛神奇的花朵。
“因为孔雀的诅咒,小妹妹换了好多学校,但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被同学欺负得厉害。她总是被冤枉。却不能说清楚自己的委屈,连哭泣都是触犯禁忌的……还好现在,五年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她不用再受苦了!”
“是的,我们的小妹妹,我们不会再让她受苦了!”
“永远不会再让她受苦了……”
老师踮起脚向花丛中心看去,一株瘦弱的小花在那里轻轻摇动,枝叶都破损了好多。
山唯从没想过自己的恶作剧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杨扬叶再也没来过学校,老师在第二天告诉全班那个忧伤的故事,并带他们去了那片绚烂的花丛向杨扬叶道歉。
可那些美丽的花儿竟在一夜间凋谢了,蒙蒙的灰烬铺散在草丛中,只有一团一团柳絮般的花籽,萦绕在他们身旁,有的落在曾经的花丛中扎了根,有些顺着风就飘走了,飘到山的那边去……
孩子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向那逝去的灵魂致以最深切的歉意。
山唯怔怔站立着,不知过了多久,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跟他们回去。他这才发现,大家几乎都走了。他没有动弹。
又过了一会儿,这片灰烬前,只有他一个人了。
“对不起——”他突然大声喊起来,“我不该那样做——请你原谅我,好吗?”
等了半晌,只有回音在山壁上跳跃。杨扬叶已经重新变成了花儿,她凋谢了,化成了灰,除了种子和记忆,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山唯捧起一团花种,上面隐隐现出了杨扬叶的模样。那个有着清丽脸庞的女生,那个总是不说话的女生,那个爱一个人静静地笑的女生,那个明明被欺负了却不去告诉老师的女生……
他踉踉跄跄地跑回家,将那团花种轻轻埋在了自己房间的窗外。他一心盼着这不知名的花儿能再次开放,愧疚地期待着那个身影的重现。
但不知为什么,他精心护理了那团花种近两年,却什么也没有长出来。再后来,他就跟着父母搬家了。大篷车满载着他的遗憾与愧疚,将小镇远远地留在他身后的童年记忆里。
四
老作家颤抖着手,写完了故事的结尾。
他眼眶湿润地抬起头,习惯性地望向窗外的那一片风扬花,却惊讶地发现,一夜之间,地上只剩下了蒙蒙的灰烬。
十年一次,昨夜,在笔尖沙沙的声音中,在往事一点一点的重现中,风扬花又纷纷谢了。仿佛是风扬花的精灵用尽了最后的灵气,让他的笔尖复述了这个故事,一点一点扯出他深埋的记忆,一点一点让他回复心灵的平静,而自己却悄然化为了齑粉。
他现在知道了,要等两年,风扬花才会重新开放。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用自己的余生来等待,等待下一次与风扬花相逢的日子。他相信自己可以等到那令人深深缅怀的身影。
窗外一阵风挟着几团雾蒙蒙的花种飞过,如风低吟。
俯下身,老作家郑重地在稿纸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山唯。
“你说,他以后会再用到我们吗?”墨水瓶深思地看着窗外山坡上的那个痴痴的背影,似自言自语地问。
“应该吧。”钢笔疲累地躺在桌上,苍老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转化为一片鼾声,“谁说得准呢……”